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任务

2018-11-15 03:47肖克凡
长江文艺 2018年22期
关键词:塞子大表哥外祖母

□ 肖克凡

一连几个星期六晚间,第十九中学篮球场不亮灯光。我失去观摩高水平篮球比赛的机会,急得抓耳挠腮活像花果山小猴子。

以前每逢星期六晚间准有比赛,要么塘沽盐场对中天电机,要么纺织机械对新河船厂。如果是女篮比赛,要么邮电工会对大沽化工,要么天津碱厂对合成纤维,反正都是天津职工篮球联赛的强队,比赛紧张激烈特别好看。这样星期六仿佛成了我的节日。

我读五年级是西藏路小学篮球队的“板凳队员”,属于替补。我的预期位置是中锋,就偷偷加练“勾手”。白练,参加小学生篮球联赛仍然不得上场,坐在场边成为超级观众,暗暗抱怨戴眼镜的教练“吴四眼”。

其实妈妈会打篮球,还做过学校女篮教练。可是她不肯教我,反而强调“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的名言。我问妈妈学好数理化走没走遍全天下,她表情黯然。

这个星期六晚饭继续棒子面粥,外加咸萝卜。外祖母熬的粥很稠,完全能够竖插筷子,自然省略主食。我放下碗筷还没擦嘴,她老人家催促我写作业,说好好念书有前途。我情绪不好,说妈妈念过北京辅仁大学,照旧下放郊区农场种地。外祖母叹了口气说,你妈妈是特殊情况不作数的。

说话间,妈妈骑车回家来了。她身材高挑面容秀丽,可是身穿农场劳动的棉裤棉袄,显得肥大笨拙。原本好看的妈妈变成这样,真是可惜。我向妈妈报告十九中篮球场黑了灯。妈妈思索着说以后不会有比赛了。

外祖母方方正正“国字脸”,身材不高,身板厚实,一派不畏困难的样子。她及时插言道,国家粮食定量供应,打篮球饿得快,不再比赛是对的。说罢拉开抽屉取出牛皮纸信封,跟妈妈说你大姐来信了。

妈妈的大姐是我的大姨,大姨家住唐山附近胥各庄,也叫河头镇。河头是地处煤河端头的意思。从前李鸿章开挖煤河方便开滦运煤。这是外祖母告诉我的。

看过大姨来信,妈妈说大姐又病了。外祖母摇摇头说,燕蓉这是又要咱们给她寄钱。

听外祖母这样说,我想起大姨名叫柯燕蓉,也想起以前家里给大姨寄过钱。

妈妈无奈地说家里没有存项。外祖母继续叹气说,燕蓉不知道你下放农场降了薪水,还拿你当她小银行呢。

说着,外祖母起身穿好斜襟薄棉袄,迈着小脚走出家门。妈妈缓缓走进她的房间,我跟随进去。

她环视四周好像打量着空气,然后拉开大衣柜门,里面显得空旷没挂几件衣裳。妈妈自言自语,显然情绪不高。

外祖母满脸沮丧回来,她外出借钱碰了钉子,戳伤了脸面。

妈妈安慰外祖母,人家借给钱是人情,不借给钱是本分。外祖母不反对妈妈观点,说筹不到钱只好明天全家跑趟河头了。

妈妈同意明天全家跑趟河头,还说礼拜天不用跟农场请假。

妈妈跟外祖母说话,仍然把星期日叫礼拜天。看来习惯难以改变,比如外祖母说起李鸿章叫“李大人”。我们学校老师说签订《马关条约》是卖国贼,两种说法南辕北辙,不挨着。

妈妈从钱夹里抻出四块钱钞票派我买火车票,看来全家果真要去大姨家。我觉得外祖母跟妈妈真是好母女,遇事一拍即合。我也想跟妈妈成为好母子,凡事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天大黑了。我走出自家小院。胡同里站着几个男生,手牵大黄狗的是张振东。他亮开公鸭嗓说大黄饿了所以又来找你。

平时我总被张振东几个差生欺负,却不敢向老师禀报。他们吃惯甜头,多次逼我提供狗粮。这次我又被他们堵住,只好反身跑回家去。

我溜进后院厨房里,打小竹篮里踅摸到半个窝头。想起晚饭只喝了两碗棒子面粥,估计它是我明天早饭。

拿着半个窝头走出小院,我把狗粮递给张振东。他袖手不接,让我把窝头塞进嘴里嚼过,一口一口吐出来,托在掌心喂给大黄狗。

我才不经手呢,这样就等于是你自愿喂了大黄。张振东坏笑说。

我惊讶这家伙如此狡猾,难怪他成了坏孩子首领,心思不比成年人差。外祖母说过,坏人从小就比好人精明。

我喂过大黄狗,它抬头朝我摇着尾巴。张振东闪开身子让出道路,我出了胡同朝着和平路跑去,心里挺难过的。

张振东为吗把欺负别人当作乐趣呢?看来他不想成为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了。我被他们欺负了,但是我能成为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因为好人从小就比坏人实诚。

和平路与哈密道交口有铁路售票处,二十四小时不关门,这就是大城市的便利。我从“东北方向”窗口买了三张火车票,手里剩余四毛钱。担心这钱被张振东搜去,我蹲下身子藏在鞋垫里,心怀忐忑走进胡同。

