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士学
多少年前,这个村子原来是荒着的,说荒是因为山脚下的那么大一片甸子都没长庄稼。没长庄稼的甸子上就长满了草木。长的更多的是一种黄花,像极了小脸盘的葵花。多少年后我是在书上看到这花的名字的,那时候村子里的人告诉我住的那个村子叫黄花甸。
多少年了,村子的高矮胖瘦是不一样的,村子也在长着啊。谁说村子不是在呼吸,不是在走路,不是在伸胳膊抻腿的也在长着呢?这不也就像住在村子里的那些人,多少年过去了,多少年又来了。村子里的那些人,九九八十一变了,但不离其宗,村东头东园子的老崔家人还是老崔家人的面相,村南南湾子老冯家的人还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就是老冯家人的眉目。
那是啊,村子里的那些树都知道挑地方的,在前面的梁上就长得直溜些,在后面的梁上就长得弯巴些。风顺着前面的山梁爬上来,又顺着后面的山梁跑远了。村子里的东园子就爱长柳树,村子外的南湾子就爱长榆树。村子里的一棵树,他们是和自己站的地方站成一回事了。村子里的那些人,是和自己站的那村子站成一个模样了。都是被一样的风刮着,一样的日头照着,一样的雨水浇着。还能差到哪去呢?
村子里冯老六家的院子里一个小半天就挖出了水,捂都捂不住。隔道墙的冯老五家干打了两个井筒子,看着深的都吓人,可就是不出一滴答水。村子周围的那些庄稼,雨水多的时候就丰些,天旱的年月就欠些。一个村子一定是有一个村子的模样的,我说出来的那个村子是,我没说出来的那个村子也是。我住着的那个村子是,离我住的村子很远的那个村子也一定是。
在这个村子里,北面是阴,南面是阳,村子里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的。前面有罩,后面有靠,村子外的那些或凸或矮的坟包都是前面有水,后面有山的。明里暗里,村子还不是有一样的格局依着的,阴里阳里,村子还不是有一样的神仙奉着的。
一个村子的规矩,没在村子里被猪蹭的发亮的墙皮上写着,也没在村子外南梁的赶牛道上画着。可村子里那些看着没有章法的情形一定都是有说道开始的,捋不出头绪的那些事也一定都是循着规程结束的,只是我找不到。
一个村子里的那些事,另一个村子的人会知道多少呢?
要抬头才可以看得见,要低头才可以想得到,这样的地方在村子里有。无遮无挡疯跑的地方,村子里有。撒欢撂跤打滚的地方,村子里有。可以哇哇哭的树后,村子里有。可以笑掉牙的墙角,村子里有。不敢走的黑道,村子里有。闭着眼睛也绊不着的平场,村子里有。
是村子里光脚的那些孩子最早知道了。光了肚皮也光着脚丫儿跑,被蒺藜扎了,踮起脚心来,挑出来,扑啦扑啦,接着跑,接着嚎。村子里的那些蒺藜,是草上结的。绿的时候,在叶子的后面,那么柔软。大了,就那么坚硬地扎人。孩子们就记住了最初的疼痛,来自于在大地上跑过的脚心。
那些蒺藜,田埂上有,地头边有。垄沟里没有,垄沟里的草早就被薅出来了,扔得很远,远得碍不着庄稼。庄稼刚长出来,垄沟就还敞着。那一窝黄翅儿的鸟儿,就絮在了垄沟里了,开犁种地的前一天,还显着黄嘴边的小鸟刚刚才起翅出飞了。犁杖来后,拱翻了空了的鸟巢,垄沟里埋的就是小白谷的籽或是荞麦的种了。一阵风吹着,垄沟里就跑满了苗苗,招人稀罕的长着,大人没早到晚的侍弄着。
孩子们也就知道,开春刚下过雨的地垄是不能踩的,也就不能乱跑。刚走过雨的地,暄腾的,人踩过了地却会硬的。硬梆梆的地垄庄稼就不愿长。已长了苗的垄里,要拣垄背走,小心的,可不能踩着一片叶子更不能踩倒一棵秧。在村子里最驴的尕小子刚才还在地头笑嘻嘻地蹿呢,过一条垄的时候却是那么的蹑手蹑脚的悄无声响了。
总是村子里的小丫头们最先看见坟地里的婆婆丁长得那么旺了,鞋换了夹的了,风吹手也不怕裂了,三月三的天了。可看看槐条编的筐底再瞅瞅坟盘上长的一棵撵一棵的苦苦菜和婆婆丁,还是没有人过去剜。来来回回的转几个圈,也还是不进去。只是在转过了那一个斜楞坡的时候了,有一句话终于问出了声:人要踩着坟盘了,真会脑袋疼吗?
