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塔

文/禹 风

一

异国他乡独享美味晚餐，滋味如何？

没有了交谈，不需要斗酒，不用陪笑，也不用察言观色，更不必品咂别人的弦外之音。点上几道舌头、喉咙和肠胃一致欢迎的菜式，开瓶正点红酒，爱吹风就坐酒家楼台，想暖暖和和，可选房间清静角落。身体和灵魂同时享受食物……

卢鲵今晚就是这么个幸运儿，他办完了大事，到这国家访问的目的一概顺利达到。靠着一直以来讲究做人，业界口碑不错，外国客户对他奉为上宾。卢鲵并不觉得受之有愧，相反，他对自己满意。人到中年，事业稳固，声誉清洁，家庭和睦，身体健康，如此，何必还苛求自己？

至于声色场所，卢鲵早就不再去了，那是年轻人历练的地方，没什么真价值可觅。今晚偶然得空，卢鲵心头窃喜，他始终对这国家的烹饪怀有由衷的兴趣。

此国厨师对烹饪的每道程序和每份配料都斤斤计较，绝不肯失之毫厘。十年前，卢鲵在一个湖边餐厅吃过一条完美的烤鳎，喝过一瓶绝佳红酒。想必今晚再去，鳎鱼还是同样质地，红酒依然出自同一酒庄，甚至连年份都不会变呢。卢鲵的荷包付得起。

卢鲵为晚上的口腹之欲做了些准备。首先，他中午只吃水果，既不让肠胃负荷过重，又饿醒味蕾。其次，他抽空上网读了些美食文章，刺激自己的想象。再者，他抓紧下午时间过问完业务，又和太太孩子分别通了越洋电话，告诉大家晚上他喝酒，没事不联系啦！

刚刚才下午四点，客房里却万籁俱寂。卢鲵连打三个哈欠，拉黑窗帘，上床小睡。三个小时过去，闹钟响了，他冲了凉，穿一身皮装，只揣上皮夹，专程去吃那湖边晚餐。他早订了位，餐厅满足他的要求，在远离其他顾客的湖边，为他摆设一个有芦苇当屏风的单人座。

就这么着，话休絮烦，大约晚上九点半，怀着对该国酿酒业者和厨师的敬意，在肠胃发射出的圈圈舒适感抚慰下，酒至半酣如沐春风的卢鲵放下丰厚小费，拿餐巾抹抹嘴，点点头离开湖边。侍者瞥一眼他的桌子，满脸堆笑头前带路，送他到餐厅院子外。

卢鲵没驾车，他特意要步行来回，好怀旧这古城的湖滨道。于是，在通往市中心的亚历山大桥桥面上，他迎面遇见了詹姆士。

詹姆士已经一周没好好吃饭，他有一顿没一顿，嘴里冒着酸气，眼下耷拉俩黑圈。他远远就闻到那亚洲人身上锦衣玉食的气息，因此他满心同意今晚让他来干这桩活儿的家伙对他说的话：“让这个黄种人去面对一下他的命运吧！”

卢鲵收回眺望湖水微光的眼神，微笑着注意走近来的男人，他心情很好，对陌生人也充满柔情。他不敢相信地看着高瘦的詹姆士从脏衣服胸襟里掏出一把刮刀，迟迟疑疑把刀顶到自己右腹上，他温和地带着怜悯神色说：“你认错人了吧？假如你需要钱，我给你。”

“我不是乞丐。”詹姆士生气地回答他，“乌鸦堆里藏不住孔雀，我没认错人。”他干瘪的手指抓了抓胡子拉碴的瘦下巴，伸进衬衣口袋掏出卢鲵的照片，在卢鲵眼前晃了晃。

卢鲵吃一惊，转身就跑，喝多酒水的脚是飘的。詹姆士不费吹灰之力，从背后扭住了他胳膊：“先生，先生，请合作一点！你吃饱喝足，请让我也挣点儿饭钱！我保证不弄疼你，我只是带你去个地方。”

二

卢鲵坐在詹姆士的破雷诺副驾驶座上，酒劲儿还没过去。他明白今天干了件蠢事，假如不贪杯，凭詹姆士这么个赖汉子，没这么容易让自己乖乖跟着走。不过，事到如今，懊悔无益，倒要看看无冤无仇，自己到底得罪哪条道上的朋友了？性命之忧肯定不会有，也许谁缺了钱，急了，而这毕竟可以商量。

想明白事理，他恢复了镇静，就上来幽默感，用英语问詹姆士：“你没吃晚饭？何必这么累挣什么饭钱呢？不如我请你吃饭，直接开去饭馆啦？”

