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文
1
因为要赶货,整一个星期每天工作超过12小时,明生累得头昏脑涨,连走路都眯缝着眼睛半睡半醒。他边走路边做着房子和老婆的白日梦,被地上一袋陶泥绊倒,手中的刻刀没长眼似的给自己来了一下子。
刻刀锋利但薄,如果冬天穿着厚衣服,不一定能刺得进去,但这时是夏天,38摄氏度,他穿着文化衫,刻刀一沾身就悄无声息地刺了进去。
明生住院的第二天原本是要休息的,他买了间二手房,这天约了房主马先生办过户手续。上次与马先生见面时,他给了4万元定金和签了《房地产买卖三方合约》。按两边家庭的约定,他要买好房子后才能将秀明娶进门。好事多磨,美梦还未成真,他却躺进了医院,过户的事不得不委托秀明去办。
明生中学毕业后来到这里上班,跟了吴老板整整十年,是吾同陶艺工作室资格最老的员工,从学徒一直做到老师傅。佛山石湾玩泥巴做陶艺这一行当,有四五百间工作室之多,在同一个工作室十年的打工仔,除了陈明生这个傻瓜,也没有谁了。
有一天酒醒后,吴老板突发奇想,做了个秋千造型的花环挂件给明生,祝他百年好合。这个由很多玫瑰花组成的大心中间有两个传统的石湾公仔,明生的憨,秀明的俏,做得十分神似。吴老板花了大心思,用了现代陶艺技巧和传统石湾公仔手法,加上他自己独家配方的彩釉,颜色像从煅烧过的泥土里长出来一样深浅自然,鲜艳夺目。
秀明比明生小好几岁,两年前从附近一间皮制品厂跳槽过来吾同,专职上釉。她在皮制品厂上班时总过敏,过来工作室后鼻子虽然还是有点不适应,但皮肤不再有那种红点点,不用再吃过敏药,舒服了很多。上釉这个工作,要求心静手稳,一坐就是好几小时,重复而且细致。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两家相隔几公里的样子,再加上他们两人的名字都有个相同的字,大家就开他们的玩笑,乱点鸳鸯谱。如果不是众人的助攻,明生这个天性腼腆的大男孩的初恋可能还要推迟很久。而秀明呢,虽然年纪小,看上去也是憨憨的,但真正的她并不是这样,吴老板不止一次说,秀明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人,内心和外表不是那么统一。事实上,在明生之前,秀明已经谈过好几次恋爱了。女孩子长得漂亮,性格又不太差的话,追求的人从来就不会少。上次回乡过年,双方的家长们都挺满意,并且希望他们早日完婚,早生贵子。秀明父母提出不要彩礼,但要求明生要在城里买套房。
他们两个人中,明生是没有野心的那种,被同事称为“房间中的男孩”,即宅男,除了上班哪都不想去的人,他只想像现在这样,有份收入不算太低的工作,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秀明就不同了,想做大生意。明生说:“打工比做老板舒服,你看吴老板,还没结婚,头发都白了。”“他那少年白是遗传的,不干活天天在家睡觉也会白。打工不好玩,搞不好哪天老板不喜欢你,什么也不用说把你炒了好不好?”“炒了也不怕,石湾这么多工作室,我一年换一间,能做好几百年。”“我不管,反正我要开美容院,每天漂漂亮亮地坐在收银台后面修修指甲,收收钱,看看金鱼……”明生柔声说:“好的老板娘,你以后汗都不用出一点,每天穿着碎花裙子坐在收银台后面收钱、数钱、吃糖、看金鱼。”
今天要过户给明生的房子在张槎,一个不大的小区的顶楼,10年楼龄,没有电梯。房主马先生急需要用钱,80多平方米只要60万元。小区正南边以前是建陶厂,大烟囱没日没夜地冒黑烟,所以那时这一带的房子便宜。几年前,包括这间厂在内的石湾和张槎一带环保不达标的陶瓷厂要么关门大吉,要么搬走了,房价有所提升,但名声坏了,房价还是远远落后于其他地段。
早上9点,秀明带着黑眼圈和明生的身份证去找马先生办过户手续。相比大半个月前,明生跟马先生签《房地产买卖三方合约》时,房价升了不少,趁早过了户才安心。
