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我被人叫做“老张”已经有四十多年了,从三十岁开始,一直叫到了现在。这说明我真的是老了,从骨头到心脏,都向着死亡打开。我不知道其他像我一样老朽的家伙是怎么活着的,他们在电视里幸福地举着小红旗跋山涉水,说“腰好,背好,腿脚好”,这令我感到羞耻。我以为这羞耻只是属于我的——一个枯槁的老年琴师,连皮肤都已经发脆,睡一觉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醒来的家伙,却不愿意搬回去和子女们住在一起颐养天年,死皮赖脸地留在剧团的院子里,为的只是能够时常看到那些如花朵般新鲜的女孩子。这真的是令人羞耻。因为我干瘪的身体里还不恰当地保存着欲望的水分,它们腌渍着我,像是在酱着一根老黄瓜。我常常躲在窗角下,用浑浊的目光偷窥窗外。剧团里的那些女演员们常常会从我的窗前走过,那时她们刚刚练完功或者洗完澡,热腾腾,水淋淋,神态慵懒。我用眼睛就可以呼吸到她们身体微酸的气味。这种用眼睛呼吸到的气味令我发抖,身子像是被锐利的光刺中,却冷得出奇,只有那个部位是热的,尽管热得微不足道,但被整体的冰冷对比成了灼烧。一个完全意义上的老年人,还被灼烧,这就是羞耻。
这种羞耻真正成为内心的煎熬,是从我的外孙女杀了人那天开始的。之前,我基本上没有明确过它。我只是藏在自己的窗下用眼睛呼吸,没有侵犯过任何人的利益,而且我是那么的衰老,心都像皮肤一样地长满了褐色的斑,一个老年人应该具备的豁达我早应该具备了。我已经逼近了肉体的本质,一般不会再对肉体的问题进行谴责了。可是林杉杀了人。她是我们一家人的骄傲,读书读到了博士的份上,怎么会不让人骄傲呢?但林杉却杀了她们学校里的一位女校工。所有的人都痛不欲生,他们都在声嘶力竭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林杉杀人的理由何在?——这一点连公安局都给不出答案。只有我不去问这里面的究竟。我只是在一个刮大风的日子,一个人去了看守所。我等在那扇大铁门的外面,从早上一直等到了黄昏,终于见到了那位具体办案的警察。他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嘴巴上刚刚长出灰灰的绒毛。我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把我抓进去吧,把林杉放出来。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就郑重其事地骑上摩托车走掉了。我知道这种不可理喻的话他一定是听得太多了,已经没有耐心再去做解释教育的工作。其实这一点常识我也是懂得的,但我还是要来这一趟,要把这句话说出来。我已经是走到生命出口的人了,就像一个穿越了漆黑隧道后已经看到光的胜利者,我已经有资格用生命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一个人往回走,风很大,黄昏恍惚的光似乎都是被风吹来的,它们刺痛了我。我走在空虚的光和空虚的风里,出神地想,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老天给了我最严厉的处罚,他把一头老公羊犯下的错施加在了一头无辜的小羊身上。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的左腿就被一辆飞奔而过的农用三轮车卷在了轮子下面。我没有感觉到一点的痛,心里面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这都是给我的惩罚——那天夜里,我就是用这条左腿迈进的那家洗头店啊。
那天是重阳节。上了年纪的人就比较注重阴历了,我们就活在阴历的气氛里。更何况还是重阳节。我的身体在那一天出现了反常,它在没有任何气味的刺激下一整天都间歇着灼烧。这似乎说明,我的欲望其实是来源于头脑的。节日的气氛就可以暗示和感染我,令我的身体被腌住,蠢蠢欲动地发酵。甚至这种来自头脑的欲望比女人微酸的气味更加凶猛,它令我的心在那一天的清晨就突然被烫醒。蒙中,我的心突然像是一块滚烫的铁被淬进了水里,滋啦一声冒出了烟。我从梦中醒来,立刻就做出了那个决定。这个决定和重阳节一样地不可动摇,它来自于时间的陷阱,理所当然,没有进退的余地。我身陷其中,只能够随波逐流,就像岁月一样,无法转圜。但我还是尝试着作出了抵抗。我靠一壶酒打发了整个的白天。一个老年人似乎不应该如此地优柔寡断,他应该更多地被身体牵着往前走,这一把年纪,就应该是最妥帖的理由。但是,这时身体的干瘪又已经可悲地成为了障碍。所以,那一整天我一边喝酒,一边还有一些悲愤。我不知道,我家林杉这一天也是靠着一壶酒打发掉的。悲愤和在酒里,让我在傍晚的时候失去了知觉。当我再一次灼烧着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就是说,已经过了严格意义上的重阳节。时间已经向前流转,我已经错过了节日才有资格放纵的机会。我固执地认为,如果这时我接着睡觉,我家林杉现在也会顺顺当当地继续读她的博士。但是,黑暗怂恿了我。在黑暗中,我用手战战兢兢地抚摸自己瘦骨嶙峋的肋条,突然就感觉到了安全,它们隐匿在黑暗里,好像被保护了起来。我从床上摸索着起来时,打碎了那把陪了我一整天的酒壶,残存的酒气洇进我张开的毛孔里。
