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的黑浪头
浑身的牙齿和嘴唇
所有的降临都像是给它送零食。
幽深的抬头纹
最白的雪眨眼间被吞没。
走在去念诗的路上
忽然发现低处的太平洋还在费劲地嚼雪
它不能消化那精灵。
而我正要去念一首刚写的诗
致头顶上的白
持续不绝。
这时候,月亮孤单地悬在蓝天上
云彩正搬运大团的白垃圾
所有这些都是自然而没有意义的。
恍恍惚惚向南飞
偶尔瞄一眼天尽头三朵膨胀的蘑菇。
这时候的云缝下出现了城市
一小片人间,一小片污点。
像摔倒的拾荒人
像是灰云彩的暗影
像牙签盒胡乱的翻倒
像慌张的救援队展开一条旧线毯。
我在心里回忆着武汉
想起了人,也想起了河
能想起来的都那么自然而有意义。
生锈的铁管
浑身脏得难受的劳动者。
为了站得更稳,需要弯下一条腿
只有一条腿
男的,裹着透不过气的铁红色上衣。
而这是一条灯火和食物多得眼晕的街道
过度的磨损,过度的油污
就要陷下去了。
这个金属的干活儿的人
将直直地落地,直直地不出一声。
窗外是忧郁的江油县。
七十年代的县政府大楼后面,
是三千年的古希腊天空。
太阳升起来,带着昨夜的倦怠,
本地人的宿醉在空气中
如大弥撒般砌雪。
天神手里那只空酒杯
留在鱼唇边:一种半透明的东西,
将大地的泥土烧制成陶器,在柜台后面
以好客和宰客两种目光盯着你。
一千三百年前,李白举杯碰月,
盲人荷马,以独弦琴弹奏着浩渺。
众游客从出租车,从钱包和坟墓
钻了出来,把一个空意义
塞得满满的。
游客身外,三十万叙利亚难民
漂浮在蓝色的爱琴海上。
而十七年前,一个清癯的中国和尚
自窦湍山铁索坠下。
水墨的月亮来到纸上。
这古人的,没喷洒过杀虫剂的纸月亮呵。
一个化身为夜雾的偷花贼
在深夜的花园里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身上的另一个人
被花偷去,开了一小会儿。
……这片刻开花,
一千年过去了。
没人知道这些花儿的真身,
是庄子,还是陶渊明。
借月光而读的书生呵,
竟没读出花的暗喻。
古人今人以花眼对看。
而佛眼所见,一直是个盲人。
从花之眼飞出十万只萤火虫,
漫天星星掉落在草地上。
没了星星的纽扣,花儿与核弹,
还能彼此穿上云的衣裳吗?
云世界,周身都是虫洞,
却浑然不觉时间已被漏掉。
偷花人,要是你突然醒来,
就提着词的灯笼步入星空吧。
魂兮墨兮 一片水在天的稻花
大地的农作物长到人身上
当星空下降时众水升起
稻浪起伏仿佛巨兽在潜行
一国的黑风衣中掉下一粒白扣子
有人衣冷 有人内热 有人坐忘山鬼
而抱坐在大轮回上的众生相
以万有皆空 转动这惊天的大圆满
破鬼胆 如昆虫变蝶
多变了一会儿 也没变出一个突变
但足以变得一小天下
人的孤注下下去必有非人的生死
屈子沉水 神在水底憋气
但天问是问童子 还是问先生?
天注一怒 降下大雨和大神咒
有什么被深深憋回了黑土地
硬憋着 也不浮出水面透气
也不和漏网的鱼换肺
也不把鱼吃掉的声音说给人听
起风了 老宅子哗啦哗啦 往下掉鱼鳞
老椅子嘎吱嘎吱坐在阴阳之界
狂风把万人灰的楚王骨头
挖出来吹 往地方戏的脸谱上吹
地方债若非哗哗流淌的真金白银
国殇又岂是迷花事君的大倥偬
海鸥意味着卫生不是一座医院
护士的碎片从天空落下 床单在模仿鸟鸣
整体死亡的时刻 冬天获得一万种个性
大小不一的灵魂贴着大海的脊背低飞
它们绝不向下选择床位 也不会高蹈于浅薄
令白色拉出屎粒 在时间尽头
——献给契诃夫
破坏生活之白 闭幕时花园一片黑暗
火焰——一朵朵投进炉膛 燃烧着蔚蓝色的拱顶
天空开花的时刻 风景令人厌倦
隐喻的秘密一个个投入剧本
在字里行间刺杀那总是在进攻的美
说破了 无非是几节诗在形容一群海鸥的解散
再次采集细小的风暴 准备另一个主题
冷静的叙述者 将沙砾踢回海岸线
它们蹲在电线上 审视平庸的生活
眼帘空洞无物 翅膀如箭
红色爪子扑向旅游团握着面包渣的手
哦 我走在海边 一粒粒数着沙子
春天 我的老年 “仿佛听见谁在那儿哭泣”
一个无法沉底的木偶骑着漂木
海水荒芜 他只爱那些永不还乡的外省人
一头雪豹想象中的卧室 白色的大床
沙发 电视机和大理石冰柜 它走过
沏出一杯蓝色的茶 它听见今天的新闻
矮桌上放着一对塑料眼珠 浴室的灰门开着
弥漫出诡秘 即将出事 某个疯狂的夏天已经脱光
但我无法身临其室 虽然一切是那样合适
脱俗 甚至可以脱下它的皮子 擦去那些怪诞的花纹
收起獠牙 让它喷出0度的焰火 照亮真实
这不是刺青,是一朵花的绝世惊艳
也不是;是一滴血的尖声叫喊!
一根银针
轻轻刺入,殷红的血
渗出皮肤
那是少女特有的白皙、细嫩的皮肤
被针尖刺入,微微起伏的腹部
一滴血慢慢浸润,渲染,确立
如一朵带血的蔷薇,却又像在飞
——是真的在飞
一只文身的蝴蝶,一朵会飞的蔷薇
在少女裸身的天空,意象着,彼此
妖精。只有这样的白,才能映衬出
血色的浓烈;只有这样的媚
才配得上蝴蝶的绝艳!
一朵蔷薇飞成了蝴蝶,须再次确认
是蝴蝶在飞。在少女裸身的天空
飞得如此的哀婉与凄美:想离开
身体,却又被命运抓住;只能
近似地飞,只能仿佛是一只蝴蝶
只能在想象中飞得更高,只能
飞给自己看。而看客不在乎这些
只想在少女裸露的身子,看那只
血色的蝴蝶,一个劲地舞,一个
劲地妖,一个劲地艳!
——一顾而销魂,再顾而倾城!
