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的干粮

2018-11-15 04:57/王
作品 2018年11期
关键词:匈奴士兵

文 /王 族

1

到了第三天,冒顿必须信守诺言,给东胡使者回话。

三天前,东胡使者第二次来到匈奴,他们带来东胡大汗的要求:他要冒顿的阏氏秀湿,否则就发兵攻打匈奴。

匈奴已经满足过东胡大汗的一次要求。

冒顿刚当上匈奴的单于,东胡大汗就找他的麻烦。东胡大汗提出的要求是,匈奴必须向他献千里马,否则就发兵来攻打匈奴。此时的匈奴已今非昔比,所以左贤王和右贤王说,这是我们匈奴的宝马,不能给。冒顿却深谋远虑,他劝左贤王和右贤王说,一匹马算什么呢? 如果不给他,东胡举兵来犯,我们的损失一定超过一匹马,给他。东胡大汗得到千里马,又提出一个无理的要求,要冒顿把他的阏氏秀湿送过去当他的女人。左贤王和右贤王怒不可遏,认为这是污辱匈奴,冒顿也觉得东胡大汗太不像话,应当给他点厉害看看。他一巴掌拍在马扎上,马扎散成一堆木头。他那一巴掌,让所有匈奴人都知道要打仗了!但是,匈奴能打仗的人还不到十万,鸣镝射手不到三千,跑起来像飞的马还不多,拿什么和东胡人打仗?秀湿听到消息后,冲进单于庭问冒顿,如果跑起来像飞的马多了,能打仗的人到十万,鸣镝射手到三千,需要多长时间?冒顿回答,一年。秀湿说,让我去东胡吧,就一年时间,一年后你去东胡把我抢回来,不是说抢回来的妻子最好吗?让我当你最好的妻子。冒顿虽有些不舍,但他知道只有秀湿能为匈奴赢得一年时间。他看着秀湿的眼睛,看出她神情中有石头一样的坚毅,便握住了她的手。但他不急于给东胡使者回话,便让人告诉东胡使者,三天后给他们回话。他舍不得秀湿,要好好想一想。

他想了三天。

第三天早上,冒顿一直在沉睡,直至太阳光芒刺到他脸上,他才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见秀湿坐在他跟前,专注地看着他。他坐起来问秀湿,你一晚上没有睡觉吗?

睡了。

那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看你睡觉。

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以前我光看你不睡觉的样子了,现在我想好好看一下你睡觉的样子,以后,我的心里就会多一些你的影子,想你时,就能多想你一会儿。

冒顿觉得奇怪,秀湿好好的,为什么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时候,冒顿才发现单于庭外面很嘈杂,匈奴人有的在叫嚷,有的在诅咒。他们的声音这么密集,人一定很多。到第三天了,冒顿该给东胡使者回话了,匈奴人按捺不住烦躁,便在单于庭外叫嚷。

冒顿睡过头了,外面这样嘈杂,他都没有醒来。噢,人骑马不累,射箭不累,但想事情累,这两天想事情把我的心想累了,脑子想累了,所以便睡得很死。怪不得秀湿这样看我睡觉呢,我睡觉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秀湿看出来了,冒顿为他睡过头不好意思,她笑着说,天亮以后能睡着的人有福。

冒顿更不好意思了,愧疚地说,不好,耽误事呢。

你睡觉的样子很好看,我喜欢看你睡觉的样子。我已经记住了你睡觉的样子,永远都不会忘记。

冒顿觉得秀湿很可爱,便抱住她,吻她。她的舌头伸出来,在他嘴巴里动,软软的,滑滑的,让他一阵眩晕。还有她的呼吸,也有一股香味。噢,秀湿不光身上有香味,连呼吸也有,喷在他脸上,让他像喝醉了酒一样,晕乎乎的。

但是,冒顿却感觉到秀湿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舌头突然缩了回去。冒顿没有松开秀湿,仍紧紧抱着她。刚才,秀湿的身体像火,几乎要把他点燃,现在却突然变了,变得像水,像冰,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倒下去。

怎么了?

冒顿紧紧抱着秀湿,去看她的脸。她的脸色也不好看,苍白,抑郁,像是突然被什么刺了一下。难道秀湿病了吗?不,秀湿的身体很健康,从来都没有生过病,她不会有事。

冒顿把秀湿抱到羊皮褥子上,想让她躺下休息。但秀湿却坐起来,笑着说,我好好的,你为什么把我当病人对待?

刚才你发抖了,身体变得又软又凉,我以为你病了。

我也觉得奇怪,刚才我一下子就没有了力气,但是我的身体好好的,没有生病,这是为什么呢?秀湿很迷惑。

冒顿也觉得迷惑,秀湿好好的,为什么会这样呢?

秀湿说,你早上没有醒来时,我去看那只狼了,回来的路上,身体抖了一下,后来就这样了。

你去看狼了?

是。

昨天不是去看过吗?一只狼,没有必要每天都去看吧?

应该每天都去看,狼在每一天都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昨天,它能够咬碎骨头,但今天它没有成功,咬不动骨头了。

这个消息让冒顿吃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昨天的狼,有力气,爬上了高高的山冈,但是在今天站不稳,掉了下来,它没有了力气吗?一只狼没有力气,就不是狼了。

秀湿望着冒顿,眼中充满迷惑。

冒顿看见秀湿的脸色苍白,便明白她是因为受到狼的影响,身体开始发抖的。这样一想,冒顿的心也颤了一下。他的身体不软,不凉,但为不好的预感抖了一下。

昨天,他和秀湿看见狼咬碎骨头,他们觉得它变成比所有狼都厉害的狼。但是,才过了一天,它又变成一般的狼,而且是一只失败的狼。

看来,狼能变成比所有狼都厉害的狼,也能变成比所有狼都失败的狼。

冒顿觉得有什么堵在心里。

昨天,他从心里掏出了答案,决定去攻打东胡,但是现在,一只狼的变化,让他觉得有一块石头压在肩上,他犹豫了。

左右贤王等人在单于庭外请示,该商议一下给东胡使者回话的事了。冒顿让他们进来,秀湿便起身往外走,她看了一眼冒顿,双眼中仍充满迷惑。

冒顿也在看秀湿,秀湿的脸色不再苍白,从走路的姿势上来看,她的身体不再发抖,像以前一样。她好了,冒顿心里好受了一些。东胡大汗把一块石头压在了秀湿身上,秀湿想去扛,但是他不想让她去。扛那样的石头,弄不好会把自己砸死。他怎么忍心让她去呢?再说了,东胡大汗的目的并不只在秀湿,他的目的在整个匈奴,他要像狼吃兔子一样,把匈奴一点一点吃掉。我不会让他达到目的,他觉得自己是狼,难道别人就只能是兔子吗?不,别人也是狼,而且是他以为的兔子变成的狼,那才厉害呢。

秀湿走到单于庭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冒顿,她想对冒顿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便出去了。

开始讨论攻打东胡的事情,大家一致认为冒顿拍的那一巴掌很好,去打东胡,把他们从狼打成兔子,让他们连草都吃不上,饿死。

经过商量,冒顿分配有谋略的左贤王带领那一千多名鸣镝射手,以迅猛之势先打乱东胡的防御。东胡人没见过鸣镝,一开始就用鸣镝,一定能把东胡人的气势压下去。

右贤王勇猛,善于打仗,冒顿分配他带领匈奴所有能打仗的人,也就是那五万多人,直攻东胡大汗的汗庭。冒顿已经打听清楚,东胡大汗的汗庭只有两万多人,匈奴有把握取胜。当然,拿下东胡汗庭的目的,是拿下东胡大汗,只要拿下东胡大汗,东胡各地的兵就成了一盘散沙。

分工明确,大家都很兴奋,摩拳擦掌,准备打仗。

这时候,单于庭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等一等。

是秀湿。

她进入单于庭,脸红扑扑的,看上去有些紧张。她虽然是单于的阏氏,但是不能参加匈奴议事,这是有规定的。大家都很吃惊,虽然她身上的香味很好闻,但是大家顾不上闻,都在为她担心,她在这时候踏进单于庭,只能躺着被人抬出去,以后再也走不了一步路,说不了一句话,这个世界以后就再也没有她了。

冒顿一脸怒色,看着秀湿不说话。这时候,他如果开口,只能是下令杀她。

秀湿说,我知道我这样违反了匈奴的规定,但是这件事和我有关,我请求让我把话说完,然后再处置我。

大家不忍心让秀湿死,便点头,纷纷说,有话,先把话说完。

大家表了态,冒顿便示意秀湿,有什么话就说吧。

秀湿说,让我去东胡,我去,再不好,也是只死我一个人。

左贤王问她,为什么?

秀湿说,东胡大汗的目的很明确,他就是想通过向单于要我,激匈奴出兵,把匈奴拖入一场战争。他两年前是这样想的,现在也是这样想的。他能够用两年时间坚持一件事,难道就不做准备吗?他一定早就做好了准备,否则不会这样执着。

大家都觉得秀湿分析得很有道理。

冒顿看着秀湿,没有说话,但是他眼睛里却有东西在动,他也觉得秀湿分析得很有道理。

秀湿接着说,两年前,单于给了东胡一百匹宝马,让东胡大汗的激将计划落空了。匈奴赢得了两年宝贵的时间,单于训练出了一千多名鸣镝射手,左贤王驯出了一批跑起来像飞的马,右贤王训练出了五万多能够打仗的匈奴人。可见,时间对我们多么重要。如果再有一年时间,单于就可以训练出更多的鸣镝射手,左贤王就能够驯出更多能飞的马,右贤王就能够训练出了十万能够打仗的匈奴人。那时候,匈奴还会怕谁?