图8的方案链长与平均得分显示出大致的线性关系,表明持续的修改会使方案质量得到提高,但修改行为不一定是在同一个设计师手里完成的。
我从自己的屋里出来,许许多多的回忆都等候在漆黑的夜色里,一下子就包围了我。我想起了自己恋爱的时光,想起第一次和女人做成好事的那一刻,还有那个唱青衣的女子,每次上床前都要求我先拉一段胡琴……夜晚的寒露和回忆一同给我的身体注入了水分,令我所有的器官都灵活起来,以至当我经过剧团澡堂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里面传出的那种声音。那种像是生病的声音,立刻加重了我的灼烧。我知道这声音是那个看澡堂的女人发出来的。她是一个粗鲁的中年妇女,肥胖不堪,挤在澡堂的门框里,任何一个逃票的人都休想闯过去。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在那一刻都令我觉出了可人。我走在黑暗里,四周都是壅塞着的,像是被这个肥胖女人的身子挤在了门框里。那种绵软的挤压令我的骨头发出格格的响声。那一刻,我家林衫也行走在黑暗里。
张老有着和我相同的年纪,但是我被人叫做“老张”,他被人叫做“张老”。他完全有理由被称为“张老”,他是大学问家,不然也做不成博士的导师啊。我家林杉就是他的学生,所以他能够给出我家林杉杀人的原因。
我被女孩子安置在一张破烂的椅子上,她笑嘻嘻地问我先洗头还是直接进去按摩。她说的“进去”是指一面布帘的后面,从那里扑出的一种味道令我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了。我嗫嚅着跟她讲,我洗头,我都八十岁了我还进去做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讲自己的年纪,而且我也只是七十岁刚刚出头,可是为什么我要夸大其词呢?她依旧笑嘻嘻的,说八十岁才要过老神仙的日子呢。我觉得她有些傻兮兮的,不知道再跟她怎么讲了,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从镜子里看她把我的头抱进了怀里。这时候我发现,我所要求的“洗头”有多可笑了。我的脑袋上已经没有几根毛了,它们零乱地倒伏在头皮上,让脑袋看起来像是一只布满了灰白色疤瘌的皮球。这只皮球如今被委屈地挤在两只饱满的乳房之间,像是它们的赘生之物,挤来挤去,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她甚至没有使用任何洗涤用品,就是这样用两只乳房揉搓着我的头。她的身体是一只熟透了的石榴,而我的头,就成了她身体裂开后爆出的一粒石榴子。我的头被她的胸脯挤坏了,已经空空如也。随后,我被她带进了那面布帘的后面。一进去,她就用手握住了我的那里。我像被一口冷风呛进了喉咙里,呀地叫了一声,又冒出一句“我都八十岁了”。她哼哼唧唧地拽住我的裤带,对我的惊叫充耳不闻。我的裤带一瞬间松开,裤子刷地掉在了脚面上。我枯瘦如柴,上了年纪后就没有穿过合身的裤子,宽绰的裤腰总是靠着裤带才能固定住,一但松开,就会势不可当地掉下去。掉在我脚面上的,是我下身全部的遮挡,外裤,秋裤,内裤。我看到了自己的下身,两条标本一样的枯腿,一簇稀疏的白毛,还有那根半举着的东西。它的姿态可笑至极,灰溜溜的,进退维谷,像一个胆怯的贼。当它被女孩子的手拿捏住的一瞬间,我也像一个被人揪住的贼那样地发起抖来。我想,一定就是这一刻,我家林杉把那位女校工推下了楼。
我的心里就是在那一刻充满了不祥的忐忑,羞耻像刀子一样砍进了身子,齐刷刷地斩去了里面残存的所有欲望。我把裤子拎回在腰上,我说我都八十岁了,除了洗头我还能做啥?她居然对我说,你有老年优待证我就可以给你打折扣。说着又不依不饶地贴过来。我慌了,两只手死死地攥住裤腰,说我不要她优待,多少钱给她好了。她果真就把手伸进了我的裤兜,从里面扯出了我的钱夹。我的两只手被固定在裤腰上,一松开,就会暴露出来,所以只好夹紧膝盖缩成一团,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的钱夹里往外扯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我根本没有感到心疼,因为我的心已经乱成了一团麻,说不出的恐慌夹在烦躁当中,令我只想快一些逃出去。
