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黑色电影中的女性形象

李 杰

(郑州轻工业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自约翰·休斯顿的《马耳他之鹰》(

The

Maltese

Falcon

，1941)以来，以美国黑色电影为代表的这一类影片在数十年中得到了长足发展，它的内涵也在逐渐发生变化，从一种亚类型片变为一种与特定视觉风格、叙事手法或人物形象有关的电影流派或风格。在这种变迁中，黑色电影中的上述三要素也不断得到丰富。其中女性形象就处于一种动态的变化过程。作为黑色电影的主要人物形象，黑色电影本身外延的扩展使得进入这一世界的女性人物越来越多元化，而女性形象的流变也悄然改变着黑色电影风格特点乃至叙事形式。从美国黑色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入手，无疑是我们掌握黑色电影审美要领以及数十年来的美学嬗变的一个途径。

一、反面式女性角色

自《马耳他之鹰》以来，作为男性对立面的“蛇蝎美人”几乎就成为美国黑色电影中女性的固有形象。要理解蛇蝎美人这一标签的成因，我们有必要对早期美国黑色电影的特色进行一定的分析。早年美国黑色电影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社会的道德危机密不可分，血腥、暴力的现象当时层出不穷，而在创作上则汲取了20世纪30年代盛行的硬派小说(Hard-boiled Novel)创作思路，因此有助于观众进行情感宣泄的犯罪题材大行其道，在犯罪中，男性扮演了硬汉侦探的角色，他们冷漠、粗犷，并且这种特质是需要和他们发生感情纠葛的女性来衬托的。

黑色电影的“黑色”，很大程度上就体现在道德观的模糊上，而电影中违背主流价值观，道德有堕落之嫌的角色，往往就是由女性来承担的(尽管硬汉侦探也有着游走于体制边缘、道德底线暧昧的一面)。尤其是风情万种，魅惑众生的，作为一个情欲化目标的“荡妇”式蛇蝎美人。一男一女共同构成了美国早年黑色电影的人物两极和矛盾两端。

蛇蝎美人又被称为“致命女人”(fam fatal)，其原意指拥有令人无法抗拒魅力的、危险的妓女，她的诱人魅力对于她的情人而言是致命的。当男性陷入对蛇蝎美人的迷恋中时，就必然会对其进行妥协，从而走入有可能丧命的绝境中。如约瑟夫·刘易斯执导的《枪疯》(1950)中的马戏团的劳莉、保罗·范霍文的《本能》(1992)中的凯瑟琳等。如果说劳莉仅仅是在勾搭巴特后和巴特一起成为烧杀抢掠的雌雄大盗，那么美丽妖艳的凯瑟琳则是用肉体将男性玩弄于股掌之上。凯瑟琳出于对贝丝畸形的爱用冰锥杀死了贝丝的指导教授。在凯瑟琳和贝丝各自结婚之后，凯瑟琳又用左轮手枪杀死了贝丝的丈夫。若干年后，约翰尼、尼尔森以及开始怀疑凯瑟琳的警察等人又被凯瑟琳所杀。男主人公警察尼克开始了对凯瑟琳男友摇滚明星被杀一案的调查，然而尼克也爱上了凯瑟琳。电影结尾暗示，在凯瑟琳用性误导了尼克后，还是杀死了尼克。可以说，宣称“杀人不像戒烟，是戒不掉的”的凯瑟琳是典型的拥有魔鬼般邪恶心肠的蛇蝎美人。

当时父权制思想依然在社会上占据重要地位，而好莱坞制片机构自然也无法不受其影响。女性是“被看”的对象，因此蛇蝎美人被塑造得美丽性感，能够毁灭周围之人。而即使是在父权制思想逐渐被削弱的今天，黑色电影中依然有着蛇蝎美人的存在，因为蛇蝎美人极富传奇性，她们极大地满足了观众潜意识中的“爱本能”和“死本能”。例如，在克里斯托弗·诺兰导演的《记忆碎片》(