大家点头称是。

冒顿的心里又热了,秀湿的话,他的耳朵听见了,他的心也听见了,能让心听见的话,比耳朵听见的更有用。

秀湿发现大家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她知道自己说到大家心里去了。她很高兴,接着说,东胡大汗一定知道,时间对我们匈奴来说很重要,但他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激怒我们发兵,他一定很痛苦,但是他没有放弃,又想出了要我的这个办法。如果这次把我给他,他的激将计划就又落空了。

秀湿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要把她给东胡大汗,谁也不忍心。

单于庭内寂静无声。

秀湿说,如果东胡大汗这次的计划落空,匈奴就赢得了一年时间,我们只需要这一年时间,就成功了。

左贤王和右贤王对视了一眼,二人一起点头。秀湿的提议很有道理,只需要一年时间,撑犁下不会再有让匈奴害怕的人。

但是,要把秀湿给东胡大汗,所有人都不忍心。

冒顿一直不说话,他和大家一样不愿意把秀湿给东胡大汗。在这件事上,大家可以议论,可以发牢骚,他不能,有些话他只能对秀湿说,在这样的场合,他不能说出一个字。

秀湿发现包括冒顿在内,人人都面有难色,便觉得只有她把所有的话都说了,才会让大家(包括冒顿在内)都下决心。于是,她说,这一年时间,只有用我去换。大家想一想,我一个人,不光换来了无比宝贵的一年时间,还换来了匈奴的命运改变,有什么不值的呢?

大家被秀湿说动心了,都看着冒顿。

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冒顿能下最后的决心,拿最后的主意。

冒顿的心很疼,好像他已经失去了秀湿,而且是他眼睁睁地看着秀湿从他面前离开,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只能在心里想着她。

秀湿发现冒顿在犹豫,便笑了一下,看着他。

冒顿终于明白,秀湿在今天早上看见那只狼的表现后,就做出了这个决定。一只狼想当什么样的狼,最后就会变成什么样的狼,都与它的选择有关。它选好了,就会变成比所有的狼都厉害的狼;选不好,就会变成比所有的狼都失败的狼。秀湿从这件事上得到了启发,我们匈奴现在去打东胡,就是一只没有选择好的狼,东胡大汗早就布好口袋,等着我们往里面钻呢。我们落入他的口袋,只能变成比所有的狼都失败的狼。

冒顿舍不得秀湿。他的头疼起来,他用手挠了挠脑袋,低下了头。

秀湿突然觉得冒顿变得模糊了。噢,不,我的男人,是匈奴的单于,不能因为我犹豫,这可不是好事情,他是匈奴的头狼,如果因为我让匈奴去冒险,那他就有罪了,高高在上的撑犁会惩罚他的。

大家都不说话,所有人的呼吸声都很粗、很重,可以听出内心的焦灼。

秀湿笑了一下说,如果大家因为舍不得我,不把我给东胡的大汗,很快东胡人就会打过来,那时候我们所有的匈奴人都得死,包括我在内。与其那样,还不如把我给东胡大汗,我到了东胡,哪怕死了,也只死我一个人,换这么多的匈奴人活下去,多划算。

秀湿的话再次说到了大家的心里,也说到了冒顿的心里。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沉默了。秀湿已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单于庭内又一片寂静。

所有人,包括秀湿在内,都在看着冒顿。这么多目光集中在一起,像很大很沉的石头,压在了冒顿身上。他是单于,匈奴不管有多么大的事情,都得他扛。他扛起了,匈奴就好;他扛不起,匈奴就不好。

秀湿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她还想说,但找不出一句话。

左右贤王等人都很焦虑,现在压在冒顿身上的石头,与他的阏氏秀湿有关,比任何事情都难扛,不知道他将怎样扛这件事。

单于庭外有风,是小风,但是声音却很大,好像要刮破门帘,径直刮进来。不,其实风的声音并不大,是因为单于庭内太寂静,人的心里太紧张,所以才感觉到风很大。

过了很久,冒顿终于抬起头,对着秀湿,也对着大家,低沉着声音说,没有别的办法,就按照秀湿说的办吧。

大家都看见,冒顿脸上有眼泪。

大家都惊叫起来,冒顿迅速擦干泪水,向大家一挥手。除了秀湿,所有人都出了单于庭。

单于庭内只剩下冒顿和秀湿。冒顿抱住秀湿,紧紧拥抱她,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失去她。但是越这样,他越明白,他已经失去了秀湿,这是他对她最后的拥抱,以后,他就没有了秀湿。

秀湿也紧紧拥抱冒顿,并且吻他。很快,冒顿又闻到了秀湿身上的香味。她的舌头更软、更滑,传出的香味进入他体内,让他的心一阵阵颤抖。如果在以往,冒顿会幸福地颤抖,但是现在,他的颤抖是痛苦的。他虽然和秀湿在拥抱,在接吻,但他的双眼在流泪,泪水一条一条,像雪山融化后流下的雪水。

秀湿吻干冒顿的泪水,帮他脱去衣服,然后脱了自己的衣服,把丰满柔软的裸体钻进了他怀里。

冒顿觉得秀湿比以前更香了,但是她的香,甚至她整个人,以后就都没有了。从他抬起头,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秀湿。

秀湿的舌头像鱼一样,在冒顿身上游动。一阵灼热,又一阵馨香,迅速把冒顿淹没。冒顿一直没有弄明白,秀湿身上的香味是从哪里发出的?现在,他才明白了,秀湿身上所有的地方,都能发出香味。她的舌头是香的,嘴巴是香的,耳朵、脖子、头发,都是香的,一下子就香到了他心里。

秀湿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冒顿,更不知道还能不能和他在一起,所以,她想最后给冒顿一次,让冒顿以后想起她时,心里多一些她的影子。他是匈奴的单于,心里装了很多大事,但也要装下一个女人,他疲惫的时候,他心里的女人就会给他卸下疲惫。作为他的女人,必须做到这一点。

终于,秀湿让冒顿的身体燃烧了起来。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做爱,秀湿比任何一次都热烈,她身上的香味比任何一次都好闻。冒顿终于被秀湿点燃,陷入了一场热烈而馨香的眩晕中。

事毕,秀湿赤裸着躺在冒顿怀里,对冒顿说,把我给东胡大汗,你并不会失去我。

冒顿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不解地看着她。

秀湿说,不是有一句话说得好嘛,抢来的妻子最好。

是有这句话,前几天我们还说过这句话。

把我给东胡大汗,我就是他的妻子了,但是你要去抢,把我抢回来,我就又是你的妻子了。而且,抢来的妻子最好,你把我抢回来,我就是你最好的阏氏。

冒顿被秀湿说心动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他可以这样去做。

秀湿说,不过,得等到一年以后,我们匈奴强大了,你才可以去抢我,你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为了你,我等。

我也等,我们一起等。

好。

冒顿紧紧拥抱秀湿,他不再觉得他失去了她,她只是出一趟远门,一年后,他们就能再见面了。

两个人紧紧拥抱。他们的身体不再热烈,慢慢恢复了正常,但他们的心却热了起来。秀湿这一番话,让冒顿看到了希望,他不再伤心。冒顿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是火,你如果迎上去,就着火了,会被烧死,但是,如果你避开火焰,就有机会掌握它,让烧你的火去烧别人。

吃过早饭,秀湿对冒顿说,我准备好了,让我走吧。秀湿的脸红扑扑的,很兴奋,好像要急着出门。

不,吃过中午饭再走。中午的饭好,吃了中午饭,走路有力气。

我不怕走路,有干粮呢。

干粮!冒顿听见这两个字,想起他小时候去月氏当人质时,母亲日瓷给他说,喂养身体的是看得见的干粮,喂养心的是看不见的干粮。到了这时,冒顿才体会到,送自己最亲的人去遥远的地方,心是多么疼啊!不管是多么好的干粮,都有吃完的一天。但是喂养心的干粮,却一直有,永远都吃不完。只是,喂养心的干粮,不是用身体背,而是用心去背,对于秀湿这样的女人来说,能背得动吗?

