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

2018-11-15 03:47小白
长江文艺 2018年22期

□小白

冰箱上贴着打印纸,用英语写着十条指令。一旦地震发生,请迅速离开房屋,去空旷处等候。发生海啸时,应朝Te Arao Toi(山脚下那条旧土路)方向疏散。若是火山爆发,安全的集结地点在AraTapu——也就是环岛公路两侧。王吉气得扔下吹风机,披上浴袍冲出卫生间。她打开冰箱,抓出一瓶皮诺,夹着酒杯,顺手抓下那张纸,余怒未消坐到阳台上。

外面下着暴雨,狂风在棕榈树叶间横扫。很奇怪,阳台上却只有阵阵微风,木质甲板仍旧很干燥。似乎这房子建造时,土著人施加了什么巫术。天地一片漆黑。太平洋深处有隆隆巨响。闪电撕开雨夜,照亮背后的阿图库拉山。这里是南太平洋,库克群岛,拉罗汤加。看起来果真是个适合想想杀人的地方。从奥克兰搭乘新西兰航班,五小时。从澳大利亚搭乘维珍航班,六小时。来到世界的边缘,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酒精中毒?那太平淡了。她认真地思索,觉得有点为难。她转头看了看身后,玻璃门移开,轻风卷起白色纱帘。床尾上,那双脚抽搐了一下,猛地分开,脚后跟重重撞在床垫上,再也不动了。

他抱着酒瓶上床。王吉泡在浴缸里,听到他高声叫嚷着:不是世界末日么?难道不是世界末日么?她闻声跑来看看,他已醉倒在枕上。

拉罗汤加岛东南角的穆里海滩,密布着几十个酒店别墅和水上运动俱乐部。实际上,它们都是当地人在自家住宅地基上改造的。瑙堤鲁俱乐部倒是更接近于一般人想象中的小型高级酒店。它用玻璃和不锈钢装饰了阳台,床垫弹簧也不是那么软,当然,它同样也建造在私家地产上。王吉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区分岛民住宅和旅游酒店:如果这幢房子在前院有一方墓地,那就是私人住宅。

在岛上,位置最好的地产全都是私人所有,它们也全都卷进了旅游业。连打扫房间的女服务生都知道CBS,他们来做了一季《幸存者》,那个真人秀。他们应该每隔两年就来岛上做一季,游客就不会那么少了。环岛公路一侧那幢恐怖大楼,见证了岛上旅游业发展史。它原本打算建成喜来登豪华酒店,造到一半就放弃了。它比一般城市中的烂尾建筑更富于末日气息,更像是在一场巨大灾难中戛然而止的工程,而且雨林和老鼠已开始向它入侵。拉罗汤加岛上有很多让人觉得惊悚的建筑。王吉驾车环游时,在总督府附近看到一幢殖民地风格的房子,锈迹斑斑的铁门半开着,阳光照射在围廊木柱上。她好奇地推开院门,穿过庭院,从窗子向房子内部窥看。她大吃一惊,房子内部是一个秘密的植物世界,藤蔓从各种缝隙钻入,生长,填满了整个空间。

穆里沙滩面朝潟湖,太阳出来,一片白沙绿水。靛蓝的天空和靛蓝的太平洋远远飘浮,在视野下方消失,如同梦境。但夜里,尤其是暴雨的夜里,太平洋好像耸立在那,咆哮着压过来。雨停后,黑暗像潮水般涌向露台边缘。

理论上说,往一个喝醉的人身上注射酒精是个不错的方法。但是喝醉以后,人的表现不尽相同。有人会很快入睡,身体完全没有知觉。有人虽然也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大脑某个区域却保持警醒,针刺那一点点痛觉也会让他醒过来。而且注射会有痕迹,会有针孔,高浓度酒精会让静脉发生炎症反应。尸体上痕迹无法消除,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粗枝大叶的法医身上,计划就不够完美。