詹姆士脸上没表情，瘦条肉发青，他懒懒瞥一眼卢鲵，回答他：“先生，让我把话儿说明白，我只是奉命带你去个地方，我对你没半点儿恶意，所以，请别使用暴力，以免我们彼此误伤。”

任凭卢鲵再说什么，詹姆士也不回答了。他阴郁地看着公路，提防着一切，把车开得飞快。

卢鲵的酒意渐渐下去了，他一天里第二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詹姆士把车开进一条树荫小道后穿越出来，停在了一个小小的停机坪上！有架擦不干净铁锈的直升机等在那里，四块黄腻腻的叶片像乱发，翘在飞机上方。

下车。卢鲵看明白直升机飞行员是个胖老头，金头发已褪色成稻草。他尽量彬彬有礼地对詹姆士说：“我不会跟你上直升机，即便你使用暴力。”

詹姆士为难地看看自己青筋虬曲的两只手，手背上的汗毛黑腻腻，他咬紧了牙床。

飞行员老头从舷窗探出头，兴致勃勃地看詹姆士和亚洲人打斗。可惜这养尊处优的亚洲人并不会中国拳脚，爆发力一过，就没后劲。吃不饱饭想吃饭的詹姆士在辘辘饥肠的鸣声里，以看不出的微小优势胜过了亚洲人：一肘子缓慢击中黄色的后脖子，发出沉闷的一声“嘭”。

詹姆士喘了半天，脸上滚满青色汗珠，像伐木工背木材，郑重其事把卢鲵扛进直升机。

直升机其实没飞多远，几乎都划不出航线图。

飞机来，是为了上高处。城市的西端有一座废弃不用的水泥塔，足足三百五十米高，为防闲人攀登，已拆除了附设的铁梯，且把顶端加高缩小，成为只能一个人勉强站立的小圆顶。没围栏扶手，强风一来，谁也站不住，因此无人敢来登顶。

詹姆士绝不肯评论雇主，但飞行员老头忍不住摇头叹息：“我的上帝！为什么不直接给这体面人一枪呢？何必让他死前吓出一裤裆屎尿呢？”

三

卢鲵是被风吹醒的。他一醒，看明白，当场希望自己没醒来，只是做梦。

詹姆士吊在直升机下面，两只手拼命环抱卢鲵，像竭力从水里拖出一条上钩的大鱼。水泥塔尖就在下方三四米处，他想一次性成功，把卢鲵放到塔尖上坐好，自己立刻回直升机里去。

直升机在他们头顶上轰鸣，卢鲵没看见水泥塔，他只看见深渊下万家灯火，自己凌空被个疯子抱在手里。

他想和这疯子对话，许诺他金钱，可风吹得他张不开嘴。就算张开嘴，也发不出声音。就算发出声音，声音也被吞没。

直升机往下一沉，詹姆士看准了时机，把卢鲵摁坐在塔尖上，两脚悬在塔尖外头。卢鲵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坐在什么上面，他还没搞清楚情况呢。

詹姆士一松手，离卢鲵远了五六米。卢鲵“啊”地大叫一声，还好在伸手去抓詹姆士的同时反应过来，才没一头栽下去。他魂飞魄散，持续发出尖叫，简直成了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詹姆士回到直升机舱，跌坐在机位里，仰着脸一语不发。飞行员老头看看他：“即便他不掉下去摔死，黎明前也必定冻僵了。”

詹姆士伸直脖子，喘气，他伸出两只手来，在鼻子上拼命嗅，然后说：“行行好，你有毯子吗？”

直升机又绕着高塔尖飞，詹姆士忍住越来越强的恶心感，再次攀紧软梯悠下去。他对着坐在地球一个圆点上的卢鲵喊：“中国人，冷静点。这是我詹姆士给你的东西。”

他伸出手，垂低下去，确认卢鲵接过了羊毛毯、手电、两袋饼干和一瓶矿泉水。他竭力又高喊出一个重要信息：“像个男人！面对你的命运吧！”

卢鲵抱紧羊毛毯，皮夹克在风里鼓起气囊，眼巴巴看着直升机身那闪烁的黄红点越飞越远，剩下风声绕耳。

他已经咬碎了舌头，证明这不是噩梦是厄运。现在他明白自己被遗弃在高空里一个极其狭小的平台上了。还好穿了皮衣皮裤，体温暂时没急剧散失。抱住羊毛毯和一点点可怜的食物，他海洋般宏大的绝望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思想的小穴，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把垂下水面的树枝。

