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寻梦环游记》看色彩对动画电影空间的塑造

张 引

(合肥师范学院 艺术传媒学院，合肥 230061)

《寻梦环游记》是2017年由皮克斯公司制作的一部三维动画影片，并于2018年获得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最佳动画长片奖。动画导演在银幕上创造的并不只是一个有关家人与爱的故事，还创作了包括这些情节本身的涵义丰沛的电影空间。

一、对动画电影空间的认识

(一)电影空间涵义的拓展

电影的本质是时间与空间，以往的研究者多注重论述时间在电影中的呈现与表达，“电影空间”牵涉到诸多难以明确界定的概念或者属性，学界关于电影空间的思考与讨论远远没有展开。许南明老师在《电影艺术词典》1986年版中对“电影空间”的界定是：“电影空间，是电影利用透视、光影、色彩的变化，人物和摄像机的运动，及音响效果的作用，创造出包括运动时间在内的四维空间的幻觉，它不是现实空间本身，而是现实空间的再现。”[1]这个定义指出，电影空间的本质是反映客观现实。但是，如果仅从这个角度去解释，电影的空间仅仅是“现实空间的再现”，那么，它只能是一段影象空间，失去了其承载的叙事、表意以及美学层面的意义。因此，周登富老师对电影空间的具体划分做出研究，并提出：“电影中的空间造型广义上去讲，主要包括三个层面，一个是包括形、光、色、声等诸多因素在内的一个综合的造型空间；另一个是指物质形成的空间环境，建筑结构、空间布局、色彩倾向等等这些要素的组成客观物理空间；再一个主要是指观众通过空间环境以及大的气氛、氛围，给观众内心带来的心理空间的塑型。”[2]依据此定义，我们可以根据电影空间所承载的不同功能，将电影空间重新划分，得到三重层次的内涵：电影的故事空间、电影塑造的物理空间、观众的心理空间。这三个层次既考虑到电影对客观现实照应的本质，又反映了电影的物理空间属性，最终拓展到影片创造的心理空间，突出电影空间的“物性”与“心性”。

(二)动画电影空间的塑造

动画电影是以动画形式制作的电影。本文所涉及的“动画电影空间”旨在动画电影的框架下研究“故事空间”“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三重空间的塑造。

故事空间。故事空间是动画剧情展开的空间，也是动画角色活动的空间。故事空间为动画中的角色行为提供支点，它用于承接所要叙说的故事或事件中的活动，为影片叙事、抒情提供了场所。在制作手法上，动画不同于一般电影，电影的故事空间可以实地拍摄，而动画的故事空间则由创作者主观绘制或在软件环境中搭建，具有更多的创作空间。但无论动画还是电影，其故事空间的搭建都应力求从生活实际出发，从人的视觉感受和审美要求出发，尽可能符合真实的场景与规律，按剧情的要求建立符合剧情时间背景、区域背景、民族背景的生活情景。

物理空间。物理空间是动画中每个画格所体现的静态空间，要求以艺术化手法处理画面构图，把场景和角色的三维视觉特征在二维平面上呈现出来，强调动画电影的空间属性。动画每一帧对应的是静态的平面图像，而反映的故事空间是立体的，为了塑造真实的生活场景，电影空间中物理空间感的塑造是一项重要任务。动画中物理空间是对现实空间的重构，在有限的二维画面上模拟真实的三维景象，在这个层面上，点、线、面、色彩、明暗、透视、运动、镜头等所有构图要素都参与了动画物理空间的构建。

心理空间。动画的心理空间是情感化的画面空间。动画作为艺术作品，其创作初衷就是由客观现实走入人的精神世界。客观现实的再现是动画创作的外在形式，而再现的目的是引发人们的情感共鸣和进一步的认识思考，这也正是动画的心理空间的塑造过程。贝拉·巴拉兹在谈到对电影心理空间的认识时，提到“虽然我们是坐在了花了票价的席位上，但我们并不是从那里去看罗密欧与朱丽叶，而是用罗密欧的眼睛去看朱丽叶的阳台，并用朱丽叶的眼睛去俯视罗密欧的”[3]。这强调了在观看电影时，观众是用角色的视角观看世界，用角色的内心思考问题，即所谓的电影创作的心理空间。

故事空间是对现实的再现，物理空间是对现实的模拟，而心理空间构建的是角色的思考。

二、色彩对《寻梦环游记》三重空间的塑造

作为视觉的主要造型手段，《寻梦环游记》中的色彩符号为动画的空间表现提供了独特的塑造作用，影片采取大胆明亮的色彩，选取了很多具有代表性的色彩用于电影空间的设定，为影片叙事、表意和观众的感受开拓了无限的表现空间。

