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在

2018-11-15 03:47□老
长江文艺 2018年22期
关键词:皮匠钼矿青山

□老 藤

传说不等于谎言,谎言没有寿命,会像烟雾一样散去,而传说却像种子一样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元青山有白虎就是一个传说,这传说源自毕氏皮匠铺老掌柜毕一裘。多少年后,毕国兴还记着爷爷描述这个传说时的神态,他双目圆睁,下颌低垂,右手食指竖在发红的鼻尖前:记住,这是一个秘密,白虎就在河那边。

爷爷所说的河是元青山深处的都柿河,位于都柿沟深谷,因水势湍急,山洪无常,加之林密无路,鲜有进山者涉足此河。爷爷说,河那边草丰林密,百鸟朝凤,獐狍成行,虎豹悠闲,是可望不可即的好去处。

毕国兴对爷爷的记忆总是与元青山、河那边、白虎缠绕在一起。

爷爷是小兴安岭一带远近闻名的皮匠,据说给鄂伦春人制过马具,给胡子做过靰鞡,也给剿匪的解放军缝过皮袄。爷爷最拿手的手艺是制作一缝裘,但这是另一个传说,除了毕家没人见识过,人们是从爷爷毕一裘这个名字中猜到了这一毕氏绝活儿的。

爷爷好酒,喜欢喝烧刀子——当地一种用高粱酿制的烈酒。半碗烧刀子下去,爷爷的脸会抹了腮红一样鲜艳起来,双目炯炯有神,不停地清嗓子,家人于是知道爷爷要喊山了。

爷爷喜欢喊山,他把喊山当成一件很神圣的事。爷爷喊山,地点基本是固定的——白石砬子上方一块突兀的虎头岩、元青山最高处的山神台和都柿沟河东岸。父亲说爷爷喊山最多的地方还是近处的虎头岩,另外两处喊山地则有说法,山神台是元青山最高处,碾盘大一块龟状圆石,是节日喊山必去之所,都柿沟是爷爷与白虎邂逅之地,心有狐疑之时会前往求解。

爷爷喊山荡气回肠,腔似蒙古长调,一个哎字,拖出高高低低的一串啊哦,不换气,几乎让人听到窒息。爷爷常和父亲说,没活儿干就去喊山,去和元青山说说话。那时,毕国兴还小,不懂怎么和大山说话,就隔了父亲问爷爷:元青山不长耳朵没有嘴,怎么和它说话呢?爷爷道:谁说元青山不长耳朵没有嘴?你喊一声,它立马就回一句。毕国兴似懂非懂,却记住了爷爷的话,他的童年充满了爷爷喊山的长调,那山谷里久久不息的回音是他最早接触的音乐。

在毕国兴印象里,爷爷的话总是云山雾罩。爷爷说,山不说话的时候,就是出状况了。他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望着爷爷,爷爷解释说:死人会说话吗?山要是不回应,不就出状况了吗?爷爷喜欢用新词,把熟过头的皮子、缯裂的鼓一概叫出状况。毕国兴似乎明白了爷爷喊山的用意,爷爷是担心大山唤不醒出状况。受爷爷影响,毕国兴很小就喜欢站在高处向元青山喊上几声,然后侧耳细听大山的回应,尽管自己的喊声稚嫩,但每次都能听到大山清晰的回音。

毕国兴八岁那年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原来寄托着爷爷的梦想。八十四岁的爷爷已经卧病多日,一天,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爷爷那张清癯的脸照得松蘑一般湿白。爷爷招手把他叫到炕前,从右手中指上缓缓地撸下一枚银顶针,塞到他手上:拿着。这是一枚边上带着云纹的顶针,錾孔大部分变黑,只有几处常用的地方磨得耀眼,他朦朦胧胧地知道这是爷爷的心爱之物,即使睡觉爷爷也不会摘下。爷爷问:知道为啥给你取名国兴吗?他摇摇头。是和白虎有关呢,爷爷说,国之将兴,白虎戏朝!

他清楚地记得爷爷弥留之际那种不同寻常的眼神,后来他经常思考一个问题,回光返照是不是老天赐给人最后一次清醒的机会,让人把该说的话说完。一阵雷声滚过,昏迷中的爷爷忽然清醒了,对围在炕前的家人说:我看见白虎了,在河那边。爷爷目光里出现一抹神采,像无数星星聚在一起,接着,爷爷又缀了一句:守护好元青山。说完,那聚在一起的星星慢慢化开,褪色成丝丝浅灰,爷爷在没有黎明的长夜里睡去。

毕国兴问过父亲,爷爷为什么如此在意元青山?临终前还念念不忘。

父亲说:其实你爷爷惦念的是白虎,元青山在,白虎便安好。

毕国兴又问:爷爷见过白虎?

父亲点点头:见过,就在都柿河那边。

那么您见过?他问。父亲摇摇头:我没见过,但我闻到过虎的味道,那是一九七八年冬天,我到都柿沟伐椴木做菜墩,站在冰封的都柿河这岸,忽然几只狍子从我身边一跃而过,然后我就闻到了河那边有虎的气味飘过来。活物是有气味的,白虎身能隐,味却藏不住。

父亲叫毕晨鸣,这名字也和白虎有关。当年父亲来到元青山下时只有乳名,皮匠铺开业后,父亲到了应该有大号的年龄,对此早有考虑的爷爷说就叫晨鸣吧,白虎晨鸣,雷震四野,王者仁而不害。就这样,父亲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毕晨鸣。父亲一生话稀而迟,只有独自喊山时,才有雷震四野的霸气。

毕氏皮匠铺传到毕国兴是第三代。毕国兴长大的过程,也是小兴安岭野生动物日渐珍稀的过程。爷爷去世后,毕氏皮匠铺先是公私合营,后来由私变公,成了林场的皮革社,父亲当上了皮革社主任。父亲继承了爷爷的皮匠手艺,也继承了爷爷喊山的功夫。

父亲的拿手活儿是缯鼓,地区、县里文艺团队的大鼓小鼓大都出自他手,父亲还带出一个缯鼓的徒弟吴老贵,两人父子般亲密。吴老贵为人耿直,用父亲的话说就像一只响鼓,有屁从不憋着,一捶就要响亮地放出来。父亲眉心有个泛红的肉痣,就像鼓边的铆钉,他总是锁着眉,在组织全社九个职工读报纸时眉头也不松开。

父亲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古板而实在,把规矩看得比吃饭还要紧。父亲恪守爷爷留下的所有规矩,其中就有“三不熟”和“四不用”。“三不熟”就是指虎皮、火皮、黄皮这三种皮不能熟,给多少工钱也不能接这种皮活儿。虎皮人人都清楚,火皮和黄皮就需要解释一下,火皮是指狐狸,因为毛色腹白背红,故有火狐狸之称,黄皮则指黄鼠狼皮。有职工质疑:这样定规矩会不会是讲迷信?

父亲说,这是老掌柜定的规矩,你们知道老掌柜叫啥?毕一裘!老掌柜一缝裘做得漂亮!能做一缝裘的皮匠,不是匠而是神了!你们都是皮匠,见过一缝裘吗?没见过吧?因为一缝裘是虎皮做的!老掌柜虽说叫毕一裘,但他只用羊皮练手艺,练成的手艺没处使,因为有“三不熟”这道紧箍咒。老掌柜说过,虎是百兽之王,熟之不忍;火含因果,熟之不吉;黄有复仇之心,熟之恐遭报应。

在解释了“三不熟”后,父亲强调:守着这三条规矩也是为你们好,你们谁家媳妇不怕火黄二仙?林场常有体弱的妇女发癔病,什么原因连医生也搞不清楚,有年龄大的便说是火黄附体。尽管很多人知道这是迷信,但火黄二仙的传说自古有之,而且传得神乎其神,想把它拂拂手驱散不那么容易。众人都噤了声,父亲一番话把大家说得后颈飕飕发凉,没人想破这“三不熟”的规矩。

至于“四不用”则不是出自老掌柜之口。按父亲的说法是爷爷的爷爷定下的规矩,即疫皮、毒料、甲胄和利刃四不用。父亲的解释是疫皮作瘴,用之传播疾病;毒料难闻,用之伤地害水;甲胄涉兵,恐惹刀兵之祸;利刃无情,不当破皮断筋。这“四不用”的规矩挂在皮革社墙上多年,没有谁提出质疑。

父亲退休后,全林场干部没谁看好皮革社这个又苦又累的集体企业,接班人只能内部产生。上级来考核,其他八个职工一致推举毕国兴,毕国兴便上任了。后来,大集体企业改制,皮革社在安置了八个职工后,正式改回毕氏皮匠铺。

改制时唯有父亲的徒弟吴老贵不走。吴老贵只会缯鼓,离开皮匠铺无事可做。吴老贵跟着毕国兴又干了三年。一日,垂垂老矣的父亲对吴老贵说,你是唯一懂得老掌柜心事的老职工,现在皮匠铺不景气,你去巡山吧,也算对老掌柜有个交代。

龙河林场把护林员称作巡山,这是老场长的发明,老场长卸任前恰遇国家天然林限伐政策颁布,林场聘了首批护林员。在护林员入职仪式上,满头白发的老场长十分动情地说:我伐了一辈子树,就像刽子手砍了一辈子人头,如今放下斧锯,立地成佛啦,我今天封你们个官职,你们就别叫护什么林员了,护林员再大也是个员,你们就叫巡山吧,听起来就像个官。老场长一番话把每个护林员心里都说得美滋滋的,仿佛自己真的就成了巡山大王。从此,巡山这称谓被其他林场学了去,竟然在林区叫开了,连管局领导也跟着叫起来。父亲说,一个“巡”字可了不得,历史上南巡北巡东巡西巡,那都是啥人物!为了吴老贵,毕国兴去找了现任场长杨群。

杨群是毕国兴发小加同学,两人小时候总是结伴上山采都柿,私交甚笃,但志向却并不相同,如今稳坐场长交椅的杨群,儿时向往的却是离开这片山林,进城。毕国兴还记得,那时两人看完电影《黑三角》,杨群对那个卖冰棍的女特务印象不深,却十分羡慕五分钱一根的冰棍。他发愿说自己将来一定要进城。毕国兴不解,为啥一门心思想进城?杨群当时说了个理由:为了吃冰棍。那个时候没有冰箱,满林场买不到冰棍。

多年以后,虽然弃山进城的愿望落了空,但命运依然待杨群不薄,他接替叔叔当上了这座林场的当家人。

有一言九鼎的杨场长点头,吴老贵便不再缯鼓,改当了元青山巡山。

与志得意满的杨群相比,一心想复兴毕氏皮匠铺的毕国兴可谓时运不济,皮匠铺生意并未因改制而红火,汽车代替了骡马,马具加工自然萧条;皮靴保温轻便,靰鞡也就成了古董;家家买了电视,皮影也就没了看客。皮匠铺做得最多的生意只剩下缯鼓和熟牛羊皮。

更让毕国兴忧虑的是爷爷这枚银顶针将来传给谁?儿子小春志向不在当皮匠,要考大学学生物。上大学是改变命运的选择,毕国兴必须支持,而他也隐隐感觉到,小春的选择似乎并未远离元青山。

这一天,毕国兴站在窗前,望着空旷的马路说:昨晚我梦到了白虎。

老伴停下手里的针线问:白虎在哪儿?