凭着本能，他首先摸遍身上的口袋，手机和钱包都给拿走了。他甚至不甘心地摸遍了羊毛毯和食物袋子，确认无法通过手机求救。

什么人如此歹毒，这样来捉弄甚至谋害我卢鲵？一阵红潮涌入眼眶，差点让他哭出来！

冷！风虽然不大，不足以将他从塔顶吹落，但如同一个对准他吹的冷空调，不断带走能量。晚上喝的一大瓶法国美酒，加上上等鹅肝酱和一大盘带血牛排，给了卢鲵一点底气。他小心翼翼平衡好身体和仅有的毯子食物，不让任何一样叫风夺去。他拉好皮衣拉链，把饼干和水塞进怀里，紧紧把羊毛毯抱在前胸。现在只剩悬荡在空中的小腿和脚暴露在风的冷酷里。不过暂时没办法，他已经把塔尖平面坐满了！他不敢动弹，甚至不敢转身去细看背后是什么。

“稳住！”卢鲵告诫自己，就像生意遇到大麻烦那次，先稳住！

“不要坐着等死，总要行动起来。”他记得这是自己当年从濒临破产中重新起飞的座右铭。现在，再次行动吧！可一阵绝望如涨潮的海波，差点淹没他。行动？动都不能动，动动就死。你看，连撒泡尿也得撒在裤子里！

这次，手里一张牌也没有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了眼眶，卢鲵不管不顾地无声哭泣了。

泪擦在羊毛毯上。他拧亮手电筒，往四周的墨黑里照射一番，尽管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豆大的汗珠还是冒着高空寒冷从后颈上渗出来：碰上最恶最恶的恶人了！这恐怕是一个建筑物高耸入云的尖端！

他，卢鲵，在天空里晾着，像一条跳出水面搁浅的鱼。比鱼更惨。

他抱住脑袋，不由自主浑身战栗。多少年在商场上培养起来的强硬，如被钝刀刮的鱼鳞，飞溅，散开，落下去。

四

好像过了多少年似的，可其实不过十来分钟。卢鲵的崩溃过去了，理智像水里晒出的盐，回来了。他想到一个迫在眉睫的危险：风力！

自己是一只搁在高空里的肉饼子。这几天，这个让他倒霉的国家风和日丽，所以他还能在这个水泥墩子上坐着。只要随时起阵狂风，他就会像落叶，不，没那么漂亮，会像一块喊叫的石子，掉下去，死得难看得要死！乘着这会儿还能动，赶紧得交代一下后事！他伸手一摸皮夹克里袋，细巧的签字笔竟还缀在那里没被搜走。纸张不需要，他要郑重其事，把遗嘱写在左手臂上。

除一百万元现金归父母名下备养老之用，本人所有动产不动产遗留给妻子和儿子。

写完这一句，他愣在那里：小红怎么办？

他不能不给小红留交代，小红不是别的女人，小红是小红！

想到小红，他心里猛一轰。小红？怕不是祸起美人吧？小红这么个万人迷被他卖油郎独占花魁，这恐怕就是他此刻坐在宇宙之巅的原因？绝非不可能！

“不能让那些卑鄙的东西既得美人，又得我辛辛苦苦打拼来的家产！”卢鲵一下子咬牙切齿，仿佛小红已然成了杀人犯的战利品。

“感情不必用金钱来附注，给她钱反而是亵渎。”一瞬间，卢鲵找到了既维护自己身后名誉又不让自己觉得亏欠小红的道理。

可是，这么来回一想，写遗嘱又没必要了。小红让他起了敌忾之心，必须拒绝死亡，不能引颈就戮。大风大浪我卢鲵经历得多了，这一次，还是要挣扎。自己不是只蚂蚁，不甘心让风一吹，去变一摊臭泥。

求生的心思一起，卢鲵就显出是个人才。他看了看天空，月亮还没过中天。自己最大的敌人不是风，是瞌睡。要是睡着了，周围无依无靠，很可能摔下去。

今晚月亮清朗，周围无晕无云，可见起大风的概率不高。由此推理，保暖并保持清醒是这个黑夜最大的原则。

皮裤是滑的，卢鲵小心翼翼把一半羊毛毯塞到屁股底下，另一半裹在身上。他伸出手，仔仔细细把水泥塔尖周围摸索一遍，一阵欣喜，原来塔尖四面往下差不多一巴掌的地方各有一个金属把手！难道塔身有往下的踏脚？黑漆漆一片之中，他不敢过多移动身体，反正天会亮，天一亮，答案就会出现。现在必须养精蓄锐，不让自己消耗。

