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敏讷
盛夏时节,去康北。
到云台镇时,还是上午。安宁的小镇,窄窄的街道上,碰到三三两两的人,目光干净安闲。阳光浓烈、明快,它照着我,而我,就梦一样散漫地行走。
看看天空,想起云台,这个美妙的名字。云台的天上定是聚集着世上最美最生动的云。在云朵的故乡,赶上了看云的好时节,忽就一阵欢欣。
去看云。驱车向毛垭山万家大梁。
在山脚,仰起头,见云朵儿浮在山头、缠在山腰,和山不离不弃。飘忽、高远、冷傲,干干净净的,不可及的样子。沿山路,缠着山,追着云,一路匆匆地向上走,想要走到云的近旁,触着云的手似的。到了观景平台,俯视群山,山就空旷起来了。那些云,又似乎跑到了远方,聚到了低处。一朵一朵在眼前浮着,向远处弥漫,把天空的胸膛全部占满。它们互不牵连,安静,闲适,又好像远远地躲着我似的。下山,再回头看云,那些云,一朵一朵儿的,像一群顽皮的孩子,爬在路旁的树梢上,垂挂在竹子尖尖的叶子上。
这云,在高不可即的高处,神秘安放,就像多年来存放在内心的一些向往,游荡在生命里的一些奢望,它在又高又远的地方,只字不言,往往,牵引着我一路去追逐去寻觅。云的美好,牵着这么多人,从山脚到山腰,满山的追,到处寻。像是寻觅一个人,一种境界,一些幻想。
在连山的绿浪里,云儿投下一个个黑影儿。拍照时,有一朵云就赶过来,它就在我的身后,映照陪衬了我的白衣裙。一不小心,眨了眼,照片里,云便俯身浮在我头顶,我呢,恰好,像是闭眼无限陶醉的样子!那些恰到好处的意外,构造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境界。
起风了,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风。风把云吹散,又把云聚拢。
云卷云舒间,时光就走了,人也都走了,云却还在山头。山间的花开了,又落了,不论时光来去,云都是满心欢喜的样子,如是,我的内心也就生出一些细小的欢喜来。
眼前忽然无限地旷远起来了,像丢失了大量光阴之后的心,惆怅而又空寂。想像着一朵云,眼前又无限地明亮了。
心里住着天地光阴,眼里装满草木情深。一路追逐,并一路修行。
直到,空山无人,只剩下,满山的花香,满山的水吟。
只留下这湛蓝色的天空、纯白色的云,在这盛夏,山也蓬勃,水也欢腾,而云台的云,唯能让人心生一片安宁。
地图上见到的白马关古城,面南背北,东有建光门,西有永安门。北门在高高的山上修筑,北部城垣顺地形沿山梁攀缘而上,整座城,南部方正规整而大,北部逐渐收拢尖圆而小。此番样貌,有人说,它形似挂钟。凭我的直觉,它俨然一座佛塔矗立。
这是一座始建于清光绪时期的石头垒砌而成的古城,高厚的城墙圈起来的是一截远去了的时光。如今这一座“佛塔”,唯留存一座东边的建光门,和一截古旧的城墙。东门外的马莲河一如既往地流淌,河上有一座建在民国时期的桥,名为“中山桥”,而我更喜欢它旧时曾有的名字,“永安桥”。
白马关地处康北,扼川陕、守陇右,为古今重要的军事要地和交通要道,它是云台镇的前身,是旧时康县城所在地。而作为一个兵家必争的关隘,秦人东经横扫六合,蜀汉西出震慑魏晋,南宋尚保半壁河山。而在此设立白马关,最初是在南宋嘉定年间。一直到民国18年,白马关成为当时康县县治驻地。后几经建制变换更替,就成了今天的云台镇。
云台镇年轻的书记,谦恭低调,笑容可掬,不善言语,没有多少特征可以表明他的领导身份。不知怎么,让我联想到了左宗棠当年说给白马关新任州判的一番话:“官莫嫌小,由小可以至大;地方莫嫌脊苦,惟脊苦益足显其措施;民莫嫌刁顽,惟刁顽正赖官为训导。昔王文成曾为龙场驿臣,卒为有明一代名臣。良由动心任性,增益其所不能,故后来之成就大也。白马关虽陋,较龙场驿为胜,该卒果能实心实力,为民谋生全,为民广教化,安见脊苦不可致富厚,刁顽不可迁善良哉?”
