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健军
我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沙子中像有个硬物,把我的胳膊肘硌伤了。是只海螺的残片,有血从我的胳膊肘渗了出来,坠落在沙滩上。同我并排躺在沙滩上的女孩坐起了身子,傻愣愣地瞧着我,并不打算替我摁住伤口。不远处有人尖叫了一声。我扭头看往别处,不让身边的女孩盯着我的脸。
柏克的问话直指不太遥远的过去。对于过去,各人有各人处置的秘笈,有人会把它装进铁箱子里,扣上锁,贴上封条,钥匙仅有一把,掌握在他自己手中。即使有人想偷窥,封条也会泄露他的秘密。而我是用防火墙把它隔离开来,谁也别想翻墙而过。我也想过把它扔进箱子里,用时间把它埋葬起来,任谁也找不到它。我如此在意过去,并非过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对于我身边的人来说,熟悉我的人来说,我毫无秘密可言。我在他们跟前就像杯凉开水,像块玻璃,就算刻意去磨个花,或者扔一把刨冰,把它弄得模糊一些,混沌一些,但也是徒劳的,就像皇帝的新装,什么也掩藏不了。我只是简单地砌堵墙,把它同一些了解内情的人阻隔开来,过去就在墙的那边,谁也灭绝不了它。我不能让那些熟知我过去的家伙来捣乱,不能让他们坏了我的将来。
我主动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砌起防火墙,源于我觉察到摇摆不定的人生中潜伏着重重危机。这种危机意识的产生究其原因,在于父亲的威逼和我对于自卑的突然觉醒。父亲在村子里是个人人称道的泥水匠,能把墙砌得像张纸。在我五岁时,父亲挟一把砖刀进城,在工地上砌墙,抹水泥,汗一身,泥一身。仅仅两年时间,他就凭借过硬的砌砖技艺和狡黠的头脑,摇身一变成了颇有声誉的包工头。我进入本城第三小学念一年级时,父亲将那把跟随他多年的砖刀赠给了手下的一个泥水工,并且买了一辆二手的普通型桑塔纳。父亲脱离砌砖一线后的收入不降反增,我在课堂上接受的有限的数学知识明显跟不上他财富膨胀的速度。父亲这时候才意识到当初将我取名“陈大力”是个错误,为了纠错多方寻求关系,想将我更名为“陈智力”,但最终未能如愿。
我进入本城第二中学时,父亲已同人合伙开发了一个楼盘,虽然只有三栋楼,两室两厅的小户型,但却是他事业的转折点。后来,父亲在多个场合谈及他的创业壮举时,透露的信息表明这第一单开发项目他仅占有百分之十的股份。项目结束后,父亲征得大股东的同意,在一栋楼的顶部违章加盖了一层,安顿了我们一家。之后,我们家搬过三四个地方,换过三四套房,但这楼顶的一套始终未转让出去,也未租给他人居住。闲置时,曾经一度成为我的私密空间。
此后,父亲的财富就开始滚雪球,以几何倍数增长。他同人合伙开发过几个项目之后就另起炉灶单干,虽然遭遇过些许小曲折,但对最终的胜利并无大碍。父亲成功挤进了本城的房地产市场,并且站稳了脚跟,占有了一席之地。这并不能满足他被激发的野心,父亲始终觊觎着本城房地产市场的半壁江山,甚至幻想独自占有整个市场。后来,父亲的确做到了几个第一,在本城第一个开发电梯房,第一个开发别墅小区,第一次仿效了欧式建筑风格。与此相反,他放松了对我的监管,对我的惹是生非也表现了足够的宽容。不管我犯了什么错,在他看来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不杀人放火,其他的事情没有用钱摆不平的。在他的思想里,他可能觉得他是我的榜样,是我要崇拜的神,即使他只念过几年小学,照样腰缠万贯,家业兴旺。
父亲对我的放任自由助添了我滑落的加速度。我最终没能念完高中,在高二下学期离开了校园。那一年,我因为缺乏生理上的安全教育,不懂得采取防范措施,险些让高一的学妹提前坐了月子做了母亲。无辜的学妹感觉天都塌了,从教室的窗口跳下去,恰巧坠落在窗外的一棵金桂树上。那棵金桂树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在关键时刻也拯救了我,让我不至于背负一条人命而负罪不安。父亲也没因此责罚我,在付过学妹的堕胎及补偿等费用后,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钻进那辆新购置的宝马车离开了。
几年后,我才偶然得知,父亲那会儿在母亲之外另有了女人,那女人给他生了个男孩。我打听到确切消息后,特意去偷看过一次那女人,很显然她的姿色一般,只不过比母亲年轻一些,还残留着些许青春的影子。后来有一天,我在本城第一小学附近的街道上,趁人不注意时扇了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巴掌。那家伙居然没有哭,只是眼神发直地盯着我。他的存在估计让父亲觉得惩罚我会心虚,但我当时并不知情。