Memento

，2000)中，酒吧女招待娜塔莉亚便是一个不怀好意的蛇蝎美人。她利用莱尼的短期失忆症来帮助自己杀人，甚至嘲笑莱尼的失忆。只是在他人对莱尼的愚弄中，娜塔莉亚其实算不上是一个主谋，对莱尼利用最大的人是男警察泰迪。又如近年来被认为是“新黑色电影”代表作的大卫·芬奇的《消失的爱人》(

Gone

Girl

，2014)中，艾米精心设计了一次丈夫尼克对自己的“谋杀”，一心想让尼克锒铛入狱，但后来改变主意回到了尼克身边，与尼克继续他们貌合神离的婚姻，完全控制着尼克。在这一类新黑色电影中，蛇蝎美人虽然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但基本上并不直接对男主人公产生致命影响，因她们而死的男性往往有其自作自受的一面，如陶德纠缠娜塔莉亚，德西软禁艾米等。致命女人的“致命”性被弱化了。

二、被动型女性角色

在黑色电影中，不乏一类满足男性期待的“贤妻良母”，抑或是柔弱的、需要男性解救的女朋友或受害者。这一类女性形象可以视作是蛇蝎美人的反面。如前所述，黑色电影中的黑色美人是极力张扬自己的性魅力的，而她们对性魅力的利用正是为了能够争取独立。对于蛇蝎美人而言，婚姻是单调且充满束缚力的，她们无法安心于传统的家庭生活中，而要投入到具有浪漫和激情的对“爱”或“死”的追求中，即使最终反叛性有可能给她们带来死亡的结局。而被动型女性角色则不然，她们被赋予了一种符合传统父权社会需要的“真、善、美”，如在乔尔·科恩的《冰血暴》(

Fargo

，1996)中，玛姬既是一名警长，又是一个怀孕的妻子，无论玛姬在侦破案件时表现出怎样的能力，她最终还是要回到家庭中去扮演一个好妻子，这是家庭美满的象征，而在作为反面例子出现的家庭中，妻子甚至是可以作为丈夫的绑架对象的。在“真、善、美”之外，男性需要的女性特质甚至还包括“弱”。例如在米克尔·曼的《孽欲杀人夜》(

Manhunter

，1986)中的妻子莫莉，芬奇的《七宗罪》(

Se

7

en

，1995)中的翠西等，都是维系一个和谐家庭的重要角色，她们温顺体贴，贤淑柔弱，甘于为丈夫做出牺牲，将男权强加给她们的贤妻良母身份内化成了自我的意志。如《孽欲杀人夜》中，莫莉·格雷厄姆身为侧写师的妻子，一直担忧着丈夫的安危，在丈夫遇到危险时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最后还要接受丈夫被毁容的结局。而《七宗罪》中的翠西则是丈夫米尔斯在这个淫雨霏霏、充满犯罪的城市之中最大的慰藉。翠西陪伴脾气暴躁的米尔斯住在条件恶劣的房子里，在怀孕的情况下忍受着火车经过的噪音，并且因为米尔斯忙于调查“七宗罪”的案子而没有能给翠西足够的照顾和安慰。然而在电影中，所有被杀的人中，翠西是最无辜的一个，她没有犯下“七宗罪”中的任何一条。她仅仅是约翰产生“嫉妒”罪的原因，是约翰为了刺激米尔斯犯下“愤怒”罪的一个工具。最后她的头颅被放在快递盒子中送给米尔斯，这意味着即使服从男性，女性在“黑色”的世界中也未必能得到一个理想的结局。女性的贤良淑德还表现在对丈夫的充分信任上。如在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的《少数派报告》(

Minority

Report

，2002)中，约翰被拉玛陷害，在先知预测系统的干预下，不管约翰怎么做，他都将成为一个谋杀嫌疑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刻，他身怀六甲的妻子不离不弃，甚至愿意为了他而身赴险境。可以说，无论女性是优秀如玛姬，抑或是看起来较为平庸的翠西，她们都是被动型的、对男性有依附性的女性。上述角色几乎都有怀孕这一设定，女性的生理特征成为她们的羁绊。并且在整部电影中，她们所占比重并不大，给观众留下的印象是模糊的。