左宗棠坐镇陕甘总督时,白马关曾发生了多次官民纠纷,他亲自批复处理。新一任州判向左宗棠禀呈地方情形,左宗棠便以明代名臣王阳明举例,说出了上述所引之辞。
能得左文襄公指点,也算是白马关和这一方黎民百姓的福分机缘。
如今的云台镇,桑园茂密,果香扑鼻,云和风,都是特有的样子。不见男耕女织,唯闻桑葚酒却四处弥漫着紫红的香。有小楼林立,有炊烟缭绕,云台是幸福安闲的样子。
绿意葱茏里镶嵌陈列着的白马关城楼遗址前,缓步行走,找到上一次到来时曾经靠过的那一段古城墙,茸茸青苔记载了所有过往,在白马关佛塔状的古城至今尚残存着的某个历史角落,学着上次的样子靠一靠,让身心在此稍稍停歇片刻。白马关还是曾经的白马关,我是今天的我,新旧的照片里,那些惊人的相似,为我和白马关做了最好的佐证,时光匆匆,一些风,把我的衣衫吹向一边,又吹向另一边。
忽就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来:“静女其姝,俟于城隅。”那个心事重重的女子,在等谁?在等她自己吧!
满眼风月居桥亭!喜欢静默的东西,内敛不张扬,沧桑又天真。就像一座桥,木质,历经了岁月,敦厚沉稳。有天长地久的水从身旁流过,有南来北往的人在面前走过,有寒凉温热的风在耳畔吹过,有那一轮春夏秋冬的月,亘古地,从四面八方照着。而桥,就在白马关旧城门的身旁,不言,只拥有一颗木心,在水里,在风里,在月里。它的一头写着“永安桥”,另一头写着“桥亭风月”。与风有关,与月有关,与纷纷扰扰无关。永安就好,只享受那些荒凉的、颓败的意境。
老宅子深藏在万山丛中,在这万木争荣的盛夏,就像一个老人藏在时光的背后。时光没有遗忘它,那些岁月的痕迹沉淀在泥土的墙体里,镂刻在精致的窗格里,散发着木香,悠悠的,像一个幽怨的人,对旧时光发出的一声声叹息。
一群远离了木香的人,被电子讯号囚禁着,走在窑坪的老街上。窑坪有着经年的木香,藏在低矮幽暗的阁楼的雕花里。多年来,它的香,依然是活着的。
窑坪的老街上,有一座廊桥,也是木质的。他们说,始建于唐代。我于是坐在唐朝的桥栏上,靠在唐朝的木柱边,就有唐朝的风不断地吹过来,肥肥的风,掠过脖颈手臂,廊桥和我退回了千年时光。而我的黑衣,正好相配于这桥古老的意境。
对于木,有着一种天生的依恋和敬畏。幼时过腊八节,正是立春前后,雪还有厚厚一层,端着小碗,到园子里,把米粒一个个喂到各自喜欢的树嘴里,并悄悄给树说话,要那些树多多吃饭,在春天快快长,并结出丰硕的果子来。看着树一年年长大,夏天的时候,各自喂过饭的那些树,茂密的树叶间垂挂着肥嫩的桃子、苹果、梨、还有核桃。
在草木间,我们会指定某一棵树是自己的,看着一棵树成长,就像负责把一个树孩子喂大。我们各自负责着自己的树,长大。后来,那些树长大了,成才了。那些端庄的、厚实的,被砍下来作为木材,变成房子的某个部分,或者被打制成一件器物,做成了一个椽子,做成一扇木门,被雕成一扇花窗,或者做成一个板凳,长久地和人打起交道。被木匠手中的各种工具削制出的刨花、锯末,堆成山,闻着满院子的木头散发出特殊的气味,就知道,树被砍成木头,还是有生命的。它的生命不会终结于一棵树的被砍。它会在时光里长久地释放它的生命讯号,一扇木窗,在和人相依为命的时光岁月里,它完成着与人的生命交换。
母亲涂了菜油来擦梨木的家具,桌柜越来越亮,发着红油油的光。再小一点的木料,被做成一把木勺,用来盛饭,木勺盛出来的饭,一定和铁勺有着不同的味道。
木和人一样,有着它的生命和气息。活着,它是一棵树,后来,它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当一棵树站在天地间,扎根在土层里,它在不停地吸收,它吸纳天地日月精华,把一层一层的生长变成一圈一圈的年轮。可是,当它变成一种木器,木材,被做成门,雕成窗,它就静静地在那里,把体内所积聚的气息释放出来,人和木在一起,他们会形成气息的交换。人的灵性给了木,木的气息给了人。故此,钟爱于木,包括由木所演变而来的一切器物,由木形成的一切家什。在那里摆放一件木质的东西,它是会呼吸的。木是有心的。
窑坪是幸福的,窑坪的古街上,有那么多老宅子,木质的,雕花的,泛着木香气息,沉淀着时光痕迹的古旧木屋。昔日豪门大户,今日寻常百姓。古宅在今天依然有着好听的名字:何家大院,赵家大院,太和居……
是日,邂逅窑坪,重遇一些久违的木构造的古屋气息,暂借着窑坪的古宅子,活在一段旧时光里,靠近一扇木门,推开一扇雕花的窗,戴着自己喜欢的木质手串,伸手触摸那些数百年的木,丈量它们承载着的岁月。咯吱一声响,这些逼仄的楼梯,经过无数的踩踏,已经不成形状,昏暗的光影下,我不断地低头看路,小心着脚下的每一寸光阴。斜倚在太和居内外掩映层次分明的门厅回廊边,摆了各种姿势拍照,把自己想像成大户人家的女子,拥有一些木香,拥有一些书香。木是最接近自然的东西,金银珠宝,都不如木那么美好,那么纯粹自然,那么灵性、更接近于生命!