人和大黄狗都不见了。我认为大黄狗受到张振东不良影响,肯定也会成为狗里的差生。

走路走得饿了,这是不能告诉外祖母的,我知道她既心疼我也心疼粮食。走进家门把余钱和火车票交给妈妈。她好像有话要说,却没有张口。

我猜测着说,您降工资别难过,我保证勤俭节约不乱花钱。

你身体发育赶上节粮度荒,不要再想打篮球了。妈妈催促我上床睡觉,说明天起早赶火车。

半夜里被饿醒了,我只好忍着。妈妈房间还亮着灯光。外祖母和妈妈忙碌着,小声说话。

大姨又来信要钱,外祖母外出借钱碰钉子,可是全家跑趟河头镇又能怎样呢?我寻思着又睡着了。

大清早起床。外祖母发现半个窝头没了,小声咒骂老鼠。我不敢承认实情,越发憎恶张振东,却不怨恨大黄狗,它是动物不懂事。

全家早饭又是棒子面粥,比月份牌还准。其实我家有习惯,每逢外出要吃顿白面伙食。今天早饭只在棒子面粥里掺了菜叶,黄粥绿叶好像美术课的感觉。

外祖母好像看透我的心思,说咱家的白面都要支援你大姨的。然后特意批准我多喝两碗粥。我毫不犹豫多喝了两碗,感觉肚皮鼓成半个篮球。天津人把不吃干粮光喝稀粥叫“水饱”。我松松裤带伸伸腰,做着深呼吸。

外祖母转向妈妈说,燕莺你也是体力劳动者多喝两碗粥吧。

妈妈没有回碗,表示吃饱了。我起身给妈妈添粥,重复着外祖母说的话,您也是体力劳动者了。

妈妈从脑力劳动者变成体力劳动者,每月粮食定量从二十九斤长到三十六斤,好在她单身在农场,没人争嘴吃。外祖母仍然替妈妈惋惜,认为宁当教书匠也不应去种皇粮。

外祖母属于家庭妇女,每月粮食定量二十八斤,我是小学生二十四斤。她老人家总把不满情绪发泄到我身上,动不动就说老太婆只比小毛孩子多五斤粮食,政策不合理。小毛孩子只比老人家少五斤定量,我却感觉很有成绩。

全家吃过早饭。外祖母说要是常年都能喝上棒子面粥,全家就烧高香了。我问高香有多高,她老人家说高过四尺。我就觉得喝上棒子面粥确实不容易。

妈妈打开大衣柜取出那件黑呢大衣。去年大姨来信要钱,妈妈把好多衣服送到委托店换钱,全寄给她大姐了。

清晨时光里,妈妈经过简易打扮,穿起黑呢大衣凑到镜前打量着自己。外祖母找出蓝色发卡递给妈妈,高兴地说燕莺你这件大衣又派上用场了。

我望着身穿黑呢大衣系着紫色围巾的妈妈,觉得她端庄秀丽文雅大气,恢复了高中女教师的形象。

外祖母拿出灰色棉坎肩给我穿上,说天冷别受凉。她精心制作的棉坎肩特别厚实,穿着沉甸甸压身。

外祖母让我拎着小包裹。妈妈问带五斤粮食算不算投机倒把。外祖母说不用嘀咕,电影里放羊娃还送过鸡毛信呢。

这时外祖母跟妈妈谈论粮食差价,我随即报出凭粮食册从国营粮店购买五斤棒子面的价钱:四毛九分五。

你速算能力很强嘛。教过高中代数的妈妈打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个小纸袋,这样子很像奖励优秀学生。我看到小纸袋里是块小熊形状的饼干。

谢谢妈妈!我接过饼干塞进衣兜珍藏了。这时我特别希望妈妈是魔术师,再给我变出大蛋糕来。

穿着肥大厚实的灰色棉坎肩,我咽下口水跑出家门。大清早胡同里辛科长挥动大扫帚,弓身低头清扫着。

我们依次从他身边走过,妈妈礼貌地道了声“您辛苦了”。辛科长呜了一声,继续扫地。

其实他不是科长了,连公职都没了。外祖母私下贬评这男人,说当科长月薪九十七,偏偏回家管不住自己的嘴,被一撸到底了。

我以为辛科长嘴馋贪吃,问外祖母妈妈从学校下放农场还降了工资,算不算一撸到底。外祖母摇头说你妈妈是知识分子,谁也撸不掉她的知识。

自从妈妈下放农场降了工资,全家过日子处处吃紧。外祖母感慨说以前做小生意贴补家用,现今割资本主义尾巴打成黑市了。

妈妈好像急着证明自己下放农场跟辛科长开除公职两者性质完全不同,一路上给我讲解说,那年全市紧急召开科级以上干部大会,传达全国实行粮食定量供应的中央红头文件,市委书记要求全体干部严格保密不得外泄。

辛科长给外泄啦?我难以克服自我表现的毛病,张嘴抢问。

被我问得没了悬念,妈妈平平淡淡说,辛科长散了会就告诉了小姨子,她立马跑到粮店抢购大米白面,一下子暴露了……

这叫嘴给身子惹祸,小姨子毁掉姐夫前程!外祖母插话作出结论。

他为什么要告诉小姨子呢?我跟随家长登上八路公共汽车,心里寻思着。

全家下了八路公共汽车,走进天津东站候车室。这时我已换算清楚:小姨子就是辛科长媳妇的妹妹。

候车室里旅客很多,不是黑颜色就是蓝颜色,只有我的棉坎肩是灰颜色。进站检票口迎面挂起横幅大标语:“坚决打击投机倒把行为,全面严查长途贩运分子!”