河那边。他说,白虎在河滩上走来走去,不时低吼几声,很焦躁的样子。

老伴摇摇头说:白虎是老毕家梦里的风筝,外人连根线都捋不上。

白虎可是实实在在,就在河那边。父亲闻到过虎味,我听到过虎啸。

你在哪儿听过虎啸?老伴刨根问底,做皮匠活儿的人喜欢较真儿。

在都柿沟呀,他说,我站在河这边喊山,忽然就在回音里听到了虎啸,虎啸声来自河那边,像从喇嘛吹的铜钦中传出,那声响似乎能穿墙过铁一样震人。

毕国兴和父亲继承了老掌柜喊山的地点,虎头岩、山神台和都柿沟成了他们喊山的舞台。爷爷说过,只有与白虎有缘之人才有形缘、味缘、声缘,无缘之人,同路也不相逢。

小春考上了省城的林业大学。

第一个打来电话的是杨群,杨群说恭喜你老同学,侄子考上林大是全林场的喜事,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要表示表示。

毕国兴本不想去,虽说是同学,毕竟不是一块儿上山采都柿的孩子了,人家是大场长,有权有势,戳在龙河岸上咳嗽一声,连鱼虾都会吓得直蹦。但杨群给了这么大的面子,不去就有点儿见外了。

杨群是个有诸多天分的人,既有伐木汉的豪放,又有打围人的狡黠,他曾经酒后说过一句狂话,他要是座山雕,肯定会识破乔装打扮的杨子荣。有人问他,凭啥来识破,他给出的答案是两个字:眼睛。他的解释是,人什么都可以装,唯有眼神装不了,眼神要是能装,杨子荣就真成土匪了。杨群拿出一部没开封的新款手机递过来:给,奖励侄子的。

毕国兴接过手机,心里很感动,杨群从来不差礼数,出手也大方,同学有个大事小情总能见到他。

杨群在夸赞了小春一番后,话题一转:你知道咱们林管局桑局是哪里调来的吗?是林大!林大是培养林业干部的地方,小春读林大将来肯定有出息。

毕国兴觉得这些话与自己没什么关系,林管局局长姓桑姓蚕自己一概不知,不能因为儿子考上了林大就去高攀人家。他谢过杨群,不想多打扰对方,因为进门的时候看到几个家庭困难的老职工站在走廊里,估计是来找杨群。

两人握手告别时,杨群小声说:你帮我一个忙。

毕国兴愣了一下,道:我一个皮匠,能帮你什么?

杨群转身从铁质卷柜里拿出一个绿色帆布包,递给毕国兴:把它熟了,做成坎肩,我有大用处。

啥皮?毕国兴警惕地问。

金钱豹,杨群压低了声音说,这东西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你懂的。

离开场长办公室时,走廊里几个老职工神情木然地站在那里,其中他熟悉的一个老职工问:吴老贵还在巡山吗?他点点头。对方的目光在他抱的帆布包上,嘴上却说:吴老贵是不是天天吃哈什蟆,要不哪来的力气巡山?他没有接话,快步离开了场部。

抱着帆布包,一路上毕国兴感到心率加快,裤兜里那部新手机秤砣一样几乎要将裤子坠下去。自接手皮匠铺,还从没有熟过金钱豹的皮子,这帆布包像一包烫手山芋,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夜晚,老伴烙了他最喜欢的油饼,他却盯着油饼发呆,胸口一直被那个圆鼓鼓的帆布包堵着,有点儿透不过气来。他问老伴:这活儿接还是不接?

老伴做事像她皮活儿上的手工,向来一丝不苟,皮匠铺有什么难题,破题人往往是老伴,杨群曾夸赞说:国兴你这辈子最大成功之处是娶了个好媳妇。老伴略作思考后说:豹皮不在“三不熟”之列,接也无妨。

毕国兴放下筷子,仰身躺在炕上看起电视来。毕国兴喜欢看《动物世界》,只要屏幕里出现他熟悉的动物,他就会和老伴讲解一番这动物的相关学问。这一次,屏幕上是一只遭到偷猎者杀害的白犀牛,几个黑人默默地围在犀牛尸体旁,画面后一个苍老悲凉的声音在解说。

该死的偷猎者!他说,就为了一点点牛角,几吨重的犀牛就给杀了。收拾碗筷的老伴未说话,电视上换了画面,是一只在沙漠上爬行的蜥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躬身坐起来:哎,都说马蛇子是蛇的表亲,那豹子是不是老虎的表亲呢?若是,咱不是拐着弯儿在破“三不熟”的规矩吗?

豹是豹,虎是虎,虎豹可是一对冤家。老伴开解说。

毕国兴道:不行,我得问问通宝。他从炕琴里摸出一个小木匣,打开拿出一枚包浆润泽的铜钱:通宝不会诳人。毕氏皮匠铺有个传统,遇到不好决判的事,就用这枚乾隆通宝来说话,方法也简单,双手捧住铜钱,口中默念三遍,然后把铜钱抛到炕上,有字一面向上为可行,无字一面朝上为不可。这一次,犹豫不定的毕国兴选择了让乾隆通宝来说话。依法操作后,铜钱在炕席上蹦了个高,竟然滚过炕沿,跌到地上,恰巧落入胶鞋鞋窠里。

毕国兴愣住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通宝落入鞋窠,分不清反正,等于这次问卜没有答案。他眉头蹙了蹙,下炕从鞋窠里摸出通宝,在衣襟上仔细擦了擦,放回木盒收好。爷爷定下规矩,一事通宝只可抛一次,再抛就不灵了。

老伴说:通宝让咱自己拿主意呢,求谁不如求己。

毕国兴点点头说:接可以,但要弄清楚皮子来路。

他给杨群打了个电话,问皮子的来路,特意强调要是来路违法他不敢接活儿。杨群在电话那头很不高兴,说:难道我一个县团级领导干部还需要你来普法?豹子是濒危动物打不得我比你清楚,这张豹皮的来路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你把心放肚子里做活儿吧。

受了一番奚落的毕国兴猜测这豹皮八成来自境外,境外地广人稀,野生动物多,常有珍贵皮毛易货过来。杨群让他放心做活儿,就等于告诉他这皮子来路没问题,他对老伴说:熟吧,总不能驳了杨群面子。

依皮匠铺传统工艺,他用草灰、黄米熟了这张豹皮。鞣皮时,他看出这是一张雌豹皮,猎手一枪击中豹子头部,其他地方没有伤痕,豹成对,虎独行,看来另一只雄豹要孑然余生了。

在白石砬子上晾晒时,他忽然听到了白石砬子下面传来焦躁不安的唧唧声,其间夹杂着婴儿的哭叫。他急忙上去收了皮子,下面才恢复了安静。

缝制坎肩时,引线的二号缝针竟然顶透了银顶针,把中指扎出血来。他摘下银顶针,吮了吮伤口,感到嘴里有些咸,知道出了不少血,心里便有些堵,银顶针用来缝牛皮都没事,一张豹皮竟顶穿了,看来这豹皮还真不能小觑。

杨群来取坎肩,试穿了一下,对着镜子啧啧称赞,颇为得意地说:当年杨子荣穿虎皮坎肩打虎上山让我好生羡慕,今天我有了豹皮坎肩,你说能不能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他知道杨群说了一句京剧唱词,他不太喜欢这一段,上山就上山,为啥非要打虎?便没接这个话茬,不冷不热地说,以后这样的皮子还是少沾为好,提心吊胆的。杨群说豹皮是索三弄的,索三路子野,搞边贸的朋友一大帮,黑白两道通吃,别说豹皮,就是北极熊皮也能弄得到。

提到索三,毕国兴不由打了个寒战,索三有枪,是支德国造双筒猎枪,索三用它猎杀过一头蹲仓的黑熊。他提醒杨群:索三那杆猎枪还是上交了好,留在手里容易闯祸。

杨群不想谈论猎枪的话题,他把坎肩放进帆布包,在手上掂了掂,道:说实话国兴,我对裘皮不感兴趣,是有人喜欢而已。

临走,杨群拿出三张百元大钞往案上一拍:给!

他不收,杨群眼睛一瞪:还有件大活儿求你呢,你不收,下次我咋张口?

啥大活儿?他问。

先不说,杨群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件大活儿是我的投名状。

他并不吃惊,他和杨群小时候是无话不讲的好友,彼此十分了解,杨群有颗猞猁般的心,三步之外都能听到他胸腔里突突突的心跳,只要是认准的事头拱地也要办成。

他说,最近龙河出了状况,原本清亮亮一条河,快成黄河了。

杨群愤愤地说,上游桃山林场发现了一个铁矿,兔崽子们全肥了,这水就是挖铁矿弄浑的,我在琢磨咱元青山有没有铁矿、铜矿之类的资源呢?

他心里一阵抽紧,看来杨群还在打元青山的主意。

毕氏皮匠铺当年选址元青山下,用时三天。

老场长说:毕家老掌柜选址讲究,都说臭皮匠,皮匠臭,这顶风臭十里的生意要是开在街面上还不把人熏死?

老场长虽然是夸赞毕一裘选址远离村屯,但这话有毛病,别的皮匠铺臭,毕家却不同,因为毕家熟皮子采用古法,主要用草灰和黄米,少用或不用硝,臭味自然就微乎其微。

其实,皮匠铺选址元青山下也不是没有来由,用爷爷的话说,是缘分到了。

当年,老掌柜率领一家老小闯关东来到小兴安岭中部这里时,现在的场部还是一个不满百户的村屯,有个很普通的名字——靠山屯。屯子里满是倒卖木材山货的商贩。那时,林区最火的生意是木匠铺和皮匠铺,而皮匠生意要好过木匠,因为皮匠铺除却熟皮子外,还要加工皮具,马具、靰鞡、皮袄皮氅皮帽、缯鼓制箱甚至刻影,都离不开皮匠。

毕氏皮匠铺前面是水势舒缓的龙河,后面有一片白石砬子,熟皮子离不开水,晒皮子离不开石砬子,选址于此固然有老掌柜的高明,但也有赖于天意。

那是六月的一个傍晚,老掌柜一家赶着马车从龙镇向小兴安岭出发途中,遭遇了狂风沙尘,天地一片混沌,令人不辨南北,他们只能沿着龙河旁的土路艰难前行。

当马车爬过一道高岗走到元青山下时,狂风止歇,沙尘退去,一道山势不急不缓、藏风聚气的土形山出现在东方。远观,山上草茂林密,不见险峻气象。近瞧,靠近路旁的草地上,一片白石砬子棉垛般堆在那里。上看,有一块突兀的白石从山坡上探出来,状似虎头。

好地方!老掌柜忍不住叫起来。恰在此时,一侧马车车辕应声断裂,无法继续前行。老掌柜俯下身子查验车辕时忽然嗅到一阵果香,趁着夕阳余晖,他四处张望,发现缓缓流淌的龙河边有成片的灌木丛,果香就来自那些深绿色的灌木。老掌柜走过去,发现这些小叶灌木上结满了豆粒大的黑色果实,尝一粒,酸甜可口,甚是好吃,采了满把吃下去,感觉生津醒神,一路疲惫顿时消解。后来才知道这黑果叫都柿。

一家人饱餐了一顿都柿后,老掌柜发现白石砬子上有活物在动,便登上白石砬子察看。此时夕阳已经落山,西面湿地里大片的小叶樟稻田一般平整,白石砬子聚拢起初放的月光,显得光洁如新。在一道凹陷处,老掌柜捡到两只野兔,验过伤口,这或许是被黄鼬刚刚咬死的猎物。老掌柜站在白石砬子上极目远眺,环顾四方,看到南面三四里处有明灭的灯火,猜想那里便是路遇的老乡提到的靠山屯,心中暗暗盘算。一家人在白石砬子下安营扎寨,点起篝火烤熟野兔做了晚餐。晚餐后老掌柜对家人说:我们权且在此盘桓几日,待我勘察一下山中风物,再做下一步打算。

老掌柜在元青山上转悠了两天,都看到了什么他没有说,家人也不问,老掌柜自有老掌柜的主见,谋可寡不可众,重大的事情最怕七嘴八舌瞎呛呛。

第三日清早,成竹在胸的老掌柜对家人说:元青山乃飞禽走兽之乐园,此处有地穴之利,南近村屯,北靠高岗,更有野果提神,灵物馈赠,选址不如撞址,毕氏皮匠铺就安家在此了!