他就那么睡着了,那么多年来,总是把最难的部分交给她来处理。

她仰靠在转椅上,差点睡着了。沙庚从背后抱住她。她连忙伸手去合上电脑,座椅脚轮向前滑动,连人带椅子向后摔倒。沙庚也被砸到了腿脚,跌滚作一堆。

沙庚显然是被砸蒙了,他努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没有意识到一只手抓着她的浴袍,另一只手还掐在她脖子上,把她和椅子都压在身下。

“你让我站起来啊。”王吉叫嚷,挥舞手臂寻找支点。好不容易撑起身,浴袍被座椅扶手挂住,从肩膀一路扯了开来。她心里不止这一点点气,她用力推开他。

“这不能怪我呀,你自己没坐稳。”他抓着浴袍没让她滑脱,脑袋埋在底下,声音瓮声瓮气,脸鼻子在她肚子上磨蹭。他又一次背叛了她,她心想。要对原本亲密的人坚定地生出敌意,其实并不那么容易。

她把手按在他头上,摸他的后颈,皮肤有点松了,她出神地想,捏了捏,如果那是狗脖子,捏这儿就可以提起来,扔出去。她真有点气不过,那比身体背叛更让她愤怒,那是——她仔细想了想,觉得那可以称为某种“智力的背叛”。

每次她以为自己对他十拿九稳了,他就会有意外之举。他的天地总是比她大,她所侵占的地盘,不过是他有意割让的。她有点激动起来,听见自己喘着粗气,意识到短裤上有点凉湿,隐约感到耻辱。

就像一盘赌局,她已跟他玩了十年。她每次赢一点,一次一次赢回来,又总是一把输出去。会不会她大脑的智力活动区和情欲区有特殊联结?她使劲地回想那些名词,额叶联合区,或者纹状体?情欲是一种奖励,跟多巴胺有关。可她这会越来越兴奋,没法记起那么多知识点,她又不是罗振宇。她笑出声来。

笑什么,他问。她转过身,背朝着他,为了不让自己笑个不停。她开始回想那部电影。是不是叫《水果糖》?为了惩罚一个渣男,女孩决定阉割他。她查过资料,那很简单,两边扎牢,中间一剪,蛋就自己掉出来了。别担心那些静脉动脉,都很细,它们自己会凝结,会萎缩。死不了,只要工具消过毒。她越想越开心,笑得浑身发抖。

“这么晚你开电脑做什么?”

他喝了酒,他不会注意到她打开的网页。她倒是受了惊吓。慌忙合上电脑,把自己摔倒了。

“月底交不出故事大纲,他们来拆了你办公室。”

“你能写了?”

“如果他喝醉了,再多注射点酒精,这样就没人能看出来他是被杀的了。”

刚看到邮件时,她不太理解,库克群岛上一家公司,既不是酒店,又不是租车行,为什么发邮件约他见面?他呢,又做出那副无辜表情,眼睛瞪着虚空中某个正在耍弄他的人,皱着眉头,像是要尽力弄清楚自己被卷进什么样的谜团中了。他从来就没有好好掌握过分寸。每次她都宽容地鄙视他:戏又演过头了。

她在谷歌上稍作检索,弄懂了“环球信托网络”向顾客提供的服务内容。难道这就是他的计划?

“可以先做一稿了。”她边想边说。

她坐在床上,笔记本放在腿上。她打开电脑文档,把调整后的故事轮廓讲给他听。

盘子码好了,钱也一笔笔打进公司户头。男女主角定了档期,只要有沙庚的名字,发行公司很乐意保底。这主意听起来能赚钱。

一个迷人的南太平洋小岛,一大笔钱,一些衣冠楚楚的男女,一场谋杀案。色彩要鲜艳,这容易办到,岛上到处开满大朵鲜花,女人们簪在鬓角上。天气好时阳光特别强烈,连手机都能拍出颜色饱和度极高的照片。观众也许会联想到那些好莱坞老电影,尼罗河谋杀案,阳光下谋杀案,诸如此类。

