谢元清
一
人的记忆有时很奇怪:有些事经年累月,却如过眼烟云,全然忘却;有些事不过是一瞬间,反而刻骨铭心,永生难忘。40年前那场中考就是我永生难忘的一件事。
1979年,我17岁,在山沟沟里的岚下中学读高二。临毕业前两个月,老师忽然宣布说:乡下中学的学生只能参加中考,考大学要到县城集中复习两个月,大致费用80元。80元对于农民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尤其像我家,父亲已60多岁,家里就我一个男孩,缺劳力挣工分,生产队里连年超支,卯吃寅粮,砸锅卖铁也凑不齐这笔巨款。我的学习成绩虽然在班上靠前,但不敢有进城复习考大学的奢望,只好老老实实选择去搏一搏中考。班上曾有一位学习和家境“双好”的同学,进城集中复习,考取了清华大学,轰动全乡。
我选择本以为更容易、更有把握的中考,没想到考完之后感觉糟透了,那场失意的考试场景至今历历在目:课桌上小鹅卵石压着倒扣在桌面上的白花花考卷,讲台上一架小闹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忽听到“丁零零”一声铃响,监考老师说声:“答题开始!”只听得“哗啦”一阵掀卷子的声响,随后复归沉寂……考室里,有人考十来分钟就愤然离场,扬长而去,第二场缺考了。我有许多考题既不会做,又不甘心就此舍弃,只望着窗外操场上那杆高高的升旗杆发呆。记得那天,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旗杆在暴风雨中摇摇晃晃,我的心也随之摇晃着,耳畔似乎回荡着一个声音:完了,考砸了……晚上气温骤降,我只带一卷草席和几十个人挤在教师进修学校教室里打地铺,还好组织者从县政府招待所给每人借来一床毛毯,才度过忧伤惆怅的一夜……我还清楚地记得,考试结束,我和一位要好的同学从顺昌一中考场坡顶往住处走,我失望至极,悲戚地叹道:“这一辈子念书已结束,想念书,要下一辈子了!凭我的家境,我是绝对不会参加补习的!”说这话时,我忽然感到就像告别学生时代的宣言,不禁喉咙哽咽,眼泪夺眶而出。那时,我感觉整个人是麻木飘浮的,就像没了魂魄,又像瞳孔放大了,看见远山都是模糊的……
二
中考结束,母校留我们五六个所谓听话的同学干农活——给学校的水稻中耕除草。我们干了三四天,中考的失落与沮丧挥之不去,心情愈加不好,又逢米袋告罄,几个同学议论说:我们吃自己的饭干学校的活,太吃亏了;反正回去当农民,往后又不需求学校,干吗给它卖苦力……越想越郁闷,竟不辞而别,连夜卷铺盖开溜回家了。
回家不久,村子里兴起一股贩卖草纸的热潮。邻近的建瓯市城乡居民每逢重大节气都有上香烧纸钱习惯,特别是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祭祖,烧纸钱最为兴盛,我们高山区十几个自然村以嫩竹为原料手工制作的草纸是其主要供纸,村子里一大半农户都做纸,是个传统产业。村里人把生产队统一定价的草纸赊来,挑到建瓯城里卖,多卖出的钱可归个人所有。那时,一个正劳力干一天只能挣七八角钱,进城跑这一趟买卖,来回只两天,却能赚十二三元,是平时收入的八九倍,十分惹人眼馋。不过,卖草纸也是个风险活,早先,父辈们进城要挑着纸担走90里山路,时常遭遇中暑、脚抽筋、大腿根淋巴结肿大等不测,不堪辛劳。自城乡公路修通后,走30余里山路到外乡房道镇就有班车可乘坐了,虽然轻便了许多,但还有人为的风险,先前去的,就有遭遇税收,被课税后折本的,有遭遇公安部门查夜,没带证明被收容强制劳动——到建瓯城郊废弃飞机场给芝麻等莊稼锄草、浇水,做苦力的……
那时,我对中考绝望,已铁下心当农民,看到父母没日没夜地辛劳忙碌和穷得近乎凄惨的家境,只觉得亏欠家里太多,念书把家念穷了,一腔热血只想为这个像被卡得快窒息的家松一口气尽些许力气,因此,在获知卖草纸有如此赚头后,也顾不上什么风险与不测,毅然决定跟两位族兄进城闯一闯,做这趟买卖。