我像一条丧家的老狗一样地跑回了自己的窝,蜷缩在床上,簌簌发抖,惊恐不安地等待着某种灾难灭顶而来。
我已经快八十岁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张老”,这个称呼伴随了我三十多年的时间,它是一种荣誉吗?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了。林杉是我要带的最后一名学生,她来得太晚了。她应该在我三十岁之前出现,而不是在我的垂暮之年。你的确有一个相当出色的外孙女。林杉有着很独特的精神气质,天生就具备某种诗性,非常贴近义山的诗意(哦,义山是李商隐的字),有着透明的虚无。这种透明的虚无是我所钟爱的,我的一生都浸沉其中。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林杉,就有一种被光灼伤的心悸和紧张。这种感觉,我只有在吟诵义山的那首伟大的《锦瑟》时才会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你看,我又离题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我们剧团的四周布满了那种叫做“洗头店”的小房子,有关里面营生的消息早已经灌满了我的耳朵。步入老年后,我所有的器官似乎都变成了鼻子,我靠嗅觉活着,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最后都会变成一种味道,直接扑到我的肚子里,然后成为温度。这些洗头店的消息也成为了气息,对我构成了温度,并且在今夜如火如荼。我对那里一直心存幻想。我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没有触摸过女人的身子了,我几乎已经要忘记她们究竟是什么模样了,我幻想着在洗头店里重温她们。但我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把握,我不知道那种对于我而言的灼烧还能不能对女人有效。我佝着背在黑暗里摸去的方向,也许还不完全和胯下有关,我想要重温的,也许不光是女人的身子。这么说,我的目标就似乎不是那么明确了。我是在将要迈进那家洗头店时产生出了这样的疑惑——我究竟想得到什么呢?但是已经不由我多想了,那扇贴着玻璃纸的门一下子拉开了,一个胸脯鼓鼓的女孩子伸手就把我拽了进去。我脑子晕晕的,只看到是自己的左腿先跨进了那道门槛。后来这条左腿就被卷进了车轮子下面,谁能说这不是报应呢?
那天下午,我坐在轮椅上,在医院的草坪上晒太阳。我远远地就看到他缓慢地从明亮的光里走向我,一种类似樟脑的陈旧又亲切的气味由远而近。那样的情景很缥缈,一个银发的老头,一身灰色的布衣,一柄桃木手杖,像神话里的人,即使脚步蹒跚,也有种让人敬重的风度。他在我面前的石凳上坐下,告诉我他叫张君励。他说你是林杉的外公吧?我今天是特地来找你的,希望你有耐心听完我下面要讲的话。这些话我本来是要讲给林杉父母的,他们当然也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昨天夜里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想,也许把一切讲给一位同我一样老迈的人,他更能够作出真实的判断。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博得同情和宽容,我只是想得到最恰当的判决,哪怕它是最严厉的。
我被人称做“张老”已经很多年了,自从我又可以站在讲台上,他们就这么称呼我了。其实那时候我还不到五十岁。他们认为我是研究唐代诗歌的权威,尤其是对李商隐的研究,在国内已经无出其右。李商隐你应该知道的,就是那位写“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唐代诗人,他的有些诗常被用在戏文里,你是京剧团的琴师,应该不会陌生。你看,我又扯到了李商隐,习惯了,请原谅吧,我们都老了,很多毛病已经长在了骨头上,改不掉了。
他的话让我在阳光下发冷,但我没有力气表达异议。他其实也没有打算征求我的意见,二目半睁半闭,声音细微地自说自话,嘴巴里专心地咬着每一个字,像是咬着肺腑里的每一段肠子——