精神一振，卢鲵聪明的头脑全回来了。他决定把局面推演一番，找到些有用的线索。如能将事件做一个理性、有依据的评估，就可以最大限度帮到自己。他竭力透过眼前重重黑雾去看，月亮光帮他看见云层的结构，却看不透灯火渺茫的人间。卢鲵惨然一笑：有多少人一辈子中能有这么一次机会，竟然在高天之上，站在生与死的边界，用一整夜来思考人间问题？

令他自己吃惊，此刻，他倒不关心究竟谁是对他下手的仇敌，仿佛这无关紧要。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是个问号：若侥幸捡回这条命，还照老样子过下去不？

为什么不这样子过下去？难道日子过得不光鲜？不顺畅？

对自己何必虚伪？卢鲵这名字，在业界掷地有声，没人敢不称呼他一声卢总。名下的资产，不算虚的，总也有个二十来亿人民币。老婆在跨国化妆品公司当中国区总裁，儿子现在斯坦福大学读研。一个上海滩码头工人的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能有什么不满意？

一阵强风吹来，卢鲵吃了一惊，下意识侧过身，探手下去紧紧捏住塔身上的金属把手。是的，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这种日子，光鲜亮丽，只是不幸福。岂但不幸福，熬人哪！

钱在眼前飘，伸手就捞到？别天真了，这么二三十年过来，把自己是一段段出卖了！见人跟人缠，见鬼跟鬼交；忍看无辜膏狼吻，笑向无赖学舔菊。就这么着，还得凭运气，才挣下了这么个家业。

跟老婆的婚姻，其实是和老丈人的婚姻，每次中夜梦回，都呆看天花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钱财是什么？就好比月亮周围那层光晕。

儿子越长越大。儿子是自己的，尽管这小男人有一份卢鲵内心深处不喜欢的天生自私，来自他妈的遗传，但毕竟血脉相通，让他牵挂。想来进了美国大学，身上又有爹妈背书的支票，小男生已成了离弦之箭，再也不会回头的了。他蛮可以释怀不管了。

若保住一条命在，此番回去，就跟老婆和老丈人摊牌吧。我只要和小红在一起，有一套小小的公寓，留一点过日子的钱，下半辈子就别无所求了！

他把头埋进羊毛毯，高处风紧，身体怎样也暖不起来。能不冻僵，就要感谢那绑架的瘦鬼佬，感谢他一刹那的一丝仁慈了。

不过，和小红厮守，只能算作他卢鲵一点狂热的幻想。卢鲵知道和他这个老婆以及她的老头子谈判是不可能有好果子吃的。卢鲵知道老婆的脾性，她不但不会让他带走一分钱，而且也不会心软到让他有个栖身的窝。她必定全都拿去，作为她被“抛弃”的补偿。不，不能把这叫作补偿，对于她而言，伤害是无法补偿的。财产的剥夺，充其量只当成对卢鲵的惩罚，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对，是他的代价，不是她得的补偿。

此外，她一定会千方百计，寻找各种资源，来报仇。报仇不是找他卢鲵，是找那个勾他魂的臭不要脸的女人。卢鲵了解自己老婆，如同了解自己。

老婆既然如此，那么小红呢？小红也是女人，况且是个阅人无数的女人。

大概是随时会从这荒谬无比的塔尖上坠落下去摔死的缘故，今晚卢鲵的思绪竟有点无赖，无赖到不肯信任何真理。小红就不同吗？难道她是个完人？

卢鲵心底的一丝伤痛直愣愣地浮出了理智之海。本来，小红已用她的智慧和深情将他的伤痛埋到深处。原来这伤痛还没死绝，一旦今夜置身高处，它又克服了深度的重力，显到表面来了：是的，小红曾经背着他和一个重量级的男人来往。卢鲵愿意采用“来往”这个体面的词。可是，后来小红真心向他忏悔过，并且那一段“来往”她也逃无可逃，何况，那时，卢鲵和她还没彼此生出海枯石烂的心呢！

可是，一旦自己和老婆摊牌，以至净身出户，小红还是小红吗？

一个身家几十亿的男人和一个捉襟见肘的男人会是同样那个男人吗？不可以说小红是拜金女，她从没向卢鲵图谋过任何财富。送她的珠宝都是感情迸发时自然的火花，甚至吃饭，她也常常顺手埋单。可是，如果，仅仅设想一下，卢鲵从一个怡然自得的富人变成一个琢磨如何点菜能省点开销的穷人，她还会像今天一般认为他富有男性魅力吗？海枯石烂不要紧，阮囊羞涩少说爱！