这个主意是她的。他甚至没有当即领会其中意义。或者比利怀尔德,你看过那部电影么?开场就是女明星葬礼,到处都是鲜花,五颜六色。她反复对他说,让这些想法好像是从他自己心里长出来,好让他到那些投资人面前口若悬河。

有一个秘密,说出去会天下大乱。沙庚连一行像样的句子都写不出了。观众都蒙在鼓里,金主们对此也毫不知情。那些出版人和制片人,连他自己的拍摄团队,虽然每天和他一起开会喝酒,没有人对他起疑心。所有人都信任他,沙庚一定能想出好主意,永远可以出人意料。他装模作样,跟人家讨论故事大纲。头脑风暴,全部录音。让人去搜集资料。然后宣布闭关创作。

一个人都不见。只能从微博微信、脸书推特上看到他的消息:一两句没头没脑的话,有关写作、谋杀或者某种心理实验。配上一罐英国茶或者一杯单麦,暗示自己正处于某种情绪(显然这情绪是有点英国化的)。有时候,索性就是工作室一角,他的巢穴,他刻意略带一点自嘲、向人吹嘘的那间具有神秘作用的房间。书架上有整排英语原版书。镜头近一点就可以看到书脊,心理侧写术,药理学,法医鉴定学,犯罪史,各种年份的犯罪小说。有一幅特写照片,一块圆形扁石占据了大半画面。石块边缘钻了个小洞。他给照片配了说明文字:一件石器时代凶器。

他越来越热衷于这类造作。表演起来,态度也越来越大方。可能他渐渐觉得,把这些事情做好更重要。就算她完成了所有构思,打出了每行句子,如果不署上他的名字,那也不值多少钱。

他心安理得。她不过是个法学院女学生,而他呢,在一个网络小圈子里,那时候他很有名了。被很多谋杀案小说迷追捧。他写过一个多重人格分裂症患者连续杀人的故事。王吉心平气和地承认,她当时有点崇拜他。

到她毕业时,沙庚已被人发掘,包装成新锐作家,印了一两本小说,又年轻又神气。那时候他连续工作,不停地写,头脑高速运转,十分敏感,因此显得特别迷人。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她的形象似乎有点邋遢。她状态不安定,从一间律师所跳槽到另一间,发现自己不过是从一堆干不完的杂活,跳到了另一堆。不知怎么见面次数就多了起来,她依稀记得那阵子她有种恐慌,觉得在沙庚面前,她连一丁点秘密都保不住,他总是轻易地猜出她的心思。

她成了他的情人。他说是夏天,她却记着十一月。这问题争论久了,她倒有点想起来,他说得没错,应该是夏天。她的记忆跳空了几个月,可能因为当时她感觉很糟糕,有点难堪。她连内衣都没换,那一身旧得没样子。这也证明她毫无预见,没有心理准备。那是夏日午后,她浑身都是汗。刚坐下来,他就跪在她面前,像刚刚那样,把脸埋在她紧张得快要痉挛的小肚子上。从头到尾她都在担心身上的气味不太好闻。但她最后终究感动了,心里一直有个声音:他这样应该是很爱了吧?

那年冬天,他写出了一部真正的畅销书,反复加印了几十万本。那是他自己完成的最后一个作品。他坐在电脑前打出了每一个字。打满一页就印出来,交给坐在身后的王吉。考虑到从那以后他就想象力枯竭,连一行字都写不出来,尽管不算很公平,王吉愿意把那本书的功劳都算在沙庚头上。

凌晨四点王吉才关电脑,上床睡觉。醒来时发现沙庚出门了。她看看时间,快到中午。床头柜压着便笺纸,沙庚写了几个字,让她去鹦鹉螺餐厅。

餐厅在沙滩上,供应“拉罗汤加岛上最美味的法国食物”。阳光很好,潟湖水绿得透明,闪烁沙地中有很多水母尸壳,大大小小的蓝色泡泡,看起来不太干净,像使用过的安全套,被人四处乱扔。王吉一脚高一脚低,慌不择路,沙滩上有很多狗,被潮水冲上岸边的海参,看起来就有点可疑了。