冒顿抓住秀湿的手,已经到了这一步,喂养心的干粮必须有,背不动也得背。他解下身上的那把径路刀,递给秀湿说,带上这个,当喂养心的干粮。

秀湿笑了一下说,你是匈奴的单于,不能没有径路刀。我有径路刀,早准备好了。说着,她从衣袖里摸出了一把径路刀。

冒顿抽出径路刀,它锋利,尖锐,闪着寒光,但是唯一不足的是,太短了,用起来不顺手。冒顿想对秀湿说,换一把稍微长一点的吧,好用。但是他转念一想,女人带径路刀,还是短一点的好,长了容易被人发现。

秀湿把玩着径路刀说,别看它短,照样能杀人。

冒顿知道秀湿说的杀人,是指东胡大汗,东胡大汗把大石头压在了秀湿身上,秀湿恨东胡大汗,一定会去杀东胡大汗。但是,如果能够让秀湿活下来,不受任何危险,还是不要动径路刀为好,一旦动了径路刀,杀不了别人,就会杀了自己。

于是,冒顿对秀湿说,到了东胡,不要只想着杀人,要想办法让自己活命,只有活下来,才会有更好地杀仇人的机会。

嗯。

冒顿让秀湿收起径路刀。秀湿已经有了喂养心的干粮,冒顿放心了。

吃过午饭,到了秀湿要走的时候。

大家都要送秀湿,但被冒顿阻止了。别人都把你们单于的阏氏要走了,有什么好送的呢?虽然早上秀湿开导了冒顿,说好了让他一年后去抢她,但是秀湿真的要走了,冒顿心里还是难受。冒顿没有办法改变这件事,只能一个人把秀湿送走。

出了单于庭,秀湿回头看了一眼。她在这里住了三年,现在要走了,她有些舍不得。三年前,冒顿的父亲头曼要害冒顿,头曼的阏氏弥月更是蠢蠢欲动,他们为了稳住冒顿,在第二天早上对冒顿下手,便派她去陪冒顿。当时说好只陪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回去。她不喜欢冒顿,他看上去阴沉沉的,脸上没有表情,她不想把自己的身体给他,她的身体从来没有被男人抚摸过,更别说动她的身体。有很多人都说她的身上很香,走到她跟前都忍不住用鼻子贪婪地闻,男人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她想,以后遇到她喜欢的匈奴男人,就把自己有香味的身体给他,让他闻个够,也让他亲个够,享受个够。但是,头曼和弥月给她下了死命令,她不去就得死,没有办法,她去了。她想,就一个晚上,再难受,她也能咬牙忍受。到了冒顿穹庐中后,她按照头曼和弥月给她的命令,要把她有香味的身体给冒顿,但是冒顿却不要她。她害怕了,如果冒顿不要她,她就得死。后来,冒顿绑了她,像风一样不见了。她叫了一夜,到天亮才被人解救。就在那天上午,发生了她看不明白的事情,先是头曼死了,后来是弥月和她儿子金古死了。她发现有很多很大的事情,像石头一样压着冒顿,他在找喂养心的干粮,在从心里掏答案。她留在了他身边,她觉得这时候的他需要女人。后来,她喜欢上了他,是那种从身体里涌动着压不住,凉不下来的热烈,让她喜欢上了他。她很不好意思,原来喜欢上一个男人是这样的,心整天都乱跳,脸一直烫烫的,手也不灵活了,不知该往哪里放。她去河边,从水里看见自己的脸红红的,像是开花了。她想起匈奴男人经常说,一个女人如果开花了,就到了被男人抱进穹庐的时候。她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便羞得赶紧跑了。她想,她的魂已经跑到冒顿身上去了。她要把自己的魂要回来。当晚,她把身体给了冒顿。魂是人身体里的东西,只有用她的身体向冒顿的身体去要,才能要回来。后来,她明白把身体给冒顿是怎么回事,便在心里骂自己。骂了几句,又高兴得笑了,因为在她最高兴的时候,把身体给了冒顿。她庆幸没有在那个夜晚把身体给冒顿,那时候给了等于白给。这样一想,她欣喜地发现,她把魂要回来了。再后来,能看见冒顿时,她就喜欢看他;看不见他时,就想他。她知道,她离不开冒顿了。但是,这样美好的时间太短了,她还没有过够,就要离开他,去一个她根本不想去的地方。但是不去不行,她不去,匈奴就会被消灭,只有她去了,才能为匈奴换回一年的宝贵时光。她不知道这一去命运会如何,但他希望这件事让冒顿绝望,他是狼,只有绝望,才会激发出狼性,才能把她抢回来。

秀湿想着心事,脚下没有停,很快出了单于庭驻地。她要走了,但是把心留下了,心留在这儿,她会回来,回来找自己的心。

冒顿看着秀湿,发现秀湿一点也不伤心,而且还笑着。冒顿觉得她是为了不影响他才笑的,多么通情达理的女人啊,在这时候还在为他着想,真舍不得让她走。

冒顿为了让秀湿高兴一点,也想笑,但是他笑不出来,还差一点把眼泪弄了出来。

秀湿边走边说,你应该高兴,因为我不是去把我自己送人,我是去办事。

冒顿明白她的意思,她说的“去办事”,是为匈奴避免一场战争。多么好的女人,她的胸怀多么宽广。

两个人走出单于庭驻地,冒顿向东胡使者摆摆手,让他们到远处等,他要再送送秀湿。

秀湿笑了笑说,就送到这儿吧,送得近,再见面容易;送得远,再见面难。

冒顿只好停住脚步。

秀湿看了一眼冒顿的眼睛,又笑了一下,突然转身走了。她的脚步迈得很大,那几个东胡使者在等她,他们一起走了。

冒顿站在那儿,望着他们在沙漠里变成小黑点,才转身返回。秀湿走了,他的心空了,但是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他,他不能让心空下去,必须把心填满,才能把事情做好。他回过头,想再看看秀湿走远的方向,但已经没有了秀湿的影子。

他一阵难受。他以为他的心会疼,但是没有,他的心不疼。噢,人的心空了,如果不赶快用别的东西填满,就连疼没都不配疼,这多么可怕。

左贤王已开始驯马,右贤王也开始训练士兵。一年时间不多,一天也不能浪费,不然一年时间过去,匈奴的马还不能飞,能打仗的匈奴不到十万人,鸣镝射手还是一千多人,那秀湿就白去东胡了。这样一想,冒顿决定去训练鸣镝射手。鸣镝射手由他负责训练,他也像左贤王和右贤王一样,一天也不能浪费。

冒顿的心里热了。

天黑后,匈奴人发现秀湿最近几天看过的那只狼不见了,拴它的绳子,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冒顿知道,那只狼跟着秀湿走了,它将和她一起到达东胡。

它也是秀湿的干粮。

2

一年过去了。

如果在以往,一年与另一年没有区别,但是今年不一样,冬天过去,春天来了,阴山的风有了声响,河流有了动静,匈奴人不停地向四同张望,开始想事情。

匈奴人想的事情,与去年的一件事有关。

去年的这个时候,秀湿跟着东胡使者走了。他们都知道,秀湿是为了给匈奴换一年宝贵的时间才去东胡的。东胡大汗得到秀湿后更加骄傲自大,打算一年后再次向匈奴提要求,把匈奴东边无人居住的地区送给他们。他觉得匈奴是刚刚成长起来的小羊羔,没有力量与东胡抗争。

东胡的一年,与匈奴的一年,不一样。

匈奴利用这一年时间,马已驯得跑起来像是在飞,能打仗的人已经到了十万,鸣镝射手也已经到了三千。很快,匈奴人都知道了秀湿的心思,她之所以去东胡,是让匈奴在今年春天与去年春天不一样,只要匈奴在今年春天是这个样子,以后,就一定会更好。

匈奴人发现,冒顿在这一年内不爱说话,就连左贤王和右贤王也没有听他说过几句话。在秀湿离开的那天,冒顿的脸变成铁青色,整整一年都没有再变回来,像涂了一层黑漆。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匈奴人起初以为和秀湿有关,后来才明白,与这一年时间有关。

匈奴人满腹疑虑,我们的单于,如果一直这样变下去,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

冒顿不知道自己的外表变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变了,变得比去年更硬,更沉,也更烫。

人的心烫,便坐不住。

冒顿走出单于庭,准备去看看左贤王的马。左贤王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把跑得快的马说成是飞,经他一说,所有的匈奴人便都跟着他说,但凡跑得快的马,都被说成是飞,好像真的能飞一样。

前几天,左贤王向冒顿汇报过,他训练的马都已经能飞了。能飞了就好,冒顿放心了。

出了单于庭,冒顿愣了一下。他想起了秀湿,她现在怎么样,在东胡生活得好不好?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很矛盾,既希望秀湿生活得好,又希望秀湿生活得不好。他希望秀湿生活得好,是不愿意她吃苦;他希望秀湿生活得不好,是因为担心东胡大汗让她生活得好,她变心了,忘了他。所以,他希望秀湿生活得不好。只要她生活得不好,她才会在心里死死抱住希望,等着他去抢她。

这样一想,冒顿觉得他的想法不合情理,连他也不同意他这样想。噢,我陷入了儿女情长的陷阱,情感这东西,它是柔软的,会让人甜蜜,也会让人迷失。我要相信,秀湿一定在等我,她是不会变心的。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匈奴准备好,很快就要干一件大事。

又是春天了,冒顿第一次发现,阴山的春天居然这么美,山上的树绿绿的,风一吹,树叶便晃动起来。草原长出了青草,也是绿绿的一片,从近处蔓延向远处,显出一片生机。那条河缓慢流淌,水面上反射出明亮的阳光,让冒顿觉得,河水可以流走,而阳光永远都在。

春天真好!冒顿感叹了一句。

很快,他发现是因为他的心情好,所以春天才在他眼里变得这么好。噢,幸福就是这样,人的心里有了幸福,眼睛看到的便都是幸福。

很快,到了驯马场。

但是,冒顿看不见一匹马。他问左贤王,马呢,能飞的马到哪里去了?

在那儿。左贤王用手一指南边的草原。

没有啊,我什么也看不见。冒顿很迷惑。

左贤王笑了笑,高兴地说,你看不见就对了,我让它们卧着呢!它们是能飞的马,如果不飞,就卧下,但是一卧下就一动不动,所以你看不见。

是这样啊!冒顿很高兴。

左贤王知道冒顿是来看马的,便征求他的意见,让它们飞一次,您看看?