第二天,我家林杉就被公安局带走了,说她把学校里的一个女校工从正在施工的楼上推了下去。家里立刻陷入到悲惨的气氛当中。我女儿从早到晚哭哭啼啼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能够理解自己读博士的女儿怎么会在一夜之间成了杀人犯。这也是全家人的疑问,大家如此悲伤,似乎都是因为不解,好像如果有个足够的理由,林杉杀了人他们就不会痛苦。只有我不做声,只躲在阴影中,偷偷地用鼻子嗅着他们不住口的追问。我在想,既然我这样一个老家伙都可以跑去嫖娼,林杉为啥就不可以去杀人呢?这同样都是不可理喻的事情,冥冥之中让它们互为了因果,根本就不需要理由的。我无限相信自己的感觉,认为自己令人发指的荒唐就是导致我家林杉杀人的根本原因。
我也可以感觉到林杉对我的爱戴。你听出来了吗?我用“爱戴”,但没有力量使用“爱”这个字。我和你一样,已经丧失了那种明朗的勇气,也许我从来就不具备率真和果决的气质,年轻时不具备,到了老年,被“张老”定义后,就更加不具备了。
那一次,林杉要求我写一幅字给她,提起笔来,我不由自主就写下了“锦瑟”二字。我知道,这首诗也是令林杉非常着迷的。但她却阻止了我,用一只手拉住我的袖口,声音低低地说,老师,我要你写那首“昨夜星辰昨夜风”。我回过头看她,发现她的神态像喝醉了酒一样地漫漶,双眼迷离,两颊微酡。那是一个午后,阳光正打在她的脸上,犹如被一面同样明亮的镜子反射过来,一下子就刺痛了我的眼睛。你知道,林杉要我写的这首诗,是义山非常有名的一首情诗,其中有两句你一定不陌生——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之前,林杉虽然明显地对我表现出了某种眷恋,但从来没有像那天这样直白过。她不知需要鼓足多少的勇气,才敢于如此清晰地向我示意。后来我才知道,她果然是喝了酒的。她把酒藏在包里,趁我展纸研墨的时候,偷偷地在我身后大口大口地灌进了自己的肚子。这样的举动,本身就具有烈日的特质。在那个光明的午后,我这样一个老朽,突然被如此众多的光明的事物包围住,一瞬间就有了炽热的眩晕,两眼也像是被强烈的光线刺盲了一样,在短时间里失去了方向感。我感觉自己被林杉从身后拥抱住,她的两只手从我的腋下穿过来,紧紧地揽住我,头贴在我的背后,反复厮磨。我身上所有的血突然都涌向了同一个地方,让那里膨胀起来。这种身体上的反应令我惊恐,就像一个成年人在某天夜里却不可思议地尿床了一样。我哆嗦着去掰林杉揽在我胸前的双手。但她的十指非常地执拗,我根本无法掰开它们。她那么年轻,我们的力量根本形成不了对比。我只有把身子向下缩,因为直立着,那里就明显地微微凸起一块,令我无地自容。这样的状况就有些滑稽了,我像一个顽童般地要滑到地上去,林杉就只好不遗余力地从身后架住我,阻止住我的下坠。这样僵持了一段,林杉终于失去了信心,小心翼翼地松开我,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了。我喘息着瘫倒在地板上,心像被烈日暴晒过一样地裂出许多的皱褶。
生:我是假设左边三角形的底是a,右边三角形的底是b,那么阴影部分的面积就是a×8÷2+b×8÷2,我们知道可以利用乘法分配律a×8÷2+b×8÷2=(a+b)×8÷2,而a+b=12,所以三角形的面积是12×8÷2=48(平方厘米)。
内文插画 弋 舟
你看,我为什么会跟你讲这些呢?这些我从来没有对第二个人讲过,对林杉都没有,但是现在却对你讲了。我想,任何事情都应该是有因果的吧?你听完我所有的话,也许就不会觉得我啰唆了。
罗素:“我要提出一种治疗方法,去医治现代文明社会中大多数人每天都在承受的、没有明显外部原因的、不可避免的、却是难以忍受的痛苦。”[5]新写实小说正是通过这样一种近乎真实在,给我们一个近距离观察现代人痛苦的机会,试图从中找到一种疗救痛苦的良方,发现如何在现代社会痛苦中构建幸福。
还是回到林杉吧。我已经到了垂暮之年,生命已经残弱暗淡,本来以为已经剥去了生命所有的限制,却在那个午后,被自己身体里奇迹般涌出的欲望吓坏了。如果没有肉体的参与,也许我会毫无顾忌地接纳林杉。但是肉体曾经深刻地戕害过我,使我在壮年时就刻意地去规避它,更何况如今,我不仅已经气血衰竭,而且还被那些大而无当的荣誉覆盖着,我已经丧失了正确地使用自己身体的能力了。我很惭愧,义山一生经历过酣畅淋漓的磨损,甚至敢于和女道士相恋,才有了一唱三叹的抒发,而我,却一辈子没有拥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女人。林杉的到来,给了我最后的机会,但是我已经耳聋目瞑。爱,不仅需要心灵,而且还需要有体力啊,从某种角度讲,它甚至更关乎肉体。是的,肉体,这才是所有问题的根源,我也许夸大了精神层面的东西,这不是我来见你的目的。我来见你,是要实话实说的。可是你看,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伪饰了自己。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肉体,甚至我应该更直白地告诉你,林杉杀人,完全是因为了我——一个老年人的性欲问题!