秀明走后,明生用微信跟远在东莞的同学冯兰兰聊天。兰兰让明生安心养伤,不要东想西想。他们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后来又一起进了美术兴趣小组,关系很铁,明生还跟兰兰借了几万准备用来装修。兰兰和她男朋友阿杜也想买房结婚,但钱差得太远,一直苦恼着。兰兰说她男朋友什么都好,就是穷和花钱没节制让人头痛。明生见过阿杜一次,觉得他饭量和酒量太大,话也太多,不怎么喜欢他。
没聊一会儿明生就在昏昏沉沉中睡了过去。他梦见自己在新房子中打扫卫生,扫把发出“吱啦,吱啦”的聲音。他转身看见大门洞开,赶紧去关,不锈钢防盗门不知何时变成了又厚又重的白色铁板门,他看到旁边的大门也开着,女邻居身穿火红的睡袍半裸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赶紧移开视线。右边是个很大而且很整洁的厨房,水壶在炉子上呜呜叫着冒蒸汽。门外怎么会有一个厨房呢?他心中疑惑,缩回身体看自己家,自家的厨房好好的,还在那里。两个一模一样的厨房?父亲的声音从半空中飘下,“再花20多万买一个厨房,你觉得怎样?”他吓坏了,“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小跑着回到主卧室,看到满满一房间的水,床单在水中浮起,像朵盛开的大莲花。他大惊失色,高声喊秀明。水突然哗啦啦地向下降。左边墙角有个方形的出水口。几条小鱼在浅水中蹦蹦跳跳着。飘窗上一只很肥的猫跳下来,呼噜几口把鱼全吃掉……明生大喊一声,醒了,一后背的冷汗。
秀明打电话说马先生见到不是明生本人,扭头就走。明生心想坏事了,果然是个不好的梦。他打马先生的电话,听到他在那头没好气地说:“今天不玩了,等你有空了再来办这手续吧。”
明生着急,起床想出去,但身体一动,伤口就火辣辣地痛。
“如果当时你同意加上我的名字,房子现在已经过好户了。”秀明刚进屋就嘟哝。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带着点婴儿肥,嘟嘴生气的样子像在扮可爱。明生见她这样,焦虑消去一大半,反过来安慰:“煮熟的鸭子飞不掉。等我出院后再约他就是,反正合约的有效期是4个月,现在才过去了不到一个月。”
两人手握着手,相对无言。明生说:“我饿了。”
2
兰兰休息的时候过来看明生,让明生很是感动。秀明问兰兰为什么阿杜不一起过来玩,兰兰说他忙着拯救地球呢。去年国庆,他们从东莞回来后,秀明对明生说阿杜太爱说话了,尤其是喝了酒以后,停都停不下来,看着像那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明生笑笑说,这叫性情中人,东北人都那样。
明生已经出院,但还需要静养,所以秀明带兰兰到市内各个景点转了转。兰兰临走时像个知心大姐似的说秀明还是个小姑娘,要明生对她好一点,不要让她吃苦。
秀明问兰兰和阿杜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兰兰说,其实我们现在跟结了婚也没有太大区别。秀明说,有没那个证还是不同的,按照法律,你们现在是非法同居。兰兰不愿就这个问题说下去,她跟阿杜都不小了,何尝不想早日结婚?
明生出院没几天就去上班了。他住院期间,老板照样给他和秀明开工资,让他非常感动。吾同工艺美陶工作室原先生产工艺美陶和石湾公仔,做得挺不错,只是在石湾,这样的工作室很多,市场竞争激烈,生意一直都是不温不火,直到两年前,老板为了讨种多肉植物的女朋友的欢心,做了几个漂亮的小花盆,做完后自己都爱不释手,果断转型做多肉花盆,同时把女朋友拉进来负责销售,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生意好到不得了。
明生打电话约马先生重新去过户,但马先生东拉西扯,就是不说死时间。后来再约,一直都说在外地出差。拖拖拉拉,又浪费了两个月。
房价这几个月升得厉害,明生和秀明整天都提心吊胆。但他们又不能用绳子绑了马老板去办手续。果不其然,中秋后不久,马先生打电话问明生要账号,说要退还4万元定金。
吴老板说他可能已把房子卖给别人了。一查,果然是。
这可如何是好?
