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杨庆华

婆婆家的老屋房后是一片平整的杨树林，穿过树林，越过一道清溪，就是绵延十里的槐林，每到春末夏初，花开香白如雪海的季节，一家温州养蜂人总是如约而至，先将帐篷扎好在杨树林，再到溪边摆好蜂箱，然后就去看望婆婆，槐花开了十个年头，他们也来过十个年头，花开时，他们是芳邻，花落时，他们就成了远亲。

每次回老家，都能看到这一对总是忙忙碌碌的中年夫妻，黝黑的男人面戴着防蜂的纱网整天忙着放蜂绞蜜，单薄的女人总是在帐篷内外穿梭不得清闲，女人每天都要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候去婆婆家担两次水，善良的婆婆每听到铁门一响，就早早迎了出去，边帮着女人汲水边交谈，女人淡眉细眼，说话轻声慢语，和婆婆说着南方的风土人情和家里琐事，婆婆认真地听着，走时总不忘给她带上几根水葱或几棵青菜，每一茬儿新蜜下来，女人也总会带一瓶过来让我们尝鲜儿，等槐花落了荆条花也开尽了时，女人总带着一大坛蜜过来和我们告别，说内蒙的荞麦花开了，要赶往那里，然后再去河南等油菜花开，桂花开时就到了湖南，等到新年时就到家了，看一双儿女。等到晚上听到汽车响，就知道养蜂的夫妻走了，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一封报平安的信来，每看到一个陌生的地名，我总很羡慕他们追着花开的声音，寻芳而居。而婆婆总是感慨他们出门在外的艰辛与不易。

等到第二年的槐花开了，我家的蜜也快吃完了时，又是在夜晚听见车响，第二天的清晨,水井边的芍药花丛就会多了一群蜂儿，女人清清爽爽的，穿着绿地白花的布衫夹带着槐花的清香，笑吟吟地来看婆婆了，温温软软地说槐花的蜜最好，最想念的人是老姐姐，已退了休的婆婆就将养花的地儿多辟出一份种了青菜等着女人汲水。院子从槐花开的时节，因为多了一群蜜蜂和一个女人而热闹起来，女人和婆婆唠着的时候，公公就去后山散步和男人闲谈，回来总感慨着说南方人和北方人就是不同，北方人日子过好了，就想盖新房，而养蜂的男人说等他再好一些，要在南方建一个桂花蜜生态基地，北方建一个槐花蜜生态基地。我们一家人都期待着他们的基地早日建成。

养蜂人每到槐花开的时候再来，蜂箱都多了一倍，可他们还是那样简朴，一点儿也看不出张扬的意思。女人的花布衫洗得褪了色，晾在槐林里像一片纤薄的槐花瓣儿，蜂蜜产的越来越多，女人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婆婆熬了红糖姜汤给女人送去，劝她好好养养身体。女人仍温温软软地说，今年想不来了，可实在舍不得这片槐花，走过许多地方，最爱这一片槐花林最爱槐花蜜，连一双儿女都起名叫槐树，槐花儿，等明年他们大学毕业了，就歇一年，只怕到时想念老姐姐。婆婆看他们吃得实在简单，总是米饭就着婆婆送的青菜，就送过去了一些米，他们偶尔变样，就是用婆婆送的小米红枣熬一顿粥，女人吃热了，脸上有了血色，说还是北方的粮食养人。走时女人依旧带来一坛槐花蜜来告别，说不去内蒙了，总胃疼，回家养好病，明年再来。婆婆一再嘱咐她回去好好检查。夜里车响，知道他们走了，十年间，他们拉蜂箱的车已由一辆到十辆了，只有一样从未改变，来去总是在夜里，他们说白天蜜蜂是认路的，怕飞回原地，所以总在夜里走。