有山有水,造屋不愁,湿地里到处有塔头,是冬暖夏凉的好材料,山坡上白桦成片,削皮后做椽当檩都成。老掌柜只是赶车去靠山屯买了点儿砖瓦、雇了几个泥瓦匠,几天后毕氏皮匠铺落成了。

皮匠铺开张当日,家人看到了一个奇景,大大小小一群黄色皮毛的小动物在白石砬子上聚集,它们后腿直立,前爪弯垂,露出腹部白色的皮毛,好奇地望着山下,模样甚是可爱。老掌柜说:这是貔子,权当黄家吧,以后不可怠慢。

次日,老掌柜用建房余下的砖瓦在白石砬子上方山坡上盖了个大小如鸡埘的小庙,小庙青砖黛瓦,有门无窗,无字无匾,很多客户误认为是土地庙。逢年过节,老掌柜总是在开饭前到小庙处,在里面摆几盘供,静静地默念几句,才安心回家吃饭。

老掌柜为人谦和,慈眉善目,各种皮活儿极其地道,加之屯子里多是闯关东的胶东人,乡音近,习俗同,毕氏皮匠铺很快便红火起来。

毕国兴在上中学时才见到白石砬子下面住的貔子。

那天,他从杨群家抱回一条二串子小狗,这种狗善于奔跑,是猎人的最爱。父亲见到小狗后脸色立马就变了,呵斥他马上抱走,他不解,龙河一带家家养狗,为什么毕氏皮匠铺不能养?父亲不多解释,说这是你爷爷在世时定下的规矩,毕家在这里不养狗。他不服,养条狗碍啥事?爷爷为啥要定这么条规矩?父亲发脾气拧着他的耳朵逼他把狗送走,毕国兴只得哭着顺从了父亲。

事隔几天,父亲或许觉得对儿子过于粗暴,便拉着他来到白石砬子上方的小庙前对他说:知道爷爷为啥不让养狗吗?就是为了它。毕国兴疑惑地望着父亲眉心那颗肉痣,不知父亲为何这般说。父亲说,你养狗,貔子就会搬家,小庙就没了主人,而貔子对毕家是有恩的。宣统三年,龙河一带暴发瘟疫,龙河村家家死人,大冬天死人太多,刨坑刨不过来,只能埋在雪窝里任由狗扯狼拽,可是毕氏皮匠铺八口人却平安过来了,你奶奶,还有你三个姑姑、两个叔叔都活蹦乱跳过了鬼门关,啥原因?你爷爷说这归功于白石砬子下面的好邻居。

好奇心让毕国兴开始留心屋后的白石砬子。他起早贪晚趴在后窗前观察那座小庙,终于有一天黄昏,他看到了一只动作敏捷的小动物,他屏住呼吸,知道这就是父亲说的貔子了,貔子比黄鼠狼形粗,比狸猫体长,通体黄色,唯有嘴巴发白、眼下泛黑。貔子快速跑到小庙旁,东嗅西嗅,闪来闪去转了一圈儿就跑走不见了。他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父亲,父亲很平静地说:它在巡查领地呢。

后来,毕国兴从教科书中了解到父亲所言不虚,那是始于中东铁路的一场瘟疫,几乎弥漫整个东北,清廷为此限制关外居民入关,这场大瘟疫的罪魁祸首便是山鼠,泛滥的山鼠几乎让东北变成乱葬岗。让人感到神奇的是远离街区的毕氏皮匠铺无一人染病,爷爷说的归功于好邻居的说法完全能够成立,貔子擅长捕食老鼠,山鼠不能横行,毕家自然无虞。

白石砬子下面的貔子与毕家几十年相安无事。有人说貔子偷吃鸡鸭,但毕家的鸡却从没少过一只。貔子生性胆小,但遇到毕家人却不怕,会停下来用两只黑亮的小眼睛注视一番,然后主动走开。一旦有生人来,它们就会藏起来,没有哪个客户见过貔子。

山林进入防火期,索三来检查小庙,围着小庙转了两圈,不无嘲讽地说:你这是供啥呢?无名无姓的,不是供小鬼吧?索三这个保卫科长在龙河林场是响当当的实权派,检查木材的关卡,防火期野外用火都归他管,一旦谁违规让他抓了现行,罚款事小,关个三天五日也是稀松平常。索三说:我丑话说在前头,这里干草连片,你不能上香烧纸,否则我就办你。毕国兴笑了,心想,索三干别的不靠谱,这防火之事却抓在点子上。

索三离开时又围着白石砬子转了一圈,问:听人说,白石砬子下面有貔子?

毕国兴没有回答。

索三说:我打了几十年猎,从没打到过貔子。

毕国兴问:索科长就那么喜欢吃野味?

吃啥吃,索三说,柴了吧唧的,我打猎是图个乐子。

小春打回电话,说把元青山上有白虎的秘密告诉了林大徐教授,教授听后异常兴奋,说动物无国界,元青山一带地处边境,动物越境觅食现象肯定会发生。小春介绍说徐教授外号徐霞客,络腮胡子,一年四季都穿棕色高靿翻毛皮靴,是电视上人文地理节目的嘉宾,徐教授若是到元青山考察时请老爸关照一下,让老贵叔给当当向导。毕国兴埋怨儿子怎能把白虎的秘密告诉别人,小春说徐教授是专门研究猫科野生动物的,知道了会更好地保护白虎。

他等了几天,徐教授没来,巡山的吴老贵却来了。

吴老贵是来诉苦的。这山没法巡了,吴老贵说,我前些天逮了个盗伐红松的人,送到保卫科,索三说这事交给他,前两天,我在山上又抓到了这个家伙,你知道这家伙说啥?说你别抓我了老吴头,抓也白抓,我和索三是铁哥们!我去问索三,索三说老吴你别惹这个人啦,他蹲过笆篱子,腰里别着攮子呢。我说他盗伐红松,索三说丢几棵红松元青山剃不了光头。你说说,这山我还怎么巡?总不能当睁眼瞎吧。

索三和这个人肯定有勾连,毕国兴说,他就不怕老场长的锁魂链?

吴老贵鼻子里哼了一下:索三还怕鬼?鬼遇到他会绕着走,锁魂链锁不住他。

关于索魂链的说法龙河林场几乎妇孺皆知。

应该说元青山得以斧锯下幸存是老场长的功劳。老场长是杨群的叔叔,军转干部,当年闻名全国的伐木劳模,戴着红花的大幅照片印在省报头版。知情人都知道老场长的晚年是在愧疚和纠结中度过的,他最后一次登上元青山防火瞭望塔,环视远方光秃秃的群山,自言自语道:我都干了些什么?说完狠狠跺了三下脚,把木制的瞭望台都跺晃了,老场长脸上流下两行冷泪。卸任前一年,老场长开始植树,他说在任上砍了多少树,我就要栽多少树,给自己赎罪。卸任时,侄子杨群当了场长,他当着很多人的面做了交代:龙河林场就剩下元青山这么一座囫囵山,把它完完整整留给子孙吧,谁若敢打开山的主意,我会在阎王殿里拎条锁魂链来牵人!老场长这话不是没来由,他听说杨群要给地区林管局打报告,要求对元青山进行间伐。所谓间伐其实是骗人的把戏,谁都知道一旦开山,就会大树小树一刀剃。林场很多人知道,杨群对元青山一直在动脑子。杨群埋怨叔叔过于保守,放出风来,我们不能守着一座金山要饭吃,元青山上一棵红松,就是一个职工半年的开销。牢骚归牢骚,有天然林限伐政策勒着,杨群不敢贸然进山伐木。

你去找杨群,他对吴老贵说,姐夫的话小舅子总该听吧。

吴老贵摇摇头,找了,杨群当着我面操起电话骂了索三一通,可是骂归骂,索三还是索三,我想好了,再抓到盗伐的,直接送林业派出所。

那就彻底得罪索三了。毕国兴说。

得罪索三就得罪吧,只要不得罪九泉之下的师傅就行。吴老贵的忠诚令人感动。

吴老贵说:还有件事很奇怪,这两天我发现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总在都柿沟转悠,又是拍照又是检查野兽粪便,看样子来者不善,都柿沟山势险峻,野鸡脖子(蛇)缠腿,这个人来弄啥?

毕国兴心里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大胡子或许是奔着白虎而来!难怪这些日子自己心神不宁,喊山回声有些变调儿,看来都柿沟真要出状况了。他说:下午我俩进山去瞅瞅,要真是偷猎的,就扭送派出所去。

吴老贵又说:最近杨群领着一帮人在山里东刨刨西抠抠,听说在找矿,元青山有矿吗?

杨群这个人,什么都想和桃山林场比高低,桃山出了铁矿,杨群很是眼红,就雇了地矿队人进山找矿,我也担心呢,真要是挖出铁矿,元青山可毁了。毕国兴忧心忡忡。

吴老贵道:元青山一开矿,我这个巡山就没用了,说好了,到时候我回来缯鼓。

午饭后,两人一同进山,经过一番穿山越岭,来到人迹罕至的都柿沟。都柿沟长满茂密的水曲柳和椴树,空气潮湿,都柿河水流湍急,河滩上有横七竖八的倒木,几只白鹭在河中岩石上静静地站着,似乎在等待什么。河那边是连绵的群山,群山与都柿河之间是连片的都柿丛,一只雀鹰在都柿丛上方盘旋。没有发现有人活动,河滩上也没有生火的灰烬。

这是走人了,吴老贵说。

毕国兴认真观察了一番吴老贵所指的地方,忽然想起了小春说的徐教授,莫不是徐教授来过?如果是徐教授,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看来不像偷猎的,他说,这个人很可能是来考察猫科动物的,小春来电话说林大的徐教授要来,还请你给关照一下。吴老贵点点头:看样子像个做学问的人。

吴老贵去别处巡山,毕国兴一个人坐在那块熟悉的卧牛石上歇息。河那边水雾缭绕,成片的都柿丛染了墨一般呈现出黛色。爷爷就是在这里发现的白虎,他感觉这个地方有种神秘的氛围,父亲闻到虎的气味在这里,自己第一次听到虎啸也是在这里。他忽然产生了喊山的想法,应该与河那边对对话,验证一下白虎是不是出了状况。

他站起身,运足丹田之气开始喊山,哎哎——啊哦哦!河中的白鹭扑棱棱飞走了,对面盘旋的雀鹰也不知落到何处,他一连喊了三个长调,然后静听回音。很快,河那边传出低闷粗重的回声,似有一阵粗风刮过,与以往相比,这回声变得格外急促。他感到额头的汗水变成了露珠,这回声带给他许多不祥联想。

来元青山勘察的人是杨群请来的物探队,他们勘察了三天,结果在山上发现了钼矿。

钼是什么东西?龙河人谁也说不清楚,包括杨群也不明就里。经过技术人员一番讲解,大家才知道钼这东西特金贵,价值远在铁矿之上。

杨群像打了鸡血一般亢奋,逢人便说:知道钼吗?铁和它比起来就是三孙子!杨群的愤怒是有底火的,桃山林场场长因为开矿办厂有政绩,听说已经调到管局多种经营办当主任,这个位置一直被杨群所看好,杨群认为自己的能力也适合这个岗位。多种经营办老主任来龙河调研时,两人私下喝了半宿酒,据说老主任认为杨群是接替自己的不二人选。谁知一个铁矿让这把交椅换了主人。

很快,元青山钼矿开始紧锣密鼓筹建起来。矿址就在白石砬子上方百米左右的山坳里,几排简易工棚已经建成,施工大军开始入驻,林场职工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都是钼,都在计算钼矿会给林场带来多少效益,没有人再提老场长的锁魂链。

元青山开钼矿的消息对于毕国兴来说简直就是噩耗。一连几夜他无法入睡,机器轰鸣的建设工地让皮匠铺屋顶、院子每天都落满黑土沙尘,白石砬子也无法晾晒皮子。他清楚自己无法阻止钼矿建设,但他还是鼓足勇气去找杨群——有些话不说出来,憋着难受。

杨群一见到他就笑了,说:国兴你福气不小,听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动迁动迁,一步登天!钼矿给你的补偿款你这辈子花不完。

他说:在元青山开矿,老场长的话你还听不听了?