外祖母进过扫盲班认识不少汉字,大声表态赞成这条大标语,说打击长途贩运分子没错,当心他们变成短途的。

妈妈小声提醒公共场合少说话。外祖母扬起国字脸响声说,咱们身直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歪。

不知什么原因,外祖母变得理直气壮,好像跟谁较劲似的,平时在家她可没有这么硬气。

我们排着长队挨到检查行李的卡口。妈妈主动递过印有“年度模范教师”字样的人造革手提包,从里面取出眼镜盒、自来水钢笔、羊皮钱夹和手绢,还有小块紫色药皂。

安全检查员说这药皂是外地出产的。妈妈解释在天津凭票能够买到上海产品。

安全检查员接过我的小包裹问这是谁家孩子。我撩起胸前红领巾说我是祖国的孩子。对方好像没有见过这种小动物,有些发蒙。

外祖母不慌不忙答道,我们全家去唐山走亲戚,这年头不能吃人家喝人家,带着五斤棒子面是仨人的口粮。

安全检查员说可以随身携带全国粮票。外祖母哈哈大笑,说年轻人不当家不知柴米难,天津市民领取全国粮票要返还油票的,谁家也舍不得二两菜籽油。

我们顺利通过安全检查。妈妈特别佩服外祖母临场哈哈大笑,说您不愧见过大世面的人。

外祖母受到表扬越发豪迈,当场念出两句格言:人逢险处心要稳,放开脚步路自宽。说罢小步颠儿颠儿走上天桥。

妈妈告诉我,早先外祖母到日租界做保姆,每天要凭良民证进出日本宪兵卡口。我觉得外祖母接受检查很有经验,所以敢于哈哈大笑。

全家从二号月台登上火车。这节车厢空气不好,散发着白菜溃烂的味道。外祖母抢到空座催我坐下。我尊老不肯接受,她老人家说你带着粮食是重要人物。

我成了重要人物只好落座,怀里紧紧抱着小包裹。火车呜呜拉响汽笛,开往唐山方向。

车过塘沽,查票了。一男一女身穿铁路制服,一排排座位询问过来。妈妈抬头看到身穿铁路制服的女子,起身尝试着问道,你是女七中高三(二)班的鞠丽萍吧?

这个被妈妈称为鞠丽萍的女子,表情淡然,不置可否。

妈妈意识到自己冒失,随即道歉说认错了人。这个身穿铁路制服的女子仍不搭话,打开我的小包裹当众检查。

我记起外祖母在火车站说过的话,抢先向她复述着:我们全家去唐山走亲戚,这年头不能吃人家喝人家,带着五斤棒子面是仨人的口粮。

外祖母惊诧地望着我,分明打量着小怪物。妈妈则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样子。

邻座妇女行李里被查出携带细盐和碱面,她解释自己是中学化学老师,盐和碱给学生课堂做实验用。身穿铁路制服的男子不听解释,带她去见列车乘警了。

这时身穿铁路制服的女子突然张口说话,声音比空气还轻。

柯老师几年不见您壮实多了,祝全家一路平安吧。她不待妈妈搭言匆匆走了。妈妈连忙低头打量自己,尴尬地笑了。

外祖母表情坦然说,你这个学生眼光真毒,看外表你就是壮实多了。她老人家说罢扭脸夸赞我能够背诵她说过的话,确实是个小人精。

我被表扬为“小人精”高兴了,悄悄掏出衣兜里小熊饼干,伸出舌尖儿轻轻舔着。妈妈及时阻止说这不雅观。她毕竟当过高中教师,注重公共场合仪表。我记得辛科长也注重仪表,一撸到底清扫胡同就没了形象。

我们在胥各庄站下车。一群身穿“稻地中学”运动服的女学生,手里拎着篮球排队上车。妈妈出神地望着她们。我猜测她是想起当年的自己。

外祖母连声催促出站。既然被称为小人精,我大步奔向出站口,充当全家的开路先锋。

出站也要检查行李。我再次把携带五斤棒子面的理由通篇背诵出来。对方听罢递过小包裹说,京油子卫嘴子,小毛孩子也能说会道。

我听出这是挖苦不是赞扬,一手推着妈妈后腰,一手把小包裹递给外祖母,抢先跑出火车站。

几个灰头土脸的汉子迎过来,悄悄打着手势。我以为他们是不会说话的聋哑人。外祖母显然懂得他们的手势,连连摆手说没有。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突然张口,说从天津过来哪有空手的。

妈妈羞得脸色涨红,起身走开。我和外祖母追赶过去。我唯恐跑丢饼干,停住脚步掏出“小熊”捧在手里看了看。

小熊饼干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我咕咚咽下口水。这时觉得脑后呼地起风,一只大手腾地抢走小熊饼干,光剩下我空空的掌心。

这是我的饼干!我的饼干!我被吓得原地乱蹦。外祖母急得高喊,你追他!他饿得跑不快。

我有了胆量,大步追赶到他。这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脸色苍白脚步不稳,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他竭力把饼干捧到嘴前,噗噗吐出唾沫。我的“小熊”被唾沫洇湿,眨眼间变成脏东西。

妈妈跑来紧紧揽住我说,好孩子,这人饿急了,你就给他吃吧。

这男人听到妈妈说话迅速吞下浸透口水的饼干,趔趔趄趄走了。

他不吃这块饼干就会饿倒的,你这是做了好事呢。妈妈既安慰又鼓励我。外祖母赞成妈妈的观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不知七级浮屠是什么,心里想念我的“小熊”。外祖母摸摸我头顶连连念叨着:抚抚毛,吓不着。抚抚毛,吓不着……