走了以后，开始有信来，说儿子大学毕业了，和男人在武汉建了一个桂花生态蜜基地，她没什么大病，等明年槐花开时还来。后来就没了音信，婆婆实在牵挂，打电话也无人接听，婆婆说女人准是去了南方，等到槐花儿抽条时，婆婆早早种的青菜已绿满畦垄，婆婆说槐花开时，第一茬菜就下来了，我们都知道婆婆是在等她的老姐妹。槐花初开，甜香缕缕，养蜂的人家没来；槐花正盛，漫山清香时，养蜂的人家还没来；槐花落了，婆婆养的石榴结了籽，养蜂的人家依旧没有来。因为没有人来、蜂来，那一年的槐花开得有些冷清，我家的院子也没有往年热闹，瓜菜没那么多人吃，挂在架上失去了往年的水灵和鲜嫩……

无论婆婆怎样的牵挂和唠叨，养蜂的人还是没了消息，只有槐花岁岁如约，年年送香。

又在一个花开时节的清晨，院子里又忽然多了一群蜂儿，婆婆惊喜地说，他们来了。话音还没落，就来了两个年轻人，男孩儿清秀斯文，女孩儿纤巧白净，像极了养蜂的女人，他们刚叫了婆婆一声姨，婆婆就说是槐树、槐花儿吧，你妈来了吗？两个年轻人沉默半响，拿出了一坛蜂蜜，才说出了原委，女人回家后在当地的医院检查说是重度胃溃疡，女人为了不影响建基地的男人和儿子，就拿了药在家吃，男人不放心，回家看女人消瘦得厉害，就接去了武汉，一检查已是胃癌晚期，女人临终前，嘱咐一双儿女别忘了北方那片遥远的槐花林还有位大姨，别忘了给大姨带一坛自己基地的桂花蜜。

婆婆早已是满脸的泪水，槐树、槐花陪着她落泪，一家人留下槐树、槐花儿吃饭。槐树说，他已在赤峰建立了槐花蜜生态基地，这次来一是看望婆婆，二是考察；辽宁有二十处养殖点，槐花儿已在读南京农大的生态农业系的研究生，父亲在南方的生态蜜基地，我们听了既欣慰又感伤。

养蜂人依旧来汲水，但已换了槐树的员工，婆婆还是在走时，照旧一把青葱几样瓜菜，槐树来时，总是先看婆婆，嘱咐员工新蜜下来先给婆婆送来，二十个站点，兄妹俩最爱来的是这里，他们说见到婆婆就像见到了娘。

槐花儿放假来时，白天去采集标本和数据，晚上就住在婆婆屋里，等槐花儿走时，婆婆总拉着她的手落泪，像自己的闺女。婆婆一想念老姐妹时，总去槐林里转转，逢上放假，我就陪婆婆走走，挖着野菜，听婆婆说着养蜂女人的点点滴滴，印象中那个爱着槐花林的女人，像槐花一样香白细软的在心头飘过，目光越过清溪，蜂儿已归巢，槐树在指挥着员工用机械采蜜，放蜂采蜜都不再是原始的方法，婆婆说要是他娘还活着该多高兴，婆婆心疼这一对孩子，忙着回家烙饼，兄妹俩最爱吃婆婆做的春饼卷野菜。

槐林里暮色四合，我放慢了脚步。初夏时节，夜色渐暖，月色下的槐林，暗香浮动，花影疏浅，白花绿萼，如雪似玉，我怀念着那个总穿着绿地儿白花布衫像槐花一样的女人，槐花养育了蜂儿，蜂儿用生命酿花成蜜，南方那个遥远的地方又有多少人像这小小的蜂儿一样，用生命酿制了一方繁华与富庶！花做证，蜂为媒，这片槐林又蕴结了两个地域两代人的多少情谊，我翩飞的思绪绕过袅袅的炊烟，槐花喊嫂子的声音像蜜一样在夜色里流淌，我踏着花香归去，今夜愿我善良的婆婆在梦里和她的老姐妹闲话家常，我们都枕着这一林清香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