离开校园后,我静默了一段时间,外面的世界虽然天宽地阔,但我的头顶好像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父亲的惩罚会何时降临,也不知会怎样惩罚我。我像只竹鼠一样躲藏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千方百计想让我重新入学,但我对校园生活丝毫没有了兴趣。父亲的惩罚迟迟没有等到,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弛了,我像只泥鳅一般钻进了社会的泥塘。在那段放纵而放荡的时光里,我酗过酒但从未沾染过毒品,我的身边不缺少女孩但同失足女人从未有过牵连。有过一些荒唐的故事,但在当时看来我只是把它们当成了亢奋的游戏。后面要讲的故事就是那些游戏当中的一个。除了这些,我也没有别的作为或者找到别的途径来排遣和消解青春的盲目和莽撞,无法驯服精神病人式的躁动。我做得最为出格的几件事:用不锈钢管敲断过一个男人的三根肋骨,醉酒后将父亲的跑车偷出去撞了个稀巴烂,玩了一个星期失踪让母亲以为我不在人世了,假借父亲之名收下一个人的购房定金然后一夜之间挥霍干净。如果硬要说我作过什么恶,可能就是这些。
终于有一天,父亲忍受不了我的胡作非为,对我提出了警告,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别乱钻乱动,要不然我的钱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你。他的警告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也照见了我残酷的未来。
我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清醒的认识之后,也曾憎恨过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为什么会有他,为什么他不会死掉。如果没有他,父亲绝不敢如此威胁我。如果没有他,我就是父亲处心积虑建立起来的财富王国唯一的继承人。但我的人性还没有泯灭彻底,只能默认他的存在,也在母亲跟前替父亲永久地保守了这个秘密。
我暗地里痛下决心,要向过去的生活告别。我寻找各种借口不去参加那些疯狂的活动,尽可能减少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机会。将朋友圈一再缩小,仅仅限于少数几个。这还远远不够。我寻思着取悦父亲的招数,但事与愿违,那些自以为能给自己挣得脸面的行动都以失败告终。第一次,我用父亲赐予的资金盘下一家小宾馆,半年时间不到,就因一个房客失足坠楼而被查封。我为此沉默了好长一阵子。后来在母亲的说服下,父亲给了我第二笔创业资金,加上母亲的私房钱,同人合伙开了一家酒吧。酒吧维持的时间长一些,就一年多时间,由于诸多原因,最后负债累累不得不转让。
遭遇两次滑铁卢之后,我的信心严重受挫,我将自己扔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自我封闭起来,就像个泄了气遭人遗弃的皮球。我反思过我的失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同过去断绝得并不彻底,藕断丝连。当我的宾馆开张时,昔日那些围绕在我周围的人蜂拥而至,将宾馆搅扰得乌七八糟。在此之前,他们简直把酒吧当成了乐园,直到把最后一瓶酒干了个底朝天,才在满地玻璃碎片的反光中恋恋不舍地离开。我静止不动的时候,他们肯定在眼巴巴地守望我安排下一个节目。我痛定思痛,如果再有下一次,绝对不能重蹈覆辙,否则这一辈子将一事无成。但我不能将想法告诉父亲,即使我挖心捣腹,他肯定也不会相信。我只能继续装死以等待时机。我知道父亲不会管我,就算他不认我这个儿子,也还有可怜兮兮的母亲,她一定会竭尽所能解救我。
果真,母亲沉不住气了,以为我再这样下去,精神会出问题。即使不患抑郁症,长此以往,她的儿子也将毁了。母亲泪眼婆娑向父亲哭诉,父亲不耐烦了,但又不能发作。在母亲的调停下,父亲指给我两条路:要么听从他的安排,要么继续作死。我无条件接受了父亲的建议,很快就结婚了,新娘是父亲托人说媒撮合的。我对婚姻的草率和自暴自弃,其实同蓝小有关。在张罗酒吧期间,我偶然认识了蓝小,那会儿就认定非她不娶,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的单相思,我根本没有进入她的视野,何谈与她同床共枕。我拿父亲的逼婚掩盖了对爱情的绝望,此后一直把这作为我寻求婚外情的正当托词,也是最能获得怜悯和垂青的有效捷径。