她老人家认为这样念叨我就摆脱惊吓了,之后问我大姨家的地址。我当即答出胥各庄三街工农北街八号。

你没被吓傻啦!外祖母再次称赞我是小人精。我说小人精不如小熊饼干实用,吃了它饿不倒。

一路行走,我们来到工农北街大姨家小院门前,这里看着很破旧。

一个黑衣黑裤的男人夹着饭盒走出小院,妈妈迎面叫了声大姐夫。我迅速换算辈分叫了声大姨夫。这男人弓身说下窑去下窑去,就匆匆走了。

外祖母解释下窑就是上班,坐罐车下井挖煤。我长了见识同时添了几分失望,感觉大姨夫没有充分展现煤矿工人的气概,拢肩缩脖像个黑市小商贩。

一个半大小子迎出小院,大我四五岁的样子。他眨着小眼睛朝外祖母叫了声姥姥,冲妈妈喊了声小姨,我就推断他是二表哥。

二表哥小名叫塞子。他引领我们进了小院。迎面房子三开间格式,中间堂屋安灶做饭,两边屋子住人。

你妈妈又不在家?外祖母询问。塞子说前天去唐山煤炭医院了。

外祖母好像很熟悉地形,径直走进东边屋里。她召唤我进屋脱下灰色棉坎肩,让塞子找来大铜盆摆在炕头。

塞子突然说我妈要卖掉大铜盆换钱。外祖母说大铜盆是当年陪嫁,给多少钱都不能卖。

外祖母拿起剪子拆开我的棉坎肩大襟,拎到大铜盆里抖动着。一缕缕面粉从棉坎肩缝隙里洒落出来。

天啊!难怪外祖母说我带着粮食是重要人物,敢情我棉坎肩里塞满面粉,那五斤棒子面小包裹只是个幌子。

这时妈妈走进东屋,脱下黑呢大衣解开外套纽扣,随即露出缠绕腰间的布袋,看着好像儿童救生圈。

我若不是为了援救燕蓉大姐……妈妈窘得扭过脸去。我顿时想起那女列车员说的话,她分明看出妈妈腰间藏着东西。

外祖母从妈妈腰间解下布袋,撕开袋口把面粉倒进大铜盆里。

燕莺啊你的苦楚我知道,你念过辅仁大学,当过高中老师,受到学生尊重是体面人,今天夹带私货真是污脏你了……

外祖母把大铜盆端到堂屋,忙不迭地对我说,你是小人精也就不瞒你了,这次咱家没钱给你大姨,只好把全年积攒的白面带来,换成钞票支援她。

我只得反过来安慰妈妈说,这白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它是全家从牙缝里节省出来的,咱们不亏心。

妈妈倚住门框失神地望着我,不知说什么好。身为家长让孩子看到她做出蒙混过关的事情,妈妈肯定内疚。

外祖母让塞子搂柴烧灶,一边和面制作烧饼剂子,一边谴责自己说,一斤白面我做成六个烧饼,这真是黑了心。

尽管这样自我谴责,外祖母依然不愿做成五个烧饼剂子,看来她老人家确实黑了心。

塞子埋头添柴把锅燎热,妈妈协助外祖母烙制烧饼。她腰间系着蓝布白花围裙,挺好看的。我认出这是从天津家里带来的。看来妈妈为了援救大姨做了充分准备。

渐渐烙熟了——白面烧饼散发的香甜扑面而来,非要充满天地似的。我使劲嗅着烧饼的味道,沉浸在大口咀嚼的幻想里。

外祖母让塞子外出寻找买主,说卖了烧饼赚了钱都给你妈妈。

塞子受到激励,怀里揣着六个烧饼,拉着我上了街。

胥各庄的主街不宽,显得冷清。塞子好像做过小买卖,一点儿不怵头。他向街边缝鞋匠打着手势。对方随即塞过一块钱,他飞快地递去个烧饼。我还没有看清缝鞋匠的嘴脸,他已经吃进肚里了。

我默默计算着:我们在天津凭购粮册从国营粮店买一斤面粉一毛八分五,在这里做成六个烧饼卖到六块钱,这样赚钱是违法的。

塞子揉了揉鼻子说,想赚钱就别怕违法,怕违法就别出门。

风儿吹起胸前红领巾,我撒腿跑回大姨家,进门打了个冷战。

外祖母哈哈笑着递来个热烧饼,说把小人精吓坏了。我坚决不接受热烧饼,一头扎进东屋里。

我想哭。妈妈跟将进来说,火车站检查不注意小孩子,所以让你携带面粉,妈妈对不起你……她说着伸手抚摸我的脸。我扭头躲开。

妈妈无可奈何说,人活着难免做错事,这是为援救你大姨啊。

尽管没有见到大姨身影,我还是不愿让妈妈伤心,使劲点点头。

塞子跑进院门迈进堂屋,手里举着六块钱。外祖母又惊又喜说这么快就卖光了,乐得哼起家乡皮影戏,她马上数出十个烧饼递给塞子,叮嘱说有人逮你千万别往家里跑。

我不敢也不愿再跟塞子出门。塞子自己兴高采烈上街去了。

外祖母兴奋得忘了午饭,连连搓手说从天津带来十五斤白面,一揽子做出九十个烧饼,总共能卖成九十块钱。

这九十块钱能治好大姨的病吗?我急切问道。

妈妈皱皱眉头说,不论治好治不好你大姨的病,反正咱们全家尽力而为了。

外祖母埋头揉面,继续制作烧饼剂子。妈妈近旁观看突然问道,您怎么能掺棒子面呢?人家是花高价买白面烧饼的。

唉!外祖母叹口气说,我掺棒子面是想烙成七个烧饼,多卖钱多给你大姐。

您这样昧良心,让我们怎么做人呢。妈妈哽咽了。

咣当门响,及时冲断母女争论。我以为塞子回来了。妈妈望着院里说是瓶子。

一个小伙子大步穿过院子走进堂屋。外祖母挓挲沾满面粉的双手,绽开满脸皱纹说瓶子回家来啦。

哦,敢情这是大表哥瓶子。他浓眉大眼相貌英俊,头发乌黑“天然卷”,目光炯炯有神,身穿黑色棉裤棉袄,手里提着帆布兜子。

我以前没有见过瓶子,主动叫了声大表哥。大表哥冲我笑了笑。

瓶子很有礼貌,先问候姥姥好,之后问候小姨好,再次冲我笑了笑。

这时外祖母想起午饭,马上给热锅添水,哗地泛起白色蒸气。她告诉大表哥说,远道回家进门应该吃顿白面伙食,可是白面要做成烧饼换钱,只能让你喝粥了。

外祖母说着拿起小包裹。我从天津带来的五斤棒子面,这时派上用场了。

大表哥说了声“棒子面粥好喝啊”就去了西屋。妈妈小声告诉我,瓶子特别能吃苦,初中没毕业跑到东北钢厂上班,省吃俭用每月给大姨寄钱。

听妈妈讲述瓶子事迹,我很佩服大表哥,兴冲冲跑去看他。

西屋墙壁糊满报纸,衬得大表哥浑身是字儿。他见我跑进来便叫了声“小表弟”,伸手放下门帘表情郑重告诉我,东北钢厂下马,平炉车间停产,工厂遣散“大跃进”时招收的工人,他卖了铺盖卷儿买了火车票回家来了。

