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路我不认识

2018-11-15 03:59李广智
海燕 2018年4期
关键词:屯子苞米野兔

□李广智

屯子里,有些路我不认识。或许,再住上一百年我也不认识。

生活在一个屯子的人和动物要走的路不会一样。一只羊或一头牛有一条或两条通往草地的路就够了,我大概有三条就够了。一条回家的,一条上田里的,一条走出屯子的。我不愿意在一条我不需要的路上留下一串子脚印。因为这些脚印,我踩飞了半两重的尘土,它们飞离地面半尺高,然后分散着向四周散去,重又落回地面。我改变了半两重尘土在地面原有的分布。一只路过的蚂蚁为尘土的重新分布,少走了三步,却又付出八步的努力。蚂蚁肯定认真地记准了步数,正努力地和我一样往一块地方赶,却发现少了三步,腿上和心里多了一份慌乱,又分别向左向右各自多走了四步,才放心地收回脚步。

我通常不和不认识的路打交道。国庆回家,我从老李家和老梁家门前的胡同上到坡地帮父亲扒苞米,回来时,父亲却带着我从老杨家房后的另一条路走了出来。因为没从不认识的路走过,我多绕出几百米的道路。南沟老梁家门前的那条路,我十二年没走了;老刘家门前有两条路,一条上水库的,一条上炮台山的,我有十九年没走过了。老刘家的驴闭上眼睛也能从那条路找到家。它一下就让我失去了对一条路的认识。

我家后院刺槐林里冬季总有野兔的粪便和脚印,我时常会在林里转上一圈,可我没能在凌乱的脚印里分辨出一条野兔的路。要是能认出一条野兔的路,我是不是可以逮到一只野兔?我有好多年没尝到一只野兔的美味了。我的一个堂叔和一个专门套野兔的人学习了认识野兔的路的绝招,每年冬天,他都可以在他认出的道上逮到很多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可我们没那个眼力,大概不会在一条预设的路上相遇。相遇也是瞎骚情,我们不认识野兔的路,野兔也不会故意和我相遇。遇见了,我肯定也追不过一只野兔,野兔敏捷的步调会在短时间内甩过我几个山头。野兔的腥膻味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连兔毛也没抓到一根。野兔不像我们,有一个人走过去,后面的人,看见脚印就跟着走下去了,再后面的人看见一条路亮堂堂地躺在前面,都沿着往前走。野兔只走自己的路,走快走慢是自己的事。

幼时,屯子里的孩子迫于生计,都要上山割柴。每次割完柴,我们宁可多绕上一截子,找到一条白道扛下山,也不愿顺势抄近路自己新走一条路。在山上,我们认不出一只羊或一头牛吃草走过数遍的路。我们自作聪明地站直了身体,用眼睛找一条走了多年的老路,却看不见一只羊吃草走了四遍,一头牛吃草走了三个来回的新路。我们做不到的,一只羊或一头牛低低头,用鼻子闻闻就实现了。羊走在山上,不知道前面是不是有草,就用眼睛在前面搜,可在地上闻见了自己同类的味道,也许是一只秃尾巴羊和怀孕母羊的味道,夹杂着另一只羊的尿骚味儿,知道有数只羊在这儿走过,就顺着嗅觉一路走下去。屯子里的驴,也许还有狗、野兔,那些四条腿的动物大概都按这个路数向前走。我的嗅觉远没有那些动物灵敏,甚至连女儿都赶不上。女儿每次吃饭都喜欢把鼻子凑近饭菜,用鼻子努力地吸吸,要是吸引不起她的食欲,她会提出抗议,咋啥味都没有呢?这是她拒绝进食的前奏,也让我一下跌入喂食女儿的困境。生活的忙碌,让我好多年没静下来细细地闻一个酸甜的香气,一株青草的青涩,我的嗅觉淹没在生活的劳碌里,更没时间尝试行走屯子里的每一条道路,这让我不认识屯子里的一些路。