三、主动型女性角色

无论是作为蛇蝎美人存在的、被戴上了负面脸谱的女性，抑或是面目较为模糊的贤妻良母，她们身上都带有非常明显的男权社会色彩，是两性不平等的社会法则下男性的造物。正如法国女性主义者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指出的：“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成的，是传统的习俗和男权社会的需要造就了女人。”而随着在现实社会中女性的性别意识不断觉醒，尤其是近数十年来美国乃至世界范围内女性地位的渐次提高，女性开始作为意识主体对自我价值和生存现状进行思考，并在艺术创作中表露、寄托这种思考，因此作为社会意识形态镜子的电影自然也会响应着这种变化。

另外，从艺术的角度而言，不断的自我重复带来的必将是艺术走入创作的尽境。各种各样类似的蛇蝎美人或贤妻良母带来的必然是单调、雷同的人物关系设置和剧情走向，这是电影人创作惰性的体现，是必然引发观众审美疲劳的。不难发现，即使是早期的美国黑色电影，如泰·加尼特的《邮差总按两次铃》(

The

Postman

Always

Rings

Twice

，1946)，也已经在塑造女性角色上试图对《马耳他之鹰》做出突破，对于科拉这一蛇蝎美人，电影也已经开始表现她触犯法律的动机，即挣脱被男性主宰的命运。而随着女性经济实力的增强，越来越多的“科拉”自然已经不需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来进行自我解放，电影在表现女性的悲哀，或女性对男性的影响时理应选择其他的角度。因此，一种被作为独立性别对待的，处于较为主动地位的女性形象开始出现在美国黑色电影中。例如，在芬奇的《搏击俱乐部》(

Fight

Club

，1999)中，尽管用以抗议社会对人的物化以及用暴力来吸引观众眼球的是男性，是两面一体的泰勒和杰克，但是女性角色玛拉在对杰克的行为驱动中具有重要地位。带有哥特的神秘气质，长相并算不上美女，甚至还有吸毒、抽烟恶习的玛拉对于杰克来说是“你在我生命最奇怪的时候遇见了我”的不可替代的存在，是杰克在互助会上发现的自己寻觅已久的能在精神上与之互动的人。杰克发现，玛拉放荡不羁，拥有强悍的姿态，似乎随时准备迎接死亡，但她一直活得潇洒自如。在残酷的人生中，是个性十足的玛拉给了杰克责任感、希望和温暖。在电影的最后，杰克意识到泰勒其实就是他本人，他拉着玛拉的手目睹一座座大楼在爆炸的冲天火光中支离破碎，而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但杰克并没有惊慌，因为玛拉在他的身边。与之类似的还有芬奇的《心理游戏》(

The

Game

，1997)，尼古拉斯一直以为自己陷入了女性克里斯丁的阴谋。在克里斯丁策划出来的步步为营的心理游戏中，原本是成功人士的尼古拉斯逐渐走入一无所有的困境中，甚至生命还遭受威胁。但实际上这是他逐渐摆脱父亲自杀心理阴影的过程，在最后，尼古拉斯从楼顶一跃而下之后，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弟弟和克里斯丁联手为他设计的，目的就是为了拆毁他心中将所有人阻挡在外的“城堡”。尼古拉斯也在经历了绝境逢生后改变了原先的冷漠和自闭。而克里斯丁则马不停蹄地去执行下一个心理游戏。这两部电影中，女性都是强悍自主的，她们并非贤妻良母，实际上都是陪伴或帮助男性实现(旧)自我的毁灭，(新)自我的成长，最终达到自我拯救的伙伴。

在这一类电影中，尽管女性形象依然大多出于男性的想象和定位，依然无法全部摆脱男权语言，但是相对于蛇蝎美人和贤妻良母而言，她们无论在艺术上抑或在社会意义上，都已经有了更有价值的光彩。

黑色电影以社会中时序现象为主要表现内容，从阴暗的一面来展现人与人之间的对抗和人自我的分裂。在这种“黑色”的世界中，女性形象从最初单纯的“蛇蝎美人”和“贤妻良母”逐渐多元化和自主化。这些女性角色在保证黑色电影阴暗、荒诞风格的同时，又表达出了更多样化的两性生存空间和电影人对社会、对道德更复杂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