大表哥说的事情我能听懂,他被工厂给裁了。想起妈妈表扬大表哥省吃俭用每月给家里寄钱,我很想安慰他。

小表弟你不知道,我家平时就是我妈花销太大,气得我爸下班不回家在外边喝酒。大表哥说着脱掉棉袄解开棉裤,翘起身子把屁股挂在炕沿上,让我抓住他的棉裤脚使劲往下拉。

我很惊奇。大表哥中学没毕业就独立生活,脱棉裤却要别人帮助。我蹲下抓住他的棉裤脚,用力朝下拉着。

我觉得大表哥双腿太粗,被棉裤紧紧包裹,轻易拉不动。大表哥双手撑住炕沿扬起双腿,好像举起两根铁筒,轻声叫着“预备——拽!”我使劲拉动两条裤筒,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条坚硬的棉裤总算脱了下来。我爬起来看到棉裤筒里挂满白花花的东西。这是从大表哥双腿上刮掉的吧?我惊恐极了。

大表哥双腿沾满油渍,赤脚拎起棉裤倒悬着抖动,一块块白色油脂纷纷落地,不断堆积起来。他把裤筒抖落净了,随手将棉裤倒置旁边,这条沾着油脂的棉裤站立不倒,活像是铁皮做成的。

我转身跑到堂屋拿抹布,说给大表哥擦腿。外祖母跟进西屋看到这堆油脂,愣住了。

大表哥接过抹布擦拭双腿,满脸微笑告诉外祖母,他裤筒里塞满猪板油,一路火车都没给查出来。

外祖母侧身抬腿爬到炕柜近前,拉开柜门找出黑布夹裤扔给大表哥说,你这孩子胆子忒大,这要是给逮住非蹲局子不可。

大表哥穿好黑布夹裤说,我现在就把猪板油给廖文良送去,这是做猪胰子的好原料。

我知道农村人把肥皂叫胰子。猪胰子就是猪油做的肥皂吧。

走出西屋来到堂屋,外祖母告诉妈妈廖文良会做胰子。妈妈听到廖文良名字腾地红了脸,轻声说他原本就是大学化工系毕业。

大表哥有些抱怨说,我们胥各庄不比天津卫,即使凭票也不容易买到肥皂,老百姓有脸洗不干净,所以黑市猪胰子卖得特别好。

老百姓有脸洗不干净?我想起塞子脏乎乎的脸蛋,看来还是大城市好。

妈妈听到廖文良做猪胰子,一时起了说话兴致,就跟教师讲课似的说,古巴伦典籍里记载了制造肥皂的方法,庞贝古城废墟也挖掘出肥皂作坊遗迹,就连《圣经》都提到过肥皂呢。

妈妈娓娓道来。外祖母及时打断说,是啊是啊廖文良外国留学当然会做胰子。

这时候,二表哥塞子呼呼喘气跑进堂屋,大声说差点儿没给警察逮住,绕了三条街跑回家来。

大表哥望着弟弟,说了声你要当心,然后把猪板油都装进麻袋里,提拎起来往外走。塞子追着哥哥说镇里有警察。

大表哥很有信心地笑了,告诉塞子警察眼睛光盯着烧饼,提拎麻袋出去反而没事。

妈妈追到小院里叮嘱瓶子千万不要被人逮住,犯了事写进档案这辈子没了前途。大表哥连连应声请小姨放心。

外祖母毫不迟疑动手拆洗瓶子的棉裤,疼惜地说瓶子冒险带猪板油回来,还不是为了给家里挣钱。她说着扭脸吩咐塞子,你待到晚晌警察下班再出去卖烧饼吧。

妈妈目光伸出堂屋注视小院,神色紧张等候着。过午阳光爬满墙头,时明时暗,令人不安。

终于等到大表哥推门走进院子,妈妈深深吸了口气,脸色平复了。

大表哥跨进堂屋,慢条斯理说把猪板油卖给老廖了,然后从大襟里抻出一沓钞票,笑着说六十块钱。

妈妈连忙说瓶子不要倒腾黑市了,你毕竟归属过工人阶级。大表哥连连点头,有些难堪地笑了。

外祖母拆开棉裤掏出棉花,动手把裤面和裤里泡在木盆里,撒进碱面除油,然后指派塞子把棉花套子送到后街老杨家,说立马把棉花弹出来多加钱。她老人家要连夜缝好棉裤,不能冻着瓶子。