吴老板说,告他。
但打官司,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麻烦,各种烦琐的事情尤其多,快到春节了,官司还悬而未决。
吴老板说,今年大家辛苦了,除了多发年终奖之外,还增加假期,年前10天开始放假,元宵节后上班。大家喜气洋洋地回乡过年,但明生和秀明愁眉苦脸,怯怯地想编个不回家的理由。亲戚朋友,甚至两条村子的人,都知道明生在城里买了房子,可这房子没买成,要怎样跟大家解释呢?吴老板过来搂着明生的肩说:“放心回家吧,你这官司百分百能赢,到时候叫那个人赔你一大笔钱。”
明生心想,赔得再多也比不上房价升得快。这么一耽误,他错过了最佳购房期。房价涨幅之快之大,令所有纠结着要不要买房的人目瞪口呆。
3
他们约兰兰一同回乡。兰兰说每年春节回去都要花一大笔钱,今年就不回了,留在公司加班还能赚点钱。他们不是太重钱的人,但又都被钱牵制着不得舒展。明生问,那阿杜呢,回不回东北老家?兰兰没好气地说,他说过年得回去跟哥们喝几杯。过量的酒精对身体不好,对生活和感情也有坏影响,但阿杜从来就不听劝,抓住一切机会,不停地喝,喝,喝。
明生回到家里,硬着头皮把房子的事讲了。父亲说,钱反正还在自己的手上,买另外一套就是。父亲还说,前天赶集遇见兰兰父亲,他父亲说兰兰和她男朋友,因为没买房子,婚事一直拖着。明生知道兰兰不肯结婚并不完全是因为房子,但他不好跟父亲说这些。父亲接着又说,我们自小看着兰兰长大,知根知底的,可惜就是比你大两岁。明生不知父亲为何这样说,难道他到现在还嫌秀明娇气吗?
秀明家对明生不肯在房产证上加秀明名字本来就耿耿于怀,这会儿,就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了。他们知道明生准备用来买房的钱大半是父亲给的,是他父亲坚持房产证上只能有明生的名字,但他们不怪明生父亲,怪明生。秀明的姐姐当年在东莞打工,嫁给当地人,买房的时候一分钱没出,房产证上也有她的名字。秀明姐弟三个,姐姐定居东莞,弟弟在秀明和明生刚开始相处时还读高中,成绩平平,大家都以为他高中毕业后出去打工,到年纪回乡结婚生子,照顾父母,哪知道他最后阶段发力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也就是说,他以后留在大城市,不回老家了,所以父母希望能把秀明嫁到离家不远的县城,方便以后照顾他们。
不管秀明愿不愿意,她回家没多久就有适龄青年过来“坐一坐”。父母相中了县城一位30多岁的公务员。这个离异的男人对秀明一见钟情,比秀明大十多岁,有车有房,还有个读初中的儿子。他承诺照顾秀明父母和供她弟弟读大学。秀明听到父母和男人讨论自己的婚事、自己的将来,好像与她本人无关似的,很是无奈。她还没到非明生不嫁的程度,但父母这么弄,她多少还是反感的。
明生去秀明家拜年,秀明的弟弟和堂兄把他拦在门外。秀明的电话被父亲没收关机了,明生打不通。
秀明家派人过来传话,让明生以后不要再骚扰秀明。之后听人家说,秀明父亲亲自把她“押送”去东莞交给姐姐看管。秀明家认为明生太过木讷内向,将来不像有大出息,秀明花容月貌,跟他很吃亏。
明生实在没法理解,秀明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能任由父母摆布。他失望之余默默收拾行李,假期尚未结束便回了佛山。
元宵节后不久,秀明姐姐打电话让明生把秀明留在佛山的东西寄到东莞。明生问这样算不算分手。姐姐希望明生给秀明点时间,让她静一静。
苦恼的明生终于忍不住,把失恋的消息告诉了兰兰。兰兰这才知道秀明也在东莞,约她见面,但约了几次她都不肯出来。兰兰知道秀明变心了,不知怎样安慰明生,只好说,房子弄好的话可能还有希望。明生颓废,说了不少灰心的话。兰兰开玩笑说,要不然我嫁给你算了,反正你都有钱买房子了。明生笑笑说,这是个好主意,咱俩的钱加起来不仅够买房,还能来个豪华装修。
