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江
罗时法老校长离世已两年多了。获悉他去世,我赶去殡仪馆,直奔他灵前欲焚香化纸,以表哀思。可当时正是家祭,一直没有机会。便去找接礼处,帮忙办丧事的人答复说丧家不收礼。从殡仪馆回来后,我曾多次想写一篇纪念老校长的文字,但一直未动笔。大概两个多月后,在一个朋友家的婚宴上,我见到黔南师专五年制英语专科班的金学美,她现在是黔南师院外语学院的教师。席间说到刚走不久的罗校长,她说罗校长生病期间,五专班曾有部分同学去看望,罗校长还问起五专班同学的工作、生活情况,一直牵挂他们,和他们感情可深啦!听了金学美的叙说,我深感确有写一点纪念文字的必要,可后来还是没写,能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是不写比写好,心祭足矣!去年九月中旬,王圣强先生约我茶叙,谈起罗校长,有说不完的话。他也认为罗校长很值得一写,当面一再鼓励我写,之后又多次催促,我答应了他。
罗公时法先生,江西南昌人,1936年1月23日生于江苏南京,2015年3月7日卒于贵州都匀,享年80岁。1984年11月任黔南民族师专校长至2000年1月,是黔南民族师专办学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校长。
黔南师专是副厅级事业单位,上世纪80年代初期,新四军出身的一位学校主要负责人接到县处级干部听报告的通知,把学校中层干部也带去了。办会的人不解,他说既然黔南师专是副厅级,那中层干部就是副处级了,当然有资格来听报告。在我们这个至今还是官本位的社会,罗校长是一个最不会享受当官滋味的人。一次,他下县看实习,自己拎包,一人经办了同行者的登记、交钱、开票、领钥匙等住宿手续。结果,接待方把与他同行、年纪和他差不多的戚家俊老师当成了罗校长。1989年,时为学校总务处长的姜象宾随罗校长到晋中师专参观考察后勤改革。姜象宾要小罗校长十多岁。一次路遇,他向我谈起这段经历。我玩笑似的问他给罗校长背包没?“他才不要我给他背包呢!” 姜象宾随口回应道。罗校长检查教育教学实习,不是一般的走走看看。1992年秋,我担任班主任的中文系90级在平塘实习,他随堂听了我指导的李海洲的课。课后,他与我、实习生进行了交流,还表扬了实习生。我当时心里美滋滋的。1996年10月,学校党委在图书馆大阅览室举行学习《中共中央关于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若干重要问题的决议》报告会。当时我是主持学校党委宣传部工作的负责人。会前,我把各支部推荐的发言人名单、题目交给坐在台上的他,他拉我和他一起坐在台上,并让我主持。其实,当时那个主席台就是两张桌子拼起来的,台上台下就在一个水平面上。报告会前半段一直例行公事般顺利进行,他一直专注地听。后来,轮到教语法修辞逻辑的金锡英老师发言。金老师专业功底深厚、语言幽默风趣,当时已退休。他提了学校一大堆意见,其中一条就是学校不关心退休教师,连一个老教师活动室都没有。多次反映,学校总说经费困难。说到此处,金老师动情了发怒了,提高嗓门近乎吼道:“什么经费困难,实在没钱,用牛毛毡搭一个棚棚总可以嘛!”这时,台下响起了一大片掌声。我正欲鼓掌回应,侧脸看他仍端坐着,没什么反应,我才把手放下。事后,他没批评我半句。不几天,学校工会果然开办了一间退休教工棋牌娱乐室。不过,常去的大多是在职教工。