大表哥主动告诉妈妈,说廖老头子在家偷偷用猪油原料做成“猪胰子”,卖了钱从黑市买烧饼吃,没太挨饿。

妈妈分明听到好消息,说廖老师教物理和化学,她读高中是两门课代表。

外祖母搓洗着布片对瓶子说,你不要叫廖老头子,人家年纪不老还是单身汉呢。

妈妈好像受到触动,怯生生提出给廖老师送两个烧饼去。外祖母竟然爽快答应,还夸赞说燕莺有情有义。

妈妈被夸得再次红了脸庞,有点像电影里的女学生。

塞子送棉花套子回来,说镇上来了几个陌生人。外祖母给他怀里揣上两个烧饼,叮嘱他给廖家送去。

妈妈急着补充说,你可不要找廖老师要钱,这不是卖给他的。

过午时分,堂屋里充满热气。妈妈拿起马勺从大锅里盛出一碗碗棒子面粥。这才是我们的真正午饭,跟白面烧饼没有任何关系。

大表哥端着饭碗站立起来,满脸涨红说谢谢姥姥谢谢小姨谢谢小表弟,你们全家特意从天津跑来援救我妈妈。

外祖母趁势大声说,我们好不容易带来十五斤白面,一时救得急,救不得命。你从东北冒险带回猪板油换钱,也是救得急,救不得命。

我难以参加这场谈话,但是想起那句俗语就大声说道,人的命,天注定。

妈妈惊得连连摇头说,你这是唯心主义,少先队员到学校不敢乱讲的。

全家低头喝粥了,争先恐后发出咝咝声响。这时塞子噔噔跑进堂屋,大声说廖老头子给逮走了。

妈妈双手紧紧端住饭碗,好像屏住呼吸。大表哥反而显得镇定,让弟弟蹲下说话。

塞子蹲下果然稳住了。我暗暗佩服大表哥经验丰富。塞子定住心神,张口道出实情。

我把烧饼送给廖老头子,他舍不得吃,笑着放进瓮里。他听说我小姨来河头镇了,突然掉下眼泪说好多年不见面了。还用外国话给我念了几句诗,我哪儿听得懂啊。

妈妈瞪大眼睛追问塞子,那么后来廖老师又说了什么?

他又说了句人生如梦,就不言语了。我走出他家看见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他们进门就把廖老头子带走了。

妈妈情难自禁,红着眼圈说塞子不要叫廖老头子要叫廖老师。

外祖母急了,绕过妈妈追问那麻袋猪板油的下落。塞子回忆说做胰子的家什都给弄走了。

我记得作文课堂老师讲过情感描写,你想象开心的场景就要兴高采烈,你想象激动的场景就要心潮起伏,你想象什么场景就要调动什么心情……我没见过廖文良,只能想象他孤苦伶仃被逮走的场景,突然喉咙紧缩,眼窝渗满泪水。

外祖母紧急行动起来,拿出包袱皮把烧饼包裹起来,沉甸甸掖到塞子怀里说,你等到傍黑卖给下窑的,把钱收好找个地方躲宿,千万不要轻易回家。

说罢外祖母转向大表哥说,瓶子你也出去躲躲吧,我拆洗了你的棉裤只能让你穿夹裤挨冻了。

大表哥不认为会出事情,执意不走。妈妈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得左手抓着右手。

我的小祖宗!你已然留下证据啦。外祖母扑通给他跪下了,吓得大表哥脸色惨白,立即猫腰把她老人家搀起来。

外祖母抹了把眼泪说,瓶子啊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听姥姥的话赶快走,那麻袋猪板油他们肯定要追查来路的。廖老师是文化人,他扛不住那些审问……

妈妈同意外祖母的见解,极力稳定情绪后对大表哥说,你妈妈的事情够麻烦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家庭就完了。

大表哥听到心里,双手摸地给外祖母跪下了。姥姥!您带着全家跑到胥各庄援救我妈妈,我确实不能给您添乱了。

我从未经历这种场面,心儿咚咚跳响喘不过气来。外祖母拿起两个烧饼掖给大表哥,叮嘱他躲到海边黑沿子去。

大表哥给外祖母和妈妈鞠了躬,拎着帆布兜子冲我笑了笑,匆匆走了。

走了塞子和瓶子,屋里人少了,空气反而凝重起来。妈妈思索着问外祖母,您是不是有些紧张过度?

外祖母并不答话,挪过大铜盆拿出两个烧饼依次递给妈妈和我,嘴里好像吐出两颗钉子——吃吧!

我瞪大眼睛望着小院里,想象着即将发生的场景——有人进门前来捉拿大表哥。

燕莺你认为我紧张过度?外祖母急忙收拾灶台,再次催促妈妈和我把烧饼吃了。妈妈没有心情吃,我也不敢吃,悄悄解下胸前红领巾塞进衣兜里——这样他们就不会知道我是少先队员了。