杨群哈哈大笑:此一时彼一时,叔叔要是活着,保不齐会举双手赞成开矿!

他说:你毁掉元青山,赚了钱又有什么用?

杨群严肃起来,纠正道:怎么叫毁掉元青山?开矿如同挖煤,不毁山表林木,你别瞎操心!

他呼吸有些急促,杨群这话显然说不通,爷爷说过,山是活的,你挖空它的肚子它还怎么活?

杨群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在他眼前晃了晃:呶,批文都下来了,板上钉钉,没得商量,全场千把号人都眼巴巴等着分红呢,要是知道你拦着,还不把你扔龙河去?

他无语了。众怒难犯,这个道理他心里清楚。

杨群把文件放回抽屉,很大度地道:别担心国兴,动迁后我在街面给你选个好地段,不耽误你开皮匠铺。

说实话,杨群做事还是很义气的,是条言而有信的汉子。天然林禁伐,林场上千人深陷生活窘境,靠上级补贴不咸不淡地活着,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就业致富的门路,谁愿意放弃呢?

他沮丧极了,目光定格在杨群办公桌后面的白墙上,那里挂着一张老场长的照片,照片中戴着前进帽的老场长在一棵秋天的柞树前灿烂地笑着。他心里说:老场长啊老场长,如果知道元青山要开膛破肚你还笑得出来吗?

杨群送他到门口,很神秘地说:还记得我说过要给你一个大活儿吗?快了,钼矿开工后这事就办。

他苦笑了一下,皮匠铺能有什么大活儿?

回家后,他把元青山要开钼矿的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小春。

小春闻听十分吃惊,说徐教授正在跑元青山国家森林公园和大型猫科动物保护基地的事,起草好的报告他看了。

毕国兴失望至极地说,采矿批文都下来了,这事恐怕不好办了。

小春说他要马上把消息告诉徐教授,请徐教授想想办法。小春又说徐教授已经悄悄去过元青山了,在都柿沟安装了三台自动红外摄像机,以便收集资料,一旦摄像机拍到野生虎,将是石破天惊的重大发现。

钼矿的确没有毁林,但却炸掉了虎头岩。

虎头岩被炸前一天晚上,毕国兴有些心神不宁,心里突突直跳,总感觉有事发生。第二天清晨,一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来敲门,告诉他不要出门,山坡上要爆破,当心碎石伤人。他问:爆破什么?工人说是虎头岩,那块大石头碍事。他一惊,感到心要被爆破一样,回过拳头,用戴着银顶针的拳头正面顶住胸口,不这样做似乎心脏就会蹦出来。戴安全帽的工人到对面马路上去提示行人,并远远地摇动着手里的小红旗。不一会儿,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似乎从脚下发出,房子晃了晃,终于稳住,但碎石雨却冰雹一样落下,砸得屋顶砰砰直响。

虎头岩完了,他感到心脏似乎不跳了,有一种休克般的死静。

杨群做事雷厉风行,不到一个星期,就在虎头岩被炸平的地方,元青山钼矿举行了开工典礼。

平整后的山地上搭了主席台,立起巨幅喷涂背板,背板呈玫瑰底色,上面一排绿色大字:元青山钼矿奠基仪式。台子四周插满彩旗,东西两侧对排一台台挖掘机。杨群组织了龙河小学四个年级的学生手持绢花来列队助兴,县二人转剧团的演员也涂脂抹粉进行热场表演,隆重的开工仪式让寂静的龙河林场着实火了一回。

毕国兴没有去看热闹,他一向对二人转不感兴趣,与父亲喊山相比,简直就是马嘶驴叫。前两天索三来催他动迁,被他断然拒绝。被驳了面子的索三撂下狠话:要不看你和我姐夫是同学,早把你这皮匠铺推了,还商量个啥!

他给杨群打电话,杨群说:国兴你别听索三吓唬你,他把你皮匠铺推了,我那大活儿找谁去?不过话又说回来,钼矿开工,你这皮匠铺在白石砬子下面就不安全了,早搬晚搬,早晚要搬,早搬没亏吃,谁叫咱俩是同学呢,置换的房子随你挑。

放下电话他眼泪就下来了,元青山开矿,皮匠铺动迁,这些事怎么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跑到白石砬子上声嘶力竭喊了一回山,喊声被上面机器的轰鸣吞噬了,没了往日的回声。

工人像挖煤一样开始打巷道,巷道进度极快,运渣车土拨鼠一样出出进进地忙碌,这情景不知怎么就让他联想到了《动物世界》里那些给大象掏肛的鬣狗群。鬣狗令人恶心,如果有机会硝一张鬣狗的皮子,他决不会用草灰和黄米的古法。

他每天都到山上看看,心里渴望徐教授正在跑的元青山国家森林公园和大型猫科动物保护基地能尽快有消息,一旦成为国家森林公园,元青山被掏肛的命运才会停止。

洞口里挖出的碎石越堆越高,几乎堆成一座褐色的小山,他看到这些碎石如同看见了大山被捣碎的骨肉一样心里不是滋味。元青山这不是出状况了吗?他愤愤地想,山里为什么要有钼呢?钼这个怪物到底是什么模样?难道就是这些褐色的石头?他捡起一块碎石端详了一番,似乎闻到了一种咸咸的腥味,他联想到了血,刚刚剥下来的生牛皮就是这个味道。

夜里,小春打来电话,说徐教授的红外摄像机有了发现,自动镜头捕捉到一只金钱豹到河边饮水,就在河那边,教授简直要癫狂了,这是四十年来第一次在东北林区发现野生金钱豹!小春说向徐教授咨询了白虎一事,徐教授说元青山有虎也是西伯利亚虎,中国称东北虎,杨子荣当年打的就是东北虎。白虎是孟加拉虎,到小兴安岭林区的可能性不大。但徐教授也说了,不排除东北虎因为环境变化而产生变异,从理论上讲,白山黑水的环境,老虎进化成白虎也是成立的。

有豹就可能有虎,它们都是处于食物链顶端的大型猫科动物,从这一点来看,徐教授的项目很可能跑下来。小春在电话里安慰他,小春知道父亲因钼矿而寝食难安,一旦国家森林公园和大型猫科动物保护基地批下来,钼矿难题就会迎刃而解。

他问徐教授发现了多少豹子,是成群的还是独行的?是雌性还是雄性?小春说只录到一只,雄雌看不清,教授说了,豹子的伴侣是稳定的,摄像机肯定会捕捉到另一只。

索三又来催动迁。

毕国兴告诉索三,钼矿就是挖到皮匠铺底下,他也不会搬,搬了,对不住爷爷。

索三没辙,只好去找杨群。杨群说:我还有件大活儿找国兴办呢,在大活儿完事前不许你来硬的。

索三耸耸肩,道:我有个法子。他不搬是因为那个无名小庙,哪天我把庙推了,看他赖在白石砬子还有啥想头?

杨群愣了一下,无名小庙在毕国兴心里的位置确实非同一般,上学时两人曾来看过小庙,当时毕国兴得意扬扬,说红卫兵“破四旧”把关帝庙、土地庙都砸了,却没敢碰这座小庙,这小庙神通大着呢。杨群对此却有自己的看法,这么个鸡窝大的小庙谁会在意?红卫兵不砸是因为它实在不值得砸一回。杨群叫索三再等几天,自己来想办法。

这一次,他没有打电话叫毕国兴,而是亲自驾着吉普车来到毕氏皮匠铺。进门就把一个帆布包拎到面前,兴奋地说:国兴,大活儿来了!

这是什么?毕国兴盯着帆布包问。

杨群左右睃了一眼,小声道:虎皮。

毕国兴大吃一惊,杨群怎么了?上次熟豹皮,这次又熟虎皮,虎皮是熟得了的吗?毕氏皮匠的铺规杨群不是不知道。他将帆布包推回去,态度十分坚决:对不起,毕氏皮匠有“三不熟”的铺规,虎皮无论如何是不能熟的。

杨群脸色有些泛红,道:你可知道这件大活儿对于我来说意义多重要吗?我是答应过桑局的。

你答应啥局我不管,我不能破“三不熟”的规矩。他的语气不容商量。

都啥年月了,你还抱着老规矩不放。杨群说。

他摇摇头:啥年月老规矩也不能破。

我后半生就靠这张虎皮了,你就破一回例吧。杨群声音虽然很硬,但底气明显不足。

他还是摇摇头,让杨群坐下来,道:你知道老掌柜为啥闯关东吗?就是因为给一个亲戚加工了一件端罩,结果事发进了笆篱子。你现在让我加工虎皮,这不是把我往笆篱子推吗?老掌柜的覆辙我怎么能去重蹈?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还有,猎杀老虎是要坐牢的,这虎皮哪里来的呢?

说完,他小心翼翼打开帆布包,一看,脸庞顿时失了血色,变得纸一样白,帆布包里竟然是一张卷好的白虎皮!他一下子惊坐在地上,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白虎,白虎皮!他的心几乎揪在一起,有一种缺氧的感觉,眼前浮现出河那边那片长满都柿的河谷,难道白虎被杨群捕杀了?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把身旁的杨群看愣了。

你咋了?杨群扶起他,一张虎皮就吓成这样,要是真虎还不吓死啊?

你哪里弄的白虎皮?他惊厥般看着杨群那双铜铃般的眼睛。

杨群朝东北方努努嘴。

他心里一颤,东北方即是境外,也可能是河那边。

境外有白虎吗?他问。

杨群有些不耐烦:境外别说白虎皮,就是人皮也能弄得到,只要你有钱。说着他又诡秘地一笑,道:这次不做坎肩,我要做一缝裘,我知道只有毕家能做,也只有虎皮可做,你别拒绝我老同学,你当年在麦秸垛上告诉过我,一缝裘是毕家祖传绝活儿。

毕国兴脑袋嗡的一声,好像又被补了一闷棍。毕家一缝裘的手艺的确是自己向杨群炫耀的,他还说过,只有大张的虎皮才能做一缝裘,除了虎皮外其他够大的皮子做了也没价值,只有虎皮一缝裘才相当于国宝。没想到这些话过去几十年杨群还能记得住。他稳了稳心神道:一缝裘虽是毕家祖传手艺,但不瞒你说父亲和我都没有做过,老掌柜做没做过我也不知道,我做不成这个大活儿。

你说谎,杨群脖子一歪道,你忘了有一年我俩进都柿沟采都柿,路上你告诉我父亲教你用羊皮试做一缝裘。我当时就想,羊皮才多大呀,要是几张皮子拼起来就不是一缝裘了。你说羊皮可做童子穿的一缝裘,手艺都是一样。你忘了吗?