卢鲵心头凉了一片，忽然对自己身处的匪夷所思的困境有了点释然。也许人间并非如此值得留恋？没二十亿身家，别人都懒得花钱用直升机运他到高塔尖尖来！剥离自己的身家银子，也许就和所有人一样，只是一个公园里打牌遛鸟的行尸走肉，没女人会看上一眼！

愤世嫉俗的思绪给了卢鲵片刻轻松，不过，这轻松造成了一种后果，就是他轻微地迷糊过去了。

卢鲵抱住水泥柱尖，两腿紧紧夹住有点滑溜的柱面，一点点往下移动。每到一个节点，柱面上都有一个金属把手，可以让他踩住喘口气。就这么着，挺顺利地，他从高塔上下来了。周围有了路灯光，照着一条繁华大路。

卢鲵没看见什么熟人，他也忘了自己是个商人，一心想照着繁华大路跑下去，在大路的尽头，有他希望看见的东西。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就照着这大路，甩开脚丫子。鞋子从脚面上飞了出去，他穿着袜子，还是一个劲往前奔。

原来，路的尽头，正在隆重召开一个大场面的追悼会，卢鲵抹着脸上的汗跑进去，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女秘书正恭谨地站在签到簿后面，请客人签到。卢鲵是多聪明的人，他立刻明白，亲朋好友都以为他死了，正为他送行。他机灵地躲到一根大柱子后面，想亲眼看一看谁为他伤心。

只电光石火一瞥，他全看明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老爹老娘老泪纵横；儿子穿了一身黑西装，一字一句念着悼词，每念出一字，他就成熟一分，等悼词念完，儿子已经变成了他，稳重而自信地环视着人群了。

卢鲵看看老婆，她一身白丝绸，戴着黑墨镜，看上去是主持她公司品牌的新品发布会，有关白与黑的主题。他目光只在老婆身上滑过，骨碌碌地在人群中寻找小红。他以为他没找到，可他还是看见了：小红正鄙夷地遥望着他的老婆，脸上分明是女人家的不齿之色，她像在戏里，不像在生活里，更不像在为他举哀。

卢鲵愣住了，他想趁人不备过去把小红从人群里拖出来，告诉她自己没死，告诉她私奔吧，带上我们所有的财富，去加勒比海隐居！可是，梦里信心毕竟不足，他动动脚跟的功夫，气力就用尽了，累得醒了过来。

苦啊，自己还是在冷风彻骨的天空里，此刻连云层都跑到脚底下去了！

五

到底有多少生的几率？卢鲵感到彻骨的寒冷，皮夹克和羊毛毯再也阻止不了一丝丝滑虫般钻进体内的冷风。夜色浓重，离下方城市的光亮又太远，其实卢鲵对自己的处境还只停留在感觉和猜测，不明白到底有没有回到地面去的路径，也不知道最致命的威胁是什么。因为不敢轻易挪动，卢鲵就基本端坐在狭小的塔尖平面，他的腰已经隐隐作痛。

大约撑到凌晨三四点，风渐渐平息下来，天幕上来来去去的夜航机越来越稀疏，渐至于无。卢鲵下了屡次决心，仿佛一个被砍掉腿的人，要鼓足勇气去看自己的断肢，头颈一伸马上缩回来，暂时不敢面对现实。

终于，他的尿憋鼓了膀胱，也鼓起了他一点点勇气。卢鲵向左边侧过身子，左手下去紧抓住塔侧的金属把手，试了试，很坚固；右手撑在水泥塔尖上，麻木的下半身离开羊毛毯拱了起来。他向下望，城市的灯火熄灭了一半，一片昏黑，仿如泥塘。他左膝盖顶在水泥面上，着急地去解开裤扣，想把尿撒到空中去。

这时候可作怪了，嗖地来一阵风，鼓起他身上的皮夹克，里面的水瓶叭地掉在水泥平面上，向外侧滚去，卢鲵眼明手快心没慌，收回右手一把摁住了瓶子。可惜，那两袋子饼干才掉出来，就跟纸片一样被风卷走了……

