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献平
2004年某夜,在北京,我第一次乘坐地铁。上午和几个朋友去通州某小区,会见另一些朋友。晚上吃饭,肯定喝了酒。很晚才回来,还是乘坐地铁。虽然是白晃晃的日间,但从地面向下的时候,空气越来越冷,不知从哪里来的劲风带着浓郁的杀人的气息,一波一波席卷而来。我看了看旁边的朋友,是一个高个男子,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已经在北京混迹多年,对这一偌大城市似乎了如指掌,形迹所至,万般熟稔。至于地铁这一最简便的出行工具,当然是早就见惯不怪了。他神情从容,见怪不怪,步伐悠哉。
而我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
和很多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人一样,我的出身或者说根,是在往昔深厚无比,而今逐渐荒僻的偏远乡村。在我还年幼的时候,关于鬼神的说法,特别是数千年来弥散于整个人间乡野大地之上的仙道鬼怪妖精气氛,仍旧是浓郁的。在老人们看来,地面向下三米,是坟墓所在,是盛放逝者肉身和尸骨乃至灵魂的地方。民间有阴宅阳宅之说。古老的传说,尤其是神鬼,对每一个乡村人的少年时代,既是不可避免的心灵、信仰乃至精神层面的“灾难”和“自发性的恐吓”,也是构成乡村少年最富有刺激、禁忌、敬畏等性质的“想象力试验场”与“思想与文化的填充剂”。
多年之后,我离开乡村,置身于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多年,在所谓的现代文明和唯物论的灌输下,那种类似于“天赋神授”的文化记忆与心灵恐惧仍旧深重,以至于我第一次在北京乘坐地铁时,忍不住对这样的交通工具,从心理甚至灵魂上有一种强烈的本能的排斥。
在我的意识中,尚活着的人步入地下,总有走进坟墓的感觉。这种莫须有,但却有些隆重的感觉,让我浑身不舒服,但又没有很好的理由拒绝,或者改换其他方式。人类在交通方面,完全地依从了工业时代的惯性,以及技术的多种研发与可能。这大体上可以说是文明的进步,可在进步的同时,我们人为地造成了自然本体的完整性与神秘性。
从公主坟到通州,打车的话,没有两百块估计不够。而那个年代,两百块虽然不算多大数目,但对我来说,那也是一笔巨款。对于出身乡村贫苦农家的人来说,往往不认为年轻是最大的人生资本与生命的最灿烂部分,而是在整个时代当中的无所适从与物质上的极端短缺导致的自卑与仓皇。
硬着头皮下去。
灯火辉煌,都是一色的白炽灯泡。感觉天地骤然暗淡、狭小、平面化了,也有了种种的藩篱与隔断。一个地铁站,通常有好几个入口和出口,还有数个通道,分别通往不同的方向和地点。站在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地下站台,我左右环顾,看到的每一个人都面色诡异,连裸露的手臂、脚踝、脖子,都闪着一种不正常的,甚至与地面上,反差极大的光泽。哦,就好像是化过妆的尸体。请原谅我这样说,但这确实是我第一次在地铁里看人的直接印象与感觉。
再看墙壁、吊顶、锃亮的栏杆,以及安置在各处的小隔间,还有指挥控制中心一类的设施,似乎是某一些官僚或者衙门机构,用一种沉默近似于严肃、冷酷的姿态,让我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压力与惊惧感
而且,地铁这种布局,或者说设置与氛围,它一下子让我想起了爷爷在故事中描述的地狱或者所谓的阎罗殿的景象。那是完全剥离了肉身及其所有的附带物,包括欲念与情绪的另一种生物世界,可怕、沉闷,充满各种律令的审判与禁忌,以及各种明文规定的奖励和惩罚。
这当然不是真的。我的这种感觉,似乎有对某些同时出现在地铁站的众多的陌生人诅咒的嫌疑。
我跟在朋友身后,规规矩矩地站着,生怕有哪些不对和不雅的地方,暴露了自己出身农村并长期生存在偏远蛮荒之地的浅薄无知。可是,我的眼神是游移的,不由自主地打量整个车厢,以及车厢里每一个陌生人。他倒是坦然,拿着一份《新京报》,低着脑袋读得很专业,又很有风度。他这样的一副神态,让我感觉惶恐和自卑。我想到,其实,每一个去到北京的外地人都怀揣着荒野一样的自卑、迷惘、不安、无序和紧张等感觉,特别是如我一般缺钱少权的大多数人。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城市在这几十年中高速发展,已经与北方乃至南方的很多地方形成了鲜明的比照。当时,我可能对这种不均衡有很大的偏见,但现在觉得,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可以均衡的,人如此,万物万事也是如此。所谓的均衡,只是相对的概念,而不是完全的现实,甚至都不具备操作的科学性。