我用锄一下一下耪掉玉米秧儿旁的杂草。有时跟在爷爷的后面,有时跟在父亲的后面,有时是我自己拿把锄头,站在我家那几亩薄田里,把整垄的土地用锄头向后拉去,我听见锄头撕裂地面与土地的声音,以及杂草根茎断折的声音,此起彼伏,而我在松软的新土上留下一串脚印,脚印在垄背上新鲜、瓷实、扎眼,像打水漂的石头在平静的水面留下的一串涟漪。那些瓷实的脚印会不会影响一棵苗的呼吸,我不愿在这松软的土地上留下这样的痕迹,走过一锄杠的距离,我回身把脚印用锄抽了。是一锄杠的距离,远了,抽不净,近了,别身子。每年,我要这样在一垄垄田埂上抽掉两到三次所有我走过的脚印。那是一条我自己走的路,走过了我也不认识,我一次次毁掉它,抽掉一次次记忆,不让别人看见我踩在地上的脚印,误以为那是一条路,一个一个跟在后面,把地走硬,耽误了一茬好庄稼。屯子里,有许多临时的小路,我们不认识,都是看着脚印一路跟着走。走不通了,再退回来,重新选择另一条路。年轻力壮时,身体在长,力气肯定也在长,走错了,暂时失去了一些力气,更多的力气会从身体里长出来。那时我肩上扛着一捆柴,被重物压得气喘吁吁,着急肩上的东西早早卸掉,无暇顾及路的生疏,时常见路就往前赶,走错了,抹头重新走另一条路。

许多年里,我们以为走出的一条路,就是我们的了。可我们荒废掉一年,草最先试探着占领了。再过上几年,更多我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占满了那条老路。那原本就是它们的家园。草的听觉灵敏,它们躲在地下,听见哪块地上,没有人和动物的脚步声,就从地下探出身子,先是一棵、两棵地长,看没人阻挡,再多站出几棵,也许没几年就站满了一条路。树和其他植物最终也会插上一脚,挤一块地方,让人彻底认不清原来的路,不再认识。草和树只有这样一点点扩大自己的地盘,这或许是它们的路,它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挥挥镐头和斧头,也许就把一条路霸占了。草和树耐着性子,慢慢等机会。我常听到有人发着埋怨,才几年的工夫,咋就找不着路了。其实,路就在那儿,在草和树的下面,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了。

我在一个屯子生活的时间正在一天天积累,闭上眼睛,我都知道屯子里的房屋和树木了。每天,我都用心记下眼睛里的一切,可我被越来越多的活计缠着,再没时间转遍屯子的每一个地方。在一条小河沟的对岸、一块地的把头,一条坑坑洼洼或急了拐弯儿的半截路上,仍会被我偶然发现,我像撞见了一只野兔或一棵刚冒出地面的新苗,彼此搭眼看了看,互不认识。我不知道隐没在一片荒草里的一片土地被我们遗忘了多少年,通过那块土地的路我没走过,更加不认识。

在一个屯子里,我们遗忘的事情好像永远多于记住的事情。我们不会记住多年前的一只芦花鸡在磨盘下下了十五只蛋,被发现后,它把鸡窝挪到邻居家,让我们一个月没捡到过一个鸡蛋。我扛着一大捆秸秆急急地往家赶,一股大风把我吹转了三圈,掀翻在地,我费了一百四十斤的力气,才重新把那一大捆秸秆扛回肩上。那一大捆秸秆足足有九十斤,我扛起又掉落,等我重新憋足了力气,刚站起身子,又一股风把我吹坐下,我没扔掉秸秆,重新硬顶起秸秆,让我多费上了近一倍的力气。我们肯定不需要记住这些,这和我们不认识路扯不上啥关系。可我们顺便也把一些路忘记了。

我们在一块地里种了三年苞米,都没打下令我们满意的粮食,谁都没报啥希望的栽下一茬地瓜,等到上秋霜起地瓜时,我们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居然取得了大丰收。因为错认苞米和地瓜的路,我们白白浪费了三年的产量。谁都没想到。我肯定想认识每一条路,只是很多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发展,它总是与我们背道而驰。其实,有些路我们压根就不认识,多少年,我们始终走在错误的道路上,我们好像终身都在寻找着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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