你在发抖吗?请你一定不要动怒,允许我把事情讲完。我今天来见你,已经做好了被你——一个老人——唾弃的准备。我拒绝了林杉,哦,其实应该是我的身体在排斥她。她是如此锦绣的一个女孩子,像义山的诗句一样,朴素而又华丽,对于一个老人来讲,她几乎是不可逼近的。她对我形成的压迫更甚于诱惑。她虽然唤起了我的身体,但我的欲望却无力指向她。这样,后来发生的一切就成为了宿命。一天中午,我坐在椅子里睡着了。睡梦中我吟诵着《锦瑟》,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标记,每当我的命运发生重要转变的时候,这首诗就会回响起来。我从梦中跌落,摔倒在地板上。我的左腿摔坏了,喏,就像现在的你一样,被送进医院里。就这样,那个女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
尽管投资条约和自由贸易协定很少引入文化影响评估,但是在东道国和外国投资者之间的投资合同中引入这种具体的机制可能有助于调和不同的利益,这将会是解决涉及文化遗产问题纠纷的有效机制。[注]参见Valentina Sara Vadi, Cultural Heritage in International Investment Law and Arbitration, p.287.
她叫秦美,是学校派来护理我的,四十多岁的年纪,有着非常健康的身体。她的丈夫我见过,是学校车队的师傅,两年前出车祸,和车上的一位副校长一同死掉了。当时秦美好像是下岗了,一个人抚养正在读大学的儿子,学校照顾她,就让她做了校工。秦美对我护理得相当好,我很快就出院了。但是我的左腿还没有痊愈,于是她就顺其自然地跟到家里去照顾我。我说过,秦美有着非常健康的身体,我所说的“健康”,是指中年女人那种独特的丰硕和饱满。尤其她的臀部,总是让我无端地担忧,我总感觉她裤子的缝合处会突然间被绷裂。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她的身体这么留意。也许是腿上的伤让我对肉体的意识空前地苏醒过来,也许这与先前林杉已经对我形成的诱惑有关,总之,我身体里的欲望居然可耻地在自己的老年泛滥起来。我非常羞愧,甚至羡慕起学校里那些退休了的行政干部,他们总是扛着球杆,和煦地聚在一起打门球,非常具有老年人应该具有的庄严感,显得纯稚,清洁。而我,一个被他们称做“张老”的人,却陷入在了对于女人屁股的担忧之中。这样迟早是要出事情的。终于在那一天,我身体里那个鬼又一次跳了出来。可是这一次我不再能够得到悲悯的宽恕,那个鬼直接葬送了林杉,并且永远不会再给我获得救赎的机会。
你相信吗?我就相信,每个人的身体里都隐匿着另外一条命,更多的时候,它是以鬼的面目跳出你的身体,驱赶着你掉到一个又一个黑暗的洞穴里。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历过女人,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经历过的女人。那时候,我下放在一座林场,当地的一对中年夫妻给予了我人类最朴素的关怀。但我身体里的那个鬼却跳出来,把黑暗中最弥足珍贵的这点微弱光芒也掐灭了。那是最困难的时期,饥饿死死地扼住每个人的喉咙,只给人留下一口气,从嗓子里嘶嘶喇喇地呼进呼出。你应该有这样的记忆,你知道,饥饿能够让人的呼吸都变成一件痛苦的事,仿佛空气都成为了刀子,吸进身体里会锐利地刮割你的肺腑。那天夜里,我东摇西歪地走向那对夫妻的家。我已经饿过了头,脑子里都有了幻觉,觉得黑夜其实是被漫天的鸟翼遮住了太阳,我甚至都听到了无数只翅膀扇动时发出的喧哗。我已经很多次在这样的夜晚饥饿地走向他们家。这家的男主人经常会潜入林区里面,用一杆祖传的火枪猎取到一些食物。尽管林子里的动物也已经十分罕见了,但他凭借着高超的手段,总是能够带回些什么。这么做,当然是有很大风险的,一旦被抓住,他就有可能被送进监狱里。那些从林子里带回来的食物有多么珍贵,我想任何一个从饥饿年代走过的人都会懂得。