好。

左贤王打了一声呼哨,南边草原上便立刻腾起一道黑影,快速向前移动。

冒顿没有做好准备,加之那道黑影突然便腾起,所以他还没有看清,它们已经向前移动了很大一截。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楚确实是马,一匹挨一匹,在快速向前奔跑。不,按照左贤王的说法,它们在飞。草原很大,它们已经开始飞了,要不了多久,它们就可以飞到草原的另一边去。

冒顿发现,这些马长得并不高大,是匈奴典型的矮马,但是它们很敏捷,奔跑起来真的可以说是在飞。

它们是非常庞大的一群,很快把半个草原都占了。它们的影子像大嘴,似乎一下子就吞没了绿色草原的一半,而另一半,随着快速移动的一大团黑影,很快就会被吞没。

马群近了,飞在前面的马奋力扬蹄,中间的马张弛有序,后面的马紧追不舍。

马群很快就飞到了冒顿和左贤王跟前。

很快,又从他们跟前飞过。

然后,它们飞到了草原的另一边。

好,真是能飞的马。冒顿赞叹不已,这样的马到了战场上,敌人看都看不清楚,它们就到了他们跟前。这样的马,比风还快,用这样的马去打仗,没有打不败的敌人。

冒顿问左贤王,你是怎样驯这些马的?

用狼驯的。为了驯这些马,死了一百多只狼。

为什么用狼?

是秀湿留下的办法。

冒顿知道秀湿用狼驯过马,那些马很难被驯服,但她用狼的气焰压住马的气焰,所以马被驯服了。

左贤王说,没想到秀湿的那个办法那么管用,帮我驯出了这么多能飞的马。

秀湿。冒顿在心里念着她的名字,渴望早一点把她抢回来。

马群飞到草原的另一边,在左贤王的又一声呼哨下卧下,又不见了。

冒顿笑了,虽然他看不见它们,但是它们在他心里飞,他想让它们飞到哪里,它们就能飞到哪里。它们是他的另一种干粮,他很踏实。

冒顿决定再去看看右贤王训练的士兵。右贤王在阴山北边的沙漠里训练,有十万人,阵势比左贤王驯马的阵势大。阴山的东边和南边因为有河流和草原,很舒服,而北边只有沙漠,很不舒服。即使不舒服,人也要忍受,因为要把舒服的地方留给牛羊,让它们在那里吃草。人要依靠牛羊活着,只有牛羊长肥壮了,人才能活好。所以,人去了不舒服的地方。

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一定也是这样。

冒顿到了沙漠中,右贤王正在训练匈奴士兵。冒顿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十万人居然有这么多,又像左贤王的马群一样,淹没了沙漠。冒顿习惯了沙漠的赤野和宽广,他觉得沙漠的苍茫是一种力量。沙漠最大的力量,就是没有声音,没有形状,没有远和近,但是沙漠就是靠着这些,吞没了土地,吞没了河流,吞没了草原。

现在,这十万匈奴士兵把沙漠吞没了。

这十万匈奴士兵的力量,比沙漠的力量大。

他们只是那样站着,长久都不动一下。冒顿相信他们的力量比沙漠的力量大,他看不见他们是如何吞没沙漠的,也就看不见他们的力量是怎样的。他想,他们把力量藏在了心里,所以他看不见。

右贤王发现冒顿脸上有疑惑,便说,尊敬的单于,等一等,等到机会来了,你就看见他们是怎么的一群匈奴士兵了。

冒顿能等。

过了一会儿,起风了。

右贤王说,机会来了。

冒顿明白了,右贤王在等风。但是,风来了有什么用呢?不着急,冒顿能等,能够等到风有用的时候。

风越来越大,右贤王一声令下,匈奴士兵们动了起来。他们是十万人,一动起来,无数双脚便把沙漠踩起尘沙。这时候,冒顿便分不清是风刮起了尘沙,还是人踩起了尘沙。但是他很高兴,这样的情景,就是匈奴的力量。

风越刮越大,匈奴士兵们越跑越快。冒顿弄不明白他们是在和大风赛跑,还是要用十万双大脚把尘沙压下去。冒顿看见他们拿着刀,背着弓,一副勇往直前的样子。这样的阵势好是好,但是只适合大压小,从高处向低处压,不适合小压大,从低处向高处压。而且,冒顿觉得这样的阵势不够灵活,如果遇上有脑子的人,就被别人玩了。

右贤王在一旁为冒顿安心,再等等,再等等一切就都明白了。

很快,冒顿看不见匈奴士兵了。沙漠里面像是起了沙尘暴,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冒顿不知道是他们被沙尘暴淹没了,还是他们把沙尘暴淹没了。

这样能打仗吗?冒顿问右贤王。打仗需要快,在敌人没有看见你,不知道你的时候,就要出现在敌人面前。出刀也同样需要快,在敌人意识到你要出刀时,实际上你的刀已经砍在了敌人身上,敌人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倒下。但是现在,这些匈奴士兵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他们身上的兽皮衣服很显眼,他们就被黄沙淹没了,谁也看不出他们是人。

右贤王笑了笑,回答冒顿的问话,他们能打仗。尊敬的单于,等一等,等到机会来了,你就看见他们是怎么的一群匈奴士兵了。

好,等。

过了一会儿,风还是那么大,一切还是那么模模糊糊。

冒顿继续等。

突然,冒顿感觉有什么向他压了过来,很沉,很闷,压得他喘不过气。是什么?难道是风突然变了吗?变成要吃人的大嘴,要把我一口吞掉吗?冒顿想后退,但是他没有动。他是匈奴的单于,在这种时候怎么能后退呢?不管是他被击倒,还是他把压过来的东西击倒,他都得迎。

终于,向他压过来的东西变得清晰了。

是一群匈奴士兵。他们像是从沙尘暴中飞了过来,或者是从沙漠中钻了出来,脸上、身上都是沙子。他们有的提着刀,有的握着弓箭,都看着冒顿在笑。

右贤王也看着冒顿,也在笑。

冒顿感叹,你们来得太快了,我都没有看清楚。

右贤王说,尊敬的单于,你看见他们是怎么的一群匈奴士兵了吧?

冒顿明白了,这些匈奴士兵是借着风,到了他跟前的,如果在战场上,遇上这样的天气,他们一定能够不知不觉地来到敌人跟前,杀了敌人。

右贤王说,十万匈奴士兵,都是这样,都会利用天气、地形和人的心理,迅速出现在敌人面前。

好。

回去的路上,右贤王对冒顿说,尊敬的单于,刚才,他们突然出现时,有没有吓着你?

冒顿说,他们很厉害,如果我是他们的敌人,他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心甘情愿被他们杀死。

说完,冒顿笑了。

3

在东胡,那只狼每天都卧在一个山冈上,望着且石大汗的汗庭。

山冈不高,长着密集的树,还有比它高的草,刚好把它藏住。

秀湿走的时候,它咬断拴它的绳子,悄悄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走在平坦的地方,它走在山上,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它,它只能那样。它很谨慎,也很执着,一直就那样跟着。它跟着他们是为了秀湿,但它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除了它,谁都不能知道,这是它做事的习惯。

秀湿要走的前几天,它并不知道她要走了,但它心里有了一种预感。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是人的事情,和它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很奇怪,自从它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便浑身不舒服,尤其是心里,像是有火烧,让它卧也不是,站也不是,恨不得撑犁下一场雨或雪,淋在它身上,落在它身上,那样的话它可能会好受一些。但是,那几天既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它心里像是有火,烧得它用爪子不停地抓地。匈奴人因为都被东胡使者吸引了过去,没有人发现它的反应。后来,它心里的火开始窜动,到了它的脑子里,它的头嗡嗡响,它想它快要被烧死了,它不甘心,便用力挣扎,想挣开那根绳子,到草原或沙漠上去奔跑一番,那样的话,心里就不再烧了。但是它挣不脱绳子,那根绳子太粗,它几乎用尽力气,还是挣不断。它不甘心,仍想挣,于是用尽全身力气,准备拼力一搏,哪怕把自己挣死,也要把绳子挣断。它这一挣,那团像火一样的东西到了它喉咙里,烧得它更加受不了。它想咬紧牙挺过去,但很奇怪,那团像火一样的东西却变得硬邦邦的,一下子撬开了它的嘴,然后,它便听见自己嗥叫了一声。它的嗥叫声很大,像是喉咙里出现了闪电和惊雷。没想到,这一叫,那团像火一样的东西不见了,它的身体,从里到外都舒服了。

之后不久,它便知道秀湿要走了。它想起几天前的预惑,是因为秀湿要走了。她要去一个她不想去的地方,她一定不喜欢那个地方,但是她必须得去,她背上压着的石头,别人无法替她背,所以只有她去背,即使背不起,也得背。