大家带着春节的余庆,放着音乐,嘻嘻哈哈,边吃糖果边捏漂亮的花盆和公仔,只有明生独自坐在角落闷头拉坯。他拉出一个很大很圆很厚的坯。吴老板过来问:“明生你这是在做水缸吗?”明生说:“你才做水缸。”说完,赌气似的一收,把圆形捏成了荷叶边。吴老板说:“有点意思。”大荷叶盆晾干后,明生把它打磨得光滑平整,外面上了浅绿色后再涂上很厚的透明光釉,里面則是天蓝色。他原本想做个超级大的花盆,做完后却变成了一个小鱼缸。出窑后,明生的这个鱼缸令大家叹为观止,外面的光釉形成了冰裂,水晶般光彩夺目,里面窑变,强弱、深浅、渐变,该有的都有了,初看似油画,再看像梦境。
秀明以前一直唠叨着要养金鱼,但一直没养成。明生买了几条小金鱼和水草,算是替她完成一个心愿。一位附近的老板过来玩,看到鱼缸很喜欢。明生不想卖,报了个他认为的天价,1988元。老板给了2000……多出的12元算是水草和鱼的钱。吴老板过来说:“明生,发横财的感觉不错吧?你得给我交材料费和电费——到时在工资里扣。”明生说:“我有种被钱人打败了的感觉。”
当晚下班后明生请吃夜宵。大家七嘴八舌点菜,又叫了一箱啤酒。服务员拿着菜单转身要走的时候,明生把烤活鱼换成了水煮牛肉。吴老板问:“明生你不是很喜欢吃烤鱼的吗?”明生说:“我从现在开始不喜欢吃鱼了。”有人说:“可是我们喜欢吃呀。”明生说:“这个我不管,反正今晚不吃鱼。”
“明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原则了?”
“我的原则是,今晚不吃鱼。”
他一本正经地讲痴话,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弄得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幸好他是著名的“一杯倒”,酒量浅,没一会儿就醉得不省人事,要不然不知还要说多少怪话,害大家心中发毛。
4
天气热起来后法院判明生占过错的30%,马先生70%,马先生除了要被处罚8万元的双倍定金外,还要给明生赔偿前后两次交易差价30万中的70%,即21万元。同事们为明生开心,说他白赚了25万元。
明生的心像开了个洞,得到了赔偿也郁郁寡欢,开心不起来。兰兰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得抑郁症,打电话来劝他多出去走走,不要跟以前的事纠缠不清。向前看,要开心生活的道理,明生懂,只是做不到,他甚至懒得做点什么哄自己开心。他每日无精打采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他的耐心也比以前差了很多,兰兰才开解两三句他就要转移话题,问兰兰最近怎样了,工作开心不开心,有没有被老板潜规则,不开心的话就不要待在竞争激烈的东莞了,来佛山吧,反正佛山的廣告公司不比东莞少。电话一通就是半天,兰兰知心大姐一样由着明生天马行空,胡言乱语。兰兰中学毕业后去深圳打工,一边上班一边自学排版软件,上培训班,有了一技之长后离开深圳去东莞一间广告公司做设计员。聊到后来,明生又问阿杜对她好不好。兰兰没好气地说,我们最近在冷战,不怎么说话了。
阿杜是卖人工合成板家具的,着急着赚钱,跟客户串通压价吃回扣,被公司发现炒了鱿鱼。他不开心,但不在兰兰面前倾诉,跑去前女友那里流泪,惹得兰兰一肚子火,一查才知,他们分开三年了还一直有来往,亲密无间到连他跟兰兰之间的私密事都讲。再查,又知道前女友刚离婚不久,从前夫那里分到不少财产。有天她趁阿杜喝醉酒查他的微信,看到他跟前女友说,如果我和你的钱加到一起,能买间挺好的房子。前女友说,那就买吧,我也嫌那家伙分给我的这间小房子通风不好,隔音不好,总听到楼上的人折腾……这几年,兰兰为了早日存够钱交首付,没日没夜地加班,托着各种关系四处炒更,没想到他居然跟别的女人商量一起买房子。还好他们的存款没有放在一起,要不然,他卷款私逃都有可能。但阿杜打死也不承认跟前女友旧情复炽,反复强调那些都是毫无意义的玩笑话。于是就冷战。