但是,他们总是慷慨地分食给我,一次次把我从喧哗的幻觉中拉回这个世界。那天夜里,我从改造自己的地方摸出来,一步三晃地去赴他们赐予的盛宴。我在下午劳动时就得到了邀请,那家的大嫂悄悄地告诉我,大哥又进林子了。走到他们家门口时,我感觉自己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力气了。我几乎是扑倒在那扇门上。门却是虚掩着的,我踉跄着冲进去,眼睛立刻被强烈的白光灼伤了。那光来自一具女人的身体,她在无尽的黑暗里发散出无尽的亮。大嫂赤裸着立在一口木盆里,浑身的水渍在我眼里就成了席卷而来的大水。一切都被放大了,饥饿已经促成了谵妄,它挤出了我身体里所有的本能,并且在这一刻,无限地放大。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绝不想开脱自己,但是我真的只能把一切归咎于饥饿。饥饿的时候,人只是肉体的。当我被一声响亮的撞门声唤回到现实中,我发现自己竟然压在那女人赤裸的身子上。男主人一身寒气地立在我的面前,一杆火枪威武地扛在肩上,枪筒上挂着一只无比丑陋的瘦弱的野鸡。我真的没有感到恐惧,我像一个濒死的人,安静地望向他,望向他,等待着他的枪口指向我的头颅。但是,他没有对我进行任何暴力的惩罚,只是凝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怜悯。这怜悯是何其的深切,子弹一样地穿透了我,推拥着我从虽生犹死的肉体中复活。我从他的目光中逃离出来,虚弱地跑进黑暗的夜,像一个溜进了巨大的子宫里的贼。风吹草动,我的耳朵里,心里,响彻了那首《锦瑟》的词句……我是如此地,空虚。从此,我再也没有触摸过女人的身体,并且,对自己的身体也充满了警惕。
那时候正是盛夏,我用不惯空调,所以天天需要冲凉。秦美会伺候着我进到浴室里,等我洗完后,再进来架我出去。但是那一天,我刚刚泡在浴盆里,她却进来了。她对我说,先生,我来帮帮你吧,说着就很自然地过来替我撩水。起初我还是很平静的。人老了,就是这样奇怪,有时候对自己的身体非常紧张,有时侯却又非常地松弛。但是当她的手抚弄到我的那个部位时,我的脑子一下子就紊乱了。我的耳朵里刹那间布满了那种不祥的鸟翼之声。她在我的那里涂上了浴液,并且用两只手交替着轻揉。那种温热、滑腻的感觉令我颤栗。我感觉自己的器官在缓慢地昂起,并且在轻微地跳动。这样的变化当然逃不过秦美的眼睛,她望了我一眼,突然把头埋了下来,将我含在了她的嘴里。我震惊了,看着她的脸在水面上沉沉浮浮,我的喉咙里像打嗝一样地呻吟起来。我的心里在一瞬间涌起了无限的感激。我是如此地,凄凉。我衰老的身体在柔美如林杉这样的女子面前充满了卑下,只有在秦美这样非常具体地拥有着肉身的女人面前,才坦然地昂扬了。是她,令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身体的快乐,品尝到了诗歌以外那一种同样能够使人自由坠落的空虚。我的背有力地弓起来,双手不自主地去一下一下摁着她的头。一股冰凉的液体缓慢地滑出了我的身体。我看到秦美用一块手帕掩在嘴上,把它们吐了出来。
只有这一次,其后不久,秦美就离开了我,继续回到校园里维护花木了。但是,这仅有的一次就足以使我怅惘。我的左腿已经恢复,我常常会走到窗前,出神地向外张望。因为,有时候我可以看到秦美在我房子不远处的那个花坛侍弄花木。看到她,我就会温暖,就会情不自禁地去用手抚摸自己。