在村子里我们可以光着肚皮撒欢儿,可以扯着嗓子和驴比着叫,可以扯着一只羊的尾巴跟着跑圆圈。黑是黑白是白的过,一个季节都不会沆乎。该打狗的时候打狗,该撵鸡的时候撵鸡。
站在村子前东山的顶上,散目看远处那些沟沟岔岔里,坡坡梁梁间,哪块蓦然的树多起来了,就一定是有人家住了,就一定是有个村子在了。让我想起来那个叫黄花甸的村庄,让我想起来匍匐在丘陵褶皱间的村庄,就那么静谧那么安详。
一家的土墙在雨后塌了个豁口,墙土帽子掉了一块,拿个秫秸挡着。去隔了一墙的大三家借一把锄头,从房后绕一圈过去,也不会爬墙头钻墙豁子过去。
村外杨树杈上挂着的鸟窝做的像靴子又像袜子,做得那么好看那么精细,让我抬头。让我抬头的时候可以看见天很蓝,让我看见那么蓝的天上云彩又那么白。村外大槐树下的那些坟堆让我低头,让我低头的时候看见土很厚,那么厚的土里有草长得又那么绿。
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们,越来越大了,越来越知道村子里有那么多的地方要猫着腰走,有那么多的时候不能乱喳喳。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隐约地知道没有什么是突如其来的,有那么多的事可以让一个人摸不着头脑。
我还可以看见的,在天底下匍匐着的那些村庄,那么庄严又那么安详,一座座朝南呼喊的村庄。
村子里冬天的风都是从北面吹过来的,冬天里落进村子里的那些雪也都是从北面来的那些云彩捎过来的。从北面来的风总是又冷又硬。村子里夏天的风都是从南边刮进来的,夏天的雨也都是被从南边来的那些风带进院子里来的。南面来的风就总是那么湿润又温暖。
没有一个村子不喜欢温暖。面对了寒冷,村子里所有的房子都选择背过身去,一个村子的方向就朝南。村子里的西厢房朝东,村子里的东厢房朝西,村子里所有的正房都朝南。
村子里的三秃早晨起来尿尿挑东山墙,村子里的二嘎早晨起来尿尿捡西山墙。早晨他们在不同的屋子里揉着眼睛推门出来,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南。
南也不是正南。
正晌午的时候,南窗上就差一筷子的阴影在窗户纸上洇出来,村子里读书最多的冯老六可以看出来村子里所有的房子不是纯粹的子午向。
太阳早晨从村东的东山上升起来,晚上从村西的西山头落下去。村人看见的一天,就是太阳从村东走到村西的时光。大部分的时光太阳明晃晃的就都是挂在朝南的天空上,晃着村子,也晃着村子周遭的山坡。朝南的杏树杈结的杏多,朝南的枣就先红了,朝南的蔓上的葫芦就先圆了。
院子里的大门都是朝南开的,院子里的猪圈都是贴着西墙盖的,院子里的鸡窝都是挨着东墙搭的。春天里最早冒出来绿芽芽的草,是紧贴着朝着太阳的东墙根冒出来的,园子里羊角葱的黄锥锥是紧迎着刮进来的暖风钻出来的。
院子里朝南的墙根草就先冒绿芽芽儿,落在朝南墙根的雪就先化成水。孩子们躲在背风的墙根喳喳话,老人们都倚在朝南的墙根晒太阳。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不喜欢被照耀。
前院种菜迎着雨水落,后院就栽树挡着北风刮,正房就撂在中间挑着前院也担着后院。没有个房子就不是个家,没有个院墙就不像个院。村子里没有谁愿过没家没院的日子,四敞大开的院子,躺在炕上心里也不踏实。在村子里活着,没有谁喜欢把日子过得没着没落的。
东厢房窗户朝西,下午亮堂。西厢房窗户朝东,上午暖和。所有正房的窗户都朝南,就上午也暖和下午也亮堂。可是在一个院子里,总不能都是正房。我知道的是,这样式的道理,村子里的人都懂得。
村子里的院子都是方方的,都是有着讲究的。大的村子,小的村子,都是有着一样的里表连着的。明里暗里,都是有一样的格局系着的。阴里阳里,村子都是有着一样的神仙依着的。
一个村子是有着一个村子的模样的。一个村子的规矩,是没在村子里被猪蹭的发亮的墙皮上写着,也没在村子外南梁的赶牛道上画着。可那些看着没有章法的情形一定都是有条理的,捋不出头绪的那些事也一定都是循着自己的道道儿发生的。北面是阴,南面是阳。在这个村子里,房子都是坐北朝南的。前面有罩,后面有靠。朝南的天空明亮,朝南的山坡安详。
我想写下的是,我的村庄,坐北朝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