外祖母收拾停当扭脸注视我说,姥姥看见你摘下红领巾藏了,知道我为什么催你把烧饼吃到肚里吗?这烧饼同样是证据啊。

她老人家真是精明透顶。我环望着堂屋确实没了烙制烧饼的痕迹,不禁想起课外读物里的“抗日堡垒户”,转念细想又觉得很不恰当,外祖母分明是“黑市堡垒户”,不应该歌颂的。

外祖母拿起妈妈的黑呢大衣,挥起手巾掸掉面粉痕迹说,燕莺啊我知道农场不许请假,你赶晚车返回天津吧,明天清早准时报到,那些头头儿不会剋你的。

妈妈接过黑呢大衣有些感伤说,毕竟是您有经验,所有事情都提前考虑了,我要是像您这么缜密就不会下放农场了……

外祖母连连叹气说,我吃了多少亏才懂得晴天带伞的道理,燕莺不要泄气,你人生道路还长,平安返回天津就把来胥各庄的特殊任务忘了吧。

特殊任务?我从外祖母嘴里听到新鲜词语,思索着它的内容。

不论外祖母怎么开导,妈妈仍然精神不振,好像胥各庄成了她的伤心之地。

外祖母不放心,派我陪妈妈去火车站买票送她上火车。

我和妈妈走出大姨家院子,我再次感到疑惑,怎么还未见到大姨呢。妈妈紧紧抓住我的手说,所有事情你姥姥都会有安排的。

只要说到外祖母我就有了信心,牵着妈妈的手走近火车站。

下午有慢车开往天津,我陪妈妈等待着,突然想起廖文良,就问妈妈为什么没去看望自己的老师。妈妈不言声。我也不再说话,就这样沉默着。

远处传来火车鸣笛声。妈妈缓缓说了话。你问我为什么没去看望廖老师?是啊,既然多年不再来往,今生还是不见为好吧。

妈妈说的这几句话,我不懂。我想,长大成人我肯定会懂的。

火车吐着白雾进站。我送妈妈上车。她踏进车厢的刹那间,我顺势把烧饼塞进黑呢大衣衣兜,扭头就跑。

我听到妈妈呼喊我乳名,心头猛地热了。她当教师多年习惯叫我学名,从小就像是我的班主任。

我奔回大姨家。堂屋被收拾得空旷无物。外祖母端坐灶台旁边,满脸轻松哼唱皮影戏。我毫不相关地想起“空城计”,但她老人家不是诸葛亮。

灶台大碗里有粥。外祖母端来给我。我看见粥碗就饿了,双手捧起随即喝光。她老人家接过空碗,伸出食指沿碗壁抹了一圈,快速把食指伸进嘴里,吱吱吸吮着残汁。

我突然觉得外祖母很了不起。即使她烙制烧饼卖到黑市,这也是为了援救自己的女儿。我这样想着,伸手从衣兜里掏出红领巾重新佩戴胸前。

她老人家满意地笑了。好孩子你总算想明白了,即便咱们做了错事也不必掖着藏着,不藏不掖反倒没有思想负担。你妈妈就是心思太重,其实人世间的事情是藏不住的。

外祖母说的这几句话,我似懂非懂,仍然认为长大成人会懂的。这时她老人家似有预感,表情郑重地告诉我,瓶子年轻不能毁掉前途,廖文良是文化人不能蹲小黑屋,所以她老人家要把倒腾猪板油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

您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不怕蹲小黑屋?外祖母笑着答道,我老婆子怕什么!我死了就臭块地呗。

这时候院门响了,果然拥进几个人来,大声询问谁是赵平。我想起大表哥学名赵平,赵子龙的赵,平价粮油的平。

外祖母披起大袄迎出堂屋,我紧紧跟随来到院子里。

你们找赵平干吗?他在东北钢厂兴许过年也不回家。我是他姥姥,有啥事跟我说吧。

这几个男人进屋搜查,耸耸鼻子寻找味道。你家里还有猪板油吧,主动上缴,罪责化小。

外祖母满脸诚恳说,没啦!那麻袋猪板油我打玉田县带到胥各庄,倒手就卖了。

这几个人显然认为外祖母不好对付,决定把她老人家带走,说要彻底调查。外祖母笑眯眯对我说,好孩子,姥姥不是去了派出所就是去了工商所,小包裹里还有棒子面你自己熬粥喝吧,当心别煳了锅。

我哇地哭了起来。

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四周空空荡荡,没有外祖母没有妈妈,也没有大表哥瓶子和二表哥塞子,更没有我不曾见面的大姨和下班不回家的大姨夫……仿佛人间万物都被抽空了。我冷得起了寒战。

这时我明白了,跟亲人在一起不感觉冷。于是神差鬼使想起妈妈的老师廖文良,他独身生活一定很冷吧。

天色暗了下来。我走出大姨家小院,捡起根树枝插紧柴门,壮起胆量上了街。已然傍晚时分,朦朦胧胧看见街上有人溜达,这让我想起外出觅食的大鸟。是啊,下窑的人们肚子饿了,这该是塞子偷偷售卖烧饼的时候。

派出所门前灯光微弱,似乎灯泡也饿暗了。警察忙着审问盗窃豆饼的妇女,当面指出她是惯犯。

我看着这个相貌文静的妇女,难以想象她是盗窃惯犯,就觉得自己见识短浅,应当快快长大。

我央求另一个警察。他听了我的讲述,挥手跟轰苍蝇似的说,投机倒把的事情归工商所管。

我找到工商所大门,跨过门槛就说猪板油是我带来的,你们放了我姥姥。值班干部咧了咧嘴说,小毛孩子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我勇敢起来响声说就你们这里凉快。对方愣了愣,低声问我外祖母叫啥名字。我说出外祖母名字,还补充说出大姨名字,值班干部听了,立即起身走到里面去了。

我意识到自己长了胆量,便倒背双手踱步好像长大成人了。一旦长大成人,我就会懂得很多事情的,比如廖老师的独身生活。

一个脸颊贴块红纸的男人走出来,详细询问外祖母和大姨的姓名,我当然对答如流,就跟背诵户口页似的。他听罢嘿嘿笑了。

我看清他脸颊是块红记不是红纸,那颜色不亚于我的红领巾。这男人有些信不过我,再次核对外祖母和大姨的姓名。我趁机要求放了外祖母,他伸手指点我脑门说,你们天津人就会讲故事骗人。

他扭身走进去了。我估摸他是个不爱听故事的人,不禁想起外祖母给我讲的故事:目连救母,王祥卧鱼,缇萦救父……我清楚记得她老人家说过,人世间大事小情都会成为故事流传,比如辛科长一撸到底,比如廖文良终身不娶,比如瓶子跟塞子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我沉浸在听过的故事里,突然看到外祖母迈着小脚走了出来。我蒙头蒙脑唯恐她老人家从故事里跑掉,没敢动弹。

外祖母径直走出工商所,我清醒了,跳出故事追上前去。她老人家不容我搀扶,我只得跟随着。

街黑没灯,外祖母自觉放慢脚步说,那个红记脸听说柯燕蓉是我女儿,偷偷乐了。他趁着身旁没人跟我说了实话,原来他跟你大姨有缘分。

我急忙问道,那红记脸跟大姨有缘分就释放了您?