(一)民族色彩塑造故事空间

《寻梦环游记》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墨西哥小镇，讲述了一个叫米格的热爱音乐的小男孩，在秘密追寻音乐梦时，不小心进入了亡灵世界，并最终找寻到“家人”的意义。导演为故事营造了现实与非现实两个风格迥异的故事空间。“墨西哥小镇”是故事发生的现实空间，而“亡灵世界”是故事发生的非现实空间。现实世界的色彩温暖绚丽，亡灵世界的色彩奇幻瑰丽，在色彩的带领下人们走进动画的故事空间，体会着墨西哥独特的气候、民族、文化特点。

动画中现实世界最主要的场景为主人公米格的家和小镇上的广场。为营造自然真实的效果，导演用高亮、泛黄的色彩基调描绘了这部分的生活空间，让人感受到墨西哥午后炽热的阳光，低饱和度、高明度的用色提升了这种感受，同时营造了褪色的“时间感”。在动画中，广场是小镇人们生活和娱乐休闲的聚集地，音乐大赛在这里举行，米格在这里为顾客擦鞋挣钱。这些其实就是墨西哥乡村生活的写实。影片开始米格奔向市场擦鞋的场景，是动画中现实世界色彩描绘最精彩的部分之一。伴随着欢快的背景音乐，米格穿过水果铺、木雕铺、玩偶店、鲜花店，奔向广场。影片用了绿色、蓝色、红色、黄色作为广场场景的主色调，充分表现了墨西哥城市绚丽的色彩。红色和绿色是墨西哥国旗的颜色，是墨西哥的代表颜色；红、黄、蓝则是墨西哥建筑的色彩基调。导演根据剧情和情感的推进，运用这四种明快鲜艳的色彩展现出一个友好又不失质朴的村庄，展现了墨西哥热情奔放的民族特性。

《寻梦环游记》中的非现实空间的塑造也充分利用了色彩的特性，用绚丽璀璨的色彩塑造了一个狂欢的“亡灵世界”。“亡灵世界”在世界大部分民族的认知中是一个恐怖、悲伤的世界，但在墨西哥民族的世界观中，死亡只是亡灵在另一个世界获得重生的过程，因此“亡灵世界”的用色不是悲伤的黑色、灰色，而是色彩的狂欢。动画中“亡灵世界”的灵感来源于墨西哥著名的旅游城市，有“上帝打翻的调色盘”之称的瓜纳华托，如图1所示瓜纳华托与亡灵世界的对比图。红色、黄色、绿色、蓝色交织的瓜纳华托成为动画导演的灵感来源。为与现实世界进行区分，艺术创作的亡灵世界采用了夜晚作为故事空间的背景，表明亡灵生活在永恒的黑暗之中。动画大胆地使用浪漫的紫色作为亡灵世界的色彩基调，这里灯光林立，在蓝紫色的主色调中光怪陆离的颜色交相辉映。冷色的主色调强调了“死亡”，但点缀其中的橙色、红色、黄色的灯光让人们感受不到悲伤的气息，这里是只属于墨西哥的亡灵空间。

图1 瓜纳华托/亡灵世界 图片来源网络

(二)色彩对比表现物理空间

电影的画面是平面的，而现实中的场景是立体的，为了还原现实中的三维场景，在动画画面的构图中强调对物理空间的塑造。动画和电影的实现原理是基于人的视觉暂留特性，一帧帧的静态图片连续播放，从而在人眼中形成运动的图像。在这种连续并且快速播放的环境下，人眼对色彩的感知要大于对线条形状的感知，由时间、空间形成的色彩各种对比形式能够有效地表现对象的空间感。“大气色彩的存在同时淡化了明暗对比，模糊了色彩的边界，而色彩对比的强度差和边界的清晰程度将会影响色彩的空间距离感。”[4]这指的是在现实条件下，因空气颗粒的作用，在一定的距离下空气会具有颜色属性，造成肉眼观察下的远处物体会比近处颜色暗淡，即色彩透视效果。在动画影片中，色彩透视的利用就是使用色彩面积、色相、明度、冷暖等的综合对比表现影片的物理空间。