她把脚伸进浅绿色水中,洗掉沙子。她站在潟湖里接电话。沙庚说他一大早上山,这会正下来,快到山脚下那条殖民时期铺建的旧土路了。他开了车,停在一个毛利族村庄旁边。

拉罗汤加岛中部,进山是有一条步行线路,沿途穿越原始雨林。Skype电话信号断断续续,声音听起来像在喘气,沙庚说山上太冷了。王吉并不认为他真的那么喜欢运动。人对自己常有错误认知。就像她自己,她没自己想得那么好看,没自己想得那么聪明能干。虽然她常常第一人称式地代入凶手角色,她怀疑自己有没有那么心狠手辣。

王吉在他手机上动了手脚。她又高估自己了,以为稍微花点时间,做个骇客也没那么神奇。她找了半天也不知道深网在哪,在电脑上折腾了半天,也没能装上洋葱。她从《纸牌屋》中获悉,IRC聊天室可能隐蔽着很多高手,可她根本找不到入口。

她在给自己电脑装上了几十种木马病毒之后,终究找到了她想要的工具。Highsterspy通过网络合法销售安全监控程序。顾客只要注册、下载,再按月购买服务,就可以“远程照看你自己的孩子”。网站提供了另外几种服务场景,包括“不忠实的配偶”那一项。它可以帮你获取“不忠实配偶”的通话记录,短信和GPS定位。如果你多付一点钱,它也可以帮你查看照片,悄悄打开摄像头和录音机。当然,最后那几项服务,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她向自己解释说,有些数据甚至跟她自己密切相关,把它们放到别人家公司服务器上,不安全。与此同时,她也暗中嘲笑自己感情脆弱,还有什么情景是你担心会让自己看到的?

网页上说,把你“不忠实配偶”的手机拿过来,只要两分钟就可以完成安装。她差点让自己彻底露馅。她估计自己半个小时够了,实际上她花了两个多小时。

根据卫星定位系统报告,沙庚在阿瓦鲁阿镇上,库克群岛首府驻地,正好是中央山脉另一边。在这个差不多算是卵形的岛屿上,他们俩应该处在最远的两点。“环球信托网络”总部就在那。有一天,她独自驾车绕行环岛公路,找到那幢房子。真够低调的,外观普通的三层楼房,每一层都有露天围廊,沿街楼梯通向廊道。她上了楼梯,推开门。应接台后伸出一朵硕大黄花,插在年轻土著女人的头发上。她欢乐地对王吉说,这是私人公司,如果没有预约,请立即离开。

鹦鹉螺餐厅用茅草覆盖了屋顶,下面却是个现代感十足的全透明玻璃房。餐厅没开空调,王吉索性挑了个露天座。没多久沙庚就来了。

他要了火腿和蛋,她要了本尼迪克煎蛋,浇蘑菇汁。他又给他俩都加了一份甜品,香蕉和百香果馅的饺子。他吃得很快,果然运动一下有好处,谁让你那么好天睡懒觉呢。

餐厅旁,在游泳池和沙滩之间,搭了白帆布大棚。距离大棚不远,有一扇古怪的门固定在沙滩上,用竹竿草草拼起的门。它可能具有什么象征意义,面朝着阳光灿烂的潟湖。可它看上去简陋空洞,孤零零站在沙地上,会给那场婚礼带来什么好运呢?大棚里面,桌上堆着许多透明白纱。王吉差点想不起来了,他们俩也是在蜜月旅行中呢。

“蛋他们有的是,他们养了好多好多鸡,虽说下蛋不够勤快,可好歹存了一大堆蛋。别不舍得吃。”

从前,他们俩常玩这个游戏。那一度很有趣。说着说着突然来一句电影台词,或者从哪本小说偷来一段对话,看你能不能发现出处。沙庚曾对她说,这是“让日常对话更加戏剧化”,那时候她真有点崇拜他。