而我只有敬意。少女的肌肤很冷
我从一滴血的红,读出了蝴蝶的
心事。就像死亡之舞的曼妙身姿
于低回婉转中透露出隐隐的杀气
此等绝世尤物,只可远观,不可
亵玩;可以铭心刻骨,而不能据有
我是在想象一部《复仇传》时起意
写这首诗的。那位复仇者恰好是一位
美艳少女。小腹上文着一只血色蝴蝶
那少女裸身处炫舞的蝴蝶,是一个
神秘教门的秘密标志……
天空横陈。风暴追着蝴蝶,正在
床帏后骚动。只要那只勾魂摄魄
的血蝴蝶出现,一幕死亡主题的剧情
随之惊魂上演……
蝴蝶追着死亡,用鲜血祭奠亡灵
一只鸟,被人类赋予最简单的含义
衔着一节橄榄枝,从洪荒纪的陆地
破天荒地飞来。躲过滔天的巨浪
躲过女娲补天的电闪雷鸣;躲过
冷兵器时代和热兵器时代的战争
硝烟和杀戮,落在我的书桌上
比毕加索那只著名的鸽子更洁白
线条更明快。圆圆的眼睛望着我
以一种陌生化的表情与我交流
我知道这只鸽子是从异域飞来的
背负死亡的恐惧,此刻,似乎是在
向我寻求抚慰。为了不让她受到
惊吓,我在书房里为她搭建了一个
小小的临时居所,让我的那些历经
劫难而存留的书籍与她为伴,让她在
那些新的,旧的,残损的书籍中栖息
在我能想象到的每一个汉字中漫步
她不时来到我的笔下,被我修辞
被我意象,被我韵律。不管我怎么
热爱,这只异域飞来的鸽子,始终
没能成为我诗中的一个象征。今天
就在此刻,一颗旋转的子弹破窗而入
鸽子被击中,继而被黑铁镂空
钉在中国的墙壁上,羽毛,被死亡
渲染成了这个世纪崇尚的铁黑色
只有那节橄榄枝,从铁质的构件里
不顾禁忌地勃然长出翠绿的枝叶……
铁画:以金属(铁片或铜片)镂空而构形图案
的一种工艺品,质感粗粝、冷硬。可作为室内
的摆件和挂件。
——午夜记梦
又见红灯笼。感觉是傍晚
或许是清晨,天空微醺的
喜剧状态中,爆竹伸出斑斓的
舌头,给萧瑟的心情发电
唢呐的鼓吹是悠长的,而锣鼓
比较晦涩,混淆了吉庆与哀恸
河灯在水里,孔明灯在天上
一段红绸从高处悬垂下来上面沾着几颗星星……
酒宴?婚宴?庆功宴?坝坝宴
桌椅板凳,从街口,一直摆设到
古城楼外面。烟花,扭摆细腰
在儿童的忐忑中,妖冶着水袖
粉彩大碗,盛满动物和人形
没人劝酒。也没有听见酒令
希望饲料的催肥素效应
把每个人的脸鼓涨得通红
朱门紧闭。仪仗队身后的宫墙
一会儿升旗,一会儿降旗……
我站在身体外面。看环卫工人
被塑料的表情,正一遍遍清扫
西风残照,甚至江山美人
空气肥胖地耸动。拍痛的掌声
在殿堂的墙壁上留下厚重的手印
街道空寂。售卖的鲜花被一遍遍
染色。剪纸的鸽子,使天空显得
高敞了一些
烟花婀娜着多姿,继续妖冶地水袖
是谁在万寿台下鼓盆而歌?
唐装盛典的大戏正在西皮流水
朝暾抓住落日,在绝望中盛况
烟花扭断了腰肢。爆竹落叶归根
红灯笼——原来是白色的
我参加的庆典,抑或是葬礼?
2017年8月23日午夜半寐中得此诗标题及第
一句“又见红灯笼”。后根据恍惚的记忆写成
此诗。
重症监护室外,轮流值班,
今晚轮到了我和一位十三岁的少年。
里面,他姥爷的呼吸愈来愈微弱了,时而要靠电击
增强心脏的搏动;
外面,少年在手机上紧张地玩着游戏,他能否以此
来对付漫漫长夜?(和妈妈一起抹过泪后
他就不再哭了。)
已是夜里一点。饿了。他说想出去吃点什么
(最好是来碗鸭血粉丝汤!)
去吧,孩子。但是那家冒热气的夜店是否还在开张?
而在黒魊魊的路上他会看到什么?昨夜逼近城市上空的那颗火星
今晚是否已离我们远了一些?
如果他一抬头就看到了,他的肩胛
是否会发出一阵寒颤?
啊,高悬的火星,夜行的少年,重症监护室外
这个生死莫测的夜晚。
“每一个八月,我的上帝,
如此多的忌日,如此多的死者。”
是每一个八月吗,是——
去年八月十八,我的母亲,
今年八月一日,也就是昨天,一位
年轻的、总是在嬉嬉笑的朋友!
(死亡竟攫住了她的笑容!)
但愿这不是一个可怕的序曲,
但愿八月你不再怒吼,
我们没有一个上帝去呼告,但愿——
这逼人的炙热暑气能消退,
但愿我还能坐到清凉、安静的写字桌前,
但愿这沸腾上涨的死亡
能被一支更悲痛的笔所吸收!
我在闷热的夜里出去散步。
我已很久没有再见到我童年的萤火虫了。
好像它是飞翔的化石,永远封存在
童年的那个瓶子里了!
(那时我九岁,或是七岁?)
好像它仍在草丛间
或黑暗的河面上,为另外一些孩子
一闪一闪……
路边,蟋蟀仍在愤怒鸣叫。
而我们现在,除了火山爆发,天外来客,
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
感到惊奇。
从北京到首尔,再转机
飞往济州岛
再坐一个半小时的大巴
我们终于在城山日出峰的一处民宿住下
我们,终于和火山和大海
为伴了。
在这里,我们边吃着生鱼片拌饭
边望着窗外“城山”的剪影
我想起“观看乌鸫的十三种方式”
但这座死火山不是乌鸫
它在夜里更黑
(生鱼片的嫩白与鲜红!)
我所需要的也不是隐喻
而是某种讲述
我们前往牛岛
成群的海鸥鼓翼而来,在船尾
在轮渡一侧,在我们头顶的上空……
(我们没有白来了!)
而牛岛看上去也不像一头卧牛
它与城山日出峰遥遥相望
像是有着某种句法关系
它慷慨地让我们骑车绕岛一周
但见山头上,白色灯塔
防波堤上,红色灯塔
哦灯塔,去灯塔——
我们一生中错过的灯塔
也只有一个惊涛骇浪中的水手
能赋予它们意义
我们回来,城山日出峰——
在夜里你安静得近乎庄严
我们的疼痛算什么
我们的缄口又算什么
你已沉默了三十万年
你的沉默
像一座攻不破的高高卫城
(是在那一夜吗?
我竟又梦见那群轮渡上空的鸥鸟
像是些死魂灵!
我听着它们无声的唳叫……
它们是为啄食而来吗?
它们伴着我们,从一个岛
到另一个岛……)
我们来到涉地可支,一道
突向大海的长长岬角
在这里他们拍摄了《all in》
在这里绝望的情人押上了他们的赌注
多浪漫的“偶来小路”!
从荒坡通向悬崖,通向无地
通向那一望无际、银光粼粼的海……
也许,在那里迎风站上五分钟
一切都不一样了
偶来?偶来!
我听到了这遥远而亲昵的声音
然而我的眼中已没有了
一个孩子的企盼
或青春时代的热泪,
行走在这座岛上,到处但见
火山石围墙,火山石烟囱
火山石搓澡石,火山石守护神……
我也拣起一块布满马蜂窝的火山石
垒在海边的乱石堆上
代替我们眺望
这是哀悼的大海
这也是不可能的哀悼
然后我们去大浦海岸看柱状节理带——
那喷涌的炽热岩浆
转瞬间冷凝成的角形黒色岩柱,
仍在滔天巨浪中成排屹立,
好像是整个大海扑来
在我们下方,在我们的上空
涛声如雷滚动……
我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爱
绝望的爱!
all in,all in!
我们离去,胸腔似带着
一阵阵被拍击的苦痛……
我们离去,山道上
松针也在沸腾……
而这是在城山日出峰的最后一天
我们黎明即起
迎着粉红色的彤云爬山
一座死火山,一座
让我们再次去爱去死的山
你也终于等到了我吗
黑压压的人群,或坐或伫立在
锯齿状的火山口边缘上
没有人往下面看
那深深的火山坑已被茂密的植被覆盖
也无人敢于往下面看
每个人都披着他们一生的夜色
等待着日出
世界,从未如此静穆
火山,你以沉默和死亡托起我们
太阳,也升起来了。
“我没病,我只是坏掉了”
她的名气越过了墨西哥边境
她的伤痛掩埋在秘密衣柜
摄影师,收回你的快门线
以保持它的宁静 那正是她
区别于时间局部而更加幽深的地方
绿色手套枯枝一样伸展
握住的是冰冷的世界
它们在主人死后依然伸展
干瘪的手势像映在墙上的野兽
有人要抓住它们,是为了抓住她
有人不喜欢她忽高忽低的步伐
有人不喜欢她的石膏装和紧身褡
有人不喜欢她假肢上的中国花
有人不喜欢她的眉毛和她的画
她的眉毛忽高忽低是为了
修复碎片式的大腿
她的特旺特佩克长裙
同时修饰着她的画
手套中的活物曾经努力飞翔
如今酣然入睡 仅有外部的崩裂
震撼我们的眼睛
摄影师 闭上你的独眼!