如图2所示的是亡灵世界的音乐比赛场景，《寻梦环游记》中的这个镜头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范例：构图中最前方的观众颜色暗，后方的楼群背景颜色较亮，这是因为高明度的颜色有前进感，低明度的颜色有后退感，这里用前进色和后退色拉开了空间距离；近处房屋饱和度和明度高，远处楼群饱和度和明度低，同样，高饱和度的色彩让人感觉清晰、靠前，而低饱和度的色彩给人模糊和靠后的感觉，这种饱和度与明度的对比迅速营造出近景、中景和远景的纵深关系；而在画面整体构图的色彩对比中，四周的背景暗，舞台的中心结合光影，制造明亮的效果，地板上加入一点点温暖的橙色。动画巧妙的利用光线的明暗分布创造空间的深度，小男孩米格在色彩的引导下成为画面的视觉中心。至此，影片通过色彩的综合对比，为观众打造了一个完美的立体舞台空间。

图2 音乐比赛 影片截图

对物理空间的塑造还包括对空间的跳转，实际创作中经常利用冷暖色的对比来暗示空间的变换。一般来说，暖色系常给人带来拉近距离的感觉，而冷色系常给人距离感。在《寻梦环游记》中，空间的转换就是通过色彩的转场来实现的。开篇的整体色调是暖黄色，把观众迅速带入温暖的墨西哥小镇和米格温暖的家，这是色彩塑造的第一个物理空间。随着亡灵节夜晚的降临，米格进入陵墓祭奠家人，空间转换到墨西哥的陵墓，色彩也发生了变化。这时橙色与蓝色构成亡灵节的主色调，大面积的蓝色营造出深邃的气氛，而万寿菊的橙色和烛光的橙色营造出活泼的感觉，使得墓园的气氛并不伤感。但随着米格的吉他被毁，他铤而走险闯入德拉库斯纪念馆，想盗取德拉库斯的吉他。动画迎来第二个色彩转场，整个场景的色调迅速转变。蓝色成为画面的主色调，动画运用不同层次蓝色的明暗对比表现了纪念馆空间的危险感，以几许明亮的橙色来搭配大块暗沉的蓝黑色，蓝黑色压向橙色，形成低短调，渲染了纪念馆内的空间气氛。白色、浅蓝、深蓝和黑色依次铺开，点缀其中的橙色万寿菊花瓣更像隐喻米格走向亡灵世界的死亡之路。德拉库斯纪念馆内的色彩对比带给人冰冷的感觉，与墓园场景的温暖形成强烈的对比，带来动画电影空间的一个又一个跳转。

(三)色彩联想创造心理空间

动画的心理空间，是情感化的电影空间色彩本身并不附带情感属性，但色彩会引发人们不同的联想，联想由具象到抽象，从而在人的心中产生不同的色彩心理。由色彩引发的直观感受和情绪波动，带领观众走进影片的内心世界，与其产生情感上的共鸣。例如黄色，当人们看到黄色时，经常联想到光明、智慧、希望等。而蓝色让人联想到理智、稳重、沉郁等。《寻梦环游记》利用色彩的联想，成功地拿捏住观众的心理，把观众一步步带入动画的情节中。

如图3所示的亡灵节的夜晚，妈妈带着孩子在墓碑旁祭奠亲人，而逝去家人的灵魂正注视着他们。橙色的烛光照在死去魂灵的身上，人们对墓园的感受也随着动画温暖的色调而变得温馨而安详。这就是色彩联想为观众创造的心理空间。

图3 亡灵节夜晚 影片截图

而亡灵世界德拉库斯的家则截然不同，如图4所示。当阴谋被揭露，德拉库斯的家笼罩在蓝色为主的冷色调中，青绿色的灯光投射在地面和德拉库斯的脸上，冷色的主色调加上光影营造的特殊效果，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恐怖的气氛。此时观众感受到危险的临近，但既希望米格能够勇敢地站出来揭发德拉库斯的罪行，又为这样一个小男孩的命运感到担忧。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中，观众会随着色彩联想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心理上的压力逐渐加大，愈发陷入剧情，跟随导演走入电影创造的波澜起伏的心理空间。

图4 德拉库斯家 影片截图

三、色彩对动画电影空间的拓展

电影空间呈现形式的类型多种多样，动画《寻梦环游记》为不同的电影空间创造了不同的色彩书写方式，深化了动画电影空间的能指，以创造性的色彩语言拓展了影片空间的表达方式，并结合色彩的象征意义，为动画空间叙事和表意提供了更多可能。