这段关于鸡蛋的台词,来自《捕鼠器》。他们喜欢读的小说,看的电影,全都是跟杀人有关的。他们最初互相认识,就是在一个谋杀故事迷们聚集的小型网络社区。阿加莎·克里斯蒂这剧本,她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因为它从头到尾都是对话,因为从前他嫌她台词不够好,说她平时也不太会说话。

她对他做了个鬼脸,你就剩这点存货了,她说。她用刀切下一小块蛋白,拨弄它。刀叉反射着阳光,云像是凝固在蓝天上,一动不动。

沙庚说:“你发现没有,这岛上没鸟。”

“山上也没有么?”

他想了想,说:“不记得看到过什么鸟。”

签单时,沙庚问了服务生。又高又胖的毛利族女人说,老鼠吃了鸟蛋,鸟都死绝了。王吉想起来,她曾在谷歌上读了几百页搜索结果,记得有一页提到过鼠灾。

起初沙庚说,他的生活太美满了,他的心理已不适合写作阴戾惊悚的故事,他没办法让自己像一个谋杀犯那样思考。后来他回到电脑前,把她叫来,让她坐在身后,给他一点“紧迫感”,他写完一页就打印出来,给她读。结果他更加气馁——他的焦虑多了个现场观众。

部分出于爱情,部分出于自信,趁他离开电脑,她试着写了几段。

这事情也没那么让他们困扰。模模糊糊,好像是有那么一个场景,略带点玩笑气氛:他喜剧性地退出了写作事业,交出了舒适的转椅、键盘和鼠标。他坐到了后排,负责阅读打印出来的故事。

一旦腾出手,不用在电脑前辛苦劳作,他完全展露了才华。比真正去当一个作家,他更擅长扮演一个作家。出版人,制片人,投资人,他在各种圈子中不停旋转,靠着离心力把自己从上一个圈子甩入下一个圈子,她写,他来卖。他把那些故事从现金一直卖到期权。到后来他也不再为秘密感到羞愧了,因为如今他拥有了一家以沙庚这个名字为主要商誉资产的公司,这家公司又被另一家上市公司买了下来。那家公司用股票来支付对价。而这批股票不久就可以解禁上市。

她不记得怎么发现他在璞丽酒店的。可能是苹果手机的某个APP,也可能是一句什么话飘入她耳中。他自己则说是在剪辑室看素材。她去了酒店,坐在大堂偏僻一角,玻璃墙外竹林掩映。她看到他和一个女人。

她去吃了一套おまかせ。薄刀在金枪鱼大脂上划过,大马士革钢的花纹在灯光下闪烁。一时间她真想杀了他。喝下半瓶“贺茂鹤”,她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不在场证明可能会被戳穿,交换杀人也许会变成一场失控闹剧,现场伪造得越多,就越容易露出马脚,模仿杀人更是一种戏剧幻想。像电影中那样,把自己虚构成一个受害的女方,让警察们去发现那本秘密日记?

她没杀他,也没有“让他见鬼去吧”。寻常男女那点戏码依次上演,折腾了将近半年,两个人都精疲力竭,终于决定结婚。从预告到婚礼忙了大半年,一切看起来都恢复常态,王吉在那段时间还写了两三个故事。

她发现自己养成了一种习惯,总是把沙庚假想成她笔下谋杀故事中的那个牺牲品。她想象他在圈椅上垂头打盹,被一根钢针刺入头颈。想象他熟睡在充满煤气的房间。她那些虚构亡魂,从此都有了一个实体形象。

王吉知道他回过房间。一进门她就知道了。房间地上有些细沙,穆里这些酒店就像漂浮在沙滩上。但她出门前,服务生刚打扫过,用了吸尘器。

“别老在房间里,下午来玩kayak?环礁那边水深,可以浮潜。”

潟湖边到处放着这种单人划艇,也有俱乐部指导你怎么让它在水面上保持平衡。她第一天看到这个词就觉得很好笑。

“kayak,真滑稽?那是个爱斯基摩词。毛利族,他们有自己独木舟,瓦卡。你可以去看看《海洋奇缘》,那动画片。”

他摇摇头,意思是“对你的学究我早就服气了”。她继续发表议论,据翁达杰说——在他那本《英国病人》中,伦敦皇家地理学会会议大厅就放着一只毛利独木舟。我们自己也看到过,在奥克兰博物馆。你不记得了么?