一
一横一竖精细剖开的全息界面上
我加进了你的体味、触觉和甜香
一撇一捺天经地义的五笔输入中
我模拟了你的思维、意识和天赋
闭上眼 强烈的回流如此厉害
它把你的心 传递到我心中
放电的爱情 跃上我指尖
“与你做爱,成为可能”
云之上的爱
云之上的计算
让一只孔雀不知往何处飞
记忆中它“独挂东南枝”
古代诗人这样写
古代的爱情伴随死亡
绝望、美丽和凄凉
古代的“绿肥红瘦”或
“宠柳娇花”
如今被输进电脑程式
古人有古代的爱情现在我们也有
“古代”“现代”两个键
我们可以选择一种
阳春背景还是伤春背景?
“和羞走 倚门回首 却把青梅嗅”
我现在握住了古代女人的诀窍:
她呀,一生只与爱人做爱一次
而她,夜夜与爱人“拥红堆雪”
当我用男性视角写下这首诗
眼前出现的却是女性空间
当我用女性语法进入全息世界
空气中充满男人的甜美
二
一张春凳上 横陈的你
简朴的色调
代表了古典的式样
进入你坐的位置 我就能看到
岁寒四友 它们疏密有致
多少年多少人描绘过欢乐的形状
用典雅或精致的笔触
流转或韵胜的曲调
进入有你的空间 我毛发齐竖
你在笑 绸微微叹息
鬓发,衣襟长短不一
从一个袖袢到另一个
从一句咏叹到另一句
我去看 我去看了《欧根·奥涅金》
滚瓜烂熟的故事,被脚尖又踮平
我受虐般想象
上个世纪浪荡子的懊悔与失败
华美的天鹅绒、华美包厢
男人们穿着平庸 女人
你懂得:一向穿得非同一般!
灯光闪烁、闪烁!
又是自拍!每个人
将自己置身于传统!
有两次决斗而不是一次!
四位青衣女子去拦阻
而不是两位!
俄罗斯因砰然一枪
遍地流血,彼得堡
因这一枪伤了自尊!
看芭蕾时我想:他中谶了!
因为蔑视沙皇他必须去死
因为爱情他再死一次
在他之前俄国没有诗歌
在他之后 诗变成了灾祸!
欧根·奥涅金:
在那个时代 他是贵族
现在叫富二代
在那个时代 他是风流诗人
后来被叫作“寄生虫”
在那个时代 他是多余的人
现在也多余
太多的伤心事成就了彼得堡
太多的凋零带走了一些人
世界改变了许多,有些则不改:
脚尖已踮平东西方
舞台上 却依然是蓝色与金黄
——For Jenny Hall
看 即置身于哲学 景色
都是碧蓝眼瞳的一部分
石凳 峰峦 云海 裸出的无边
被称为思绪
在一张看不见的脸颊上飘动
一抹云 漫过山脊爬行
每滴细小的水珠里 含着你
细小的惊呼 当一刹那崩落如一道绝壁
俏立人生 朝哪儿看不是万丈深渊
哪个定格不是背影 团结
岩石轮廓里你一千万年的背影
什么不是这本书 朗诵一次
就启程一次 山边必是海边
绿绿松针舔着你的指尖 不可能
更近了 新家里第一场诗歌节
水手们粼粼雀跃 每行海平线都写着归来
一
今夜 月亮照不出人脸
今夜 淮海路两列烛台滴淌水银
芳香如曲径 诱我们飘进
黑的门厅 身后 满城多余的灯火
今夜 盛开的园子只供奉
一枚嫩蕊的朕 一粒卵子的朕
二
一瓣一瓣掰开的肉鲜到极点像祭祀
你的花萼溢满香液
你的咽喉把床搅成漩涡
猛吸的夜色吸着一声“啊”
不放 仅存在一夜的房间纵情妩媚
纵情毁灭 含着的茎 临幸
如虚无 摇曳的缝深陷进夏天的烫伤里
三
鬼魂
不停逸出不停掏空姓名的物质
这首诗 一场蹂躏狂欢节
耽溺于双目紧闭的花香多好啊
别停 天是不准亮的
一
从御花园到高福里
一百米 隔着没有的时间
子宫无限软 分娩两列梧桐树
一辆中学自行车还停在迷失的路口上
从炎热到炎热 你的
身体为我裂开一次又一次
二
每次在今夜 一个肉做的虚无的室内
每扇漆黑窗户封存你的背影
母亲 纵容我躺进两个臂弯
逆着一条甬道摸索至这阵啼哭
弄堂口的铁栅栏 心梗般切下
我是我自己的鬼魂
三
来到皆幻觉
一首诗把你的家偷换成我的
死之乡音热切喃喃
纵情沉溺的一百米
没有尽头 甚至没有开始
再来 诀别的花朵决绝推开晨曦
阳光好,满山的植物都在喧闹,
尤其是榄仁和石楠,当我走近它们,
看到了细密的花蕊在张嘴乐。
这一刻,我的心情也犹如被阳光点燃,
心花乱放。坐在远观大海的山顶,
我觉得我能从此处望到一千多里外的地方,
那里的苍茫说明世界空阔,是精神
纵横的场所——哈哈,夸张吗?必须夸张。
诚如最近一部电视《九州牧云记》。
我告诉同行人,精神的九州放牧正在进行;
我把自己搁进《伊利亚特》,
做一次阿喀琉斯。也把自己放进《封神榜》,
目睹周王伐纣。至于鲲鹏之喻我已经不谈。
在这里,灵魂的轮回大于哲学。
我就像姜子牙,等待着万物的意义上钩。
这是不是妄想?妄想就妄想吧。
我妄想在短暂中发现永恒的秘密。就像某某
妄想不死。如果我说,在今天,在此刻,
我是那个从几朵花蕊中看到了永恒的人,
我是那个从一片海中看到了伟大的人,
我的意思是:我正置身在自然的核心。
红色芦苇,一簇,插入花瓶。
点缀了桌子——转着圈,你欣赏。
没有注意它在褪色。发现,
是第二天早晨的事——它已经浅灰。
很奇怪不是?不过,仍然好看。
更楚楚动人。这是干枯的过程?
可能如此——思想芦苇。这是谁说的?
钻进你的大脑。帕斯卡尔,
或者庄子。从红到灰,内在的变化轨迹,
无从窥视只能猜测。生命的汁液
从有到无。消失静静地发生。真是神秘。
这就是离开,就是自然的意志——
你要生出悲悯心,自责自己的行为吗?
当它长在山上,它是自然之子。
现在不是了——玩物。人自恋的牺牲品
——无线上纲:自然美让位人工美。
悲乎?不能深究。深究。只剩下
谴责——不如定格。转瞬即失也是意义,
使你努力回忆它的昨天,柔荑、绰约,
好像是少女——不过,你仍然相信
它还在思想。它思想的内容:拒绝。
……火星大冲,月亮改变颜色。
眺望者的心里掀起颜色变化——依靠
涂抹,天空从黑变蓝。极夜的狂妄,
让他看到不眠,是一种精神——
鸟侃侃而飞,花嘈嘈而长,水轰轰而泻——
身体内开音乐会。不是古尔德,不是杜芙蕾。
不是卡蓬特,也不是鲍勃·迪伦。
只是万物齐鸣——真的是万物——石头、花朵,
禽兽,星辰,汹涌如爆
——混乱此刻——搞得想象长出翅膀,
长出眼睛,翱翔万里,看见光的潮汐。犹如宇宙
在翻变天账——再次渺小人类——
人生太短,认识都是幼稚。到达不了一颗白矮星,
只能猜测火星有一汪水。多么无用的猜测
——困,围困——需要重新
认识什么是大事——性侵、造毒、主义、贸易,
很大吗——但是大不过一颗恒星——那么安静呢
——哦,安静。安静
的哲学带来凝神——仇恨、对抗、咬牙切齿,
带来的郁结不过是一种深病——病中理想,
高不过最高定理——当火星再一次大冲
——当火星再一次大冲。万物仍然如斯。
父亲在河里沉浮
岸边的草丛中
我负责看管他的衣服、手表和鞋。
离死亡还有七年
他只是躺在河面上休息。
那个夏日的正午
那年夏天的每一天。
路上有挑着担子的农民走过
这之后就只有河水的声音。
有一阵父亲不见了
随波逐流漂走了
空空的河面被阳光照得晃眼。
我想起他的话:
水面发烫,但水下很凉。
还有一次他一动不动
像一截剥了皮的木头
随着河水起伏。
岸边放着他的衣服、手表和鞋。
没有人经过
我也已经不在那里。
那些不知名的巨草长在湖边的浅水里
船像云一样飘在半空。
船上的孩子跳进水里站起来
就没有那些草高了。
挥舞柴刀,砍树一样他们把草砍倒
拖上木船以前在水面上漂上一阵。
几棵巨草就铺满了船舱
和仍然站在水里的草一样绿。
夕阳无一例外,把船和草涂成了金色。
之后孩子们把柴刀和衣服扔上船去
开始在明晃晃的水里玩耍。
整整一个下午
直到有人踩到了石头。
那股浑浊的红色冒上来以后
天就突然黑了。
船上的青草失色,就像枯草一样。
孩子们上船,索瑟着。
船像云影一样漂过月下宽阔的湖面。
很多奇异的事发生在夜晚
玉米地里站着一个陌生人。
外公走过去,听见落水的声音
这之后玉米地里就只有玉米。
比人还要高的玉米
在月光下舞动无数条手臂。
外公看见的是一个鬼,还是一个贼?