父亲兑现了承诺,婚后不久便挪出一笔资金,以我的名义开发了一个小项目。但终究不能放心,又让我聘请了他暗示的一个人为副总经理,遇上困难时就有了可以商量的伙伴。我对父亲的安排都照办了,我是只菜鸟,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父亲委派的卧底不只对父亲忠心耿耿,而且经验丰富,可以让我学到不少东西。父亲表态,如果这个项目顺利完成了,所有盈利全都归我,他只拿回本金。我明白他的潜台词,这个项目在他的牢牢掌控之中,让我别有什么不轨的想法。我假装向副总经理讨教,对项目的盈利做了预测,项目虽小,但盈利绝不会少于五百万元。我暗暗盘算起来,一年后这笔盈利归到我的账户上,该拿它去干点什么。
就在对未来怀有憧憬之时,我开始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有目的地修筑一道防火墙。我没给那帮追随我的朋友留任何情面,全数将他们抛到了防火墙外。同我关系最为亲密的几个,也被我有意制造的矛盾而交恶了。在我看来,防火墙的那边不是过去,而是被水泥和钢筋封闭起来的坟墓,绝不能让那些葬身其中的魔鬼跑出来吞噬我对未来瑰丽的谋划。我如此在意尚未发生的生活,但对眼下的婚姻却始终持有消极抵抗的态度。我编织各种理由,十天半月不落家。我情愿随便找家宾馆开个房间,独自面对漫漫长夜。
我的消极抵抗不久也被父母瓦解。父亲希望看到隔代的继承者来继承他的财富,这无疑会让他内心更为踏实,给他增添夺取更多财富的勇气和力量。而母亲的愿望比父亲简单,她渴望为她的慈爱找到用武之地,早日抱上孙子享受天伦之乐。我在他们的夹击之下妥协了,很快我的孩子就出生了,一个身仅盈尺的小生命充当了我的替罪羊,才得以让我从他们的重重围困中全身而退。我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只不过不再散漫,而是通过与一些女孩的秘密交往来驱除婚姻带给我的窒息。我只要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拥有一大块自由自在的时间,用来安排同某个女孩的约会。七八年下来,我每次都是单独行动,不需要谁来替我掩护,更不希望有人来干扰我。
当柏克打电话给我时,我的秘密旅行正在进行之中。我处身的本城已是秋风萧瑟,金黄的银杏树叶正在风中飞舞、凋落。而我眼前的海滩完全是迥然不同的景象。身边的女孩若无其事盯着我,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我在同谁通电话。但我探测到了她用平静掩藏的嫉妒,她的眼神透露的占有欲望太过强烈,像是饱含毒汁。我的经验提醒我要同她保持距离,可我不想在旅途中滋生什么不愉快。
还记得那次野营吗?柏克见我没吭声接着问。
我在出差呢。我委婉地堵住了他的话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说话的间隙,身边的女孩噘起了嘴,显然不高兴了。我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肢,她也很配合,顺从地将头歪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闻到了她身上被海水浸泡过后混合着腥味的体香。
好吧,等你回来再说。柏克挂了电话。
坦率地说,我对于过去中的那些人物,在处理上还是因人而异的。大多数人都被我抛到了防火墙的那一边,不管他们是死是活,我都不想知道他们任何消息,更不希望他们突然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带着一脸坏笑,嘲弄似的看着我。在过去的那些人物当中,柏克是个例外,蓝小更是个特例。我没有将蓝小阻隔在防火墙外,而是用一只保险箱将她装了起来,就像人们珍藏珠宝那样,再用大一点的保险箱将小保险箱装起来,好像俄罗斯套娃一般,大娃娃套着小娃娃,大保箱套着小保箱,打开一只保险箱,出现在眼前的又是只保险箱,再打开,仍旧是只保险箱,到最后就是那个婴儿——蓝小。每只保险箱都上了锁,密码掌握在我手中。我忘记了将蓝小锁进去的时间,只记得她被锁在最里面的那只保险箱里,但从来没有打开过它,也没想过要把她释放出来。
我以为坚固无比的保险箱其实就是层薄纸,被柏克的几句话就给捅破了。蓝小就像只月形天蚕蛾一般从残破的洞口飞了出来,好像我在内心早为她准备了一个巨大的空间,足够让她在其中扑棱棱地飞舞。第一次见到她时直觉就告诉我,她不是我们那个圈子中的女孩。我曾经看过一部韩国电影《荆棘》,蓝小同电影中的女主角英恩似乎是对孪生姐妹,同样的身材,同样的脸型。对于男主角俊基来说,英恩是个危险人物,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蓝小于我存在另一种意义上的危险。在丝毫没有防备的状态下,我被她牵扯住了,她的一颦一笑都没能逃过我的眼睛。那个夏天的晚上,蓝小同其他几个女孩一块坐在夜宵摊上,她的神情与其说是好奇,还不如说是带着不知所措的厌恶。有个距离近一些的男孩试图博取她的好感,三言两语之后似乎就没法往下说了。当那些坏家伙觉察到我对蓝小的关注之后,多次蓄意制造机会让我接近她。从外在的表象来看,我同她近在咫尺,但只要开口说话,立刻就感觉到了彼此间的遥远。