主意打定,正当我跃跃欲试,将生产队的草纸——实际上是父亲舀的草纸“赊”来,包裹成两大摞齐腰高的纸担时,在大队担任妇代会主任的姐姐开会回来说:上头来电话说你考上了,叫你要去岚下中学。我听了嗤之以鼻:我有将近一半题目不会做,考上?鬼才相信呢!心里想,一定是我们给学校干农活不辞而别,学校要找我们麻烦了,我才不上他们当呢……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挑着纸担与两位族兄出发了。
三
经过3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我们在建瓯城开来的早班车到达之前赶到了房道镇。班车一到,忽然,车上有人和我们挥手打招呼:“别去了,卖不动,我们的纸全都挑回来了!”原来村子里头一天进城卖纸的两三个人返程了,其中有一位就是我屋前上门女婿老张,他说:“城里到处是机制‘甲纸,价格又低,土草纸被这一批机制纸打倒了……”我们一听,傻了眼,看见他们将一担担草纸原封不动地从车顶卸下,我们不敢贸然进城了,当即决定,就地走街串户卖。我们挑着纸担在房道镇附近的七道、张墩几个村转悠半天,一捆草纸也卖不出。这时,二哥出主意说,离此地15里有个叫际村的大村,那里边远闭塞,或许机制纸影响不到那里,我们一商议,决定去际村试试。
通往际村的是一条森林小铁路,这小铁路十分难走:枕木间距不凑脚,跨两个太宽,跨一个太窄,路肩到处是碎石,无法行走,只得踏着枕木亦步亦趋碎步前行。三人挑着纸担,顶着毒辣辣的太阳,摇摇晃晃好不容易走到际村,没想到,那里的行情与七道、张墩没有什么两样:压根儿就无人问津。我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除了刚进村时,村尾砖瓦厂有人与我们打招呼,聊了几句题外话之外,连一个问价的人都没有,希望再次落空。
这时,已过晌午,村子里一爿小食杂店有卖六分钱一块、中间搁一小撮朱红砂糖作点缀的那种“儿童饼”,两位族兄象征性地各买了两块充饥。我舍不得花钱,没有买。读书时,我们劳动课种了许多蔬菜,学校食堂让我们每餐交3分钱代为加工,这钱我都舍不得花,甘愿吃家里带的腌菜、咸菜,现在一分钱没赚到却要花钱,心里不甘,只想顶一顶,省下一顿,晚上一并吃。两位族兄看不过去,要分一块我吃,我只好推说不饿,婉拒了。
我们在村尾亭子里休息十来分钟,没奈何,只得挑着纸担原路返回。望着那弯弯曲曲的无尽小铁路,我有些怵了:走这么远的路,我还是头一回呢!12岁那年,生产队送公粮,我为了挣4个工分,也就3角钱,跟着辍学的同龄小伙伴挑40斤粮食走15里山路下山,再挑30斤化肥上山,走到离家三四里地时掉队了,姐姐他们把我的担子分了去,让我空手走回家,没承想,第二天,一觉醒来,两腿疼得不能走路,恰巧那天家里搬新房,又不得不走,只得用两只板凳支撑着,像残疾人一般,忍着剧痛慢慢地挪到紧挨着的新房。16岁那年,我长了些脚力,能从家里挑86斤桂树皮到房道镇香线厂卖钱了,相较之下,这回我打了埋伏,只挑六七十斤的纸担,本以为万无一失了,谁知,却又冒出这预料之外的路程来……
谢天谢地,这15里难走的小铁路终于走完,路上总能找到水喝,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艰难。回到房道镇,这时,太阳已落山,供销社对面唯一一家招待所已客满,紧挨着的唯一一家国营饮食店也打烊关门,街上买不到任何吃的。二哥央求认识的当地一户人家把我们的纸担寄存了。听说公社食堂或许有饭买,三人走了一里多路赶到那里,已经迟了,从窗口望见里头炊事员正在收拾菜盆,就要关门了。这下可好,我们从凌晨4点多钟天还没亮就出发,到现在已十五六个小时,粒米未进,而且大部分时间在负重走路,饥饿与疲惫让人难以支撑。要问饥饿到什么程度,那就是心里想着,如果路上看见有谁丢弃的生地瓜头,一定会捡起来洗一洗吃下;要问疲惫到什么程度,那就是心里想着,如果路旁有一个草垛,一栽倒,立刻就能昏睡过去……可是,我们人地生疏,举目无亲,除非乞讨,否则弄不到任何吃的,甚至没有一个落脚安歇之所……我第一次尝到无家可归的滋味,第一次体味到“人离乡贱”的贱法贱到如此田地,第一次感悟到“狗不嫌家贫”这“贫家”给人的温馨与归宿感……