大胆的外公一直走到小河边
夏夜的水面上有一些动静。
一条绿蛇缠住一只绿蛙
即使在朦胧中外公也能看清那绿色。
他是否觉得自己也是一个鬼?
——至少现在已经是了。
亲爱的鬼站在我家屋后的玉米地里
月色染白了他的衣服。
——远眺埃及
游历第一波斯帝国的某一天
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远眺埃及
他看见打从法老美尼斯
改变了北部尼罗河的流向
一卷神奇的人间故事就已经在大地上出现
但是,在美尼斯之后,在金字塔之前
埃及大地上前后生活过300多位国王,在底比斯
希罗多德亲眼看见了341尊古代统治者的雕像
这个底比斯是古埃及的底比斯
被诗人荷马称为百门之都的老底比斯
也就是当今埃及的卢克索,当时
希罗多德还看见祭司们对着每一尊雕像说了一些话
在卢克索2500年前的圣殿里
大祭司告诉希罗多德,这300多尊雕像
鸟瞰着埃及,时间共有1134万年之长。
当然,那会儿神已经变成人形住在地上了
希罗多德不知道的是,他离开后的第五百年
埃及圣殿里的抄写员大祭司曼涅托
便在他的书中不厌其烦地罗列了埃及史前
各位国王的名字和他们统治的年代
今天算来,那个年代属于史前
不过,现在我们都不在乎那时的神和人了
没有考古证实,不符合我们现在的认知体系
就像在东方,农历里面还勉强记载的一些物事
已经被公认为是神话
希罗多德明白,他的记载
就像我们把明天装进另一个容器里
把它放在一个遥远的空间
那里存放我们不能接近的问题
和我们迟早有一天最想要的神奇答案
如今,我们见多识广,
精进而又务实,好玩的也多得玩不过来
为了省事,天堂我们可以把它叫成宇宙
希罗多德想必不得不同意
阿波罗的战车,如果我们不愿意多想
也可以统一翻译成飞碟
希罗多德想必也无话可说
看不见人在水边,看不见人在山前
但是,水就在人身边
山也在人眼前
在富士山下
想起了见过的金枪鱼背
见过的金枪鱼腹
在马来亚,也曾有人喜欢过
海胆、鳗鱼和单面煎蛋的舒服组合
水边的人,山前的人
和这些自然界之美的实物
这些原教旨美味
构成了画面之外的延伸风景
距离很远,也很恰当
画中肯定有一些琐碎的尘世中的脚印
从淡到浓,从清新到厚重
隐匿了人的一生
人的一生只有颜色
但人的一生绝不是因为只有颜色
那么,是什么搅乱了颜色的变化
难道是色彩的等级?
难道是线条中的阶层?
其实,画富士山
需要的只是米饭的温度
需要那种足以让米饭变成寿司的
不是你想要就有的那种冷热
需要的只是人的体温
不是某个阶级的冷热
不是某个孤独的人的体温
需要的只是人类的体温
不必再往前追述了
这个作品也可以回到马来亚
一座和人生无关的山
看上去只有一个季节的颜色
而颜色里一直有着太多的辛辣
一座和人生无关的山
可以被画到极致
可以幻化出无穷层次的组合
可以有非常激烈的沉沦感
却没有一个小小的暗示
去暗示颜色的淡与浓或生与死之间的差别
那是因为,你如果明白了人生
就不想打扰一座山的整体感
如果一个女子要从容貌里升起,梦想长大后要飞往天上
那么,她肯定知道青春容易消逝,要在妙龄时留下照片和回忆
如果一个少年过早地看穿了自己,老是自由地进出年龄
那么,在他最茫然的视觉里就有无数细小的孔,透过时光
到成年时能看到恍若隔世的风景,在往事的下面
透过星星明亮的小洞也只需冷冷地一瞥
就能哼出:那就是岁月
我曾经用光头唤醒了一代人的青春
驾着火车穿过针眼开过了无数后悔的车站
无言地在香气里运输着节奏,在花朵里鸣响着汽笛
所有的乘客都是我青春的泪滴,在座号上滴向远方
现在,我看见,超过鸽子速度的鸽子,它就成了花鸽子
而穿过书页看见前面的海水太蓝,那海边的少年
就将变成一个心黑的水手
如果海水慢慢起飞,升上了天空
那少年再次放弃自己就变成了海
如同我左手也放弃左手而紧紧握住了魂魄
如果天空被视野注视得折叠起来
新月被风吹弯,装订着平行的海浪
鱼也冷酷地放弃自己,形成了海洋的核
如果鱼也只好放弃鳃,地球就如同巨大的鲸鱼
停泊在我最浪漫的梦境旁边
广告气球挂在云的唐破风边缘
游客从金阁寺乘车往银阁寺
204路上遭逢一个京都日本词
——中華思想——其意上海人
最能够阐释
庙宇和神社过剩
巴巴多斯小伙子瞠目于国宝展
啥都没得看。跟他一样赤裸着
臂膀,在加勒比海域,他父亲
?是否曾抢劫一队金枪鱼钓船
此时他又上金枪鱼料理屋练了
小内返,以初学的柔道,到
点评网吐槽果然是黑店!厚子
或敦子故打伊妈撕~~,鞠躬
掬起一地碟子和杯子
上海人路过
连诗,去去年今日此门中,一间
供奉人形的茶室——煮字開催中
滚沸陶釜中半粗的豆腐,一小片
飞旋,抽象其间的尺度量不尽
天马的步武;人的亲潮和黑潮之
新干线,再加上阪急、小急乃至
宅急便,扭紧了时钟漩涡的发条
风暴眼中心更憋着内急,碎步于
花见小路的歌舞伎扮演者,扮演
任你照相的任何风雅。歌仙们
凑成了三十六佳句,急降型口音
厕所里舒缓——舒缓地按键,启
动……水流激冲的那种加速度
海岛女民兵匍匐前进……在弄堂正午
在过街楼下收窄的阴影里。竹凉榻上
瞌睡被歼灭,矿石机继续作为炫耀
从云天接收来自云絮的男中音絮叨
要到下一回小说连播,微型发报机
才会惊现于刘阿太那条蹊跷的断腿
要到下一个暑假,京剧的梵婀玲
才会奏弄西皮流水,才会用一串串
朝天边空翻的怒涛斤斗,演绎同一个
反特故事;又要再过一个学期,西区
一枝花,转行的刀马旦(你有意绕道
好趋近她家凸窗前张看)才去下生活
才晒黑自己,彩色电影里扮成了海霞
沿着另一条别样的岸线,你得以见识
依稀记忆里未曾想象的诸多事物
用炸平的山,拆掉的祖屋,用荒坟
墓碑,甚至用电闪雷鸣夜疾冲出轨的
闷罐火车,填实的大陆被推得更远
岛屿拼接岛屿,为造新梦吞噬旧风景
攀上望海楼,沧桑史就奔来你眼底
穿过娘娘庙守护的岩洞(仿佛去踏响
孩童时光的弄堂阴影)你却并不能
返回当年,或步入遗世忘机的洞天
如此你来到她们的纪念馆,驻足细察
摆拍照片里她们放哨,灌木丛中埋伏
半跪于礁石练习瞄准,架炮,打飞机
飒爽英姿的美学之余,她们也织网
波光粼粼间也因摇篮曲柔媚着眉眼
——你想起她们尽管随照片一并褪色
渐渐泛黄,模糊黯淡,莫须有的刺点
倒反而突显……尤其当你告别了她们
堤坝侧边,又路遇少女们武装学擒拿
从宏大旅馆的此窗望出去,你知道
应有尽有:游客们一个个弃船登岸
告别寡淡的波罗的海,海鸥临死前
数了数目力所及的海豹;马车迟疑
如浮云半空中缓慢地变形,在那群
生动的人类中间,避让着目光板直
或讥诮的打量。你知道,你迎向了
对岸尽头彼得堡一声迷惑的咏叹
他刚刚写下“我坐在窗前”,转眼
被抛,被载入晃悠的热气球拖曳的
宇宙舱(警觉于风向),无人否认
这不是玩笑,这并非玩具;有一天
然而,他恰好如同你——特意来看
露天集市,看俄耳浦斯造型,迈进
音乐厅蓝色的阴影。你听他(他听
你)“说命运在玩着不计分的游戏”
那么他之前也去过赌场?只是当他
站到你跟前,已洗手不干,已一掷
骰子,倒向尘埃或奔来奔去,挟着
词典,“说森林只是树的一部分”
……此时出现了第三个诗人,背向
更多的诗人,一次又一次弹奏海顿
要么圣桑的左手练习曲——失败地
花整整两个月,沉思一首瑞典俳句
当你逛遍了酒店和酒吧,博物馆和