它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很疼。

它喜欢秀湿,也喜欢闻她身上的香味。它出生十几天时,被一个匈奴人从狼窝中掏出来,抱到了阴山。秀湿看见它后,怒斥了那个匈奴人一番,让他把它抱回去。但那个匈奴人忘了抱它来时的路,无可奈何地望着秀湿。秀湿把它养了起来。一年后,它已经长得和大狼一样,但是因为它从小就脱离了狼群,它不知道狼是怎样生活的,反之,它却熟悉了人的生活,能听懂人说的话,甚至能够明白人眼睛里面的东西。它觉得人真是厉害,做事时,有时候用说话的方式就做了,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也能把事做了。它看到的人中间,最厉害的是冒顿,总是不说话,总是在想什么。他在心里想好了事情,所有的人都要按他的吩咐去做。秀湿和冒顿不一样,冒顿忙,但秀湿闲,所以秀湿总是去看它,每次都给它带好吃的,有肉,有骨头,所以它很快就长大了。它明白,没有秀湿对它的照顾,它也许活不下来,更别说长这么大这么壮实了。所以,秀湿要走了,它很难受。

秀湿走的那天早上,那团像火一样的东西,又钻进了它心里,它又被烧得受不了。但是,这次它不迷茫,它知道秀湿今天要离开阴山,它才这么难受。噢,难受可不是好东西,它能够把你摧毁。这样想着,那团像火一样的东西开始在它全身窜动,它真的要被摧毁了。它想起上次的嗥叫,便想把那团像火一样的东西从嘴里吼出去。但是,它张开嘴后,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叫,而是一口咬住了那根拴它的绳子,然后,它感觉一股舒适感从牙齿开始弥漫,迅速传遍全身。它摇摇头,觉得浑身很舒服。这时候,它才发现那根绳子被它咬断了。它没有犹豫,转身就走。它知道秀湿已经上路了,它要跟上去。

走了好几天,秀湿他们走在前面,它走在后面。它一直跟着他们,但他们始终没有发现它。

到了东胡,秀湿进了东胡大汗且石的汗庭,它便留在汗庭对面的这座山冈上,天天望着汗庭。没有一个东胡人会想到它在这里,也从来没有人到山冈上来,所以它很安全。

它看不见秀湿,但是它能够感觉到她,不管她走动,还是坐着,或躺着,它都能够感觉到。它觉得这样挺好,像它和秀湿在一起。

它很喜欢这座山冈,正因为有了这座山冈,它才能够在这里一天天坚持下来。噢,我是不能和秀湿见面的,我来,是为了保护她,她遇到危险时,我才能够出现。

它每天都望着且石的汗庭。

下雨了,它浑身被淋湿,但它心里是热的,它不冷。

时间长了,它惊奇地发现,自己有了变化。首先是它的眼睛变了,且石汗庭里面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它都看得清清楚楚。它很惊异自己有了这样的变化,这一变,它才知道它们狼有这样的本事。

后来,它知道了,是因为它把心放出去,放到了秀湿身边,所以它的眼睛便跟了过去。它的心是一下子就到了秀湿身边的,但是它的眼睛却慢一些,从近到远,像爬一样,一点一点往前挪,碰到阻挡物,眼睛就听心的召唤,慢慢穿越过去。就那样,它的眼睛穿越了很多东西,最后到了秀湿身边,到了且石的汗庭里。

眼睛有了这样的本事,它再也不用担心了,不管东胡人在那里干什么,它都能够看见,知道该怎样保护秀湿。

再后来,它又惊喜地发现,它的耳朵也有了变化,远远地,就能听见东胡人说话,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它都听得清清楚楚,它还能听懂他们说话的意思。只要他们说话,它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它知道,它耳朵的变化,也与它把心放到秀湿身边有关,是它的心在秀湿身边呼唤它的耳朵,于是,它的耳朵便好像长得很长,秀湿说的话,且石说的话,每一个东胡人说的话,它都能够听见。

这样变下去,我会变得不再是狼了吗?

不,我还是狼,只不过我是因为秀湿变的。我变成这样挺好,可以每天看见她,知道她有没有危险。如果她有危险,我马上就可以看见,也可以听见,马上就可以扑下去保护它。噢,伟大的苍穹,感谢你给了我力量,让我变得这样有用,为了秀湿,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

起初,它看见且石不理秀湿,把她冷落在一边。它不知道且石是因为没有达到目的,心里沮丧,才不理秀湿。它想,不理就不理吧,永远不理才好呢,反正秀湿也不想让他理她。

后来,它看见且石开始理秀湿了,并对秀湿说,你身上的香味很好闻。

秀湿不说话。

它想,凭什么他说话,秀湿就要陪着他说话呢?那样的情形,只有秀湿和冒顿在一起时才有,且石不是冒顿,秀湿当然不会那样待他。

且石生气了,好几天不理秀湿。

它想,且石是一个很容易生气的人,一不高兴就生气,一生气就不理人。这样的男人不好,人的心是用来装力量的,不是用来生气的,你老是生气,心里的力量就少了,愤懑就多了,人就会变,变得眼睛看不清东西,心想不明白事情,就连走路,恐怕也走不好,会摔跟头。如果摔得轻倒没什么,摔得重,就会摔得鼻青脸肿。

后来的一天,它看见且石要强行拥抱秀湿,秀湿不愿意,便躲他。它紧张起来,准备向且石的汗庭扑去。如果且石再对秀湿做过分的事情,它就扑进去咬他,它很有把握,一口就可以咬断他的脖子,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但是,它看见秀湿从衣服里抽出了一把刀子,对着且石,恨恨地看着他。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她就捅他。

这就对了。它卧下身子,继续等待。

且石笑了一下,笑里有轻蔑。他不怕秀湿的刀子,向她逼了过去。秀湿把手腕一转,把刀子对向她自己。她早就想好了,如果且石对她来硬的,她就自杀。

且石又笑了一下,你杀了自己有什么用?

我把我自己杀死,也就杀死了你的念想,从此以后,你再也看不到我一眼。

且石站住了。秀湿身上有这么好闻的香味,长得又这么好看,如果她自杀了,以后闻不到她身上的香味,看不到她,那心里一定很难受。算了,还是别逼她了,留着她吧。

它很高兴,秀湿胜利了。

后来,到了冬天,撑犁中落下大雪。它想,撑犁中到底有多少雪花?从第一场雪开始,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好像整个撑犁中都堆满了雪花,在慢慢往下倒着。山早已经被积雪掩盖,不论是远处的还是近处的,都一片白茫茫。河流、树木,还有那些在平时看上去很大的石头,都被大雪掩埋了。

有时候,它会向远处张望,也会仔细打量东胡人居住的地方。它发现,东胡人居住的地方比匈奴人居住的地方好,山不高,草原开阔,河流清澈。夏天时,一片葱绿。到了冬天,因为积雪的原因,又一片洁白晶亮。它想,在这样开阔宽广的地方,只有冬天是最好的,不管远近都是雪,都是一样的白色,干干净净,让它觉得远和近一样,远的可以是近的,近的也可以是远的。这时候,它心里很温暖。

雪天雪地虽然好看,但是它不敢让自己走神,看上一会儿风景,便赶紧转过头,又站在树后,一如既往地望着且石的汗庭,同时,它也在听,听着东胡人说话。它不能放过他们的每一句话,说不定他们仅仅只用一句话,就决定了秀湿的命运,它如果错过那样的一句话,秀湿就危险了,弄不好还会丧命。

大雪一场又一场下着,所有的雪都积了起来,已经很厚。它身上也落满雪,它变白,与雪同一种颜色、同一种形状。它知道因为雪的缘故,人在这时候很难发现它。它便不把身上的雪抖落,让雪在它身上积厚。时间长了,它身上结了冰,但它想着秀湿,它心里是热的。

在下这几场雪的日子里,且石又逼过秀湿几次,但秀湿都胜利了。有时候她和且石死磕,有时候她巧取,总之且石不是她的对手,每次都在秀湿面前败下阵来。从春天秀湿到了东胡,到了冬天,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且石连秀湿的手也没有摸一下。

它看着秀湿,很高兴。它觉得秀湿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到了这样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帮她,但她却把命运紧紧抓在了手里。她的手是女人的手,按说是软弱无力的,但是且石无法把她的手掰开。所以,这么长时间了,她的命运,便一直被她自己掌握着。

东胡人都在议论且石大汗,说他在女人跟前犯怵,秀湿就在他面前,他却没办法把她弄到羊皮褥子上去。他们都闻到秀湿身上有好闻的香味,都看见秀湿很漂亮,他们的心都痒痒的,但是他们都知道,秀湿是且石大汗的女人,即使他动不了,他们也不能动。

我们的大汗为什么动不了秀湿?