月亮为什么那么高远?她仰头望向夜空,像在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此类问题绝不是天文学的范畴,在我看来比哲学还要深邃莫测,就该是哲学家思考的命题。我不敢信口开河,而是小心翼翼地揣摸她需要的答案。如果换成别的女孩,也许我就开始胡诌了。而最后,我收敛了一贯用来卖弄的小聪明,反问她,为什么?
月亮长有翅膀。她仍旧仰望着星空,看都没看我一眼。
她的答案令我诧异,不像正常人的思维,或许她患有幻想症。月亮距离地球本来就很遥远,按她的想法,好像月亮原本在地球上,后来长了翅膀才飞到半空中。
如果我长有翅膀,你猜猜会怎么样?她瞥了我一眼,神情有些狡黠。
“那你就是个鸟人。”我戏谑地回答。
“你才是鸟人呢。”她的眼神鱼叉似的刺中了我,继而昂起头说,我不是鸟人,我是鸟。
后来,又一次,她问我另外一个问题,鱼为什么会在水里游来游去?
因为鱼没长腿。我以为我的答案会获得她的赞许,不想她却皱起了眉头。
鱼原本生活在天上,因为人类把它们的翅膀剪短了,鱼们就飞不起来了。她的声音透着悲伤,同说到鸟的情绪完全相反,说到鸟的那会儿她的声音是清澈的、干净的,饱含喜悦,你没看海里的那些飞鱼,它们多么想飞到天上去。
我很庆幸她没有问鱼为什么不涂口红,或者鱼为什么喜欢赤身裸体之类的问题。我身边不缺少这种傻瓜,那样我会对她不屑一顾。有女孩曾经问我,鱼为什么睁着眼睛睡觉?刚听到这个问题时,我以为她的脑子有毛病,但后来她解释的原因让我大跌眼镜。那女孩说鱼的眼睛像宝石,让人产生了错觉。说话时那女孩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借着问题向我暗示什么,由此我就不再理睬她了。
接到柏克的电话后,我再也不能安静地享受秘密假期,仿佛眨眼间蓝小就站到了我的面前。她像个别人无法看见的隐身人,我的目光投向哪里,她就出现在哪里。她的嘴巴在不停地翕动,那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正鱼贯而出,可就是听不见她的声音。我在第一时间结束了旅行,在兜售纪念品的商店给同行的女孩随便买了件礼物,然后就返回了本城。
我不打算联系柏克,就算他来找我,也得提防他一点。我有种预感,柏克重提蓝小的事情必有蹊跷,究竟有何蹊跷,很让人费解。除了简单的几次接触之外,我同蓝小的关系并没有有效突破,归根结底,我虽然一度将她视为暗恋的对象,但仍心存顾虑。如果她真的成了我的女人,要同她过一辈子,我不知会过成咋样,会不会半道上同她分道扬镳,真不敢有所承诺。
犹豫再三之后,我还是忍不住给柏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回来了。柏克没说别的什么,当即就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他的急切让我暗暗有了担忧,记得那次野营就是他的主意。见面的地点是我预订的,在一家西餐厅的小包间。柏克很守时,几乎踩着我的脚后跟到来了。他的眼神透着忧郁,有一会儿就那么目不转睛看着我。
那个孩子……患白血病了。柏克拿手支撑着额头,言语里散发着悲伤。
我内心的某个部位忽地往下一沉,像掉进去一块巨石,下坠的力量似乎要将我带往地狱之中。柏克带来的消息太意外了,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用小匙搅动了一下咖啡,不知该说些什么。
少顷,柏克才抬起头,哀求似的对我说,你要救救他。
他缺少钱吗?那种防火墙的意识突然又攫住了我,我的态度明显带着抗拒和推托。
不只是缺少钱……最重要的是……骨髓移植。柏克像在用喉咙说话,含糊不清的话语里透露出绝望。
我琢磨着柏克的潜台词,缺少钱,骨髓移植,他企图让我干什么。我好像捕捉到了他的意思。我救救他?干嘛不去找他父亲?就算蓝小……不在了,孩子的父亲总该没死吧?!他跑到哪儿去了?!我的情绪莫名激动起来,有种无法抑制的愤怒。但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这种话太冷酷太残忍了,甚至有些恶毒。
柏克的嘴巴大张着,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会如此说。
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柏克一字一顿地说,还能去找谁?你不就是孩子的父亲吗?