没几天,阿杜撑不住了,说这日子过得膈应,反正没有工作,先回东北老家透透气吧……他在微信里跟兰兰说了回老家的事就走了,甚至没有当面道别。兰兰打电话问他干吗走得这么急,他说一时心血来潮,没别的意思。兰兰说过两天再回吧,等我买些东西给你父母。但这一天,兰兰下班回家发现他常穿的衣服不在了,洗漱用品也不在了。她没法理解阿杜的心态,回趟老家而已,怎么这么仓促,弄得跟私奔似的?望着多日没搞卫生,没有收拾的出租屋,兰兰有种前途渺茫的感觉,十分泄气。茶几上放着的电动刮胡刀和手机充电宝,应该是找出来又忘记放进行李中。他是做业务的,跟外界联系紧密,平时都是手机充电宝一刻不离身。刮胡刀带不带倒是无所谓,反正他的胡子长得慢。以前阿杜常说,亏得有你这个贤内助,要不然我这个丢三落四的人连鼻子都会丢了找不回来。东北男人除了酒量好之外,还有嘴甜舌滑和脸皮厚这两个优点,像著名的小品《卖拐》中演的那样,能把人忽悠得头晕目眩,心甘情愿受他摆布。在生闷气的时候想起阿杜的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为数不多的甜蜜。阿杜说到底还只是大男孩,爱热闹,爱喝酒,他自己也说这几年,喝掉了不止一辆小汽车。
兰兰打电话过来本身是要安慰明生,讲到后来却反过来,明生成了那个负责开解的人。明生说:“反正他还没找到新的工作,回去玩下也好。是你的就是你的,煮熟的鸭子飞不掉——等回来再弄死他!”
兰兰叹口气说:“你可真会安慰人。秀明年纪小,又从小娇生惯养,还不知道怎样珍惜你的好。”
“别再讲我的事了好吗?求求你。”
25万不是个小数目,但明生高兴不起来,因为房子至今没下落,秀明也远在天边。他打电话告诉秀明这个消息,秀明在电话那头没有说话。明生猜不透秀明是怎样想的,也不知她希望自己做些什么。
过了这么久,明生不再像当初那么悲伤了,但还是有咽不下这口气的感觉。他想当面跟秀明讲,以后买房子,房产证上一定加上她的名字,不管她出不出钱。然后,他决定亲自把秀明留在佛山的东西送过去东莞。
秀明在东莞厚街一间手机配件厂上班,两班倒,工资还不错。她告诉明生,这几天她下午4点开始上班,夜里12点以后下班。明生问,半夜才下班,你回家不害怕吗?秀明说,哪有什么家?我住工厂的宿舍,旁边那幢楼就是,走路一分钟。
“这么近,如果你是猫的话就不用走路了,直接从楼顶跳过去。”
明生难得地幽一默,秀明却不领情:“你才是猫,神经病!”
隔天,明生早上8点从佛山鸿运汽车站出发去东莞。佛山到东莞92公里,从车站到秀明的工厂6公里,满打满算,3小时后就能见得到秀明。他盘算好了,午饭时跟秀明谈谈以后的计划。他甚至还带了秀明爱吃的卤水牛肉和公兴隆的盲公饼。
一个人运气如果不好,出趟门也会撞邪。这天虎门大桥发生大车祸,明生坐的大巴被困在桥上好几个小时,等他按秀明给的坐标到时,已经是下午3点50分。
秀明说:“我也想和你好好聊聊的,但我的上班时间到了,对不起了啊明生。”说完,从他手中接过旅行袋,小跑着去上班了。
明生很饿很疲倦,想躺地上睡一觉再回佛山。他一个劲地骂自己,我干吗不坐动车过来呢?笨,笨,笨!
5
兰兰接到明生的电话后火急火燎打车赶了过来。明生蜷缩着身体双手抱膝坐在天桥底下,像个受了委屈逃课的中学生。他见到兰兰第一句话就说:“我刚才差点打车去虎门大桥了。”兰兰问他去虎门大桥做什么。问完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打了个冷战。她一把将明生拉起来说,走吧哥们,咱吃饭去。
吃过饭后,兰兰要把明生带回家睡觉。明生怕阿杜介意,说找间便宜点的酒店住一晚就好,明天一早赶回去上班。兰兰说,明天不上班,我也跟老板请假了,明天我带你到处转转去,今晚就住我家,什么阿杜不阿杜的,没那回事。
去到兰兰家,明生才想起阿杜这段时间回东北老家了,只兰兰一个人在家。但兰兰说,我们从小学认识直到现在,你想下有多少年友谊了,同居一室没啥好怕的。明生歪头想了想说,这话听起来咋这么别扭,好像我已经和你发生过什么似的。兰兰瞪他一眼说,你想多了,兄弟!