此时,透过太和居层层圆形拱门,看到那一棵不知名的连理枝,在盛夏的光阴里,绽放着无边的绿,粗壮的主干上无数的枝条在风中摆着手臂,显得那么茂盛,它活得那么自在。
恍然间,青石路上,苔绿草深,木香袭来,我的内心,一些清澈,一些闲适。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路过那里。
此生,注定要在某些地方歇脚的!
就像,今夜有缘借着大南驿的一袭夜色入眠!抛掉一些疲惫,忘掉一些忧伤。
走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过夜。车里循环播放着一曲怀旧的老歌,车外是通往大南驿的无边夜色,匆匆赶往的大南驿街道村,是我此生漫漫长路上的客栈之一。
大南驿是旧名,似乎是专为行人歇脚而生的。
如今的名字,大南峪,却偏向于表征它的地形地貌,凭想象,它地域宽阔四周高出中间低缓,水源丰沛,气候温润,摇篮一样聚地气,它会是人们常说的“金盆养鱼”之类的风水宝地吧。喜欢这个名字,还因为我家乡的小山村有同样一个“峪”字在名字里边。虽是山谷,却也是心中最美的山谷。于是,就分外地亲切了。
大南驿,潮热,没有风,三十余度。
夜色里突然来了一些陌生人,把夜色搅乱又把夜色还原。大南驿的夜,黑得很彻底很纯粹,唯有这家客栈的灯火把夜划出一个缺口,还有诗人波眠关于诗歌的慷慨陈词穿透夜色四处飘荡。
还有,暮色里的蝉,像空山无人唯余一座古刹飘出的木鱼,夜色渐次安宁,蝉鸣就越激越清晰热闹了!
听着蝉声入眠,晨光里又被一片流水声惊醒。同榻的桂姐问,下雨了?我掀窗,没有雨。天光还暗,所有的房屋还在酣睡。而对面的山,身后着了火似的,它显得越发地黑了。天边的云,被一些光涂抹,有些铁青,有些火红。无数的鸟在亮光映衬的天幕背景下,扑通翻飞,混乱的鸣叫划过天际。这些激烈紧张的气氛,好似那座跟天连着的高高的山后,将要发生一件大事。
而由远及近的叮咚声,不是雨,是流水声。天色晴好,水流淙淙,探头四处找寻,没有发现水从哪里来,流向哪里去。只听得水声,还有,山间的露,正一颗一颗地滴落,打在花叶上,打在晨光里。
就这样,木在大南驿的某一扇窗前,听鸟鸣,听水声,听见天地心灵之间有一次悄悄的对话,竟就忘了客栈外还有人,在等!
花庙,房舍和人都退居于林木深处的山脚,把大量的平畴让给那些欢快的稻子。
稻田是大南峪花庙村特有的风情。
两年前,花庙便用一川稻田迎接我。
正值秋收,花庙被一片金黄色的稻香涂染。割稻子的妇女们的欢声笑语在稻浪里此起彼伏,她们裹着五颜六色的头巾,一片嚓嚓声里,大块的稻子在她们身旁扎起了堆。在空地上铺开塑料布,被割下的一束束稻子,在碌碡上用力甩打,一粒粒的稻子就在塑料布上飞溅,像突然从稻田深处飞溅出的笑声。孩子们蹲在柔软的田块间,手抓着黑黝黝的淤泥玩耍。第一次见到那种宏大欢快的劳动场面,色调和气氛简直就是一幅油画。
而今天,花庙给了我满目的绿。一川的秧苗闪烁着绿意,在水中摇曳,正借着伏天的高温蓬勃生长,这满眼的绿舒展开来,让我记住了花庙在炎夏的另一番模样。
村头有一棵树,确切讲,是两棵树。该叫藤缠树还是树缠藤呢?但是,我知道,无论谁缠谁?两棵树,缠与被缠,终究都是要死的。因为这两棵古老的树,所有人都深深记住了花庙这个地方。
进到村子里,汗流浃背,口渴难耐。同行的桂姐给了我一袋茉莉花茶。走进一个敞开着的安静院落,我想要讨一杯花庙的水,泡开一朵朵茉莉花。
一位白发的老人,领着我走进屋子,亲自为我手中的杯子添了水。我双手捧着杯子走出来时,内心欢喜,我知道,我的杯子里,是康北最好的山泉水,泡着她最好的茉莉茶。掀开杯盖,细小而白的茉莉花,在杯中缓缓舒展,清淡幽微的香气就在花庙的树影里散开。
酷热潮湿的花庙,我们一行人,在正午的阳光下,以苦为乐,一直走,一直走,当欢笑驱散暑热,当杯中郁郁葱葱。
是日,大暑。
人生何求?生活有时候就是一杯水,一段路,一次邂逅,一场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