“要不然咱们租个山地越野车上山吧?”

“你自己去吧。我要找律师咨询一下。看看要是你从陡坡上翻了车,怎么处理遗产。”

“你越来越幽默了。”

王吉觉得他脸色暗了一下,不知道律师和遗产这两个词,哪一个触动了他。她觉得话确实有点过分。

他脱剩了短裤,往身上到处喷防晒霜。他要去潟湖玩个够,划艇、滑翔、浮潜,所以挑了罐SPF80+的“露得清”,防水型。他把手机装进防水套,挂到脖子上。这会儿他显得又快乐又好动,在门口的露台甲板上蹦蹦跳跳,又到庭院中游泳池扑腾了一阵。池边坐着两个小孩,朝池里扔花瓣和树叶子。帆布躺椅上的女人用帽子蒙着脸,身上晒得油光发亮。

王吉坐在露台藤椅上看着他,背影在通往沙滩的台阶下消失了。

她站在卧室中央,想象着。衣橱前面,地上有些沙子。他回来换衣服。他去卫生间,在小厨房喝水。他没有使用电脑,他当然不会放到保险柜,他肯定不想被她发现。

王吉知道他上午去了哪里。她曾用谷歌检索“环球信托网络”的官网。仔细阅读每个页面和外部链接,了解了它的业务结构。她一直是个优等生,善于自己设问,自己寻找答案。比方说,既然这家公司在香港也设有分支机构,为什么他一定要专门来一趟拉罗汤加岛呢?

这很简单,你可以给他们打电话,请他们解释总部和分支机构的业务界限。但他们不会直接告诉你答案。他们不做柜台业务,只提供私密、一对一的服务,换句话说,需要有人推荐介绍,他们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打电话需要一点技巧,从前叫街头骗术,现在叫“社会工程学”。一点点知识和一点点演技准备,她得到了答案,对她并不容易,她缺少对话中的急智。“环球信托”提供两种服务,它在全球各地的分支机构可以为您办理单笔信托业务,而它在拉罗汤加的总部,将为您提供一整套资产信托的解决方案,包括为您注册一家或几家名义上的资产持有公司,报纸上常常称之为离岸空壳公司。

王吉搜索到一则报道。记者用一种知情人微露口风的语气,隐约提到某种转移资产的方式。提到了南太平洋某个岛屿,当地政府别具一格的信托业法规。王吉想到了沙庚名下那些即将解禁,可以上市买卖的股票。

珊瑚礁形成天然围堤,太平洋潮水奔涌而来,到此遇阻,隆隆声中卷起一线金色水幕。划艇借着风力向沙滩急冲,沙庚不断用划桨调整方向。水底布满奇形怪状的破碎火山石,海水没过王吉的脚踝,水裹着细沙在脚面上滚动。

他是有点小聪明。他把文件放进王吉的箱子,跟旅行文件装在一起。他猜想那个袋子一般不会打开,可能性很小。

整个下午,王吉再次回到因特网,仔细搜索,阅读。有个策划庞氏骗局的美国罪犯,联邦调查局发现他有一笔库克群岛信托资产,无法追查冻结。因为当地政府对信托人和受益人的讯息保密,不受任何他国司法干预。在英国,一群患者集体诉讼一位整容医生,法院却发现,医生已将财产转入库克信托机构。这里就像全球中产阶级的保险箱,如果你想跟太太离婚,只要把财产转进来,在信托受益人一栏填上自己名字,你太太就永远也拿不到那些钱了,不管世界上哪家法院愿意帮她。