咖啡馆,月光男孩,水晶玻璃塔
再往高处,到斜坡之上的寓所造访
你会想象,曾有过一位传奇造访者
悬河之口吐一艘方舟,被劫持的词
依赖、感激,感激又热爱,去充当
关键词,凭苦难的资格把世界挽救
而偏瘫的诗人回以足够深邃的简洁
打开落地窗俯瞰风景:请注目白夜
很快就会落满了雪,就厌倦所有
带来词的人。图册在灯下展开空页
空页呈现的蹄迹,是语言?不是词
龙的故乡,但舍身崖更陡峭
你不妨再次尝试一下变形记。
这里具备仙境不是陷阱的所有条件,
为了方便可能的跨越,它甚至真的
为我们在峭壁上搭了一座仙桥。
过度的遮掩已失去理由,
弦外之音居然来自松涛阵阵,
但真想放松的话,一切暗示
都不如你早已在内心中放下了
对付历史之恶的所有窍门。
青翠满眼,参天的古松生动
最风光的景致居然在龙脊上。
鬼斧的痕迹难免刻意,还是飘浮的
雾霭暴露了更多时间的软肋。
红腹锦鸡闪过时,鹤立就很姿态,
即便你我已习惯于对着面具
声称我们更愿意是普通人。
此处,把灵魂交给空旷的
可预见的最大的后果,也不过就是
我们已没必要肤浅到否认
我们的脊背上曾长出过羽毛。
生命的感觉是相通的,所以听到
丹顶鹤的声音,夕阳也会加入飞翔。
——赠谷禾
2018年8月9日
峻岭的乐趣。自由的呼吸
急促我们在如雨的汗流中终于把握到
只有把面具扔进万丈深渊
才能减轻的那种重量。
在牛粪和蝴蝶之间,
青青野草犀利于我们试图
用多舛的命运来模糊人性的弱点时
有东西就像蚂蚁一样。
角度不同,悠悠才更恰当于
白云像一次纯洁的提拔。山路上,
阵雨密集一个洗礼;我们仿佛都还有机会
不辜负我们依然是生命的对象。
接近顶峰时,夏季的山风
猛烈如世界已不再低落于
你我偶尔也会弄错万物的影子。
又一次,最好的时光是由盘旋的鹰隼调慢的。
——赠李寂荡
2018年8月13日
尚未抵达,还没从眼窝里
揉出亲爱的异物时,
传说中的,随处可见
骆驼骸骨的,作为危机
传来递去的,沙漠是人类的阴影,
是仅次于地狱的负面消息;
从边陲开始扩散,直到
你的心跳缩影为警钟的回音。
任何时候,都适合远眺;
但其实,只有巨大的风景
才会脱下如此巨大的面具——
刚刚吞噬过水草
丰美的绿洲,但痕迹却只剩下
荒凉对苍凉的占有欲。
威胁时刻都在,而危险
却如此依赖个人的判断,
就好像你已错过只身深入到
它的腹地的最佳年龄。
看上去有点像末日之战
突然僵硬在永恒之美的斡旋中;
否则落日怎么会妖冶得
就如同奇迹,绝不可能会有
其他的烙印。一旦抵达,
哪怕半小时的解脱
仍不足以蒸发苦闷的象征,
人还是会乐于输给肉体的俘虏;
一次有效的抵达,意味着
沙丘的起伏已无关风云变化。
相对于我们已准备好的雀跃,
这无边的瀚海,更像是
没有后台的舞台;轮番出场时,
死亡摸过时间的底牌,
时间也以同样的手劲
摸过你我的底牌。再回到
世界的阴影如何用于
绝对的启示,心灵的纯粹
在干燥到如此干净的沙漠面前
仿佛遇到了我们在别的地方
不可能遇到的一个谜底。
2018年8月27日
最美的旋律是雨点击打
正在枯萎的事物
一切浓淡恰到好处
时间流速得以观测
秋天风大
幻听让我筋疲力尽
而树影,仍在湖面涂抹
胜过所有丹青妙手
还有暮云低垂
令淤泥和寺顶融为一体
万事万物体内戒律如此沁凉
不容我们滚烫的泪水涌出
世间伟大的艺术早已完成
写作的耻辱为何仍循环不息……
在旋转的光束上,在他们的舞步里
从我脑中一闪而去的是些什么
是我们久居的语言的宫殿?还是
别的什么,我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我记得旧时的箜篌。年轻时
也曾以邀舞之名获得一两次仓促的性爱
而我至今不会跳舞,不会唱歌
我知道她们多么需要这样的瞬间
她们的美貌需要恒定的读者,她们的舞步
需要与之契合的缄默——
而此刻。除了记忆
除了勃拉姆斯像扎入眼球的粗大砂粒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不,不。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个唱和听已经割裂的时代
只有听,还依然需要一颗仁心
我多么喜欢这听的缄默
香樟树下,我远古的舌头只用来告别
自古的燕子仿佛是
同一只。在自身划下的
线条中她们转瞬即逝
那些线条消失
却并不涣散
正如我们所失去的
在杳不可知的某处
也依然滚烫而完整
檐下她搬来的春泥
闪着失传金属光泽
当燕子在
凌乱的线条中诉说
我们也在诉说,但彼此都
无力将这诉说
送入对方心里
我想起深夜书架上那无尽的
名字。一个个
正因孤立无援
才又如此密集
在那些书中,燕子哭过吗
多年前我也曾
这样问过你
而哭声,曾塑造了我们
唯一的奇迹是身逢盛世
尚能恪守乱世之心
唯一的奖赏是
你还能出现在我的梦中
尽管是旧梦重温
长夜漫漫,肉体积攒的温暖
在不经意间传递
唯一的遗憾是,再也不能像恋人
那样盲目而混乱地生活
只能屈从于命运的蛮力
各自撕扯自己
再将这些生活的碎片拼凑成
一床百衲被
唯一的安慰是我们
并非天天活在雾霾中
太阳总会出来
像久别重逢的孩子
而我们被时光易容过的脸
变化再大,依然保留了
羞怯,和怜惜
一般来说,树有多高
它的根须就有多长
有时候你无法想象
落日在离开你之后变成了
谁脸上的朝阳
地平线由远及近
黑暗中的事物越复杂越集中
父亲挖的树蔸歪靠在树坑旁
斩断的根须仍然在抽搐
南瓜长大了就会找一个地方蹲下来
静静地孵它的瓤
我也是这样
在把田埂走穿之后就坐在半山腰上
新堆与旧坟在我身后起伏
岩子河在不远处闪光
更近的地方是一些无名的草木
热浪翻涌,虫豸也厌倦了鸣叫
没有什么真正的沧桑
只有该熟的熟了该死的死了
活在我眼中的填满了我内心的空洞
古老的驿道上飞扬着四月的柳絮
与悲情。岁月陷落,光阴飞散,飞絮撒播
昨日的衰朽化为今晨的鹅黄
盛大的四月,碾过古老乡野的四月
谁坐在荒草无涯的岸边
无所事事,若有所思
这一刻,我与一只故乡的飞蛾相遇
它青草上的翻飞让我视线摇晃
一只蚕奋力在桑树上爬行,它有
让人怜悯的肉身,和令人体恤的渺小
如是妇人之仁让我看到远处的尘土
以及尘土中那些前朝车队的华盖
……哦,无边的四月,这干燥的
唯有眼眶略带些湿润的四月
乘着黄鹂的翅膀,仿佛一个春梦
一袭日渐轻薄的皮肤
怂恿着年少村妇思绪的慌乱
一匹蚕丝织就的新衣
一阕慢词,一支乡曲,如一阵伤风
开始在荒野出没,在小儿口中传递
高速路的途中突然起了大火
行人一片惊惧,鸣笛声
和人群的嘁喳声让他疑虑:行
还是不行?不行也已没有退路
插翅难飞,他只能硬着头皮鱼贯过去
大火仿佛越来越烈,烟雾越来越浓
空气中有呛人的气味
车子在颤抖,就像传递着烫伤的恐惧
现场就在前方,车里的人仿佛
在看一场大片,有人伸出了头
有人停下来张望,仿佛在等待一场
末日的灾难,星球之战或者外星人的入侵
或者等待目击那惨烈的现场
但当他最终驶近,才大失所望地
知道这浓烈的烟雾,不过是来自一场
冬日路边漫无目的的野火……
我手捧这一个花环,白黄相间的花枝
开在冰冷的金属圈上。我手捧着这冰冷
如握着他渐凉的手臂,直到渐渐麻木
这是一年中的第几次?第几次
见证人世的洗礼?第几次生死课上的练习?