明生没想到兰兰的出租屋居然是假复式的公寓。一楼有二三十平方米的样子,客厅看着有四五米高,厨房和卫生间上面还有一层,被一个旋转的生铁楼梯连接着,是睡房,拉风的玻璃门外有个窄而长的阳台。兰兰解释,这是她老板的房子,出于同情和稳定员工队伍方面的考虑,收取她并不高的租金。明生说,你的老板和我的老板一样,是很好的人。兰兰说,他当然是好人了,用这套小公寓收买我给他做牛做马呢,从来没要过他一分钱加班费,算起来我还亏了呢。
过了会儿,明生又说,你老板一定很喜欢你才肯低价把这里租给你的。兰兰笑笑说,他是个离了婚的老男人,我刚到公司的时候的确单独请我吃过两次饭,后来知道我有个差不多要结婚的男朋友后就没再在我身上浪费青春了——他是个台湾人,总说自己是男孩子,其实年纪一大把,浪费不起青春呢。明生贼笑着说,你老板对你这么好,我真有些担心阿杜会吃醋。兰兰说,吃醋不至于,不过他倒是发过几次毒誓,说等有钱了给我买套比这高级百倍的房子。
兰兰一边说话一边把口袋中的零钱掏出来扔在已经摆满东西的茶几上。茶几上大包小包放着不少零食,大都是饼干花生糖之类能迅速填飽肚子的,还有一大串香蕉。兰兰说她几乎每天都在家做私活,加班到半夜饿了就吃这些。墙角还有大半箱罐装哈啤,是阿杜的。明生打电话跟吴老板说要迟两天回去。吴老板说,把秀明给弄回来,你休多少天都行。
兰兰想明天带明生去可园走走,明生说身上懒,不想动。讲了半天,哪都没定下来。兰兰有些烦了,怪明生优柔寡断,嘟嘟囔囔着说,明天不用上班,做什么好呢?明生接口说,明天我们去把太阳升起来吧。兰兰瞪圆了眼睛也没法理解这种幽默。明生又说,小时候我们村有人在东莞长安打工,我还以为是古时候的长安,“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兰兰问。
“《长恨歌》中的几句。”
厉害呀明生,《长恨歌》都能背!
明生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只会背这一首。
兰兰住的虎门离长安很近,他们决定明天去长安走走。
“厚街离虎门和长安都不远。”明生说。
“你……想说什么?”兰兰问。
“秀明在厚街。”明生说。
他们喝啤酒。兰兰喝得节制,明生却醉了,还说着话就倒在布艺沙发上睡了过去。兰兰在他身上盖了条毛巾被。怕他喝高了半夜摔下来,又把茶几推开,在沙发边上铺块瑜伽垫,然后才上楼睡觉。
不知是喝了啤酒还是什么原因,兰兰辗转反侧,怎样都睡不踏实。不过睡不踏实也不能完全怪她,因为她总听到明生在楼下走来走去的声音,还把零食袋子弄得窸窣作响。睡不踏实,她心中燥热,想下楼去教训一下明生,但又觉得这样乘人之危太下流,就没付诸行动。她快到天亮才真正睡了过去,做了个又厚又重的梦。
第二天,明生早早就醒了,望着电视上方的分体空调发呆。空调装在高高的半空,白色电源线垂下来,旁边却见不到有插座。他想,这个空调无处插电,又有什么用处呢?