四
我有时不得不佩服人体的神奇和超乎寻常的耐受力,我们在公社食堂水龙头“咕咚咕咚”喝了一通生水,休息片刻,似乎又恢复了体力,有了精神,特别是那形影不离伴随一整天的纸担卸下后,少了身上的累赘,反觉得轻松了许多。起初老想着吃的时候,饥肠辘辘,饥乏难耐,现在完全断了吃的念想,反而不觉得饿了,似乎管饿的那根神经,管别的事去了。常听老人说,饿“过峰”了就不觉得饿,这回算是真真切切体验到了。
从公社食堂踅回,正好那天晚上供销社后面空坪在放露天电影,我们三个一整天没吃饭的人,竟也忘了饥饿,混杂在人群中,坐在空坪旁边的一个木材垛上看电影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放的是《甜蜜的事业》,情侣追逐、小鹿奔跑的镜头至今定格在脑海里……我第一次看到神奇的电影慢动作,第一次听到美妙动听的电子琴声乐,第一次完整地听完电影插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和《我们的生活比蜜甜》,一切都感到新鲜、美好,一切都让人向往……我有时觉得奇怪,那时的生活那样凄苦,但总感到前方有一丝光亮在吸引着,心里涌动着一种坚韧与不屈,澎湃着一种与命运抗争的倔强与冲动。不知是那个年龄段所具有的特质,还是那个特定年代的人走到历史转折的十字路口所具有的普遍心理,以致屏幕上每每出现美好生活的画面,就像那根敏感的心弦被触动,心中的渴望被点燃,感动得不能自已……
电影结束,人群散去,感动过后,我们又回到现实世界。现在,街上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大热天,无家可归,也没有什么可怕,可谓“处处无家,处处家”了,这样想着,心里反倒宽慰了许多。或许人就这样:最糟糕的状况还没有过去时,心里老担忧着,恐惧着,真正的“糟糕”已经到来,预想着不会比这更糟糕了,心里也就坦然了。
夜幕下,我们发现供销社门口没有台阶,是个倾斜的水泥通道,把随身携带的防雨农膜摊开,一人占一个门口通道,于是就有了一张露天的混凝土“床”。这床虽然有些坚硬,但劳累了一天,有这样一方暂时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让人将就着躺下,已觉不错了。正好四周暗摸摸的连一盏路灯也没有,偌大的公路,也没有一辆车进出。黑暗既包裹了我们的狼狈,为我们“遮羞”,让我们没有“面子”“自尊”之挂碍,同时,又增加了我们的安全感。其实,人处困境,对外界的感知力也已迟钝甚至麻木,生命之底线,只求这口气还能均匀畅快地呼吸着,其余一概都不在乎了。
然而,真正的糟糕状况并没有过去。本以为有了安歇之所,可以稳稳当当地睡上一觉了,可刚一躺下就引来无数蚊子。我们走了一天的路,出了无数汗,没处洗澡,身上的汗味想来就像现在国道上碰到运猪的车,数公里之内都有气味,该是把方圆几百米内的蚊子都吸引过来了吧。别说成千上万只蚊子围着你叮咬受不了,光那“嗡嗡”声就扰得你几乎发疯、崩溃。我不知道两位族兄他们有没有睡觉,反正我是一夜没合眼:农膜裹住,闷得受不了;农膜掀开,蚊子叮咬得受不了,一个晚上都在“裹住——掀开——裹住——掀开”中度过。正好第二天是房道镇赶圩,凌晨三四点钟就有人跑来抢占摆摊位,我是在他们嘈杂的吵闹声中熬到天亮的。现在想来,那天,抢摊位的人一定看到供销社门口蜷缩着三个乞丐吧!我又想,蚊子与我鏖战一夜,没占到什么便宜,也该被逼疯或累死大半了吧?