就在我毫无觉察的时候,柏克他们策划了一个阴谋,瞄准的对象是蓝小,如果有受益者,那个人就是我。当柏克提议去野营时,没有谁出来反对,蓝小身边的几个女孩子更是欢呼雀跃。野营的地点选在距离本城几十公里外的大湖山,那里有个高山草甸,风景自然不错,最主要的是荒无人烟。当时约定的人有十几个,临到出发才来了五六个人。那会儿我还被蒙在鼓里,那些人没有及时出现,都是柏克的精心安排。最后上山的只有六个人,三男三女,我和柏克还有另外一个男孩,女孩就蓝小和她所谓的两个闺蜜。
那天晚上的一切都在柏克的掌控之中。我们选择在几个草丘之间扎营,燃起篝火,喝酒烤肉,肆意妄为。那两个女孩更是放浪形骸,尖叫,跳着夸张的舞蹈,就差没袒胸露乳。高山的夜晚凉意沁人,蓝小先是呆坐在火堆旁出神,后来被那两个女孩拽拉着,加入了欢乐的队伍。也许是受了感染,蓝小慢慢也放开了,同她们一样做出各种搞怪的动作,尖叫,大笑,草甸好像都被掀了起来。夜鸟咕咕叫着从头顶上飞过。空气里滚动着酒肉的香气和荷尔蒙的骚动。带去的酒全都干完了,一帮人大概被酒精激起的兴奋维持着,但到后半夜坚持不住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在火堆旁。
柏克的阴谋在最后才浮出水面,只携带三顶帐篷,分摊下来每两个人一顶。到底谁同谁睡一块,因为酒醉糊涂,谁也不听谁的。柏克提议抓阄决定,男女搭配,抓着相同阄的人就睡同一顶帐篷。也许是因为酒精的原因,那两个女孩居然拍手叫好,一脸的没羞没臊。后来我才明白,柏克和另外一个男孩同那两个女孩早就是两对子,抓阄的结果自然是我同蓝小在一块儿。
我很快在情感上冷却了自己,其速度让自己都觉得吃惊。后来,我偶然听到过蓝小的消息,听人说在本城遇见了她,带着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在逛街。但当时我好像并不激动,也没有要立刻见到她的愿望。过后,我就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也没有去打听蓝小究竟同谁生了孩子,如果不是柏克提醒,在我的记忆中蓝小仍旧是个单身女孩,长得同韩国电影《荆棘》中的女主角英恩一个模样。
我精心构筑的防火墙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强大,难免有漏洞和缺口。就像邻家的气味,虽说隔着墙,照样会飘过来。时过六七年之后,我再次得知蓝小的消息,却是她的死讯。关于她死亡的经过没有详细的描述,只是说她去泰国旅游,沉船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了。蓝小同谁一起去旅游的,为什么没有带孩子去,我没有追问,对最后的结果也漠不关心。那段时间,我就像个自闭症患者,同谁都不想说话,尽可能避着人走。只要闭上眼睛,蓝小就仰卧在那里,半个乳房都袒露了出来。我独自度过了梦游似的几个星期,重新出现在别人视线中时,早已将蓝小封存于保险箱中。那时候,我都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打开保险箱,就让它彻底被尘埃覆盖。蓝小就像流星,突然在我生命中现身,又突然消失,仅仅在我心头上留下一道划痕,而最终这道划痕也会被时间抹去。
我渐渐感受到父亲的财富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对过去的背离让我走上了父亲期望的道路,我很难评判这是对自我的背叛,还是获得了新生。但我明白不改变的危机,父亲的继承人并非只有我一个。他把他的财富王国交给谁,不到最后难言胜利。我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愚笨,在得到第一笔五百万元的盈利后,接着又开发了新项目。我不能让自己空闲下来,每前进一小步,距离成功就近了一大步。但每次开始都有一种对前途莫测的惶恐,我害怕失败,一步不慎,就有可能跌回原形。与此相反,几次牛刀小试之后,我不知不觉染上了盲目自信,对未来寄予了更多精彩。