罗校长越来越没脾气了,这与他曾留给我的深刻印象判若两人。1985年,我刚到黔南师专工作,在一次全校教职工大会上,罗校长批评学校的某些人和事,可谓义正辞严疾言厉色。从此,对他,我是敬而远之。1990年,学校在单身宿舍楼调给我一间较大的结婚用房。为了使用方便,我把原先使用的一间与对面的一间换了。总务处的人跑去他那告状。一天中午,我去街上买做家具的材料回来,在路上正好碰着他。他不容我解释,就严厉警告我。从此,他给我的印象是太不近人情。1994年初,我走上学校中层干部岗位,知道罗校长没脾气的事可多了。有个教师因申报副高职称未果去找他讨说法,他解释道“人家不投票,我有什么办法啊?又不是我卡你。”“不投票,难道你们就不可以做工作?你们就没有责任?”那位教师无论怎样数落,他就是一言不发。还有一位老教师,其学术影响力在当时的学校是最大的,拿了好几个大奖,是学校当时唯一由讲师破格申报教授成功的人。可他总是和学校党政一把手过不去。罗校长与我私下交谈时,深感不可理喻、无可奈何。出于宣传学校考虑,我不仅在校内宣传这位老教师,还在校外的媒体上多次报道他。可罗校长从未对我有过一丝暗示和不悦。我负责学校宣传工作,历经两任校党委书记,其间罗校长还以校党委副书记身份在书记缺位时主持学校党政全面工作。我照常当宣传部长。一次学校中层干部会讨论某项工作,各抒己见、议论纷纷。物理系主任余荣萼老师说话不绕弯子,“刚才王校长讲的我同意,罗校长说的我就不赞成。”此时举座愕然,但他仍照常陈述意见,而罗校长一直和颜以对。余荣萼提到的王校长,是数学系的王坚定老师,时为分管教学工作的副校长。有一正职中层干部对罗校长给他的分工十分不满,逢人便谈,还写信告到校纪委。可他一直干到罗校长离任之后。
其实,罗校长的没脾气并不意味着他毫无原则地迁就一切人和事。他的心中筑有一道坚固的墙,示于言而践于行。巫承彩老师说罗校长记性好、笔头快。一次,他们一起去省教育厅办事,经办人临时提出要学校补交一份材料。罗校长便让他们自由安排,两个小时返回。他独自一人在旅馆赶写材料。待巫承彩等老师按时返回,他已誊正好材料。身为校长,他不仅是策划师,更是一名合格的工程师,甚至是一个技术过硬的工匠。他任校长期间,学校有好多年的年度工作安排和年终总结,都是他执笔。他对个别只动口不动手的领导是有看法的。一次,学校办艺术节,组委会上讨论要安排一个校领导讲话。被安排的校领导问谁给他写讲话稿,与会的人半天不说话。后来,有人推荐我写,因为我是宣传部长。为了解脱,我把球踢回,说某人合适。会后,罗校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严厉批评我说:“你不想写就不要吱声,你跟着推荐干什么?身为校领导,一个简单的讲话稿都不会写?还要人写?”罗校长为官,不仅仅是说给人听,更多的是做给人看。有一年,一包工头欲揽学校的一项学生宿舍建筑工程,提着两瓶习水大曲去他家。第二天,他就把酒交给校纪委。后来,学校纪委、组织部和宣传部三个部门的人会餐,把那酒喝了。罗校长在任期间,学校有多次分房的机会,但他一次都没参加。尤其是1994年学校集资建房,论地段和居住面积,都比他原先的住房好,他仍然放弃。1999年,黔南州委州政府决定将黔南师专、黔南教育学院、都匀民族师范合并升格组建黔南民族师范学院。申办报告、办学章程等重要文件,都是他起草的。
罗校长可圈可点的事很多。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于他接近船到码头车到站、几无进步可能的年龄,还揽苦事难事做。为了发展民族地区教育事业、办好黔南民族师专,殚心竭虑、夙夜在公、不辞辛苦。1994年入学的五年制英语专科班的不少学生,至今还记得罗校长去过他们家。他深入少数民族地区走村窜户调查,深刻认识到民族地区的落后归根到底是教育的落后、文化的落后,黔南民族师专必须有所为!1994年,学校终于办成全省唯一的第一个五年制专科班,所招收的全是少数民族初中生,绝大多数来自贫困地区的极贫家庭。据唐成秀回忆,报到那天,罗校长来看他们,问他们学费从哪儿来的,家里卖了几头牛几头猪啊。一再叮嘱他们要好好读书,有什么困难去找他。有个学期开学有一段时间了,可家在惠水王佑的谢永亮还不见来,原来,他家实在太困难了,连返校的路费都没有。罗校长听说后,亲自去接他回学校。冬天到了,罗校长带着学生处工作人员到学生宿舍检查,看学生有无御寒的衣被。为了更多地了解罗校长与五专班的往事,我让金学美把我拉进五专班的QQ群。很多同学说,没有罗校长,就没有五专班,是罗校长改变了他们的命运!