首先，色彩开拓了动画电影空间的表达方式。

一方面，在色彩设计的方法上，动画色彩往往选择性地再现客观现实，拓展了客观现实的表达。导演深入拍摄地进行色彩的写生和采集，在观察现实环境的基础上，经过动画的构思和创意，利用手中的画笔将眼中的世界记录下来。这样形成的电影空间是对客观现实选择性的再现，因为在色彩设计的过程中对采集到的现实色彩进行了不同形式、有选择性的重构，是对客观现实的一种延伸和拓展。如《寻梦环游记》中主人公米格的家乡小镇，原型是墨西哥的瓦哈卡市。这是一个世界遗产城市，它与瓜纳华托同样以五颜六色的房屋而著称，而导演在对小镇街道、房屋的配色处理上，选择了偏红、黄的色调。事实上小镇包括小镇广场的颜色，应该是五颜六色、目不暇接的。但如果完全写实地将小镇的颜色放入动画场景中，从而就会造成画面构图色彩的碎片化，找不到颜色的重点，影响影片的视觉美感。所以导演对采集的瓦哈卡市的色彩进行了有选择地重构，为了突出温馨的感觉，统一采用黄色作为小镇的主色调，从而具有更具冲击力的画面美感和心理感受。

另一方面，色彩为我们营造了非现实空间，拓展了全新的电影空间。《寻梦环游记》中故事空间的营造跨度非常之大，导演使用高饱和度的色彩来营造现实又梦幻的全新世界，将现实与想象融为一体，不同的色彩主题和段落色彩引导观众在人间、亡灵世界、遗忘之地、人生回忆中不断跳转。如图5所示的万寿菊大桥，亡灵节的夜晚是一场华丽的狂欢，万寿菊花瓣铺设的接引桥摄人魂魄。万寿菊的橙色与夜晚的蓝色不仅碰撞出惊艳的视觉效果，还创造了联接阴阳两界的神奇空间，现实和死亡、希望和破灭在这里交界，色彩赋予电影空间非现实的美。这种非现实的色彩基调就是动画创作者主观赋予影片的精神内涵，是全新的电影空间。

图5 万寿菊大桥 影片截图

其次，色彩提供空间叙事和表意的更多可能性。当色彩语言成为一种符号，在影片空间中色彩就会承担起与其色彩属性相应的象征内涵。这种内涵属性与色彩的心理、联想、民族特性甚至导演赋予的特殊涵义相关，使得色彩直接参与剧情的发展，成为电影叙事的一部分，并承担传情、表意的作用。

《寻梦环游记》中多次为墨西哥剪纸艺术给出特写镜头，如影片一开始的叙事完全是以剪纸的形式呈现的。剪纸的颜色五彩斑斓，高饱和度的红色、蓝色、紫色、橙色、绿色按时间的流程依次平铺在银幕上，形成色彩的并置。而在墨西哥文化中，不同的色彩是有不同寓意的，紫色是不吉利的颜色，黄色是死亡的颜色，而绿色是墨西哥的象征色，白色则象征着高贵和尊敬，是最喜欢的颜色。于是，色彩与剪纸动画一起娓娓道来，成为影片叙事的一部分。动画设计中通过不同的剪纸色彩来表达、暗喻情节发展的走向，表达人物的内心活动。而纵观全片，色彩元素贯穿动画的每个镜头，将墨西哥风情与关于爱和家人的故事完美展现，同时与剧情走向环环相扣。在影片开始的小镇场景配色中，以黄色色调为主，突出家庭的温馨。而后进入亡灵节的夜晚，米格陷入困境，进入亡灵世界，这时橙色与蓝色成为主旋律，两种高明度高纯度颜色的冲突预示着死亡与希望并存。而后在紫色的亡灵世界中，米格遇到落魄的流浪汉埃克托，埃克托带领米格寻找返回人类世界的方法，画面中的蓝紫色一度消褪，相继出现了偏红、偏黄、偏蓝的灰色调，两人的相处仿佛正常人类一样温情脉脉。当德拉库斯与埃克托相遇，阴谋被揭穿，动画色彩笼罩在沉郁的深蓝色中，冷色调带领剧情走入压抑和紧张之中。色彩的蒙太奇对应动画剧情的起承转合，色彩的节奏带来剧情的张力，动画剧情在色彩的段落起伏中高潮叠起。

四、结语

色彩是动画视听语言的重要组成。色彩的使用不仅创造了动画的故事空间，增强了视觉空间的真实感，更促使客观化的故事空间与主观化的心理空间有机统一于电影空间中。理念的进步、动画技术的发展，使得当代动画早已不是仅仅对我们所生活的空间的再现，我们的动画创作也应从现实空间深入到人类的精神世界里。在动画电影空间的塑造中，只有充分利用色彩语言，根据空间特性采取不同的色彩表达方式，才能真正完善动画电影空间的构建。色彩语言在动画电影空间的塑造上是多方面的，还有待于我们作更加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