他的双手,曾经书写,劳作,争斗
历经人世的爱恨情仇,亦曾经扶老携幼
或者蝇营狗苟,如今都只剩了空空
安卧在同样安静的身体两侧:他那
走过万水千山的双腿,自然地并拢
呈现出最规整的立正姿势。但它的脚
再也不会行走在大地,而是怯怯地悬空着
尽管换了一双新鞋,也无法掩饰它们的
僵硬。他再也不会从睡梦中坐起,关掉
这低回盘旋的哀乐,再也不会点一支烟
喷出惬意的烟雾。不会双手接过这花
闻一闻新鲜扑鼻的香气,不会一边看座
一边笑着对我说,唉,太客气了
谢谢你,老朋友,我的兄弟……
我记得那是在1999年
20世纪最后一年
旅美女诗人马兰
与其美国丈夫
一位耶鲁教授
访问长安
在小雁塔
香雪海茶馆
我们有过一次欢聚
教授中国文学的
耶鲁教授的一个观点
让我眼前一亮
心有同感
又思考多年——
他说:“在五四时代
为什么留日这一支文学家
是最厉害的?”
今天,我终于来到了日本
带着这个问题
穿行在本州岛的山海之间
让我再想想
让我多想想
而不急于给出答案
在这里
究竟是什么
让他们成为
埋头苦干的人
拼命硬干的人
舍身求法的人
为民请命的人
成为现代中国的脊梁
我已经写过
对面那座楼的那户人家
亲爱的读者
还记得吗
那家有个白色十字架
被我写成家庭小教堂
刚才
我发现里面有动静
举起望远镜
仔细观察了一番
两个娃娃在蹦跶
十字架变成了稻草人
全身打石膏缠纱布的
白色稻草人
每个人
都想想看
这个生动
漂亮的意象
是谁教给你的
他很了不起
是的
人不能学
老熊掰玉米
一边掰一边丢
但把所有的玉米
全都带走
又不可能
所以人生的智慧
不在于不丢
而在于不丢什么
愚以半生经验
觉得以下东西
绝不可成
丢弃的玉米——
祖国、民族、故乡、家园
亲人、挚爱、至交、事业
正午之前
黑狗从草地上跑过
乔治在收拾窗下的花卉
他的太太坐在树下的靠背椅上
脸颊一阵灼热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射来
草地忽明忽暗
是浮云经过的时刻
除草机的马达声
无端惊醒本地的精灵
不该写久未写出的诗
和当地有关的诗
而是要侧耳倾听
万里之外
铁器碎裂的声音
用坐标纸写信
给自己写信
给火焰写信
给宇航员写信
给不会回信的人写信
他们不说噪音 而关注寂静
不听惊雷 而只闻细雨
不问器官 只关心草木
不问生死 只专注僧侣
不问矿物 只关心哲学
为什么没有完成?
为什么要完成?
错误的不是城市 也不是国家
仅仅是暮色的峡谷
仅仅是夏末的尘埃
仅仅是被挥霍的天赋
父亲,亲爱的彼岸
黑色的暴雪开始启航
卢瓦河谷的酒
还有第十二夜的邻邦
时间也有灰白的头发
海岸上的迷雾涌进灯塔
我看见了看不见的光芒,听见了
听不见的黑暗
此岸或更悲伤,我这正午的孤儿
也有灼热闪亮的羽毛
也会像伤心的姐妹一样
用风去挽起你的头发
一
多年前,祖母绿在猫的眼睛里,
少女的腰肢在裁缝的剪刀里,
熬中药的炭火躲躲闪闪,
几只蝴蝶搬运着午后的阴影。
迎来送往的馆驿河头,
为地方官铺展着玫瑰晚霞。
多年前,形容词一抬头,
就可以望见飞英塔;
被白云包裹的湖州城,
热闹着一条衣裳街。
英俊的脸庞是雨后的糕点,
落花催眠的是这条街的柔软。
二
丝绸之路的每一个起点
都产自衣裳街。
每天早晨,当白昼之光叫醒屋顶,
商铺的匾额散发出墨香,
老板娘红扑扑的情绪开始丰腴,
她永远是柳花桂雨的枕边人。
也许,火车,这世袭的蟒蛇,
鸣响汽笛,运来人和事。
也许,她该与新旧两个时代同时联姻,
把年青的风扶上白帆。
也许,赵孟頫只是一株桂花树,
停泊在枝繁叶茂中央,
听青石板传递笃笃的回响。
幼小而潮湿,是衣裳街的前生;
它曾踮着鱼米之乡的脚尖亲吻了天上的事物,
我的嘴唇,保留了太多的因果关系:
因为春天了,所以我错了;
因为身边有人,所以安静了。
一
那些天,
几乎是非法的,
孤独得没有社会。
随时可以潦草地提起旅行箱,
把站牌一块块扔在身后,
像一个零,不需要目的地。
听见雨水垂青额头的声音,
听到桂花树的咳嗽,
便哭了。
赤脚踩着泪水的滋味,
只有疼痛才懂得,
它的成分包括:玫瑰、没药和龙涎香。
二
水光在擦洗西湖的银盘;
垂柳撩开豹的眼帘:
动物园散发出江南睡莲的气息。
我呆呆地看着月亮,
把唯一的馅:中秋,
裹在里面。
人人都能品尝到
对家和乡土的挚爱;
其实,这种情绪与蝈蝈并无太多差异,
当它金属丝般缠绕城墙废墟,
无理由地吵闹,
它的血缘信仰也仅仅是渴求圆满。
一
很快,我将蜿蜒,
在山道上,
用蟹黄加速涂抹银杏叶片,
把朝露钉满十里长廊;
不管坏脾气新伐了多少树枝,
做成小板凳,
放入暖阳;
也不管无数颤抖的少女,
在金矿里,
下落不明;
我想要漫无边际的飘,
旋转和疑惑。
二
那雨中的野猪,
那休耕时节的红烧肉,
那溪水哗哗流淌的胃口。
我寂寂地雕刻
渗出汁液的旅店;
我的账单:
一条睡眼惺忪的白床单,
一具可有可无的裸体。
已经,秋收了,
结束生长了,
镰刀懒得起义,
忧郁仅剩柔软;
只有鸭掌和扇形的事物轻声细语:
我喜欢,我喜欢提鞋的影子。
从草丛里探出头来
像一首充满杀机的诗,这是它的时候
锋利的词已在身体里全部醒来
迂回行进,用一连串的错误
创造惊悚的曲线之美
永远不正确,正是它的天赋
我们与造物之间的紧张
创造了自由、黑暗的它?