金学美说罗校长是影响她一生的恩人。唐成秀说她住院,医院已下病危通知。班主任派两个同学连夜接来她父亲。她父亲看着她含着泪说,“姑娘,看你的命了,命大你就活着,我也没有办法。”她父亲在她枕下放了两百块钱,转身走了。罗校长获悉后,立即赶到医院,当即把她安排进老干特护病房,并帮助她解决了住院治疗费用。“是母校,是罗校长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母校、罗校长的大爱,我无以回报。我现在成为了一名教师,我要把我从学生时代得到的爱传递给我的学生,我要让我的学生学会对自己所拥有享受的一切怀有感恩。只有先懂得感恩,才会懂得关爱和回报。”读着唐成秀在QQ群里写下的这些文字,我不禁热泪盈眶以致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了。其实,当初黔南师专、罗校长的这一创举,改变的又何止是那五十个孩子的命运?受影响的又岂止五十个人?
罗校长在他接近退休之年创办五专班,尚可理解。1996年8月,已过60岁的他致信黔南州委州政府主要领导和分管副州长,提出加快师专发展、尽早专升本的建议,就让常人不可思议了。1999年,黔南州委州政府正式启动申办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工作,他已63岁,当校长已超期服役3年。教育部专家组到黔南开展评估工作的前几天,参与申办工作的人忙得连轴转,罗校长更是没有闲着,一边打着点滴一边赶写汇报材料。他这样忘我地工作,在许多人看来就太不可理喻了。难道合并升格组建黔南民族师范学院成功了,他还能当正厅级的院长或书记?这只需用脚趾头划拉都知道已不可能了。“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诗人艾青说。罗校长1954年中师毕业后就一直在多民族聚居的黔南从事教育工作,从小学校长一直当到大学校长。他是抗日战争时期跟着家人从江苏南京逃难到贵州榕江的,不是土生土长的黔南人,但他对黔南这片土地的爱,并不逊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地道黔南人。他深深地爱上了民族地区教育事业,并为之无怨无悔地奉献一生。这或许就是我们所说的初心、事业心或教育情怀。而这恰恰为市井小人所不解,要遭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之徒嗤笑的。
罗校长与五专班同学的交情,如果我不进入五专班QQ群,真是一点不知道。五专班是1994年进校,1999年毕业。那段时间,我负责学校的宣传工作,与罗校长接触的机会很多,从未听他谈起过他为五专班做的事。他是一个做得多且实而说得少甚至一点不说的人。70多年前,毛泽东同志在《纪念白求恩》中曾批评了当时共产党内的一种不良现象——“不少的人对工作不负责任,拈轻怕重,把重担子推给人家,自己挑轻的。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然后再替别人打算。出了一点力就觉得了不起,喜欢自吹,生怕人家不知道。对同志对人民不是满腔热忱,而是冷冷清清,漠不关心,麻木不仁。这种人其实不是共产党员,至少不能算一个纯粹的共产党员。”罗公之后,世风日下。后来,我,可能绝对不止我,接触或风闻的个别曾主政一校的官员,其不良程度已远超伟人所言。凡事“先替自己打算”而不算计人已是善莫大焉,若算计人还守点底线就要念阿弥陀佛了。若涉事功,不要说“出了一点力”,就是一点力没出也觉得自己了不起;不仅“喜欢自吹”,还要瞎吹大吹他吹,对不附和不吹拍他的人,岂止是“冷冷清清,漠不关心,麻木不仁”,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毒辣,只能在二十四史里找或宫廷剧里看了。如此不良官员,倘有一点廉耻,若闻罗公时法校长之风,当脸红汗颜而无地自容矣!
