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拳王的故事
组织不正常已经很长时间了。我叫小球,我所在的组织是一个过滤厂,主要作用是处理掉系统里的废物,具体做法是接收系统运送来的原液,将其中的毒素和杂质过滤掉,再把过滤后的原液送回系统,将毒素杂质排到系统外。
系统是一个庞大的体系,由成百上千个组织构成,我所在的过滤厂只是其中的一个,平日里我们和别的组织是没有信息往来的。我,还有千千万万的小伙伴,只是过滤厂车间里无数的螺丝钉,我们各司其职,机械往复。我记得自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70年,那是我的一生。——这样表达好像不大吉利,就像我明天就要死了似的。
而半个月前,厂子几乎停工。这十几天来,我和我的搭档小管一直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听同事说,厂子已经难以运转。没人知道准确原因。有很多流言,据说是因为食物的短缺。——这简直是最无须核实的流言,我们个个饿得面黄肌瘦,这就是证据。而这是70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小管一开始还怨声载道,把中央处理器和其他组织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到后来也不行了,连骂街都有气无力。我告诉小管省省吧,节约点体力,我们的日子还长,live to fight another day,right?
“但愿吧。”小管回答我。
组织不正常已经很长时间了。我所在的组织是一台大型交换机,主要作用是摄入系统需要的新鲜气体,排除废气。准确说来,是在无数个叫“泡”的球形小房间里,把空气中的氮氧分离,将氧气通过管道输入系统。同时,另一根管道会不停送来叫“二氧化碳”的废气,通过“泡”排到外界。
我就是一个泡,我已经机械却静谧地工作了70年,半年前我发现了一件怪事:交换机的机体本来是由青砖构成,而近来突然新增了很多奇怪的红砖。“新增”这个词似乎不太准确,它们应该是之前的青砖变来的。这些红砖似乎会不停地自我复制,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就把原本空空荡荡、留给泡们的充足空间给挤压得逼仄不堪,很多泡就此被挤破,泡的液体流得满交换机都是。
而我作为硕果仅存的最后一批泡之一,仍然在坚守着岗位,艰难地完成着气体交换,尽管我知道,也许时日无多。
但那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不是吗?
组织已是风雨飘摇。在70年来的绝大多数时光里,组织不需要借助外援,也能够独力抗御外侮。但这次不一样,我们都清楚。
我是一艘白色潜艇,主要的责任是攻击系统里的一切入侵者,包括细菌、病毒。我有不计其数的同胞,我们不停地战死、再生。和我的伙伴红色潜艇、淋巴潜艇、中性粒潜艇一样,我是组织的骨干,充当着系统的守夜者。
然而最近一个月,敌人的入侵似乎容易了很多,在我看来并不是他们变强了,而是我们越来越力不从心。组织不得不频繁向系统中央处理器报警,申请处理器调高全系统的温度,给我们营造更有利的战斗环境。——细菌病毒等敌人不适应39度以上的系统温度,他们在那时会变得不堪一击,同时高温还能够激发我们的战斗热情。但我们听说,系统里的其他组织,尤其是中央处理器,它们也会被高温灼伤,所以中央处理器从来不愿轻易调高温度。
而这一次,红色的海水已经连续狂热了两周,我感觉它在沸腾。我回头望去,身后的潜艇阵列似乎再也不是一望无际,他们三两成群又疲惫不堪,但并没有停止冲锋。敌人的尸体遍布在海水中,我们呼唤着中性粒舰队将它们运送至过滤厂,排出系统外。但前方的中性粒们回馈道,过滤厂似乎停工了。
敌人的尸体在海水里堆积,新的敌人不停涌入。我们越来越难以为继。
以及听说,只是听说,我们的一部分兄弟被抽调去对付交换机里的红砖,但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中央处理器由两个灰白色的不规则球体组成,球体有很多沟壑和褶皱,沟壑里分布着大量的运算单元。运算单元被一种叫“神经”的电路连接起来,通过电波实现分布式计算,以及指令的流转。
我就是其中一个运算单元,我在今天接到一个70年未见的指令:关停防御组织。这令我不安。
我参与了所有的系统运算和决策,自然知道原因。
交换机因为红砖挤压死了大量的泡,已经临近停工。虽然系统早就外接了氧气机,供给交换机没有氮和其他气体的纯氧,但是即使如此,剩下的泡也只能吸收正常时十分之一左右的氧气。