他不敢解手，因为一解手，风就会把尿液吹回到身上和脸上来。真惨啊，什么叫作活人能给尿憋死？

卢鲵眼眶里又溢出了一串大泪珠，他把持不了，又哭了。是谁跟他有深仇大恨，这么往死里整他？摔死固然残忍，让他这样在天地面前不能撒尿、出丑露乖，得有多大仇恨？

卢鲵是个爱烧香拜佛的，逢山拜庙，遇岛觅佛，他是积极分子。此时此刻，他不明白诸天的菩萨为什么忍看他这样煎熬。他没办法了，扯出自己那小水管子，等待着，风略微一小下去，他就放水。

有几次，尿柱子被风逼回来，刚刚弄湿水泥面上铺的羊毛毯，他眼疾手快，放开水管去撩开毯子。才放尽尿水，松半口气，一阵狂风骤起，羊毛毯往身后飞去，他着急去追，差点失去重心，飞出柱子面。吓得一身冷汗，他只好眼睁睁看那毯子在风里张成大大一个圆，好比魔毯，旋转着滑进了黑泥塘般的夜空。

撒了一泡尿，丢了毯子和饼干。坐回湿漉漉冰凉的水泥面，一阵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将卢鲵浑身的能量抽空，他软在自己的屁股和膝盖上，又一次崩溃了。

“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要这么罚我？”到了现如今，他不再琢磨别人，开始琢磨自己了。

一刹那间，他看见自己还是个大学生，那个为他去打胎的姑娘又害怕又温柔的脸就正对着自己；他羞愧地扭回头，身后一个人的背影落寞地站在云端里，那是老潘，他走私原油赚钱时的合作伙伴。老潘在云端没回过头来看他，他跟着警察从办公室走出去，扛起所有罪责时，也是这样不回头、不看他……老潘判了二十年。老潘的太太是个哭天抹泪的女人，拖着老潘流鼻涕的小孙子，一坐下就不肯走……他卢鲵是讲义气的，他当时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给了老潘的老婆，一共二十来万，关了公司走人。后来，他去看过几次老潘，老潘知道他尽了力，老潘也坐惯了班房，并不求他捞他出来。后来，他慢慢阔了，多少年没想起老潘和他那一家子啦？

“我就是这么个人？”卢鲵几乎忘记自己的险境，有点天真无邪地被自己心里关于自己的新形象吸引住了，“我还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自己忘了、老天还给我记着的事？”

这下子热闹了！卢鲵人到中年挺富态的面孔在乌云遮掩的塔尖上开始不停地变幻色彩，如一台不断换频道的电视机。他全都想起来啦！

原来，他从那么小的年纪起，就每隔一段时间必当一回恶棍、淫汉、骗子、强盗和诽谤者呀！见死不救，对他来说是少管闲事；落井下石，就他而言是伸张正义；乘人之危，在他看来是抓住机遇；信口雌黄，轮到他了，必要修饰弥补，让人家信以为真！

卢鲵在清冷虚空，没有了毯子和食物，此刻却一身臭汗。他看到了老天的脸色，他听到了冥冥中的声音，那种如同判决者的目光不断投向他，让他开始觉得半夜被空降到高塔塔尖上分明罪有应得！

六

“我摔下去死了算了！”卢鲵突然对着乌黑的夜空大喊一声。

羞愧让他的脸红得跟夜色的墨有了一点肉眼难看清的区别，仿佛冥冥之中的主宰者喜悦他这一丝羞色，放任他继续对着夜空叫喊。

“可这能怪我吗？”卢鲵两只手臂都在拍打胸口，“这是个什么世道呀？为什么要让我生出来，生到这么个狗屁世界？”

“云南地震我捐过两百万人民币！”他掰下一根手指。

“我总共捐钱造了十所希望小学！”他又掰下一根手指。

“我给大学里处的那个姑娘匿名寄去了五十万元！”他竟然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

“我的企业养活了三千个职员和工人。三千个家庭因为我，能够丰足地活着！”他咬牙切齿了。

“来往菩萨佛祖，你们对我没一点点慈念吗？就让我在这里动弹不得，冻僵？摔死？”他声色俱厉。

然后好一阵沉默。卢鲵十根手指拔着乱发，额头往膝盖上敲。

忽然，听！夜幕里传来奇怪的捏着嗓子的假声：“好吧！去你妈的泥菩萨秃驴假佛祖！我跟你们一刀两断！早就看出你们无非是骗香火烟烛的江湖和尚！”

卢鲵的咒骂里有几声哽咽，他好像失尽了气力，萎靡成一朵凋零的花。

然后，他活泼泼地开了口，语气恳切至极：“仁慈的创造万物的上帝！我在急难中求你保佑！我从此时此刻，真心诚意地来崇拜你！以前，我瞎了眼睛，现在，我才知道信主才是对的！信主得永生，你不会让我短命！我下去之后，就到教堂去捐款。真心实意地捐，先捐五百万人民币现钞！然后定期捐！主啊！你看出我的诚心了吧！救我啊！”