东胡人议论纷纷,猜测了多种可能。但是猜测归猜测,究竟因为什么,他们还是不知道。

时间长了,东胡人的议论便传到了且石的耳朵里。且石是一个容易生气的人,他受不了这份气,使决定杀了秀湿。他确实没办法把秀湿弄到羊皮褥子上去,所以他不想再让人们议论他,杀了秀湿,他就不再受气了。

但是,且石不想直接杀她,那样的话,又要引起人们的议论。他想好了,要用掩人耳目的办法杀她,具体的方法是在她饭里下毒,把她毒死。

且石叫来做饭的东胡人,吩咐他,在秀湿的晚饭中下毒,她吃了,晚上把她扔到外面的雪地里,让狼吃掉。明天早上,就说她晚上乱跑,被狼咬死吃掉了。

且石相信,晚上会有狼在雪地里出现,但他没有想到,他汗庭对面的山冈上有一只狼,而且他说的话,都被它听见了,他还没有行动,它已经想好了怎样对付他。

那团像火一样的东西,又钻进了它心里,让它浑身颤抖。它知道到时候了,它该出现了。

天快黑了,做饭的东胡人去给秀湿送饭,他在饭里下了毒,那是从阴山上采来的最厉害的毒,秀湿只要吃一口,就会被毒死。

看见秀湿住的穹庐,他提醒自己不要露出异样的神情,免得被她发现,那样的话,大汗的计划就会落空。

他定了定神,向秀湿住的穹庐走去。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从背后向他扑了过来,而且还夹裹着一片雪粉。他回过头,雪粉打在他眼睛上,他用手揉揉眼睛,才看清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他面前。他仔细一看,啊,是狼。他没有来得及叫一声,便觉得脖子上有一股凉意,迅速弥漫开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清楚狼就在面前,他要防狼。他刚转了一下脖子,那股凉意变成灼热,烫烫的,像是有火落在了他脖子上。他想用手去摸,但是他的身体软软的,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倒下后,他便没有了知觉。

狼看见他倒下后,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它在山冈上看见,东胡人才发现那个人死了。他们不知道是它咬死了他,却说那个人有罪,是苍穹杀了他。

它在心里嘲笑他们。

它看见且石很沮丧,人们都说那个死了的人有罪,他便觉得人们是在说他;人们说是苍穹杀了那个人,他便恐惧,隐隐觉得他会遭到那样的报应。

它很高兴,在山冈站了这么长时间,动了一次,它的身体舒服极了。但是它又想,还是少一些动的机会,身体少一些舒服,因为它动是因为秀湿有危险,如果它一直不动,秀湿就一直没有危险。

冬天很快过去,春天来了。

一天,且石又派去年带秀湿来东胡的那几个人出去了。他们走之前,它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且石派他们到匈奴,去向冒顿要土地。他们觉得匈奴有一个叫瓯脱的地方没有用,要从匈奴那里要过来。他们觉得那个地方到了他们手里,就会变得有用。它不知道冒顿会不会给东胡人土地,它不担心冒顿,他虽然是人,但是它觉得他很多时候像狼,像狼的人,是不会怕什么的。不怕事情,就能把事情处理好。它坚信这一点。

至于它,要干的事情,就是在这里好好守着秀湿。

秀湿还好好的,没有任何危险。雪化了,草长了出来,树也绿了,有鸟儿飞过来,叫得很好听。它知道一年又开始了,它仍将这样守望,时刻不离秀湿。一年了,秀湿不知道它在,但是它觉得自己和秀湿在一起,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过了些天,它突然觉得山冈隐隐动了起来。怎么啦,山冈怎么动了?

它凝神,但是山冈再也没有动,它以为自己走神了,是风吹过来,让它误以为山冈动了。

过了一会儿,风刮得大了起来。它觉得奇怪,风的声音这么大,但为什么却感觉不到有风呢?它的脸,它的身体,一点都感觉不到风。

怪了,今天刮的是什么风?

它无意间一转身,才发现没有风,是它身后的沙漠里有一种声音,像风一样,传了过来,让它以为是风。它熟悉这种声音,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但是它却想不起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它想好好听听,但是那声音又消失了,它身后的沙漠一片平静,什么也没有,怎么能够发出声音呢?

它正在疑惑,却听见且石的说话声。且石在汗庭中说话,它便听见了,它的耳朵在几个月前就能这样,所以东胡人说的每一句话,它都听得清清楚楚。它听见且石说,已经一年了,我只闻到秀湿身上的香味,但是没有抱她,没有摸她,有什么意思呢?她身上的香味,只要是长鼻子的人都能闻到,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却只能这样,有什么意思呢?这么长时间了,她不理我,连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有什么意思呢?

且石一连说了三个有什么意思呢?

它紧张起来,担心且石要对秀湿动手。

果然,且石要对秀湿动手了。他吩咐手下人,把秀湿拖到我面前,射死她。现在即使她愿意被我抱、被我摸,被我弄到羊皮褥子上去,我也不要她了。

它吃惊,秀湿有危险了。

两个东胡人出了汗庭,冲进秀湿住的穹庐,很快就把秀湿拖了出来。

秀湿大叫,这次她没有办法了。

它突然出现了。它只闪动出一团黑影,在起落之间,就咬死了那两个东胡人。秀湿从地上爬起,认出了它,欣喜地叫了一声。它用爪子去蹭秀湿,意思是让她起来,赶快跑。

但是,她和它,都没有办法跑了。

且石带人扑了过来,围住了她和它。他们手里拿着刀,明晃晃的刺眼,她和它都睁不开眼睛,一种眩晕。

有一只狼。东胡人叫。

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只狼?

这只狼是来救秀湿的。

狼怎么会救人?

所有人都很吃惊,不知道一只狼和秀湿是什么关系。但是她和它依偎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两个人,或者两只狼。这件事很奇怪,他们都愣住了。

他们一愣神,它便得到了机会。它看了一眼秀湿,一跃而起扑向且石。且石没有想到它会突然扑向他,手里的刀掉了,被它扑倒在地上,一口咬住了胳膊。它的脖子一扬,他的胳膊一阵剧痛。他知道它把他胳膊上的一块肉扯掉了,他很疼,但又觉得庆幸,幸好它是咬住了他的胳膊,如果咬住他的脖子,它这样一扯,他就没命了。他顾不上疼,用力往一边一滚,才挣脱了它。

它被东胡人围住,所有的刀都砍向它,一片明晃晃的光芒刺得它睁不开眼睛,它没有办法抵抗,身上被砍了一刀又一刀。

它倒了下去。

秀湿在大叫。

东胡人听不明白秀湿在叫什么,只有它能够听懂,它知道秀湿让它起来,让它跑。但是它起不来了,它身上有很多伤口,都在流血。它的身体已经软了,眼睛也变得模糊起来。

秀湿哭了。

这时候,它又听见了刚才在山冈上听过的那种声音,比刚才还大,而且更加清晰。它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是匈奴士兵的脚步声。它在阴山听了整整一年,对他们的脚步声无比熟悉。怪不得刚才在山冈上,它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呢,原来就是匈奴士兵的脚步声。它还听了出来,在这些匈奴士兵的脚步声中,有冒顿的,他走在匈奴士兵的最前面。

它叫了一声,告诉秀湿,不要怕,冒顿带着匈奴士兵来了。

4

春天的风真好啊,柔柔的,轻轻的,吹过来,让人神清气爽。

风是看不见的,但是草原上不能没有风,沙漠中不能没有风,牛羊和马不能没有风,人也不能没有风。风让人舒适,让草发芽,让树长出绿叶,让河流解冻,让苍穹变得蔚蓝。风好像有一双能走动的脚,在到处走动,凡是风能到的地方,都被风改变,变成另外的模样。

十万匈奴士兵出发的那天,冒顿起得很早,站在早晨的风中,让风吹着。

这一年,他和所有匈奴士兵,包括在东胡的秀湿,还有那只狼,都一起在等,终于等来了这个春天。

现在,他明白了,等待就是把自己心里的想法捂住,把压在肩上的东西扛住,时间长了,心里的想法就长大了,长成大树,长成石头。而压在肩上的东西,也就被卸下,不知去了哪里。

冒顿想起秀湿,心里疼了一下。

他不知道秀湿在东胡怎么样,他不愿意往坏处想,他相信事情不会变得那么坏。这个春天是秀湿换来的,她的功劳最大,她应该享受到成功的喜悦。

十万匈奴士兵都已集合完毕,从单于庭一直排到了远处的山脚,黑压压的一大片,好像撑犁之下全是匈奴士兵。这十万匈奴士兵,训练了一年,也等待了一年。现在,他们是狼,就要扑向目标,把早已锁定的目标咬死。

那些能飞的马,一匹紧挨一匹,也在等待出发。它们已被左贤王驯了一年,每一匹都能飞,比风还快。它们飞起来,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也许只有高高在上的撑犁能够看见。

到了出发的时候。

冒顿一声令下,但不是出发的命令,而是要办一件事的命令。在出发之前,他要办一件事,办完这件事,他们才能出发去打仗。

匈奴士兵把那几个东胡使者押到了冒顿跟前。

东胡使者哆哆嗦嗦,看着冒顿。他们出使时,东胡大汗且石对他们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派你们出去了。这次是向冒顿要一块无人居住的弃地,不像前两次是要匈奴宝马和冒顿的阏氏,那么危险的两次,他们都活着回去了,这次应该没有问题。春天来了,他们就当是出来玩一趟,一路心情愉快地到了阴山。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冒顿这次却不给土地。

他们被关了三天,不知道冒顿做出了什么决定。三天后,就到了这个早晨,他们听见外面有鸟儿叫,是他们在东胡从来没听过的鸟叫声,很好听,像胡笳吹出的音乐一样。他们正听着,鸟叫声却突然没有了。紧接着,马的嘶鸣声,人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连脚下的地也隐隐在动。噢,是这些声音把鸟儿赶走了。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么嘈杂的声音?从声音上听,好像有很多人,很多马。他们想看个究竟,但穹庐的门被锁死了,没有一个缝隙能看到外面。

后来,穹庐门开了。他们一看匈奴士兵手里的刀,便知道今天要丧命了。匈奴手里提的不是打仗的刀,而是专门斩杀有罪的人的那种刀。

他们被推到冒顿跟前。他们向冒顿求情,希望他放过他们,要匈奴土地的主意,是且石大汗想出来的,他们只是被派来把且石大汗的想法说出来,要问罪,去问且石大汗才对。

冒顿问他们,你们的大汗前两次都向我问好了,为什么这次就没有呢?