五
终于盼到天亮,新的一天来临,人体似乎也调整了生存模式,适应了新常态,在清爽的晨风中,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亮堂的天地又让人陡然来了精神。这时,街上渐渐热闹起来,有了油饼、油条、锅边糊之类的摊点,我买了一碗相较实惠的锅边糊,正坐在街边露天小方桌上吃着。忽然,看见不远处供销社旁一堵高墙前围满了人,不少人朝墙上贴着的一张纸指指点点,热闹非凡。我挤进人群一瞧——了不得,中考揭榜了!这一年,中考分数线竟然才200分,房道镇中学上线的名单一大串,少说也有二三十名。
这突如其来的中考榜让我揪心了。我从小到大考试历来都要60分才及格,心里只有及格线,从来没有分数线概念。那年中考考数学、理化、语文、政治等4科,总分400分,200分的分数线,就意味着每科平均50分就能上线。我估摸着,我每科50分怎么也会有……这么说,姐姐说的“我考上了”不是假的喽……而此时,我还在音信不通的外乡,又有一担宝贝疙瘩草纸羁绊在身,这可怎么办呢?
正当我着急之际,忽然,碰到前来赶圩的另一位族兄,他带来了家里的口信,打老远看见我就冲我嚷:“囝仔,你考上了!赶快回去,家里急死了!”
我一听这话,如平地惊雷,高兴得没法形容,刹那间就觉得内心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爆发,就想撕心裂肺地喊一声:“我考上啦……”可是街上人多,我憋着没敢喊——说实在的,直到现在我还想找个机会到那里补喊一回,这样才痛快。
我这一高兴,忽然脑袋开窍,有了主意,离此地20公里的高阳乡,父亲每个圩都会去那里卖草纸,有亲戚可寄存。于是,我径直把草纸挑到房道小火车站,乘坐小火车来到高阳乡,找到亲戚,把纸担撂下。当时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干劲,一口气走了30里山路,于午后时分赶到家里。
这时,其他自然村的两名上分数线的同学路过我家,已在我家等我一同去顺昌县体检报志愿。我厚著脸皮向母亲讨要三个鸡蛋煮好吃了,和同学走15里山路,赶到岚下中学。经了解,我们学校两个班近100名学生参加中考,有十余名同学上线,1978届插班补习的也有五六名同学上线,我考230多分,名列全校第二。
第二天,我们在顺昌城关小学参加体检,在教师进修学校填报志愿。后来我被顺利录取到福建省建阳农业机械化学校,也就是现在的福建省建阳农业工程学校。那时,中考的含金量还很高,中专毕业国家可直接分配工作,我算幸运,一走出校门就有了工作……
光阴荏苒,转眼40个年头过去,无情的岁月吞噬了许多往事,但中考前后那几件忧心愁肠的事却存盘在脑海里,鲜活如昨。那段经历,让我领悟了许多,所思所想铭记于心,成为我谋生讨生活的第一课,它至少让我学会满足,学会珍惜.我有时就想,尝过露宿街头的滋味,人生还有什么苦难和委屈不能承受?有一首歌唱道:“苦难是上帝化了装的祝福。”我的这些小波折大概就是成长路上老天给的恩典吧。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