这一回毕国兴有些脸红了。杨群没说错,上学期间他和杨群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除却白虎和貔子的秘密他没说,其他对杨群并无隐瞒,杨群记性也太好了,自己用羊皮学做一缝裘的事他还记得。

你为什么非要做一缝裘?现在几人能懂?他不明白杨群怎么总有些奇怪的念头。

杨群在他的追问下道出了原委。

原来有一次桑局来林场检查工作,杨群在汇报完后,即兴发挥聪明才智,总结说龙河林场有三绝。桑局很感兴趣,就问有哪三绝。杨群便开始满嘴跑火车,说第一绝是元青山的山槐,打成床能治失眠;第二绝是元青山的哈什蟆,都是红肚皮,籽大油多;第三嘛,他本来想说是元青山上的飞龙,但飞龙整个林区到处有,便临时改为毕氏皮匠的虎皮一缝裘。

桑局对前两绝不感冒,倒是对最后一绝兴趣蛮大,问一缝裘是什么,怎么从来没听过?杨群便把小时候从毕国兴那里得来的知识说给了桑局,然后他就见桑局若有所思。

调研结束,桑局本来已经上车,却再次下车,把杨群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他有个大人物的夫人办了个古代服饰博物馆,要是有一件虎皮一缝裘,必将是镇馆之宝。杨群知道自己烧香引出鬼了,但还是拍着胸脯答应下来,这便有了这件所谓的大活儿。

你若是不帮忙,我就坐蜡了。杨群态度极为诚恳,没了平常的霸气。

杨群虽然说了软话,但毕国兴的耳边却分明响起父亲当年除夕夜在小庙前对自己说的话:做事情规矩不能破。爷爷当年要是不制作那件端罩,毕氏皮匠何至于背井离乡闯关东?想到这,他摇摇头说:这个忙我帮不了,真的,帮了你,我后半生睡不安稳。

杨群的脸开始由红变白,鼻尖上有亮晶晶的汗珠沁出来。毕国兴从没有见过杨群鼻尖出汗,看来他真是急了,语气也开始变冷:怎么?怕我少你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有祖上的规矩在,你知道的。他听出了杨群的不悦。

杨群放缓语气说:给我倒杯水。

他找出茶叶,沏了一杯茉莉花茶。玻璃茶杯缓缓地冒着热气,杨群端起茶杯,吹了吹漂在上面的茶叶,又放下来,两眼死死地盯着他,依旧放低了声音说:毕家“三不熟”的规矩我清楚,“三不熟”不等于三不做,你别拿规矩搪塞我。要不我找人把虎皮熟了,再请你来做总可以吧?

他没有回话,他知道杨群这是迂回战术。

国兴你回头想想,你找我办的事我哪一样差了?皮革厂的项目你说污染,我就没有上,结果让桃山林场捡了便宜;吴老贵想当巡山,你一句话我就额外加个指标让他当,你说让他巡元青山我也依了你,谁不知道巡元青山是肥差?你要是埋怨我开钼矿你就错了,换了你是我也会开,林场转型发展是不错,可是靠栽树猴年马月能见效益?老场长栽的树现在还没成材,可眼下上千号人是要体面地生活呀,我们不能守着金山要饭吃。

杨群这番话说得恳切,毕国兴的额头开始冒汗。

杨群接着说:索三要来推你房子,是我拦着不让动,我一直把你当兄弟待,可是你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见到虎皮我头皮发麻。他找不出什么理由,只好实话实说。

杨群端起茶杯,不顾茶水烫人,咕咚咚几口喝下去,吐出几截茶梗,然后站起身道:话我说完了,底也交给你了,这个一缝裘事关我的前途命运,你看着办吧。说完推门走了。

毕国兴呆呆地站在屋中央,想说句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老伴从里屋出来,望着杨群的吉普车一溜烟儿远去,对愣在那里的毕国兴说:杨场长真生气了,咋办?

他缓过神来,像是问老伴,又像是问自己:咋办?我做错了吗?

老伴摇摇头,虎皮一缝裘是万万做不得的,老虎和熊猫一个级别,都是国宝。

可是,杨群生气了咋办?

老伴不知怎么回答,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到屋外去打扫院子,因为山坳里正在施工,院子里落满土灰,老伴每天都会打扫几遍。

他换了件衣服,出来对老伴说要进山看看。老伴问:进山去哪里?他说当然去都柿沟。老伴说:天过晌了,明天去吧。他说想到都柿沟去喊山,看看河那边是不是有状况。老伴明白了他的心思,自从钼矿炸平了半山腰的虎头岩,他喊山只能到都柿沟。老伴清楚是杨群带来的这张白虎皮让他担忧河那边的白虎是不是安全。老伴说,去吧,要是天黑了,就到吴老贵窝棚里凑合一晚,别走夜路。

相遇总是发生在不经意间。毕国兴与徐教授就是这样,他们在都柿河边意外相逢。

毕国兴匆匆赶到都柿沟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他穿过成片的椴树林,下到河滩,站在卧牛石上观察河那边的情形。河那边寂静无声,墨绿色的都柿丛似乎涂上了一层金粉,看上去有种迷幻色彩。因为有湍急的都柿河相隔,河那边没人过去,杨群当场长后想在河上架座便桥,以便人们能过去采都柿,但这个想法被一条野鸡脖子给断送了。

野鸡脖子是都柿沟一种毒蛇,因为体色像野鸡脖颈而得名。那天,得令架桥的几个工人肩扛斧锯费尽力气来到都柿沟,其中一个穿着短裤的包工头急不可耐地跑到河边捧水洗脸,不想一脚踩上一条盘成一团的野鸡脖子,野鸡脖子蹦起来,朝包工头的小腿狠狠咬了一口,这一口几乎要了包工头的命,林场把他送到大连的蛇岛医院才治好。

此后,便再没人提都柿沟架桥的事,毕国兴试探过杨群的想法,杨群说:为了采点儿都柿去和野鸡脖子纠缠,不划算。于是,河那边便保持了亘古不变的安宁。

毕国兴有时想,修路架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恐怕不能一概而论,就像泰山、黄山修的索道,登山是方便了,但神圣感却没了。

歇息了一阵后,他开始喊山。一连喊了三遍,却没有听到一丝回音,他慌了,揉揉眼,再次观察河那边,河滩、都柿丛、水曲柳柞树混交林,再往上就是高大的红松,河那边的植被层次分明,没有丝毫异常。他运足了力气正要再喊,身后传来一声喝问把他吓了一跳。

你在这儿吆喝什么?他回头一看,一个身穿满是口袋的土黄色马甲的中年人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中年人留着黄黑相间的胡须,脖子上挂着相机,脚蹬一双高靿翻毛皮鞋,他马上就猜到这是小春说的徐教授。

你是徐教授吧?他笑着问,我是毕小春的父亲毕国兴。

对方点点头,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像教导学生一样说:别在这里大声吆喝,会惊扰河那边的动物。

他依旧笑着说:没事,河那边习惯了我喊山,我不喊才是出了状况。

徐教授眼里亮了一下,大概是对方的话让他感到稀奇,喊山是个很陌生的概念,这里的动物怎么会习惯人类的大声喧哗呢?

我知道您来,和巡山的吴老贵来找过您,可是没找到您的帐篷。他说。

教授下颌翘了翘,道:跟我来吧。

他很兴奋,上次和吴老贵来都柿沟,没有发现教授的踪迹,这次倒要看看教授的帐篷究竟藏在哪里。徐教授引他穿过一片黑桦林,来到一棵老榆树前,抬手指了指:你不恐高吧?

毕国兴抬头一看,两丈多高的老榆树树杈上架了一个简易树屋,屋不大,大概只能容下一人,被榆树枝叶遮挡得十分隐蔽,难怪上次他们没有发现。徐教授道:屋小,就不请你上去了,我们坐树下聊聊吧。

两人在树荫里席地坐下。小春都告诉你了吧,我的红外摄像机在河那边捕捉到了野生金钱豹,这个地方着实应该列入保护。徐教授说,我听小春介绍,你们祖孙三代一直以保护元青山为己任,挺让人感动的。

毕国兴不习惯被别人夸奖,自谦道:我们祖孙三代都是皮匠,你知道皮匠这职业是专门熟动物皮子的,动物是皮匠的衣食父母啊,爷爷立下保护元青山的规矩,应该算是一种自保吧。

教授微笑了一下,说:保护自然就是保护自己,这话对头,残害动物是罪孽,罪孽这个东西,靠别人是无法救赎的,只能靠自己。

毕国兴不想听教授讲大道理,他关心的是河那边的白虎,便问:您拍到了豹子,拍没拍到白虎呢?有没有坏人谋害白虎?

教授起身,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树屋,拿下一个小型摄像机,打开显示屏给他看。摄像机在不同时间拍到了两个人,一人持柴刀,是吴老贵,几天后再拍到的人戴着墨镜、胸前吊着望远镜、肩扛双筒猎枪,一看便是索三。

教授问: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他点点头,说了两人的身份。

教授说:扛猎枪这个人是在踩点,夏季动物脱毛,不适合打猎,此人想下手要等冬季,河水结冰,就能过去偷猎。

一阵山风吹来,毕国兴感到后背发凉,难道索三真的在打白虎的主意?杨群拿的虎皮会不会是索三打的?他不敢再想下去,自己喊山没了回应,按爷爷的说法就是大山出了状况。

小春说您在跑元青山国家森林公园一事,要是能成就太好了,元青山正在被掏心挖肝,看着揪心。

那是挖钼矿,污染严重不说,尾矿还有危险,这种开发是不能容忍的。教授说,我的报告递上去了,正等回复呢,当然,如果不回复,你们应该自发抵制这种破坏环境的行为,绿水青山不在了,你们后人守着一堆堆矿渣生活吗?开矿环评是很严格的,元青山钼矿做环评了吗?你们场长别以为在深山老林里就可以当座山雕!

毕国兴闻言不由得对教授充满敬意,看来教授掌握情况不少,什么时候去钼矿现场考察过他一无所知,这做法很像古代的微服私访,很可惜教授不是领导。

我们场长也有难处,他说,挖矿是为了林场转型发展。

教授摇摇头,很坚决地说:这事要管,我管定了,我拿到了第一手材料,河那边灌木丛里大型动物有狍子、鹿、野猪、猞猁和豹,这样的动物多样性地区只能在保护区里看到。我明天回省城就带着录像一个庙一个庙去拜,不信就感动不了菩萨。

毕国兴心头一热,看来小春学生物学对了,要是没有小春,徐教授怎么会到元青山来?

教授说:你告诉巡山的,要重点防备那个戴墨镜、胸前吊着望远镜、肩扛猎枪的人,从录像看他来这里显然目的性很强,好像在寻找什么。

他点点头,想起了那张已经加工成坎肩的雌豹皮。

教授忽然问:你前面说河那边习惯了你喊山,这是啥意思?