或者,物种必定自带神秘的道路?
它移动,像是在复印自己
从一个环节中拉出无限的环节
啊,那每节的停顿,那每节之间的深渊
春色在这座山上已经过度
春色在移动的小火车上已经过度
而我们,并不是它挑中的乘客
所以,草丛中必定有我们忽略的铁轨
书架上必定有我们忽略的草丛
年龄中必定有我们忽略的车站
枝条的弧线,河流的缓缓转弯
宿命用自己的语法和写作技巧
不断创造我们一生中的倾斜
在众多的朗诵中,只有极少数
有着那威胁性的嘶嘶声、后退的山坡
草丛中突然的移动
我们写作的时候
是什么,在经过我们?
我们活着的时候
是什么,在经过我们?
一个时代枯萎了,或许
不是枯萎,只是经过了我们
宇宙中那永恒的电流
有时以屈原之名,有时以李白之名
这个被选中的下午,这些
被电流选中的书写之手
沿着台阶徐徐而上
他们都是他没见到的来者
毫无准备的,整个尘世
突然悬挂在他手腕上
禅房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些从墨,从漆黑的空虚中
提起来的笔划
那些不甘心的骨头
终究要被重新按回纸上
爱过它们的人
早已渡过了银河
而我们仍旧滞留此间
他写啊写啊,走失百年的羊
一只又一只
跌跌撞撞地回来
一刀宣纸
可作汉字隔世的羊圈?
同样在滞留中
墨的孤独
拥抱着纸的孤独
而我们的孤独各自不同
他放下笔
低下来的天空触及远山
此刻之外,人间恍若茫茫留白
在阿连特茹
看见这匹马,高贵,强健
白色的鬃毛,像它的本性那么纯净
它静静吃着青草
不时抬起蹄子,或用尾巴驱赶马蝇
简单,纯粹,完美的造物
明亮的眼睛里没有掺杂一丝杂质
除了吃草和奔跑
它并不思索如何过得更好
我心生柔情,轻轻抚摸它的皮毛
在我孤独的内心,在这易变的尘世
喜欢一头畜生
比喜欢一个人更加容易
从白色的被单中,你向我伸出一只手
它修长,枯干,涂着蔻丹的指甲
像梅花,把冬天的树枝照耀
这些指甲,这些花,你一次次剪掉
又让它们一次次怒放
它们,位于你生活和身体的边缘
但总是这么洁净,这么鲜艳
哪怕在这所
和国家一样混乱的国家医院
抓住你的手,感到褐色的血管隆起
血液蠕动,从红色的指尖折返
记得你在书中写道,在死亡的肉体中
指甲是最后腐烂的物质
萤火虫是革命者,它们以暴力的形式
吃掉其它虫类,获取了自身
然后廉洁地啜饮露水,积攒光明
只为在七天之内
点燃自己的生命,照亮人间
但阳光多么明媚,我们没有看到萤火虫
或许它们正躲在暗处,准备着地下革命
等待我们夜晚来此接头,但蚊子肯定特多
而白天,苍蝇也不少,把我们的头颅
当成小小寰球,嗡嗡叫
大诗人另有雕虫小技。一手写诗
一手竟抓住了苍蝇。而另一位新婚诗人
不再朗诵:今夜我请你睡觉!年轻的老板娘
停止夸耀自家的咖啡,把端来的拿铁
命名为“像艳遇一样忧伤”
——赠樊星
1
飞机带我们穿越两个季节
只用了半天,确实,半边天
不过是卫星地图上潇洒的抛物线
两部电影,一顿饭,一本薄书
你就置身此地,武装成一名过客
品味建筑物、橱窗和霓虹灯
空气、植被以及行人着装
只能如此浅显吗?你笑自己
处处生出分别心,却避不开好奇
深陷在车座里,你确认此地的重力
仿佛要你抻开神恩的虚线
你虚心搜寻楼檐上陌生的单词
孤独的赌场坐落在郊外,灯影
闪烁着诱惑,你几乎误认它为目的地
车辆稀疏,周边植物茂盛
只消一个念头,地球就翻了个身
傍晚降落,你的睡眠无端延长,有了深度
2
在柯廷大学。清早的安静。
一行人聚在会议室外,推销各自的专业
窗外的绿植和鸥鸟扮演主人
轻踩着步子,身形高大的殖民者
谙熟此地的习俗:族群间的紧张感
在开幕演讲中被释放和缓解
而原住民的问候语像是来自外星球
你想起几分钟前和一位衣冠楚楚的教授
谈论的Mad Max系列:“你更喜欢哪一部?”
褪下风格强烈的外套,看各种元素调度
历史与科幻巧妙相逢并嫁接
在地球的另一半,地理只是隐喻
聚合观念,碰撞思想,如宇宙大爆炸
一瞬间,你有理由相信一切皆变
而万变又不离其宗,像翅膀滑动时
带出风声。多么明媚的阳光
空气中洁净的运行,地方性,对比度
以及共情感,全球化使话题统一
沉默约等于默契,而诗歌
正徒劳地出演古老的角色,披一件花格罩衫
穿行于茶歇的人群,朝你挤眉弄眼
3
当天,一行人奔赴玛格丽特河
沿途,我们的译者尽心尽职
她要把风景译成可降解的汉语
农庄与农村的景观学,杂草是培植的在地性
一些路牌因原住民族绵长的发音
而具备了入选吉尼斯纪录的资格
茂盛的草野,点缀着刺目的白色死树
在急速的车窗外为好奇心布展
有了差异才会有记忆,勾起希望
但就连袋鼠也不给面子,勾兑联想
看到与看不到转译成了幸不幸运
但你寻思,适当的距离陡增神秘
重点并不是取得另一语言中的解释
通俗化也不一定对称于通俗
你想把它们再翻译回去,用本地的嗓音
你只信任那不得不被写下的
你只寻找曾经熟悉的和被梦想更改过的
你只期待词语与词语的对接
目光和目光相互打磨,淬炼共鸣的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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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产酒闻名,玛格丽特河区域
地处澳洲西南,三面临海
印度洋就在近侧,当你眺望这片汪洋
想象它远接大西洋和太平洋
这星球的主色与头顶的苍穹辉映
运行的水,运转的星
也运送词语、声带和文学
此刻,原住民语、英语和汉语
回归最初的节奏,成了“哼唷派”
当故事被打回原形,诗却能
摇身一变,或多变,书写的人、歌者
以及好逞口舌之能的批评家
在规定好的议题序列下亮出货品
如同跳蚤市场上的行家里手
但“功夫在诗外”,也在室外、事外、市外
和世外,没错儿!不如端起酒杯
暂忘情于这座巨大的花园,至夜深
便可在南半球望星空,颠倒镜像
寻找银河与北斗的位置
趁着酒兴,迷走玛格丽特河谷
因而悟到宇宙内部的相对性
相比于迷宫,再没有比星空更贴切的
智力训练。心与心本不存在距离
正如万物归顺于同一种引力
哪怕只是不同片刻的敬畏
也将我们聚集于共同的缄默
星空何其广袤,而它们如何发光
递给我们许诺,那无限的等式
草木循环,灵魂向着永恒抻开触角
足音回响着,在夜的大地上,生命共振
注:澳大利亚柯廷大学(Curtin University)位于西澳的珀斯市(Perth),在珀斯市南280公里著名的玛格丽特河(Margaret River)区域设有分校区。2015年8月13-15日,中澳写作中心在柯廷大学成立,并在玛格丽特河谷校区举行了第一回中澳作家对话。