出门去沙滩前,她给沙庚发了一条短信。

沙庚放弃了,不再跟风争夺,任由划艇偏离航向靠岸。天色说暗就全暗了,太平洋瞬间变成视觉的尽头,什么都看不见。

一堆树枝点燃了,几个年轻人围坐着,互相传递手卷的香烟,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们快乐地朝王吉笑。

沙庚在沙滩南面几百米处上岸,两人会合了。酒店和度假俱乐部都建在防潮堤后,比沙滩高一层。灯光几乎照不到沙滩上。他们俩谁也看不清谁。

“我刚刚给你发了条短信。”

“我没看到。”

沙庚从挂着的防水袋掏手机。他打开手机看了一下,说:

“那不是在——”

他突然沉默。

“我看到了。”她说。

他想了想,解释了一通。有些话是“环球信托”的律师告诉他的吧?他自己甚至未必完全能懂。他把重点放在安全性上,当然还有税务。

“我看到合约了。受益人的名字你只填了你自己。”

“那只是为了方便。这样就少了很多文件。”

“离婚分财产就更方便了。”王吉笑出声来,因为黑暗中他可能看不见。

“别胡说了。怎么会。”

再次路过那堆篝火,他们抽完了烟。有一句没一句低声说着话,其中有一对情人抱在一起接吻。

她想,如果刚刚来一阵暴风雨,像昨天晚上那样,他就有可能回不来了吧?此时此刻,太平洋像个巨大的黑洞。在环礁那头有一道缺口,潟湖中那些大型鱼类,都是潮水高时从缺口进来的。在连手指都看不见的黑暗中,风会不会让划艇偏向,从缺口漂出去呢?

“你别想太多,是替我们俩安排。现在大家不都有点焦虑么?”

他从前也有点愤世嫉俗,短短几年,变成焦虑不安的有钱人了。

“做了多少呢?”

“其实,没多少。先搭好框架。”

“我知道,你都准备好,就等那笔股票解禁卖掉了。”

再过几个月,他会把一大笔钱偷偷转出来。她永远也追踪不了,那些钱可能在好几家公司来回进出,最后进入库克群岛信托账户。

她想让声音更隐忍一些,让愤怒来得更寒冷一些。她要告诉他,她打算去向全世界证明他是一个骗子。那些小说,那些电影剧本,都是她写的。她还有其它证据,证明沙庚和他那伙人全都是骗子。他们欺骗投资人,虚列各种项目,把一大半钱都私吞了,却告诉人家那都是因为昂贵的明星和昂贵的宣传。他们是一群腐化的混蛋,他们——

“你又骗了我。”但她从来就是头脑比嘴快,心里想了十分,连一分都来不及说出来。他想来拥抱她,她甩掉了他的手。

“你担心什么?”他说:“我们俩天长地久呢,你一定要生气,那我可以添上你的名字。”

她听到天长日久这个词,肚子都气炸了。他还拿手来摸她脸颊。她想起他总是把手指头塞进她嘴里,她因为自己跟他曾那么亲密无间而鄙夷自己。

于是,她就张嘴对着那只手,狠狠咬了下去。

那天晚上,她临睡前,迷迷糊糊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有的是时间,他们明天还要去阿塔图基岛呢。那有一家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小型酒店,几乎建造在潟湖上,安静得令人发指。从房间露台可以直接跳进浅绿色的水中,浮潜。她想起了那个电影,男人用煤气杀死了太太,用一套浮潜装备,躲在地板夹层中,制造了一个不可能的犯罪现场,差点就成功了。

她开车,沙庚坐在副驾驶座位。他们在新西兰南岛。蜜月旅行预定行程的另一部分。他们徒步穿越米尔福德峡湾,没什么冒险感觉,很平淡。这儿连个失踪游戏都没法玩。如果你在规定时间没有抵达中途客栈,新西兰旅游管理当局就会出动直升机搜寻。