我们的大汗生气呢,可能忘了向您问好。

你们的大汗为什么生气?

一年时间过去了,您的阏氏秀湿,没有让我们的大汗摸过一次手,连话也不和我们的大汗说,所以我们的大汗很生气,就让我们来向你要瓯脱那块土地。

这么说,你们的大汗是因为赌气,才要我们的瓯脱?

是,应该是这样。

冒顿笑了,笑出了声。从东胡使者嘴里,他知道秀湿很安全,他放心了。

东胡使者看见冒顿笑了,以为他高兴,能放他们,便赶紧说,尊敬的单于,我们都把大汗的事情告诉您了,您就放了我们吧。

冒顿笑了一下,问他们,如果我放了你们,你们会去哪里?

他们以为冒顿要放他们,赶紧说,我们回东胡去,以后再也不踏上匈奴的土地一步。

冒顿又笑了,然后突然又不笑了,瞪圆了双眼说,你们已经看见我集中了十万匈奴士兵,还有这么多能飞的马,你们是东胡人,回到东胡,难道不会把你们看到的告诉你们的大汗吗?那样的话,我放你们干什么呢?

冒顿在试探东胡使者,而他们因为没有思想准备,就说出了实话。其实人就是这样的,往往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说出的都是实话。

坏了,我们没有一点活的希望了。东胡使者绝望了。

冒顿转过身,向匈奴士兵摆摆手,东胡使者的人头便落了地。

十万匈奴士兵发出高呼,声音震耳欲聋。要去打东胡了,在出发之前,先杀几个东胡人,会有好运的。

其实在三天前,冒顿已经杀了人。不过,他杀的不是别人,而是十几个匈奴人。东胡使者到了匈奴,提出了要瓯脱的要求,他们说,东胡大汗认为那是一块不毛之地,而且离阴山远,离他们东胡汗庭近,不如就给他们东胡吧。

冒顿同样给了东胡使者三天时间,答应三天后给他们回话。

这一次,冒顿没有一个人考虑如果解决这件事,他召集来左右贤王、左右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和大家商议这件事。已经等待了一年,盼来了渴望已久的这个春天,他的心热了,热得像是有什么在沸腾。整整一年,他心里的火没有熄灭,一直在烧,现在终于把他想要的东西烧沸腾了。噢,再大再难的事情,哪怕它像冰,只要你坚持烧,就一定能把它烧化,烧沸腾。

现在,东胡大汗又想给匈奴点一把火,这次如何熄火,冒顿已经有了主意,但他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匈奴已经有十万战士,有很多能飞的马,他要利用一切机会,锻炼他的这个团队。

但是,他没有想到,大家对待这件事的态度,远不如前两次。前两次东胡人要宝马和阏氏,大家都很愤怒,要和东胡人拼命。但这次要的是一块不毛之地,所以大家不是很重视,就连商议也不当回事。

冒顿心中不悦,但他忍住怒火,问大家,给还是不给?

左蠡王说,给,没有用的地方,给他们吧。

右蠡王也说,这又是东胡大汗的一个借口,如果不给,他就会发兵进攻我们匈奴,所以给他们吧,像前两次一样,把他的嘴堵住。

左蠡王说,瓯脱那样的地方,不长草,水也少得可怜,有,没有多大作用;没有,也没有什么损失。给了东胡,不要紧的。

右蠡王应和说,对,左蠡王说得对。

冒顿一直没有说话。

终于,左右蠡王说得没意思了,便问冒顿,尊敬的单于,这件事您拿主意。

冒顿问左右蠡王,瓯脱不长草,水也少得可怜,但是它就像我们的身体一样,难道你们不觉得给了东胡,就等于把我们手或者脚砍了吗?

左蠡王说,如果留着,它什么时候才会长草,什么时候才会有水呢?

右蠡王接着说,撑犁已经把它安排成了那个样子,人是改变不了它的。

冒顿忍着怒火说,人不管到了什么样的地方,都要想办法活下去,只要有了活下去的办法,不长草的地方也会长草,水少得可怜的地方也会有水。你不能因为它不长草,水也少得可怜,就放弃它,放弃了它,就等于砍了自己的手或者脚。

左右蠡王还想说什么,但冒顿实在不想忍了,他终于发火了,你们说这样的话,该死。

左右蠡王一愣,难道我们错了吗?

左右蠡王不但错了,而且犯了大错误。

冒顿的眼睛像刀子一样,看着左右蠡王。不,是刺着左右蠡王。左右贤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一个个都很紧张,好像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左右蠡王心里掠过不好的预感,紧张得哆嗦起来。

冒顿突然站起来,指着左右蠡王说,你们两个,不能再活了,再活就会让匈奴蒙受耻辱。说完,他一挥手,站在他身边的两个鸣镝射手,手一扬,众人还没有看清什么,只听见两声尖厉的产响,左右蠡王就倒在了地上。他们身上插着两根鸣镝,有血从鸣镝射入的地方流出来,流了两大摊。

这件事与东胡大汗无关,是另一把火,冒顿要把它浇灭,而最有效的灭火方法,就是让匈奴人都明白,土地,像匈奴人的身体一样重要,不能拱手送给别人。所以,左右蠡王必须死,只有死了人,匈奴人才会明白这件事是一把刀,才永远都不会去碰。

随即,冒顿又杀了东胡使者,然后下令,开拔去攻打东胡,若匈奴士兵中有人后退,必杀。

5

且石被那只狼咬伤后,昏迷了过去。

东胡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秀湿,便把秀湿关了起来。

秀湿这才明白,那只狼一直跟着她到了东胡,一直就在附近,她遇到了危险,它便及时救了她。但是,它却被东胡人砍死了。她看见那么多刀砍在它身上,她心里很疼,要扑过去趴在它身上,让那些刀砍在她身上,她替它死。但是,她当时被东胡人死死按倒在地,没有力气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砍死。

且石的胳膊被那只狼扯掉了一大块肉,昏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醒过来。他本来是一个很容易生气的人,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就更生气了。他躺在羊皮褥子上,让手下人去把那只狼砍死,手下人回答,它已经死了,当时就被砍死了。

且石还是很生气,它咬坏了我的胳膊,就那样让它死了,便宜它了。他一生气,胳膊便又疼了。他更加生气,让手下人去继续砍它,它虽然死了,也要接着砍它,把它砍成碎骨烂肉。

手下人回答,没办法再砍它了。

为什么?

它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到哪里去了?

它被砍死后,扔在那里,昨天晚上来了几只狼,把它的尸体拖到山上,然后把它吃了。现在,山上只有血迹,找不到它的一丁点皮肉。

有这样的事情?

有,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狼发现同类被人打死后,会抢走狼的尸体,然后吃掉。它们好像有一个原则,不让死了的狼暴尸荒野。

且石很吃惊,狼的行为,像火一样烫了他一下,他浑身不由得颤抖,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战场上败给了敌人。

汗庭内有些昏暗,空气也很憋闷,但且石动不了,不能出去透风。他想起关于匈奴和狼的说法,有人说,狼是匈奴的祖先,最早的时候,匈奴的一位单于生了两个女儿,其姿容美如天仙,众匈奴人皆以为是神。单于说,我有这般漂亮的女儿,怎可配人,应该将她们献给苍穹。于是在匈奴北面无人之地筑起高台,将两个女儿放置其上,说,请苍穹自行迎娶走吧……过了一年,有一只老狼昼夜守在高台下嗥呼。因为高台下有空穴,那狼在后来便长久停留不去。单于的小女说,父亲将我们安置于此,是要献给苍穹的,而今狼来了,或许它就是神物,是苍穹派来的。于是,她要从高台下去。她姐姐大为惊讶,说狼是畜生,你这样做便是辱没父母。妹妹不听她的话,从高台上下来成为狼妻,不久生下孩子。后来,她的孩子遂滋繁成国。他们喜欢放声歌唱,声音很像狼嗥。

且石想起这些事,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我已经两次要挟了冒顿,前几天又派出了使者,算是第三次要挟他。他是狼的儿子,不可能无动于衷,说不定很快就会来攻打东胡。而现在我被狼咬成这样,如果他真的来犯,我该怎样对付他?

且石想起来,但是他的胳膊动不了。他一挣,两眼冒出一片金星,又昏了过去。手下人一番抢救,他才醒了过来。喝了一碗新鲜的羊奶后,他困了,很快便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被什么追着,一路狂奔,直至到了汗庭跟前,追他的东西才不见了。他进了汗庭,坐在他的汗位上,才不那么怕了。他想喝一碗酒,但是汗庭中没有。他叫手下人,一个也没有。怎么回事,人都去了哪里?他站起来,突然看见一只狼站在他面前。他仔细一看,是昨天咬过他的那只狼。它没死,又出现了。他伸手去抽刀,但胳膊一阵剧痛。噢,我的胳膊被这只狼咬了,不能动。他很着急,但越着急越没有办法,胳膊反而变得更疼。

他被疼醒了。

眼前什么也没有,他这才知道自己做梦了,梦见了那只狼。

这时,一位大臣进来报告,在高处站岗的士兵发现,远处的沙漠里起风了,还有很大的沙尘暴,把山都遮掩了起来,连半个撑犁都灰蒙蒙的。

且石不以为然,每年春天都这样,不刮几场沙尘暴,天气就变不好,也缓和不起来。

大臣说,尊敬的大汗,您受伤了,我的意思是,您要注意身体,不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受风寒。

好。

大臣问,秀湿怎么处置?