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那该多好。但是秋天的时候,秦美走进了我的房间,带着泥土和花木的气味,带着巨大的影子。她十分坦率地告诉我说,先生,我们应当结婚,并且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块手帕,作为“应当”的注释。我的喜悦一瞬间消散,我看到了混世的阴谋和卑劣的诡计。也许她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她很艰难,收入微薄,还要供养正在读书的儿子,并且转瞬间也会苍老。但是,她不应该把这一切指向一个老人。我的愤怒在当天夜里却平息了。因为我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双充满了怜悯的眼睛,它凝视着我,深切地凝视着我,整个世界都为之发出了集体的叹息。我做出了决定,和这个女人结婚。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我最大的错误,是不应该把这个决定告诉林杉。林杉在听完我的决定后,瞳孔一下子就放大了。她一言不发地听我讲了上面我对你讲的这些话,然后泪流满面地离开了。
按照寓管理于服务,转变管理方式,加快转变政府职能,该放的放掉、该管的管好,突出加强涉水社会事务跟踪和趋势研判,准确把握水利舆情动态,做到前移关口、重心下放,从源头上预防问题、解决问题,把更多资源投入到基层,让基层有权管事、有人做事、有钱办事。
*四是高密度。由于大多数硬盘处于断电状态,只有少量硬盘处于点亮转台,因此,一台存储服务器能够管理更多的硬盘,一个标准机柜可实现几个PB存储,大大节省通信机房面积。
第二天,林杉在清晨就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手里还捧着一壶酒。她说,老师,今天是重阳日,我来陪你过节。我根本没有料到,她已经约好了秦美在那天夜里见面,说是要跟她谈关于我们的事情。她把地点定在了那栋正在施工的图书馆。秦美真是蠢啊,居然会跟着她爬向七楼。我们整整喝了一天的酒。那壶酒似乎永远也倒不完。我们是平滑地进入了醉意。蒙之中,我的手被林杉握住,一点一点伸进了她的衣内。我的手被她牵引着,抚摸在她的胸前。当我的指尖触碰在她的乳头上时,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收缩了一下,我的心,也随之收缩。她引导着我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游走,让我感受她的潮湿与温热。她芬芳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在我的耳边呢喃着说,老师,女人的身体都是一样的,身体只是身体……我真的是醉了,唯一记得的是,那天夜里,我吟诵了那首《锦瑟》:
我真正地体会到了衰老,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用来伤心了。有时候我企图调动起一点情绪来让自己痛恨自己,哪怕只有很微弱的一点感觉都好,但是我还是做不到。我已经成为了一具空空的壳,连情绪都不听我指挥了。直到那一天,张老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给出了我林杉杀人的理由,我才放声大哭起来。我哭得那个凶啊,好像把一辈子积攒的眼泪都哭了出来。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即使我知道,自己哭得像一条呜咽的老狗。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基于应对能力提升的公共危机新形态及危机学习问题研究…………………………………………………………刘江(1,78)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两处地质现象,前者反映出海侵环境下沉积岩在形成过程中,受水流作用而形成的岩层层面构造;后者反映出在沉积岩形成后,受后期岩浆活动的影响,炽热岩浆沿沉积岩裂隙向地表运动过程中,因温度、压力的变化在沉积岩中冷却形成的浅层侵入岩体.通过对二者分析,能够建构此地沉积岩当时的沉积环境以及后期地壳的运动变化与岩浆活动情况.