毕国兴于是给教授讲了从爷爷开始喊山的来龙去脉,说白了,喊山就是与大山对话,与河那边的白虎对话,从回响中辨别大山和白虎是不是有状况。

教授的眼睛开始大放异彩,这可是一个独特的交流方式,教授说,你们祖孙三代几乎与大山、与白虎对话了一个世纪而不间断,这是一篇难得的好文章!

可是,我今天喊山没有听到任何回声,河那边静得吓人,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他望着教授问:你说,白虎不会有状况吧?

教授安慰他:若有白虎,觅食范围也在几十平方公里以上,怎么会听到你喊山呢?

进入七月,山里的雨开始攒着堆下,有场雨竟失控下了一天一夜,眼看着窗前的马路就变成一条流动的河。毕国兴给客户熟的几张羊皮无法晾晒,只能挂在屋里,皮板已经生出了绿斑。

老伴说:天漏了,不知要出什么状况。

吴老贵来了,穿着雨衣,拎着一把柴刀,进门脱下雨衣,露出汗气腾腾的脑袋,一看就是匆匆赶了很远的路。他喝下一碗水,抱怨道:都柿河发怒那才叫吓人,柳罐斗大小的石头满河滚,成片的都柿丛被山洪冲走,河边楸子树上缠满野鸡脖子,怎么有点儿要洪水滔天的感觉呢?吴老贵虽说只有初中文化,话不多,却常常一语中的,说出害处,一句洪水滔天让毕国兴心里直发怵。他问:都柿河山洪暴发会不会伤到白虎?吴老贵摇摇头,说不知道,白虎精着呢,咋会被山洪冲走?

吴老贵是来说另一件事的,那个盗伐的又出现了,吴老贵脸上的皱纹有些变形,上唇哆嗦着说:这老小子盯上了河边成材的水曲柳,伐了树并不在山间运,而是去枝截断后直接放排到都柿河里,让河水冲到下游出了林场地界再拖上岸。老小子以为下雨天我不在山上,刚伐了两棵树,我就出现了,他们蒙了,扔了电锯就撒丫子往山里跑,你想,大树被放倒的轰响和水声不一样,水声脆,大树倒下的声音是很大的混响,一棵大树活了几百年,就那么被人杀了能心甘情愿倒下?总该吼上几声吧?我知道领头的就是抓了放、放了抓的那个老小子,他有点儿跛脚,虽说穿着雨衣,我一看就是他。唉,我毕竟年纪大了,跑不过这些臭小子,他们像山狸猫一样跑了。

毕国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吴老贵单枪匹马要是遭了歹人黑手怎么办?我和你一起去找杨群,至少要给你配点儿装备,他说,人身安全第一。

吴老贵说:去也是白去,杨场长忙着开矿,哪能顾上我这个小小的巡山?

毕国兴说:不行,我还是给杨群打个电话,让他想办法保证你的安全,杨群毕竟是场长。

电话拨通,他说了吴老贵的处境,杨群在电话里安慰他:放心吧国兴,盗伐人不傻,他们只是要几根木头,不会要人命,要了人命他们能跑得了?公安局又不是吃干饭的。

毕国兴放下电话觉得这件事没有引起杨群的重视,盗伐人都是些五马六猴,啥事干不出来?他嘱咐吴老贵再遇到这种事情不要急着抓人,先回来到保卫科搬救兵。吴老贵擤了下鼻涕,道:他们蛇鼠一窝,哪儿有救兵?我的救兵就是你啦。

毕国兴告诉吴老贵,徐教授常去都柿沟,教授的树屋在河边一棵老榆树上,教授有卫星电话,有急事可到河边找教授打电话。他知道山里没有手机信号,发生危险无法和场里联系,上次他和教授交谈,问到教授遇到困难怎么办,教授说自己野外装备是国际标准,有卫星电话、足够的备用电池和压缩食品,独自在山里住上十天半个月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他请吴老贵吃了饭,两人喝了一瓶高粱烧。吴老贵略有醉意,拭着眼睛说:现在人人说梦想,国兴你知道我的梦想是啥吗?他摇摇头,说实话,他从来没有想到吴老贵有什么梦想。我的梦想是缯一张世界上最大的鼓,在你喊山时给你擂鼓。他听后心里十分感动,眼泪注满眼圈,紧抿嘴唇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敬了吴老贵满满一杯酒。

不想,这顿酒成了他与吴老贵的永别酒。他对不幸的预感成为现实,吴老贵果然出事了。

吴老贵的遗体被发现在河边一处断崖下的浅水里,淅沥的小雨和流动的河水破坏了现场,公安的结论排除他杀,估计是在巡山时失足跌落断崖而死。林场给吴老贵举行了规模不小的遗体告别仪式,并将其定为因公殉职。

吴老贵的遗体没有火化,毕国兴做主就葬在父亲的墓旁,杨群本来不同意,看到毕国兴和吴老贵的家人态度坚决,便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下葬时杨群来了,站在这座湿漉漉的新坟前眼圈有些发红。杨群说吴老贵是个好巡山,下雨天还在工作岗位,这样的职工是凤毛麟角了。毕国兴向杨群说自己怀疑是有人暗害吴老贵,吴老贵天天在山里转,怎么会跌落断崖?杨群想了想,道:怀疑归怀疑,我们只能相信公安部门的结论,再说了,要是他杀,是谁干的?证据在哪儿?

他一时无言以对。

杨群说:吴老贵的事迹要写进场志。

从墓地下山,走到白石砬子旁,杨群对他说:那件大活儿别忘了,我不催你,啥时候想通了啥时候做吧。

因为吴老贵死于都柿沟,林场上下一时传言纷纷,都说都柿沟邪性,都柿沟越发成了一个恐怖的地方。

毕国兴决定去省城找徐教授。

在林大,小春领着他找到了徐教授。徐教授见了他很热情,当听说巡山的吴老贵离世的消息后,教授似乎在回忆什么。

毕国兴问森林公园和保护基地的事怎么样了,教授说很快就有眉目了,据说大领导已经批示。关于皮匠铺动迁的事,徐教授让他沉住气,能顶就顶,能拖就拖,有些事希望就在顶和拖之中。他告诉教授,小庙在主心骨就在,小庙没了,他会六神无主。教授说:你别想小庙了,小庙无非是一些砖头瓦块,你还是多想想河那边,河那边的獐狍野鹿可都有血有肉,郁闷的时候你就去河边喊山好了。

教授这样说,他顿时心里亮堂了不少,是啊,河那边不是还在吗?越是无助的时候越要打起精神来!

霏霏细雨中,他从省城回到元青山,刚下汽车就望见一群人围着一台铲车聚集在白石砬子上方,他知道出状况了,将背包扔到院子里便快步上去看究竟。拨开人群,不禁大吃一惊:小庙被铲车给推倒了!索三叼着烟,一条腿有节奏地抖动着,和身边几个保卫科的保安正在说说笑笑。他感到周身的血直往上涌,似乎要顶破脑门喷射而出。

他走过去盯着索三质问:为啥扒庙?

索三丢掉烟蒂,用脚蹍灭,仰脸吐出一个烟圈,一脸坏笑地说:你这是明知故问哪,开矿修路,这小庙就是障碍你明白不?众人一阵哄笑。

他几乎和索三脸对脸说:你就不怕遭报应?

索三一脸坏笑顿时散去,打了个寒战说:你别吓唬我,我这是执行公务!再说了这小庙属于非法临建。

胡说!毕国兴吼了一声:这小庙比林场年纪都大,你却说它是非法建筑?老掌柜建庙的时候,你的法在哪儿?

索三眨眨眼,毕国兴的话把他噎住了,非法临建这样的字眼他常用,不想今天却用错了地方。

毕国兴不想与索三多说,转身对铲车司机道:后面就是我家祖坟,你要是毁我家祖坟,我和你兑命。

铲车司机很年轻,粗大的喉结上下动了几下,说:我就一个开铲车的,推什么听索科长指示。

索三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你还是早做迁坟准备吧,最多通知三遍,第三遍不迁就上铲车。

这时,山巅滚过一圈闷雷,云层像灰色的幔布缓缓拉下来,似乎要罩住高高隆起的矿石堆。

因为连阴雨,钼矿停止了施工,一个穿蓝色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人快步朝索三走过来,急三火四地问道:杨场长在家吗?

索三说:在呀,找我姐夫干吗?

安全帽说:巷道进水灌包了,赶快找杨场长弄几台抽水机!

索三打发人领着安全帽下山,自己指挥铲车开始平整场地。

毕国兴呆立原地,铲车每一次推动,都像碾压在心坎,他觉得心里在流血。爷爷修的这个小庙非常结实,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连块砖瓦都没换过,可见当初爷爷是多么用心。现在,百年小庙毁在铲车之下。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不知道白石砬子下面的邻居是不是安全,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过机器如此近距离的轰鸣。钼矿开工时他就担忧过黄家的安全,也曾想过黄家是不是会搬家,现在看来,小庙被毁后,白石砬子也难逃厄运了。

他不想再看下去,扭头踏着一路泥泞回家。这段坡路原本是长满小草的,踩上去像地毯一样松软,因为铲车的碾压,小路变得泥泞不堪。

回到皮匠铺,他将鞋子甩在门外,赤脚站在砖地上望着窗外发呆。窗外是那条沙石公路,公路西侧蜿蜒的龙河还在,但河边的湿地早就开垦成稻田,都柿丛也不见了踪影。随着一阵轰鸣声,土黄色的铲车颠簸着开过去,整座屋子都在震动,灰尘从棚顶落下,他眼前一片模糊。铲车后跟着人群,送葬队伍一样蔫头耷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一路泥泞中离去。天上开始淋雨,他看到索三坐在铲车驾驶室里,朝着皮匠铺比比画画。老伴走过来,和他一起看着走上公路的铲车和人群,轻轻叹了口气:杨群还是动手了。

他眼里含着泪,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似乎是自言自语:都怪我没本事,爷爷两桩心事都出状况了。

那个帆布包呢?他问。老伴把装着白虎皮的帆布包拎出来放到案子上。他抚摸着帆布包说:要是没它,皮匠铺今天也扒了。

给杨群打个电话吧。老伴说,实在不行咱就搬家。

咱搬家容易,那些黄家咋办?他声音有些颤抖,咱总不能把白石砬子也一块儿搬进屯子吧?

夜里。他和老伴一起提着一盏马灯来到白石砬子上方,在被铲车压平的小庙废墟上用手抠出三块完整的青砖。然后,二人来到爷爷的土冢前,老伴提着马灯照亮,他用青砖两立一横垒了个小砖门,转头对老伴说:山门在,进门都是庙。

忽然,附近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嘤嘤嘤,十分清脆。他并不害怕,大着声说:没事的,别怕。

说完,婴儿啼哭声消失了。

回来路上,老伴问:你刚才和谁说话?黄家,他说,黄家被吓哭了。

因为下雨,钼矿放缓了挖山进度。

索三第二次上门来催促动迁,他警告说:一个小小皮匠铺对于钼矿来说连粒沙子都算不上,不能不识抬举。

毕国兴说:我没想让谁抬,我就是一皮匠。

索三说:我知道你和我姐夫是同学,要是想多要点儿补偿就和我姐夫通融,当钉子户占不着便宜,我索三也不吃这一套!