等我的伤好了,我要亲自杀了她。现在,先把她当作一只羊一样养着吧。且石恨秀湿,到了这个时候,她身上的香味再好闻,她长得再漂亮,他都不动心了。就是她召来了狼,咬了他,他要在秀湿身上出气。

大臣出去了,胳膊疼过一阵后,且石又困了,便又睡着了。

且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次他睡得很香,也没有做梦,直到汗庭外传出嘈杂声,他才被吵醒了。他醒过来的第一感觉是,整个汗庭在摆晃,好像外面正刮着从来都没刮过的大风,要把汗庭刮翻。他觉得情况不好,想爬起来,到外面去看看。但因为他用力太猛,胳膊又一阵剧痛,他觉得苍穹一下子黑了下来,他的身体变得软软的,被巨大的黑暗吞没了。在挣扎中,他似乎听见了刀砍中人的头骨的声音、箭射出的声音,还有人叫他的名字的声音。但他的意识越来越弱,很快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且石又好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也同样没有做梦。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有很多人围着他,他只能看见他们的脑袋。他动了动,看见的还是脑袋。脑袋太多了,以至于把光都遮住,他只能看见一颗颗脑袋,看不清这样的脑袋上有怎样的眼睛、鼻子和嘴巴。

他的胳膊又疼了,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他醒了。无数颗脑袋中的一颗发出了声音。

脑袋们向外散开,他便看清了长着这些脑袋的身躯。他们不高,都有些矮,但是很壮实。他们穿着用兽皮做的衣服,看上去很笨拙。因为他躺在地上,他还看见他们都穿着裤子,裤角用一根绳子扎起,显得很利索。噢,他们并不笨拙,是因为兽皮衣服不好看,才让他们显得笨拙。

一个和他们长着同样的脑袋,但个子很高的人走了过来,所有人都为他让开,他一把从地上提起且石,让他站起来。且石的身体是软的,但是被他一提,便立了起来。他以为且石能站立,但松手后且石站不住,又要瘫下去。他用力一提,且石便又立了起来。周围的人以为且石在站着,实际上是被他提着。他的力气很大,用一只手就可以把且石提起来。

这时候,且石才发现他的汗庭不见了,整个东胡驻地也不见了。他再仔细一看,到处都是人,都是和提他一样的人。噢,地方还在,只不过被这么多人占了,他们一个挨一个站着,他便认不出他的汗庭和整个东胡驻地在什么位置。

他想起来了,前两次派出的使者回来给他讲述过,匈奴人就是这样的穿着打扮。他明白了,是匈奴人打来了。而眼前的事实,无不说明匈奴人已经占了他的汗庭。我的汗庭有五万多士兵,都到哪里去了,难道匈奴人比我们东胡人还多吗?

失败了。且石心里的滋味,就像小时候喝了放坏的羊奶那样。

提着且石的匈奴人一直不说话,他提了且石这么长时间,手一下也不抖。

且石想看看提着他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匈奴人,但是他太高,且石看不清他的脸。挣扎之中,且石倒是看见秀湿站在他旁边,正笑着看他。且石心里又一阵酸楚,我没有杀了这个女人,她活到了现在,就可以笑着看我,她很高兴。

一个匈奴人对提着且石的匈奴叫起来,尊敬的单于,让他给你跪下。

提着且石的匈奴人笑了一下说,他已经废了,连跪的力气也没有了。

且石这才知道,提着他的匈奴人是冒顿,匈奴的单于。

冒顿像提着一只兔子一样,把且石提到了队伍前面。在提着往前走的过程中,且石只觉得有无数条腿、无数把刀、无数张弓,从他眼前一一闪过。后来,他一阵眩晕,便看不清了,但他仍然知道,从他眼前闪过的,仍然是无数条腿、无数把刀和无数张弓。

眩晕过后,且石看见,以远处的那条河为界,一边站的是黑压压的匈奴士兵,另一边站的是东胡士兵,也是黑压压的一片,正在和匈奴士兵对峙。噢,我的士兵没有被杀光。我说嘛,我的汗庭有五万多士兵,怎么能一下子都被消失了呢?他心里有了力量,他想挣脱冒顿的手,但是冒顿的力气太大了,他接连挣扎好几次都无济于事。

在挣扎中,他看见他的大臣们跪在冒顿跟前,头垂得很低,都快要长进土里去了。他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大叫,起来,不要像羊一样跪在地上,哪怕他要你的命。

早上给且石报告过消息的那位大臣抬起头,颤抖着声音说,尊敬的大汗,我把消息弄错了,早上从沙漠里刮过来的,不是沙尘暴,而是匈奴士兵的双脚踩起的灰尘。匈奴来了十万人,太多了,把沙漠踩起了那么高的灰尘,我以为是沙尘暴,耽误了时机,他们用箭射死了所有站岗的人,一下子就冲到了汗庭跟前。

冒顿笑了,所有的匈奴人都跟着笑起来。

匈奴士兵终于笑完了。

冒顿把且石又一提,让他看远处的河边。他看见河这边的匈奴士兵没有河那边的东胡士兵多,才知道他汗庭的五万多士兵都被逼到了河那边。他们很勇敢啊,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退到了那里?

阵势倒了,士气便也就没了。且石心里一阵凄凉。

冒顿用另一只手一指河那边的东胡士兵,对且石说,你下令,让他们投降,就可以不死。他们成为我们匈奴的奴隶,就和匈奴人一样,渴了有马酒喝,饿了有羊肉吃。

且石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撑犁把他们生成了东胡人,他们变不成匈奴人。

冒顿笑出了声,那你就看着他们怎么死吧!

且石想,河这边的匈奴士兵没有河那边的东胡士兵多,便说,要打就打吧,你们匈奴未必能够打赢我们。

好,那你就看着,看我们怎样杀光他们。冒顿一松手,且石便坐在了地上。

且石想站起来,但是他没有力气,加之胳膊的疼让他一阵阵眩晕,他便只好坐着。杀吧,只有杀起来,才知道谁能把谁杀死。反正我在冒顿手里,是活不成了,干脆就看我的士兵和匈奴士兵杀吧,如果我们杀赢了,在冒顿用刀子捅我时,我会高高兴兴地去死。

冒顿从一位匈奴士兵手里接过一面旗子,举高,然后突然向下一挥。河边的匈奴士兵马上有了反应,他们的手扬了一下,且石没有看清楚他们做什么了,好像从他们身上飞出了无数鸟儿,黑幽幽的一片,向河对岸的东胡士兵飞了过去。

完了。且石惊叫一声,那是鸣镝,他知道他的士兵没有见过,会真的以为是鸟儿叫,不明不白就被射死了。

果然,河对岸的东胡士兵很快就倒下了一大片。

河这边,匈奴士兵的手仍在快速起落,鸣镝仍在响,仍像从他们身上飞出了无数鸟儿。

且石痛苦地想,他的东胡士兵反应太慢了,在这时候应该快速冲过河,匈奴的鸣镝就发挥不出作用了。但是他们不知道,看来他们还得死一些人,才能反应过来。

匈奴士兵不停地射出鸣镝,东胡士兵一批又一批倒下。

终于,东胡士兵反应了过来,开始抢占河流。

且石笑了。

但是,匈奴士兵却都上了马,向河流冲去,他们也要抢占河流。且石这才发现,匈奴居然有这么多的马,他们上马后,马快得像风,一转眼就到了河对岸。不,它们这么快,不是跑到河对岸的,而是飞过去的。

且石吃惊得张大了嘴,匈奴的马这么多,又这么快,让他觉得不是在打仗,而是在看一场热闹,从来没有看过的热闹。

匈奴的马队冲过河后,且石只看见它们像一把梳子,而东胡士兵像头发,被这把梳子梳过后,就没有了影子。

那把“梳子”梳来梳去,很快,一半东胡士兵就死了。

且石无法再看下去了,他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所有的东胡士兵都会被这把“梳子”梳干净。匈奴人太会打仗了,简直就像狼吃兔子一样,很快就让东胡士兵倒下了一大片。

过了一会儿,剩下的东胡士兵乱了。但那把“梳子”却不梳了,掉过头,飞过了河,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且石看不明白。

很快,那些鸣镝射手又扬起手,又响起了那种声音,又好像有黑压压的鸟儿飞过河,向剩下的东胡士兵飞去。

且石看明白了,痛苦地闭上眼睛。

四周安静下来,且石不愿意睁开眼睛,他知道匈奴士兵在看他,但是他没有力气站起来,他丧失了最后拼命的机会。

过了一会儿,四周有声音了。且石知道匈奴士兵开始回撤了,他们杀了他驻守在汗庭的五万多人,还要去杀分布在其他地方的东胡人。所有的东胡人都逃不脱匈奴的杀戮,一个也逃不脱。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只是在心里有了一些想法,但没有把想法变成事实,最后就成了这样。

我有罪,该死了。

且石的胳膊仍在疼,但他在心里用了用劲后,胳膊就不疼了。他抽出藏在身上的一把短刀,没有犹豫,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倒下的一刻,且石仍紧闭眼睛,不愿意睁开。

这样失败,太耻辱,太羞愧,所以他在死的时候,不让自己再看这个世界,一眼都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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