惨淡的呼号求来了同样惨淡的黎明，穹宇泛出了乳白色，卢鲵的眼睛能看见了。

他先看清了云层，云层就在不太高远的上方，一抹青色浮在深黑色上方，而青色之上，隐约都是乳白。往下看，卢鲵可以平视到一阵阵轻浮的岚气，在云层下方疾速移动，他就是整夜被这湿冷的气流浇灌。

渐渐地，下方旷大的人间也像暗室里的胶片泛出了影像。卢鲵吓得一屁股坐下去，本来就坐着，这么一使劲，尾骨撞得隐隐作痛。即便是一个没有恐高症的人，也不能把人间当深渊看呀！由于一个坐着的人是看不见屁股底下的，所以，卢鲵只看见自己高居于浮云之下，房屋如积木，车辆似蚜虫，他自己呢，所谓“大闸蟹跳飞机，腾空八只脚！”

虚汗出了好几拨了，这一次简直把五脏六腑的汁水都淌出来了！他委顿在水泥柱尖，探出头，看见柱身上一共四面四个金属把手，下面是渐渐变胖的溜圆的水泥柱面。

怎么办？上帝也不显灵！卢鲵一夜间，从呼风唤雨的成功商人变成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倒霉鬼！现在，求生的欲望也被打残了，卢鲵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羞耻，被人晒在全世界面前出丑露乖的羞耻。天一亮，也许他就会上电视新闻，向全球转播？毕竟，这么一桩咄咄怪事，世所罕见！

“上帝啊！你不要抛弃我！我要重新做人，你相信我！我只要一下去，我就把所有的家财散给穷人！求你可怜可怜我，我上有老父母下有妻子儿子！”他俯伏在黎明面前，号啕大哭起来。

泪眼婆娑之间，他看见了奇迹。他不相信这是奇迹，觉得一定是幻影。

七

一只大蜻蜓从云层里凸现出来，那是直升机，声音越来越大，正对他飞过来。

“上帝显灵了！”卢鲵泪花四溅。

直升机停留在他上方，一个人从软梯上吊下来，头盔扣着瘦脑门，正是昨天那绑匪。

卢鲵抹掉眼泪，不说话，看着这个人。这是他残存的尊严了，不能随便丧失。

“先生，”詹姆士饱足的肚腹让声音有了中气，“你知道我是个吃粮当差的，别人让我说啥，我就说啥。”

“知道。”卢鲵点点头。

“付我钱的那个人让我问你一句话。”詹姆士说。

“滚你的吧，”卢鲵嘴唇哆嗦个没完，可还是硬起了颈项，“我不会把银行账号和密码交给你们的！”

詹姆士抓着软梯：“让我们来个痛快的吧！那个人问你的问题只有一个：你一晚上想清楚了没有？”

“想什么？”卢鲵问。

“他只问你‘想清楚了没有’，没说想什么！”詹姆士不安地抬头看了看。

卢鲵哆嗦着，嘴唇没有血色，一个劲想该如何回答。这简直是个左轮枪游戏。

詹姆士热切等待着他，他不停向卢鲵点头。

卢鲵再也猜不透这个哑谜，他思考了足够的时间，终于说：“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詹姆士面露喜色，他发了个信号，直升机紧紧靠到塔尖上方。詹姆士荡过来，一把搂紧了卢鲵，短梯就向直升机收去。卢鲵一低头，看见瓶装水直直坠落下去，如一滴雨珠，不由得反手拉住了詹姆士背上的安全扣。他坐了一整夜的那个水泥平台，如一把刺天长刀的刃尖，又仿佛一个待喷发的火山口。往下看去，整个城市整个大地都是卢鲵的陷阱。这一幕，恐怖残忍，一辈子不能忘记！卢鲵，真正在鬼门关上呆了一夜。

机舱里，詹姆士恭恭敬敬把卢鲵的个人物品递还给他，手机和钱包都放在一个塑料文件袋里头。詹姆士说：“谢谢你，先生。我挣到了一年的饭钱。”