图4是将改进的时频域结构与传统的空时结构相结合而提出的空时频域结合抗干扰结构,横向来看是时频域的滤波抗干扰,纵向来看是空时域的滤波抗干扰。
天色微亮的时候,我被一个男人发出的惊骇的叫声惊醒。法学院一位年轻教师晨练的时候,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了,用手一摸,就摸了一手的脑浆。接下去就是响彻校园的警笛声了,凄厉,纷乱,犹如鸟翼扇动时发出的喧哗。一名让人看不出年龄的警察敲开了我的门。他有着一张沉郁的脸,并且脸色青灰,令人过目难忘。他自我介绍说自己姓吴。他在我的对面坐下,开始讯问有关秦美的事情。当然是没有所指的,我听得出,他只是例行公事,因为秦美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是终日与我为伴的。但是一听到他的嘴里说出“秦美”这两个字,我的腋下就渗出汗来。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的指缝中滑过去,流失掉,无可挽回地奔涌而去。我们没有交谈几句就被打断了。又一名警察闯进屋里,兴奋地对姓吴的警察说,已经抓到了,你绝对想不到,居然是一个女博士生,是她自己投案的。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恍然地看着地板上一些亮晶晶的碎片——它们源于一把打碎的细瓷酒壶。姓吴的警察临走时留下一张名片给我,并且对我说他十分喜欢李商隐的诗,希望有机会能够来请教一些问题。
学校里充满了各种猜测,他们都在分析林杉杀人的动机。但是这里面实在缺乏合理的逻辑,一个如花般美丽的女博士生,纵是有一万种可能,也似乎不足以构成她杀一个普通女校工的理由啊。当然也有联想到我的,因为毕竟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女弟子,一个曾经照料过我。但我“张老”的称谓对他们的想象力构成了阻碍,他们也只能把一切定格在“偶然”这样的层面上。校领导甚至登门来慰问我,怕我在这件事上受到什么刺激,影响了身体的健康。从他们的嘴里我得知,警方也没有获得合理的动机,林杉被抓进去后,就变成了一个哑巴。但是证据非常充分——正在施工的大楼里很容易留下痕迹,林杉的脚印赫然在目。这样以来,林杉似乎已经注定会被定罪了。我想,只有我可以救她了。
我按着那张名片找到了姓吴的警察。他如约在一个傍晚走进了我的房子。我平静地对他说了自己和秦美的关系,说她借此要挟我,于是我杀了她。姓吴的警察同样平静地听完了我的话,然后用一双非常严酷的眼睛盯住我。我知道,这一定是他惯用的手法——坚定地与对手凝视,直到对方的眼睛开始躲闪。但是他选错了对象,他一定很少遇到过八十岁的罪犯,他不该和一个老人对视。这一点你一定会赞同的,我相信,你也一定不会惧怕看着别人的眼睛。没有一个老人的眼睛会是软弱的,如果他们决定要凝望出去,那目光就会是用整个岁月炼就的。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足足有十多分钟。这十多分钟里,整个世界在我眼中无限扩张然后无限收缩,最后变得空无一物。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败,站起来点了一支烟。然后他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以为他已经决定对我采取行动了,只是出于对一个老人的尊重,才使用了“走走”这样的词。
我们走出了房间,但是他却没有向那辆停在我门前的警车走去,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我不安地问他,怎么,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相信,我们从秦美的口袋里找到了那块手帕。尽管我已经做出了替林杉顶罪的决定,而且那也是我迫切想要达到的,但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禁不住微微颤栗起来。我一下子变得心烦意乱,一切都理不出头绪来了,只是茫然地跟在他的后面。直到走到那栋正在施工的大楼前,我才有所醒悟。他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大楼,自顾沿着楼梯向上走去。我跟在他的背后,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向上爬。四面通风的大楼里洒满了夕阳的余晖,也灌满了秋天的风。我佝偻着身子,边爬边幻想着那天夜里的情景:两个女人如夜晚绽放的昙花,她们也是这样拾级而上,最后终于抵达了死亡。我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因为我终于发现自己已经面临了失败。我的身体再一次背叛了我,那个鬼,他不允许我救赎自己——我真的是老了,已经根本无力爬上七层的高楼了。当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气力,甚至把命押上后,我发现只是攀上了四楼。我的生命只能抵达这样一个高度了,七楼,那个死亡之地,却荒谬地超出了我生命的范围。
姓吴的警察和我一起坐在四楼满是灰尘的楼梯上,他安静地抽着烟,安静地看着我像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那样地泣不成声。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用这种方法戳穿了我的谎言。我是被他背回去的,他把我放在了床上,临走时居然轻声背诵了两句义山的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第二类:困境家庭儿童。困境家庭儿童则分为父母重度残疾或重病的儿童、父母长期服刑在押或强制戒毒的儿童、父母一方死亡另一方因其他情况无法履行抚养义务和监护职责的儿童、贫困家庭的儿童和受到忽视和虐待的儿童。
哦,你为什么也流泪了?这不是我来见你的目的,我不是想要博得你的原谅。我只是想把这把老骨头抛掉,只有死亡才是针对着身体,就像这夕阳,这空虚的光,针对我们。
《弦音》系列1 林 岗 石材、金属 45×250×75cm 2016年
选自《天涯》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