地板拖过,茶几被收拾过,那堆脏兮兮的零食被收走,屋子看起来干净整洁。但茶几上有罐开了但没喝完的啤酒和几个香蕉皮,杏仁饼也拆开了,有两块饼跌在地上。兰兰刚下楼就说饼这样打开不用夹子夹一下会进蟑螂的,东西掉地上都不捡起来,懒人癌真可怕。明生木木的,没说什么,他对自己半夜起来吃喝毫无印象。
长安的美丽和安静出乎明生的预料,他的心情有所好转,中午趁兰兰不留意,打电话约秀明晚上见面。秀明说见了面不知说什么好呢,如果没特别的事就不要见了吧。明生嘴笨,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服秀明,纠结中听到秀明说我还没起床呢,昨晚上班到天快亮,困死了。
第二天,兰兰本来还想多休息一天,但老板说有个急活,要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上班。她交代明生自己照顾自己,中午记得叫外卖,晚上她尽量早点下班回来带他去吃湖南菜。她的工作是怎样的自己知道,不敢把话说死,设计圈子曾流行过一个笑话,大概的意思是说比小姐更晚睡觉的人是做设计的。明生想回佛山,但到底还是想再见秀明一面,就说好的,我能照顾好自己。
等兰兰上班后,明生打车到秀明上班的工厂,秀明的同事说她今天轮休,跟朋友出去玩了。明生问,是男朋友吗?同事说,不知道哦,我只看到有辆车来接她,看不清司机是男是女。明生再打电话给秀明。秀明说在上班,忙着呢。明生说,你同事说你今天休假出去玩了……秀明突然发火,厉声问明生是不是想逼死她。
明生慢慢走到附近的小公园,看到一群老头老太太在唱粤曲,旁边摆着一套很夸张的旧音响。一个长头发流浪汉坐在大榕树下吃面包。他明白到自己跟秀明彻底没有了希望,却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前年,久卧病床的奶奶去世后,也是这种感觉。又游荡了一会儿,他觉得脚步浮浮的,很疲劳,就去附近看电影。电影不好看,后面半场他睡着了。从电影院出来后,他见到有时装店在搞促销,就进去买了半打内裤、两件纯棉T恤和一双时尚拖鞋。磨磨蹭蹭到太阳西沉才想起兰兰说过要一起吃晚饭的事,急忙打车回去,假装自己一直没出去过。
刚进屋他就发觉有什么不对劲,茶几上的零食的包装都被打开了,旁边的垃圾篓中又多了两个空的啤酒罐。他早上换衣服时取出来的几十元零钱,放在沙发上也不见了。但他在这里只是客人,所以没多想,一头倒在沙发上。这段时间他的睡眠不好,今天不停地想睡觉。
他倒在沙发上仰望头顶的睡房,好奇心起,就上去了。从下面望上来的时候觉得二楼这个房间很浪漫,充满着诱惑,没想到上去后感觉完全不一样,天花板离头很近,伸手能摸得到,站在床边有种要被夹扁的感觉。但他还是和衣倒在床上睡了一觉。虽然房间很扁很压抑,但睡在床上到底还是比沙发舒服很多。
天黑很久兰兰才回来。她加班了,说好的湖南菜变成了外卖。
兰兰提着大包小包进屋的时候明生在看电视,手中拿着一罐啤酒。兰兰说:“你怎么能喝这么多啤酒!外卖也不叫,差不多吃光了我的零食。”
明生记得自己总共才喝了两罐啤酒,但接近二十罐啤酒差不多都没了,所以他怀疑是兰兰自己偷偷喝的。更可怕的是,他几乎没吃过零食,零食也少了很多……但他不想让兰兰知道自己今天整天都是在外面游荡,更不想她知道自己又去了找秀明,就没有接这个话头。
他们将茶几当成餐桌,把瑜伽垫从茶几底下穿过去铺在地上,面对面盘腿坐着吃饭、喝啤酒。光线很强,他们又坐得近,彼此脸上的缺点一览无遗。兰兰说,你的胡子不长不短的,看着很猥琐。说完去找阿杜留下的电动刮胡刀,但找不到。
“我记得是放在洗手间的。”兰兰碎碎念着走过来。她在无意中看到垃圾桶中的空啤酒罐、香蕉皮和乱七八糟的零食包装袋,旧话重提,说明生你还挺厉害的嘛,一天干掉这么多东西,你苦恼就说出来嘛,犯不着不停地喝啤酒的。
因为实在忍不住了,明生说:“我今天一天都在外面,没吃过什么零食和啤酒,香蕉一根也没吃过……”
兰兰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跳起来,“咚咚咚”上楼翻东西。过了一会儿,她站在二楼的扶手旁说不见了很多东西,充电宝,衣服,用过和没用过的化妆品,一些是阿杜的,一些是她的,她上星期买的还未穿过的裙子也不见了……
明生仰头望上去,禁不住汗毛倒竖,脊梁骨发冷。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