这会他们行驶在山脉背面,山坡上没有树,也没有丛生的蕨类。冰川在向后退缩,但植物仍没来得及长出来。冰川侵蚀后的陡峭石壁上,偶尔有三两头山羊。她的耳膜越来越感觉到压力。网络信号也变差,沙庚的谷歌地图好久都刷新不了。他仔细识别公路路标上的字。他们几年前来过这里,在冰川上徒步攀登了三个多小时。那一次他们从前坡上山,沿途是茂密森林和镜子般的湖泊。

公路盘旋而上,路开始熟悉起来。上一次他们亲密无间,兴奋得像两头羚羊。这回,王吉想,看起来也不差。除了穆里沙滩那几个可能是在吸大麻的年轻人,没有人注意到,这对新婚夫妇似乎一度曾发生过剧烈争吵。但那些家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们能听见么?当时沙庚骤然吃痛,以为中指都快断了,大喊起来,连椰树林中的野狗都惊动了,冲到沙滩上狂叫。不过就算听见动静,可能也看不见什么,周围太暗了。

沙庚同意在信托财产受益人中添上王吉的名字。那晚他热情如火,不时伸出手指上伤口给她看,咒骂她。第二天早上,他们俩去见了环球信托的律师,提出更改受益人的要求。没有问题,一切都会妥善安排。首先,需要王吉提供一大堆材料,附上律师公证函。沙庚坚持完成整个预定蜜月行程,然后回国处理法律事务。王吉没有反对。

汽车停在雪线边缘的集合地点。平坡旁有一条融雪形成的小溪,四周群山已是雪白一片。他们戴上护目镜,换了钉鞋,越过拦网,开始向上攀爬。雪地反射着刺目阳光。山坡凹凸起伏,两行杂乱脚印向下延伸,在几十码外突然从视线消失,他们跟着脚印小心靠近下坡边缘,下面只是一道突然沉陷的浅沟。王吉跳下去时摔了一跤,还没到中午,雪还没有被太阳晒软。他们俩在雪地上坐着,嘴唇上粘着些巧克力互相亲吻。

他们脚下吱吱嘎嘎,在雪地上行进了两个小时。地貌越发险峻奇特,现在他们看到了真正的冰川景观。他们没有雇佣导游,所以不太敢自己爬上冰脊,或者寻一条缝隙钻进去。

他们找到了从前来过的地方。铁丝网把上坡隔开,上面挂着警示牌。但有些胆大的游客会从拦网边一个凸石上翻过去。斜坡沿着冰峰转了个折角,爬上去就能看到岬壁。他们俩曾站在岬角突出的平台上,面对壮观得让人心寒的风景,愈加觉得甜蜜无比。

在王吉面前,直下数百米,冰川刨蚀出巨大谷地。碧蓝色湖面如同凝固在谷中。他们没说话,静静地看着阳光在对岸冰盖的山峰上移动。

沙庚往前半步,转过身,动情地对她说:“我们像过去一样好么?”

岬角上横起一阵风,吹得人透不过气来。她只觉脚底踉跄,身体不受控制,整个人被风吹得向外滑。她努力站定,睁大眼睛,沙庚弓着身体,努力保持平衡,他双臂向后舞动,想找到她,他抓到了她的手臂。

她猛地甩脱那只手,惯性让他向前扑去——

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哭,突然心软,她用两只手乱抓——

她抓到衣服一角,她用力向后扯。全靠身体本能,他站定了脚步,摇晃着从岬角边缘退回,他望着王吉。

她望着他,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一时间好像心灵完全相通。

她像身处一个梦中,她感觉他在她肩膀上推了一下,她感觉得到,身体正在慢慢失去平衡,她望着他的脸,他的嘴角动了动。王吉似乎听到他在说什么,分不清那三个字到底是不是“对不起”?或者是“回不去”?但她知道几秒钟后,她将摔入万丈深渊。

选自《小说界》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