仿佛生猛的暗夜随时迫降
阴天,群山肃穆,车流稀松
国道宛如缓滞的冰河
导航规定了车速,那节奏
似也贴合了凭吊的心境
我们还能分心讨论蜀道难
想当年,车轮下的平坦
很可能是山腰的凹凸
瞧这隧道,纵然不长,也曾堪比
天堑!路边的羌寨,有祖先
名为孟获,他多么骁勇
仍然逃不出丞相谋略的掌心
我们相互传送旅游信息
仿佛头脑里内置了导游手册
和历史演义,事后略查
才知道七擒七纵的事发地
离这里还有几千里!在虚构中
虚构着,只为规避目的地
那让我们的内心无法熨帖的一幕
纵使网络上有过图片,诗篇中
一摞摞暧昧的抒情,也难跟现实对号
一座被震垮的县城,唯一的遗址
当我们深入参观的人群
惊愕地发现,没有影子,正是我们
从地底挣扎而出,打量
自身的尘土与血污,十年了,不及
逃出的一声声呼喊正追扑过来
我们几乎被钉在了原地
如同那些没有被捋平的树木与建筑
被展示了三千多个日夜
我们一直在此,在朽腐中
忍受着被忘却的纪念,想象你
正从我们体内升起,用明澈
罩住周遭倾斜的喧哗,你不断
抵近,一盏沉默的探照灯
继续在这没有松荫的赤裸里搜寻
你又如飞碟般在天边斜飞
带来外太空的抚慰,更科学也更虚幻
但当你迫近,你仍是古中国的模样
盲目中,你圆圆的屏幕上
吴刚仍然在锯树,嫦娥把懊悔
熬成汤,布施给幸存者
而那只捣药的兔子并不叫彼得
他滑下月光的梯子,窜进路边的草丛
要在这里繁衍他无敌的家族
来不得天上仙女的婀娜
也没有城里时髦姑娘漂亮
粗布连衣裙 真诚的微笑
和公平秤的足斤足两
是我在郊区早市的全副武装
五颜六色的憧憬也曾开满花季
九月霜降父亲肺癌的一纸报告单
将弟弟加速度的青春期划伤
在云里挣扎三天太阳终于露出笑脸
我和大学录取通知书在火焰中
一起学会了遗忘
想把屋前的小园摆上菜摊
让顶花带刺沾着泥土的果实们
带着鲜嫩的绿色问候
走进顾客的菜篮和目光
卖菜就是做人一点儿不能掺假
这样在家的妈妈才不会心慌
车里的菜转瞬卖完
一只喜鹊栖在路边的榆树上
我发现老榆树朝阳那面光影闪烁
背阴这边同样满眼葱茏
只要在树上生长
哪儿都能成为枝条最好的方向
平凡如校门前的榆树
普通像他老家屋后的田埂
除了“老头儿”没有名字
只有校园知晓他的年龄
每天随孤独的阳光出出进进
按时把学校的秩序叫醒
那天 夜里他静静地死了
死时只有马蹄表陪着他的梦
清晨的操场上第一次
喑哑了音乐与笑声
几个取笑过他瘸狼的淘小子
也同别人一起沉默在窗下
仔细倾听屋内的动静
希望再响起以往听惯的铃声
再看见以往看厌的佝偻身影
那天 沉睡的城郊校园
被一个平凡的话题惊醒
短脖子的春天还没打一声唿哨
就让北飞的雁阵叼走了
窗外贫血的丁香
咋一下成了病房的颜色
爸 趁着日头还在树梢上没被咳落
我扶你起来坐会儿吧
把郁压住的气吐出去
总比憋着要舒服一些
再说 咱也好唠唠嗑
房前丢了又回来的黄狗
屋后已经返青的麦子
爷爷打开的褪色的书
还有村外那条回不去的小河
今儿不说城里的楼了
不就是房子上头还是房子吗
远看就像一堆火柴盒
年轻人还得每天进出哪
也别管小区里的老教授
斯斯文文地绕弯子
老家谷子地里橙黄的年成
市场里挤喳喳的脑袋
精明到灯泡儿也照不真切
更甭怕脚下的布鞋弄脏屋子
小河烂泥里开白花
文化人不抽烟
心肺说不定还是黑色
爸 你说八十岁
是不是就像咱屯子里的老牛车
那上面可站过饿得发昏的中午啊
那天 你牵着我双手的惊吓
我牵着高粱一样淳朴的姐姐
既然六月的风
也不能帮你清清喉咙
咳嗽 还是咳嗽
沙曼街的灰尘
正在把台安县的影子埋没
夜深了 爸
你太累了 就好好歇歇
新雪过后,空气像
刚刚清洗过的水族箱
一只麻雀在那最柔嫩的枝条上
来回跳跃,想起你身上最敏感的
那根弦,也曾被我奏响
当鸟儿的翅膀滑过雪线
纯洁的弧度如同你的肉体
我感到内心的混蛋又回来了
像一只灰鼠,胆怯又猥琐
沮丧就这样突然将我扑倒
像一个热情的熊抱
啊,这一瘸一拐的日子
这一瘸一拐,这日子
一个人内心秩序的混乱
意味着有一场争吵要发生
此时,何妨将心爱者邀请入梦
在下午三四点钟的
阳光里
这物候的冬季,人生的盛年
雪与黑暗交相装饰的梦境
光秃秃的幼林挂着一盏朝阳的灯笼
低矮的屋顶上升起一缕青烟
这哀歌般的人世啊,这踌躇的时刻
那些和着艰辛的美岁月哪去了
那青春的国也已远离
我们聚于此虚无繁华之地
进行着无主的酒宴
一个暴怒的父亲环伺在侧
父亲造屋于尘世,几次三番
留在地上的产业
无非是一堆瓦砾
迁徙的鸟群在空中
互致问候,交相分离
要确信自己活着,活在这
永恒的告别中
然后打开家门
像一个未获邀请的词
独自上路
动物们因无思而存在于世界中
人类因思而被拒于世界的门外
我想生活在众物中,作为一个物
和众物一起投入到世界中
作为一个冒险者,投入一种危险的
敞开中,在无遮的命运下伫立
作为一个死者,大地上的荣耀居民
躺在山河的衣褶里,在耳聋般的寂静中
看着天空的鸟群,做着从容的迁徙
并用一个缄默的焦唇,在内心歌唱
她的呼吸停留在枯萎的树枝上
低处的未知,黑暗之声稠密,静止不动
风似乎埋伏在里面,一再告别什么
她身后留下返回之路,空出遗忘
天空在此分成对半,分界线在移动
她在草原与黑森林的侧影里
对白的耳朵从草尖掠过,岁月剥光了树皮
混合的声响簌簌切割着沉寂
森林中的穿梭像一把光的斧柄穿过
明亮的事物离她近了一些
抬头,行星群悬挂空中,仿佛自我的俯视
宁静之外更多的东西
好奇如梦魇跌入薄雾,不见一片叶
也不见一只鸟带来陌生的鸣叫
黑暗森林凝结粗糙,悸动的空隙也灌满铅
月亮的阴暗面像一枚金币掉下来
恐惧来临,她想不起祷告词
也无法大声喊出一个亲爱的名字
水枯萎下来,清丽之色早已暗淡
十一月的河道,灰鸟觅食,白鸟茫然
一条飘河,废弃了水花,迷失了鱼
生活还有别的途径,林荫道降下深沉的暗绿
你的问候变得纤细,秋日似乎在午后转向
珠江新城,一个兴奋的动词
我对应不上这般喧哗,只留在白鸟与灰鸟的空隙
留在枯水的寂灭里
光从树叶间的裂缝漏出来
落在草地、碎石、芦苇丛
时间的角度刚好偏移
滑入麓湖这片宁静之地,温润的光线
泛起红蜻蜓之翅,你的目光向上
露出幽默星空里的青涩
不易察觉的失落之物,它残缺的部分
还保有昨日的体温,多少岁月
徘徊在你青春的旅途,为爱所教育
逐渐扩展的记忆像水纹,向外也向内
持久的念想不需要摆脱什么
就像一月预示着二月,浅蓝的春刚刚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