罗校长在任时,动手多于动口,行胜于言,堪称实干家。离任后,虽有老资格却从不摆,像一介平民一个普通教师为人处世做事,实乃谦谦君子!我主编校报,向他约稿,不仅不推辞,还把稿子送到我办公室。我搜集整理黔南师专史料,凡向他求助,总是有求必应。向他了解黔南民族师范学院申办过程,他当面或电话向我介绍许多细节,但从未谈他做的事。学校安排他做教育督导工作,他积极主动献计献策,尽心尽力,乐此不疲。
罗校长因任职时间长,人们仍称离任后的他为罗校长。现在斯人已逝,该怎样盖棺论定地称呼他呢?听说古代有社会地位或身份的人死后都有谥号。谥号的来源有官谥和私谥;等级有美谥、平谥和恶谥。今天虽无谥号之说,但似有谥号之为,如官方发布的逝者生平中的“革命家”称谓就是一个美谥,修饰“革命家”的如“伟大的”、“卓越的”“杰出的”、“老一辈”等定语,似可视为美谥的等级。作为罗校长的故吏,虽可私谥美谥他,但时至今日仍找不到一个恰切的谥号。这里,我只能从校长之外再找一些验之我见证之我闻发自我心且适合他的称呼。论教学,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优秀教师。他执教的专业课是政治经济学,受业于他的弟子岑峰、李荣等最有发言权。他爱书法,懂音乐,擅长的乐器不止一种;学校举办篮球赛,他是场上主力。论办学,他是一个有担当有爱心有思想有远见的教育家。别的且不说,单说他带领一班人创办的《黔南民族师专学报》是全省师专中最早的,人大报刊复印资料转载《黔南民族师专学报》发表的论文是有名次的。正因有了学报,学校的许多老师评上了高级职称,为后来申报组建黔南民族师范学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论党性,他是一个曾被好同志误解的好同志。原因是他已过退休年龄还恋栈。其实,他超龄还当校长,责任在能任免他的上级,而上级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物色到合适的校长。误解罗校长的那位同志是校领导班子成员,对我呵护有加,我至今仍心存感激。1995年至1999年底,与罗校长搭班子的是校党委书记罗发顺同志。大约是1998年,我在罗书记办公室谈到校庆话题。罗书记告诉我,2002年是学校五十周年校庆,等办完校庆,他和罗校长一起退休。有意思的是,误解罗校长的那位同志正是罗校长推荐进入学校领导班子的。我列席过学校党委会,误解罗校长的那位同志正直敢言,也是好领导好同志。论学识,可称他罗先生。论人品和资历,可称他罗公或罗老。论齐家,他是好女婿好丈夫好父亲。自他结婚成家,岳父母便随他们同居一屋长期生活直至去世。岳父蒙冤20多年,1980年平反,1992年去世;岳母2011年高龄仙逝。他夫人陈德棣老师告诉我,罗校长做家务比她在行。……凡人都有缺点,我不讳言他老人家的缺点,譬如他不粘锅,不善宣传自己,不爱跑关系,谨慎有余而胆量不足,律己甚严而待人过宽……然从另一角度看,缺点或许也是优点。他是一个有缺点的真实坦荡的能人贤人。他老人家停厝殡仪馆时,因无机会焚香化纸祭奠,遗憾至今;遗体告别,我因有课且调课麻烦而不能参加,又添遗憾。其实,尽管于生者肉眼可感的仪式不可或缺,但仅限一时一地也。子曰“祭神如神在”,对罗校长的的最好祭奠和永远缅怀是点燃心香三柱,此为心祭也。“三”在古汉语中有数多时长之意。
呜呼!虔诚奉请,魂兮归来!天地一方设供台,心香三柱祭罗公。
永远怀念我们的老校长罗公时法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