氧气在系统里和其他物质结合,产生化学反应,释放出能量。能量就是系统内所有组织的食物。这样一来,系统的食物出现了严重的短缺,而且已经持续了半年,愈演愈烈。
过滤厂因为食物短缺导致产能不足,无法排出系统里的敌人尸体和各种各样的代谢毒素。
防御组织全体舰艇出动作战,消耗了太多的食物,但他们对付不了交换机里的红砖,也越来越难以应付外界入侵的细菌和病毒。
所以,交换机的故障,导致其他组织食物短缺,包括处理器自己:运算单元不停地死去,许多运算单元为了不死,被迫休眠。而在两个小时前的会议里,尚在工作岗位的运算单元作出了最后的大型计算:交换机已经不可能再恢复,那些红砖是不可战胜的。而按照目前系统制造食物的速率,只能供处理器维持7小时的运转。
因此,处理器作出最后一次决议:逐步关停所有组织,将全部食物留给处理器。这样的话,处理器还可以运转48小时。
处理器还有很多信息要处理、要传达。传达给外面的世界。听说,外面的世界里还有千千万万的系统和处理器。
大家都已经知道,食物的短缺是因为交换机摄入不了氧气的缘故。但我们已经放弃埋怨了,我们只是过滤厂的零件,而过滤厂是系统的零件。系统都快不在了,我们再怨怼又有何意义呢?
在亦步亦趋地工作了70年之后,我们终于进化出了一个觉悟: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系统,为了中央处理器,它能把我们所有的喜怒哀乐传达给外面的世界,被其他的中央处理器所接收、解读。
我相信交换机,也相信防御组织。我们虽然彼此不曾谋面,但是共同工作了那么久,我们是老战友了。
中央处理器的命令已经到达:立即关停。过滤厂还接到一项最后的任务,启动厂外两个发射器。它们有个学名叫“肾上腺”,能将一种兴奋剂一般的魔法物质迅速输送至中央处理器,据说那能让处理器在短时间内进行高强度的工作。
兄弟们,是道别的时候了。
我的泡兄弟只剩下不到1000万个,不及正常时期的三十分之一。而他们还在以每小时10万个的速度死去。
流言传来:防御组织不会再派潜艇进攻那些红砖,而是任其疯狂增长。这真是个令我们沮丧之极的消息。
据说除了我们之外,所有的组织都已停工,但我们并未接到停工命令。
那还是继续工作吧。我不知自己何时死去,也许在我死去之前,中央处理器就先自我关闭了。
那还是继续工作吧。我抱住几个氧分子,拼命地拖向管道。
所有的舰艇都已靠岸,就像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回去吧,回到那个叫骨髓的地方,那里是防御组织的中心,是我们的家。但我们回不去了,系统温度降到了36.5度,海洋盎然的流速变得徐缓,仿佛在淡泊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那就这样吧。来自中央处理器的命令已经到达,我们完成了历史使命。
当守夜者不再需要战斗,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兄弟们,是告别的时候了。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听说当那个时刻来临,海洋会凝固。
我们也就不再生存。
好多食物向我们涌来,那是各个兄弟组织省出的口粮。还有那个叫肾上腺素的东西,也千里驰援。
我唤醒了周围休眠的兄弟们,告诉他们这不是重生,而是末日狂欢。
我们用尽最后的气力,计算着这70年来的收获、失落、欢喜和忧愁。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信息。我们发现,这个信息是无法计算的,它仿佛诞生于虚无,但到了最后时刻,它反而历久弥新,丝毫不见衰减。
我们发现,它其实是由其他的中央处理器传入系统,被我们处理后又反馈回去。和我们运算单元一样,中央处理器们仿佛也组成了一个个更大的运算单元,而在他们之间传递信息的不是电波,而是它。
这也许是这场末日狂欢里最大的收获。
我们疯狂输出着指令,命令肌肉骨骼等外设硬件高效运转,让他们通过拥抱、亲吻,把它传递给其他中央处理器。
我看见其他的中央处理器传递回的信息,他们是如此的欢愉,大概是认为我所在的系统正在复苏。
我又如何忍心告诉他们真相。
食物已经耗完,那个时刻终于到来。我发出最后的指令:“所有组织永久关闭,包括我自己。”
再见了,肾脏、肺、免疫系统,再见了,所有并肩作战70年的兄弟。谢谢你们给了我48小时的回光,让我有机会把那最重要的信息全部传递出去。
那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