毕国兴面无表情地说:这不是钱的事。

索三百思不得其解,眼前这个皮匠怎么死脑筋呢?赖在白石砬子下到底想要什么?钼矿动迁补偿很可观,很多人羡慕得眼红,再说小庙已推倒,钼矿巷道也开挖多日,眼看着运矿石的路就要开修,硬顶在这里不是螳臂当车吗?索三威胁道:这是第二次通知,第三次就要上铲车了。

毕国兴显然没有被索三的威胁吓住:来推吧,让这老宅子把我埋在这儿好了。

索三拂袖而去。

杨群打来电话,口气很严肃:国兴呀,钼矿的事政府有批文,你动不动迁都改变不了钼矿建设。你可知道要是不搬家,钼矿粉尘会影响健康的,严重的可致癌。

毕国兴问:一个可致癌的项目你为啥要上?

杨群说:你别钻牛角尖了,要说污染,皮革厂才污染呢,当初有人来龙河投资,你劝我,我听了你的话没有同意落,结果人家去了桃山林场,据说效益挺不错。世上污染的项目成千上万,都关掉可行吗?

现在,钼矿之事杨群主意已定,毕国兴说什么他都不会动摇。但杨群牵挂着那件大活儿,桃山林场那个老小子已经调到管局多种经营办当主任了。杨群说:国兴你要帮帮我,管局新空出一个位置,我做梦都想进城。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俩在麦秸垛上谈论长大后要干什么?你说你想当一个像爷爷那样受人尊敬的皮匠,我说我就想离开山沟进城,哪怕像《黑三角》里那个老太太一样在大街上卖冰棍也行。你还笑话我说那个老太太是特务,说我将来想当特务,为此我把你胳膊都掐青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毕国兴说,可我不能破了皮匠铺的规矩。

杨群的语气有些粗重,他能明显感到对耳膜的冲击:几十年交情了,你就不能帮帮我?

我还没想好,真的,再等等吧。毕国兴撂下电话,担心再说下去会吵架。

上午通的电话,下午杨群开车来了。

停了车,杨群门也不进,大声说:国兴,你出来!

毕国兴走出门,看到杨群的样子,心里颇感意外,杨群的脸色告诉他一定出了什么事。

啥事?他问。

我问你,是不是你找了林大的教授来告钼矿?杨群双目怒视。

毕国兴心里一惊,从杨群的态度看,应该是徐教授为元青山的奔走起了作用,要不杨群不会如此气急败坏。是我,他说,我去省里找了徐教授,听说徐教授要申请把元青山划成国家森林公园。

你呀你,你怎么能吃里扒外呢?他徐教授不是咱林场职工,只想着元青山,哪想着咱林场职工的生计?你这么做是砸全林场的饭碗啊国兴!我要是把你干的这事告诉职工们,他们能饶过你?

毕国兴一言不发,努力压抑着内心的兴奋。

杨群气鼓鼓地说:上面来通知了,要钼矿重新做环评,这一评又要耽误时间。

看到杨群焦躁的样子,毕国兴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他想了想,安慰道:要是钼矿环评没通过,我就破一回规矩,给你做了那件大活儿。

他原以为杨群会高兴,谁知杨群苦笑道:国兴啊,我宁可不做那件大活儿,也要开钼矿,你不是场长,不知道当场长的难处。

看来,开钼矿也不仅仅为了自己进城。

林管局组织的环评小组冒雨进驻龙河林场。

环评小组到现场查看了半天,接着又来到了皮匠铺向毕国兴询问生意情况。毕国兴发现带队的组长似乎是甩手掌柜,进到皮匠铺不请自坐,拿着自带的水杯开始喝水,水杯很精致,像一件精密仪器,里面泡着当地的刺五加。环评小组另两人一个是位年轻女同志,眼睛很大,似乎没有眼白,她总是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一个是戴着遮阳帽的中年人,瘦而白,总是摆弄手机。毕国兴想和环评小组的人说点儿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只能问什么答什么。

女干部问:山坡上开钼矿是您有不同意见吧?

他点点头,他从来没想到隐瞒自己的态度。

那个摆弄手机的中年人问:你知道钼吗?知道它有多少用途吗?

他摇摇头。

组长的问题有点儿跑偏,他一边徐徐饮水一边说:熟皮子可是污染环境的,你这店铺要是现在做环评肯定通不过。

毕国兴心里奇怪,这个组长真有意思,明明来给钼矿做环评,干吗扯到皮匠铺来了?他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毕氏皮匠熟皮子是用草灰和黄米,没污染。

组长不白给,显然对鞣革做过功课,鼻子哼了一声:你熟皮子不用硝?熟皮子又叫硝皮子,不用硝怎么行?用硝就会污染水。

毕国兴觉得有必要给这位组长补补课,便指了指墙上一张发黄的纸道:你瞅瞅,这上边写着什么?

组长站起身,上前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张“四不用”铺规。铺规第二条明明写着毒料不用,关于毒料后面的解释中,有一个“硝”字。组长把水杯盖拧紧,很认可地点点头,道:不愧是老字号,讲究!

毕国兴没想到环评听证会杨群会叫他参加。

他第一次走进场部小会议室,选了个后排位置坐下,他很想听听三位专家怎么说。

会议先由杨群介绍情况,接下来请职工代表发表意见。

林场职工包括毕国兴在内一共来了十位,那九个职工发言时都抱怨谁这么多事,环评能顶饭吃?钼矿抓紧开工就是了,很多人还等着到矿上工作呢。

问到他时,他说林大的徐教授正在申请国家森林公园,开矿和公园是不是相矛盾?

杨群说:国兴你搞错了,元青山就是申报国家森林公园,申请主体也是龙河林场,林大的教授没有资格申请。这句话把他戗回去,他不再说话,等着听专家的意见。

那个喜欢摆弄手机的中年人先发言,说根据探矿报告,钼矿下挖深度达三四百米,对环境的威胁主要是将来可能出现地表塌陷,但巷道走向是在大山里,不是居民生活区,即使塌陷也不会造成伤害。

女干部说话声音很小,毕国兴需要侧耳仔细来听。女干部说钼矿唯一影响的居民是皮匠铺,所以位于钼矿下方的皮匠铺必须搬迁。至于其他居民,因为都在两千五百米之外,没有大问题。

最后,组长表态拍板:龙河林场想继续开钼矿,必须动迁皮匠铺,开矿不能以牺牲人的健康为前提,这个问题解决不了,环评就不能最后通过。

会场里很多人吸烟,浓重的烟味弥漫开来,让毕国兴渐渐生出一种幻觉,他仿佛看到一群貔子站在白石砬子向这里张望,貔子亮晶晶的眼里泪汪汪的,似乎在期待什么。他打了个喷嚏,貔子顷刻间隐身不见了。

毕国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皮匠铺会成为靶子,而且是在这样一次会议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标枪一样投向他,他感到如芒在背。他想,众人肯定以为他是为私利而阻挠建钼矿,除了已经殉职的吴老贵,没人知道自己是为了守护元青山。

杨群说:国兴啊,为了全林场千把号人,你就做点儿让步吧。

他没有接话,心头的血似乎凝固了一般,感觉不到流动。钼矿真的就那么重要吗?老场长的话你们都忘了吗?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脚步沉重地离开了会场。

回家路上,天依旧下着小雨,他腋下夹着伞却没有撑开,任凭雨丝落在头上。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成了林场的罪人?恪守爷爷立下的不让元青山出状况的做法是不是过时或过分?

回到家里,尽管衣服已经湿透,但他全然不觉,站在屋中央,一副失神的样子。老伴心疼地过来用毛巾为他擦头和脸,埋怨他拿着伞却不撑开,这不是犯傻吗?

晚上,他给徐教授打了个电话。徐教授埋怨龙河林场所在的林管局对申请国家森林公园一事不上心,迟迟不打申请报告,他准备另辟蹊径,直接跑大型猫科动物保护基地一事,这件事不用基层申报,只要资料充分,上边可以直接批,保护基地的效能也能保全元青山。

他向教授说了环评小组开听证会的经过。教授说环评人员没抓到要点,钼矿选矿使用煤油、氰化钠和各种药剂,对地下水污染很大,而且一吨矿石需要五吨水,钼矿一上马,龙河就彻底毁了。

听教授这样说,他的心又悬起来,直到凌晨才入睡。

入睡后,他做了个梦,梦到一只白虎在河那边快步走来走去,不时朝着空中吼叫。醒来后,他使劲琢磨这梦到底何意,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喊山,那么,白虎吼山,是不是担心人出状况呢?

十一

连阴雨一下十几天,元青山山前的沙石路翻浆如一条泥河。

徐教授来了,开着一辆老旧的北京吉普蹚着泥河而至。吉普车停在皮匠铺门前,车上下来徐教授、小春和两名公安人员。

徐教授是为他的红外摄影机自动发送到电脑里的两段视频而来。一段视频中,几个蒙面人把一位老年人推下了山崖。另一段视频是一只豹子泅水从河那边过来时,甫一上岸,就被人射杀。猎人打了两枪,第一枪击中了豹子的腹部,豹子凌空跃起,继续前扑,第二枪击中了豹子的前胸。视频中豹子在河里抽搐了很久,鲜血染红了河水。

一定要把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两名公安人员在毕国兴看完视频后表达出破案的决心。

可惜的是,单从这两段视频看不到犯罪者的面孔,因为将吴老贵推下山崖和猎杀豹子的视频很可能因为电池不足没有完成整段传输,需要进入都柿沟给设备换上电池,再检查存储内存。徐教授说还有两部摄像机安放在隐蔽的地方,也属于红外触发自动摄像,只是不能完成自动上传,一旦被这两台机器捕捉到,犯罪分子也跑不了。

小春悄悄告诉父亲,大型猫科动物保护基地的事很快就有结果了,尤其是猎杀豹子的视频被教授传到了网上,成了轰动一时的热帖,很多领导做了批示,这两位公安人员就是省公安厅派的。要知道,杀害一级保护动物的,可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

将吴老贵推下悬崖的应该是那几个盗伐惯犯。毕国兴说,可是猎杀豹子的会是谁呢?

应该是一伙人,熟悉都柿沟情况。小春说,徐教授分析偷猎者不是个有经验的猎手,因为夏天动物皮毛不值钱,猎手一般都打野猪、狍子,无非为了吃肉,豹子打了可惜,因为豹肉吃不得,吃一次,身上味道会阴魂附体一般保留很久,鸡鸭鹅狗都会避之唯恐不及。为了一张名贵豹皮,有经验的偷猎者会等到冬天再下手。

众人稍作歇息,徐教授便急着进山。小春要求当向导,毕国兴有些不放心。小春说自己长大了,总该做点儿给祖辈长脸的事。

小春的话感动了他,儿子上大学,虽然不可能再子承父业做皮匠,但为了元青山不出状况所发挥的作用,却让他自愧不如。

他给儿子的牛仔裤扎好裤腿,以防草爬子叮咬,然后嘱咐众人小心都柿沟里的野鸡脖子,每人拿一根木棍,以便打草惊蛇。

徐教授虽然年近五十,却行动敏捷,背着简易帐篷和户外行囊,持一根带钳子的白钢手杖,头羊般走在前面。

教授一行走后不到半个小时,一辆铲车轰隆隆从泥河中碾过来,铲车后面是几辆越野车。车辆直接开到了皮匠铺的院门口,将皮匠铺呈扇面围起来。索三从铲车上跳下来,站在院门口喊毕国兴的名字。

毕国兴并没有被这气势所吓住,他推门出来,盯着索三问:什么事?