仍旧回到那个荒僻的停机坪，仍旧是詹姆士寒酸的破车把他送回到餐厅附近亚历山大桥上。詹姆士恢复了冰冷的面孔，驾车离去。

卢鲵不知所措地站立在桥上，他这才注意到这个国家正是春天。紫色的野蓟和金黄色的雏菊开遍了桥两侧的坡地。灰白色的河水汩汩地流向下游。

他疲惫地低下头，脚踏在实地上的感觉，仿佛鱼儿重回河里。

他不知不觉走回到湖边餐厅门口，餐厅的咖啡吧正在供应咖啡和羊角面包。那个侍者有点吃惊地认出了卢鲵这位豪客：“先生，起这么早？”

卢鲵感觉见到了一个亲人，这人要多么可爱就有多么可爱。突然，他的肉体悸动起来，有一种欲望刹那间从僵冻里复苏了：“昨夜那种红酒还有吗？行行好，请给我一瓶！”

他坐在可爱的侍者为他殷勤铺设起来的老位子上，一带芦苇将他与世隔绝。侍者将他硬塞的一张大钞放进胸口口袋，连连点头说：“好的，先生。我马上打电话让大厨去鱼市，还是和昨晚一模一样，除了加一份俄罗斯红鱼子酱！”

卢鲵连灌三杯红酒，整个胸腔都充满了温煦的沸腾。“我活了！”他说，“感谢上帝！”

卢鲵拨通国际长途，充满耐心地等待，电话铃响过一通又一通，无人接听。他又重拨这个号码，直到老妈苍老的声音出现在话筒那一头。

“妈妈，是我，小鲵。我在外国。”他确认老妈精神很好，只是耳朵不好使。

“你戴上助听器，我有要紧事。”他叮嘱道。

侍者兴冲冲送来两个温热的羊角面包，卢鲵乘着老妈找助听器的当口，把羊角面包塞进了喉咙。哦！哦！美味啊，我又活了！

“妈妈，只有你是我能相信的人！你是明白人！听着，我这里十万火急，有难！我需要你演一场戏，你能演！一定要演得跟真的一样！你通知所有人说我在外国出事了，你说老外是根据我的遗嘱找的你。然后，你就和老爸伤心得起不了床了！你明白不？其他有我呢！别告诉爸，让他当真好了，否则这人准露馅！”

妈妈深思熟虑的劲头一下子起来了，在电话里激动。

卢鲵猛喝了一通酒，喷着酒气对话筒说：“你想得正确！妈妈！你和从前一样棒！不能告诉我老婆，连儿子也不告诉！还有，还有，也不能让小红知道真相！你懂的，妈妈！太谢谢你了！我有大关要过呢！”

临到挂电话，卢鲵忽然想起来，对老妈叮嘱：“妈妈，我不信佛了，我改信耶稣啦！你先别忙演戏的事，咱们得先谢谢上帝保佑！我放在你那儿的钱，今儿你提上五十万，先到大马路上那个教堂，捐给他们印《圣经》！就说是我的意思！回国我再去！”

他放下电话，阳光出来了，照在他额头上。卢鲵困倦地觉得噩梦如一阵阴森凉意，被暖热的好酒从血管里逼出去，生活又回来了，世界依旧向自己展开了瑰丽的一面。他笑容可掬地看着大厨亲自端来了鱼子酱，还有一瓶更陈年的刚醒过的好酒。

“今天的鱼是什么？”他微醺着问。

“先生，我为你找到一条完美的大菱鲆。你知道，这个季节……”

卢鲵打开钱夹，挑了一张大钞塞到大厨的胖手掌里：“我等着，拿出你最好的厨艺！”

监听卢鲵电话的两个人在这世界上某个人所难知的角落展开了一番对话：

“这个人想清楚了没有？”

“呵呵，这还用我说吗？”

“我看，他倒真算个明白人。”

“怎么讲？”

“他明白上帝比佛祖难缠，所以，巴巴地让他妈送现钞去教堂打交道呢！”

“可不？他机灵得很，所有的人都在他高明的计划里呢！”

“呵呵，下次他坐到高塔上，他也不可能比现在更明白事理呢！”

可怜詹姆士刚刚把破车停到斯特拉斯堡大街最破落的角落，软趴趴推开一家小咖啡馆的玻璃门，还没点上一杯滚烫的小黑咖啡，他的手机在胸口口袋里响了。

詹姆士掏出手机一听，脸上露出疯狂的表情，他一迭连声地喊叫着“不”，推开门又跑到了破旧不堪的马路上。他敲打着自己的破雷诺，对着手机喊：“看在上帝面上，你们饶了我吧！我不能再一次把那个扁鼻子的家伙送到高塔上去！我办不到！我会成天做噩梦、在噩梦里烂掉的！哦！我的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