柏克的消息来得不是时候。就像队列训练一样,脚步正踩着音乐的节奏,偏有人放了一挂鞭炮,把齐整的步伐给炸乱了。从内心来说,我对柏克怀有那么一些憎恨,他好像是我另一个父亲,一直在干预我的生活,如果当初不是他阴谋搞了那次野营活动,蓝小也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柏克会面之后,我就没法静心考虑项目上的事情,有时勉强让自己镇定,但很快那个叫暖暖的孩子就像葫芦一般从黑暗中浮了出来。而柏克也揪着我不放,三天两头打电话给我,问我思考得怎样了,事情该怎么办。他在逼迫我去医院同暖暖做骨髓配型。
“干嘛你不去?”我忍不住朝他吼叫。
“我去不解决问题。”他冷冷地回答,解铃还须系铃人。
事情就这么僵持着。我不理解柏克为何如此咄咄逼人,难道仅仅因为他策划了那次野营活动而问心有愧?我不得而知。我也无法知晓自己对蓝小的感情是否冷却到了冷漠的程度,如果放在之前,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同蓝小有关,我肯定会义无反顾。而现在,虽然那个叫暖暖的孩子值得我去同情,去怜悯,但我好像失去了往昔的热情和冲动。理智告诉我,不能去做骨髓配型,如果让父亲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孙子该怎么对待我,而且我现在的妻子,虽然我不爱她,但作为法律意义上的另一半,她显然有权过问。我原本渐渐明朗的前景,或许会因此变得晦暗不明。
我的不合作在柏克看来肯定不通情理,他认定暖暖是我的孩子,是我的骨肉,哪有父亲置亲生儿子的生死于不顾的。我也有些于心不忍,不管我是不是他的父亲,毕竟人家还是个孩子呀。去看看孩子吧。柏克劝说我。不去。我没打算见孩子,其实见了又能怎样?暖暖是蓝小唯一的骨肉,他若不在了,蓝小就什么也没有了,你好好想想吧。这是柏克下给我的最后通牒。
柏克戳中了我的软肋,我再无退路可言,只有答应去做骨髓配型,但坚决不同意同孩子见面。我在内心存有恐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孩子。检查的结果并不符合柏克的预期,我的骨髓不适合移植给暖暖。一脸沮丧的柏克对此深感诧异,死鱼似的张着嘴,好像压根儿不认识我似的。我也没法向柏克解释,在阴谋论盛行的当下,如果我说,那个晚上,在那顶帐篷里,我对蓝小什么事情也没有干,甚至碰都没碰过她一指头,我就看着她默坐了大半个晚上。我这么说,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还能为身陷厄运中的孩子做些什么呢?离开医院时,我委托柏克,让他全力帮助孩子寻找适合的骨髓供体,不管花费多少钱,都由我来负担。我无法因此停止对未来的构思,并且要努力去实现它。虽然有些事情会让我短暂停留,但最终会甩掉所有羁绊轻装前行。这件事情同样扰乱不了我的心神,也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所有的一切终将了无痕迹。柏克后来告诉我,他找遍了当年那些同蓝小有过接触的家伙,没有谁承认与她有什么亲密的关系,更不可能发展到生育孩子的地步。他们反馈的意见同柏克当初的猜想一样,让柏克一定找到我,只有我才有可能是孩子的父亲。而我已经爱莫能助。我寄希望于有更多人读到此文,假使读者中有人愿意捐赠骨髓,而又恰好能与那个叫暖暖的孩子配型的话,请赶紧联系我,您的善意和无私一定是上帝对我的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