索三递过来一张盖着公章的纸。

他扫了几眼,是一张建矿指挥部下达的强迁通知书。

我把人车都带来了,给你两个小时搬家时间,搬家可以用我们的车,我姐夫说了,我们动迁人员帮你搬,免费。

看来,索三实施动迁之前,杨群是做过指示的。

这一天总会来的,无非早晚。环评论证会后,林场上下形成一种舆论,说皮匠铺阻碍钼矿建设,皮匠铺成了龙河林场转型发展的绊脚石、拦路虎,有人甚至说皮匠铺原来不是皮革社吗?是改制企业,动迁不了可以再改回来。集体企业本来就是林场的,凭什么毕国兴拿高额补偿?

话传到皮匠铺,他欲哭无泪,从老掌柜到父亲这一代,皮匠铺一直博施济众,口碑如金,怎么自己这一代会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是自己错了吗?肯定不是。让元青山不出状况,让山神常在,这是老掌柜立下的规矩,自己若有违逆,将来何颜去见九泉之下的老掌柜和父亲?更何况冥冥之中还有老场长那条寒光凛凛的锁魂链!

他控住自己的情绪耐心地对索三说:我咨询过,发强迁指令的只能是法院,钼矿建设指挥部似乎没这个权力。你这样强拆民房是违法行为,你要承担后果的。

索三不耐烦地摆摆手:别跟我说这个,我就是执行指挥部的命令,两个小时后就上铲车,你还是赶快收拾一下值钱的家当,我派车拉到招待所去,我姐夫在招待所给你空出三个房间,待遇不低了。

你要铲平皮匠铺,就把我和老伴一起埋在这里好了,就用两条老命给你们的钼矿奠基。说完,他扭头回到了屋内,任凭索三怎么喊叫再也不出来。

索三给杨群打电话,汇报了强迁现场的情况,很快,杨群驾着吉普车亲自来了。杨群穿一件灰色夹克,里面的白衬衣多日未洗,一双水靴满是泥浆,加上一头乱发,看上去像个疲惫的建筑工。

索三向屋里指了指,杨群直奔屋内。索三想跟进去,被他挡在门外。

屋内,毕国兴正后背两手,站在悬挂着“三不熟”“四不用”的铺规前出神,他知道杨群来了,杨群的呼吸、心跳、脚步声他都十分熟悉,闻声就会辨出来。

坐吧,他说,你是来逼我的,我知道。

国兴,为了钼矿,我几乎扒了一层皮,你就理解理解我好吗?几十年的交情,在一件与你本来没有瓜葛的事情上翻船,何苦呢?

他回过头来,看着杨群邋遢的样子,心里不由地一颤,又把头转回去,看着墙上的铺规道:怎么能说没瓜葛呢?你知道我爷爷、我父亲,还有我的心思,就是不让元青山出状况,我是继承前辈的遗志啊!我要是背叛一光,我还是毕家传人吗?

说完这话,忽听到背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回头一看,是杨群捂着胸口歪倒在炕沿上。杨群脸色发青,眉头紧蹙,大口喘着粗气,表情十分痛苦。他吓傻了,杨群一向熊一样健硕,怎么突然会这样?他单腿跪地俯身想把杨群扶起来,杨群很重,闭紧眼睛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动。

你别吓唬我杨群,你这是咋了?他抱着杨群的肩膀问。

杨群指了指上衣兜,手便无力地垂下去。

毕国兴从杨群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仔细一看,是硝酸甘油片,拧开瓶盖,倒出一粒给杨群喂下。

服过药的杨群慢慢睁开眼,动情地看着他,鼻翼翕动了几下,道:我们是光腚娃娃,亲如兄弟,让我强迁你的房子,我怎么下得去手哇!可是,不动迁,这运矿石的路就无法修,我是左右为难,左右为难呀!

他沉默了。杨群的话像一碗热汤浇在他冰凉的心底,他紧紧地咬着下唇,为了兄弟的生命,他几乎就要妥协,正在考虑该怎样说出口,这时,屋外索三喊:快看快看,白石砬子上是一群啥东西?

毕国兴搀扶着杨群推门出来。看到白石砬子上有大大小小十几只貔子。所有的貔子都身躯直立,前爪弯垂,惊恐地向皮匠铺张望。

杨群问:怎么不像黄鼠狼?

他小声说:是貔子。

白石砬子上的貔子有秩序地从砬子上下来,排成一列纵队首尾相衔往山下走来,它们匆匆经过院门,直奔公路而去。

毕国兴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反身叫老伴出来快走,老伴跑出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快步折回去,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圆鼓鼓的帆布包。毕国兴一手拉着老伴,一手搀着杨群,对大家说:快快快!大伙跟着貔子走!

索三打开车门,从后座上拿出一支双筒猎枪,枪筒一折要安装子弹,他大喝一声:不要命了,快走!

索三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再看杨群,杨群说:听国兴的。

貔子队伍继续往泥河一样的公路上走,他和老伴、杨群跟在貔子后面,众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也一路跟着,扛着双筒猎枪的索三在杨群身后嘀咕:这就是貔子呀,听说貔子邪性,我保准一枪一个。毕国兴回头狠狠盯了索三一眼,穿着雨靴的索三滑了个趔趄,嘟哝说:这破道!

貔子一路走向北侧高岗,在公路最高处钻进路旁一蓬榛窠不见了。

杨群说:能看见貔子搬家,百年不遇。

话刚说完,忽然脚下的大地抖动起来,人们如同站在蹦蹦床上一般无法稳定。地震啦!索三喊了一声。大家惊恐万分,只见远处钼矿坑口处传来一阵轰隆隆山崩地裂的响声,几排工棚、淋湿的彩旗和标语忽然飘动起来,开始往坡下移动,紧接着巨大的矿石堆一点点变矮,片刻间,坑口如打开的闸门,泥浆喷涌而出,半个山坡凹陷下去。

老天爷,这是泥石流啊!索三惊呼道。

泥石流呈排山倒海之势一路狂泻,淹没白石砬子,冲毁皮匠铺,包括铲车在内的几辆汽车如同玩具一样被挤压、扭曲,最后埋没在泥浆里。泥石流就像一条饥饿的巨兽越过公路,扎进龙河阻断了河水,眼看着被阻断的河道形成了水位不断上升的堰塞湖,酱油一样的河水漫入西面的稻田,原本黄绿色的稻田变成了一片巨大的泄洪区。

杨群说:是稻田救了龙河。杨群很清楚,如果没有稻田泄洪,堰塞湖升高后一旦垮坝,下游的林场居民就会遭受没顶之灾。

是貔子救了我们,索三呆呆地说,貔子真神了,能预感泥石流的发生。

毕国兴深深叹了口气,望着被毁掉的山坡说,元青山到底出了状况。

十二

元青山钼矿溃塌第二天,元青山大型猫科动物保护基地的批文下来了。这纸批文意味着钼矿建设被永远终结。

杨群拿到批文后直接来林场招待所找毕国兴。此时,毕家已经一无所有,只能暂住在杨群为了动迁为他准备的房间里。见到毕国兴,杨群将批文递给他,声音有些沙哑地道:你赢了。

他接过批文,看了看,又还回去,此时他更关心杨群:心脏怎么样了?龙河出这么大的事故,你会不会挨处分?

杨群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住头,心有不甘地说:桃山林场开矿办厂怎么干怎么成,我们龙河林场为啥就这样倒霉?三排工棚、六台车眨眼就没了,要不是貔子发出信号救了咱们,十几个人会尸骨无存啊!

毕国兴不知该如何安慰杨群,他知道,上级来的事故调查组已经开始工作,钼矿建设存在的问题都秃头虱子明摆着,想瞒是瞒不住的。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他推门一看,是徐教授一行从山上赶回来了。徐教授他们夜晚住在山里,幸运地躲过了这场没顶之灾,那辆北京吉普却葬身在龙河里。

徐教授已经知道了大型猫科动物保护基地批下来的消息,对钼矿的溃塌和损失的吉普也没有更多在意。一见杨群,徐教授就严肃地说:我们找到犯罪分子和偷猎人影像了,红外自动摄像机拍下了那几个伤害吴老贵的凶手,公安人员已经开始抓捕,现在你们辨识一下这个偷猎者是谁。

杨群说:我看看。

徐教授打开手上的摄像机,翻出一段让杨群看,只看了几分钟,杨群便面如土灰,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一旁的徐教授又接着看了一会儿,眼圈慢慢变红,哽咽着说:多好的一只豹子,就这么被打死了。

这时,屋门被推开,提着双筒猎枪的索三出现在门口,他一身迷彩装,头发蓬乱,上唇满是水泡。

你要干什么?!杨群上前挡住索三,厉声道:作孽还不够吗?

见人们误会了自己,提着猎枪的索三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做出了一个让现场所有人意料不到的举动——他掂了掂手里的猎枪,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舍,突然抡起枪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砰的一声,在众人的惊恐中,索三那杆猎杀过蹲仓黑熊的双筒猎枪顿时断成两截,枪托部分在地上,枪筒还在手上。

索三扔掉手中的枪筒说:貔子救了我,也教育了我,我索三从此金盆洗手!

徐教授点点头,又接着摇摇头,道:晚了,你已经造孽了。

索三睁大了眼睛,狐疑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睃了一遍,问杨群:咋回事?

杨群没好气地问:你在都柿沟杀了一只豹子?

索三的目光又在每个人脸上睃了一遍,放低了声音问:你们咋知道的?

徐教授举了举手里的摄像机:证据在这里,高清的。

索三几乎要哭了,道:我真没想打,这豹子跳过河来攻击我,我没法子才开的枪,我不杀它,它就会吃我。。

你知道它为何攻击你吗?徐教授问。

索三摇摇头,一副无辜的样子。

因为你猎杀了它的配偶,它记住了你的嘴脸!教授声音有些发抖,为这对豹子痛心不已。我查看了所有录像,发现这只豹子一直在寻找什么,我就知道,它要么在寻找配偶,要么在寻找仇人,你猎杀雌豹的时候,这只雄豹一定记住了你,所以才不顾一切过河复仇!

索三蹲下去,双手捂脸,一声不吭。

豹子和人一样,是一夫一妻制,杀妻之仇,焉能不报?徐教授眼里噙满泪花,喃喃地说:但愿河那边还有它的孩子。

杨群一把拎起蹲着的索三,没好气地说:自首去吧,好争取宽大处理!

索三缩着脖子走了,到门口又回头问:会蹲几年牢?

众人谁也没有回应。

徐教授让杨群安排一辆车,他们要抓紧赶回去,再跑跑国家森林公园的事。杨群一改过去的态度,亲自打电话安排车辆,将徐教授一行送走。

站在招待所空旷的院子里,杨群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元青山。毕国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元青山被泥石流蹂躏的山坡。那面山坡原本是翠绿的,上面有群羊荟萃一般的白石砬子,现在全毁了,山体似乎被剥去了皮,露出带着筋肉的骨骼。

杨群说:趁我还说了算,我把原来林场供销社临街的房子批给你,你接着开皮匠铺吧,那是场部最好的房子了,算作给你的补偿。

毕国兴摇摇头,从右手中指上撸下那枚银顶针,在嘴上吻了吻,郑重地揣进上衣口袋,然后说:我不开皮匠铺了,既然大山吞下了皮匠铺,就让它成为过去吧,我想申请一份工作。

啥工作?杨群愣了一下,问。

接替吴老贵,去当元青山巡山!他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说,不能让元青山再出状况了。

杨群一把握住他的双手:我答应你。

老伴大概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从屋里走出,手里拎着一个圆鼓鼓的帆布包,来到杨群跟前,双手递给他:还给你,这是皮匠铺唯一留下的东西。

杨群接过帆布包,抱在胸前好一会儿,然后道:我知道该把它交到哪里去。

选自《人民文学》201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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