外祖母不应声,摸索着拐进小胡同找到老杨家,拍门询问塞子送来的棉花弹好没有。很快从门里递出棉花包袱说八毛钱。外祖母让我接过包袱,摸黑掏出一块钱说不用找零了,转身挓挲着小脚就走。

黑天黑地显得棉花包袱分外醒目,我走在前面引路。身后她老人家絮叨不止地说,机关算尽不如萧何遇见韩信,算尽机关不如冤鬼遇见判官。

我听不懂,说明天我要旷课了。外祖母大包大揽说,明天咱们坐早车赶回天津。

我拔去插着柴门的树枝,引着外祖母走进大姨家堂屋。她老人家亮开嗓音喊道,诸仙回避!东屋里西屋里都没人吧?

西屋黑洞洞传出人声说,姥姥,我把烧饼都卖给下窑的了,总共赚到三十八块钱。

塞子!我不是不让你回家吗?这要是被他们掏了被窝儿,你就蹲小黑屋去吧。外祖母气得啪啪拍着大腿。

三十八?那两块钱呢!外祖母摸黑查账了。塞子掌亮煤油灯说,四十个烧饼我饿急了吃了两个。

灯影笼罩着外祖母,有些虚幻。她老人家找出隐藏东屋炕洞里的白面口袋,准备和面烙饼。

您还要让塞子出去卖啊。外祖母瞥了瞥我说,咱们再卖出多少烧饼也填不上你大姨欠的赌债!敢情工商所红记脸就是债主子,他放我回来让我筹钱替你大姨还账的。

原来大姨没得病也没住唐山煤炭医院,她欠了一屁股赌债不知躲哪儿去了。我实在惊讶就问道,大姨连肚子都吃不饱还有心思赌钱啊。

二表哥塞子抢着回答说,这是旧社会养成的坏习惯,新中国也没把她改造过来,我们全家经常给她填赌债,还是填不平窟窿。

我极力想象大姨的形象,怎么也想象不出具体模样。因为我没有见过真正的赌徒吧。

只要你大姨还能赌钱,她就死不了。这叫宁死在牌桌前,不愿殁在锅灶边。那些跟她赌钱的男人,一个税务所副所长,一撸到底了;一个粮站出纳员,没得可撸开除了;一个供销社采购员结婚不到半年也毁了,不知道你大姨牵连了多少男人……

这都是男人,我大姨怎么不跟女人赌钱呢?我有了好奇心。

外祖母忍住不说话了,动手烙饼。一张饼烙得了,她就把整张饼撕成两半,分给我和塞子吃。

很久没有吃到白面,我差点咬到自己手指。可能肚里有两个烧饼垫底,塞子吃得比我稳重。

就这样,外祖母用光所有白面烙出六张饼,我和塞子分吃三张,她老人家留下三张。

塞子把卖烧饼的钱交给外祖母,她老人家摆手不要,说你们哥儿俩留着过日子吧。塞子听了这话就去西屋里睡觉了。

我随外祖母住东屋。她剪亮灯火给瓶子赶制棉裤。我和衣躺下,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被冻醒了。外祖母还在穿针引线忙碌着。你知道跟你大姨赌钱的男人还有谁吗?她老人家见我醒了,忍不住说起。

反正都是下窑挖煤的呗……我又睡了过去。

大清早醒来。大表哥棉裤摆放炕头,看着就暖和。外祖母拿出两张白面饼叠进棉裤里,红了眼圈说等瓶子回家让他吃顿白面吧。

外祖母烧灶做早饭。我跑去西屋叫塞子,没想到屋里没了人影。

一大早就跑去给他妈妈送钱去了呗。外祖母好像无所不晓,催我吃早饭。我看到锅里还是棒子面粥。

我清楚记得还有一张白面饼,眼巴巴望着外祖母。

你还记得那女列车员吧,她查票对咱们有恩!但愿回天津火车上遇见她,我就送这张白面饼表表心意。

我说要是遇不到女列车员怎么办。她老人家笑了笑,说带回家过年上供祭祖。

我们收拾妥当走出大姨家小院,我忍不住回头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上午有两趟车,一趟快车一趟慢车。素常节俭的外祖母让我多花钱买快车票。我觉得她老人家变了,昨晚把所有白面都烙了饼,今早把所有棒子面都煮了粥,就好像没了明天似的。

我们登上从三棵树开来的列车,满车都是东北口音。我有了接受列车员检查行李的经验,就偷偷观察车厢里的乘客。

我发现靠窗的乘客相貌酷似曾经携带细盐和碱面的妇女,暗暗惊诧。满世界不会都是长途贩运的投机倒把分子吧?

火车驶过芦台,一路瞌睡的外祖母睁开眼睛,仔细打量着我。

小人精你先跟我起个誓吧,这件事情永远不能告诉你妈妈,因为廖文良年轻时是她偶像,我不能让她的偶像塌了。

我想起加入少先队时宣过誓,那誓词是时刻准备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面对饱经风霜的外祖母我只得起了誓,明确表示保守秘密永远不告诉妈妈。

你知道跟你大姨赌钱的男人还有谁吗?这可是工商所红记脸亲口告诉我的。外祖母说不下去了,抬手擦了擦了眼角。

他可是外国留学回来的高才生啊!有学问,有才调,有风度,有修养,那是多么体面的人啊,怎么如今变成了赌徒?还舍脸四处借贷,他做多少胰子也还不清赌债!外祖母说着呼地站起,显得特别激动。

尽管火车摇晃着,我还是听懂了,也大致理解外祖母为什么激动。

于是,我小心翼翼安慰说,姥姥,您不是也把棒子面跟白面掺和一起啦。

是啊,我也把棒子面跟白面掺和一起啦。她老人家冷静下来,不悲不喜说。

火车缓缓停了下来,不知前边出了什么事情。

查票的来了。

选自《当代》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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