尽管我走出乡村已经有十年时间,还时常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脱离了泥土气息、阉割了小农意识与农民劣根性,具有现代文明意识和生活常识与技能的“当代人”了,平时以此沾沾自喜,自以为高大无上,特别是在那些仍旧置身偏远乡野的人面前,强盗一样的优越感瞬即呼啸而来,时时刻刻都把自己“装扮”得“鹤立鸡群”“陶陶然不可名状”,可一进北京、上海,才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而且一无是处,万般皆下品不说,畏首畏尾,无所适从。
中国农民的自卑感不仅仅是一个历史问题,更是文化问题、思想问题和精神信仰的层面的大问题,至今还没有摆脱,甚至有更多的农民加入到自卑的行列,在现代文明、主义和思想凌厉贯穿,全球化进程加剧到了令人身心俱疲、不辨中外的地步,大多数中国农民的这种自卑感依旧在我们的大地上持续蔓延,并且还没有显现出停止与自行消解的任何迹象。
是那种奔行。地铁速度之快,目前,地面上的行驶工具无可匹敌。地铁的本质,就是急着要把一车车的人送到某个地方,甩下来,再去接另外一些人。如此周而复始,无有休止。地铁这种姿态,像极了当代人的生活本质,即,一面急着抵达,一面又渴望停下。紧张与松弛之间,此处和彼处,永远是得陇望蜀,不留可惜,久待乏味,时常矛盾冲突,不可救药。
我听到机器的钢铁犁开黑暗与迎面大风的声音,那种破裂的和粉碎的呼号、斩杀和冲撞,听起来非常可怖。站在拥挤的车厢,陌生人斜过来,半个身体压在我的肩上,旋即又挪开。也有一些陌生人,使劲擦着我的身体,甚至踩着我的脚,步出车厢,或者挪向另一侧。热气腾腾的汗臭味充塞了整个空间,使得整个地铁车厢的气息,有了逃难的意味。我看到的,几乎每个人的表情当中,都飘荡着无限的厌恶、不耐烦和鄙夷,当然也有某种借机而为、无意识中强烈流露的色情意识。古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可是,在地铁上,每人都不会真切地觉得,此生此时此刻,我们相互不知来路和去处,却同在一趟车里,甚至肉身紧挨,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反而是相互之间的不满、各种抗拒、厌弃,甚至瞬间的仇恨、不宽容、不体恤。
我相信,这是当下时代人们的恶趣味之一。
对他人的厌弃反映了我们内心的焦虑、不信任,与不明来由、无中生有的排斥。在这样的一个浮躁的、喧闹的时代,人对人的忍耐力的降低,也正体现了人类本性当中的不宽容、不合作与同类相轻,甚至互为敌人的成分。我夹在中间,被陌生人挤来夯去,虽然也觉得非常不舒服,但心里却丝毫没有厌恶的感觉,反而平生了一种同情和理解。这不是说自己多么的高尚和有境界,其中根本原因,还是自卑在起作用。是的,农民的自卑,边远之地对于豪华京都,以及现代城市文明的自卑。我也知道,倘若我常年生活在北京,上下班要挤地铁,不用几个月时间,估计一周就会和挤地铁的人们,从心态到神情都毫无二致了。
这是可怕的。城市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具有非常自由的可复制性,还有渗透性与高度的重叠。地铁只是其中的一个普遍特征,再就是各种楼房、街道设置,甚至酒店的内部结构与住宅小区的绿植品种,等等。重复、雷同,一呼百应、相互模仿,构成了当代城市最基本的动作,与自我填充的速度。
地铁疾驰,在幽深的地下,一切都是人工的,灯光乃至灯光下的一切,包括机车的运行、停靠等。地铁,俨然一个人造的世界,迥然于地面,也差异于更向下的黑暗。在我很小的时候,村里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老人也顽强地认为,在更深的地下,不仅有地狱或者俗称的阎罗殿的存在,还有更多的人,或者别的什么生物,如同儒勒·凡尔纳小说《地心历险记》及根据其改编的同名电影作品所展现的那样。然而,在古老的中国乡村人们的想象或者说基于某种信仰的判断当中,地下世界不止一个,形式和内容也足够多,比如妖精王国、女子国、毒虫国、老人国等,不一而足。
人对世界的认知和判断总是浅薄的,远没有自然的博大存在,宇宙的神奇丰富、离奇与变化多端、神秘莫测。
到通州下车,随着汹涌澎湃的人流,沿着高耸的台阶,从地下出来,扑面的阳光,满世界的明亮,那种感觉类似重生。朋友步履悠闲。我则亦步亦趋。心里觉得,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前的人们视地下为畏途,为墓穴与地狱,甚至其他灵物的存在及其盘桓的领地。现在,人们证实了地下还是地下,大地的厚度远超人类的想象力。走在通州的大街上,这一个有名的古运河的水道之一,尽管也在疯狂崛起,以各种建筑为标志,但仍旧没有都城的模样,更别说气质了。由此我也觉得,大地上的所有的城市,其实也是有根和有传统的,一切城市的气质与风度都是时间,尤其是人在其中的历史长短与薄厚度构筑起来的。尽管,大地的每一座城市和村镇都有着这样那样的历史,也都在时间中被人居住、耕耘、改造过无数次,但根本的问题是,凡是人居的地方,必然要有活的东西,那就是信仰、文化和精神。也唯有这三种东西,才是真正的传世之宝与永生之门。
朋友之间的饭局,无非是喝酒,再夹杂一些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再有趣点,就是说些段子、唱几支歌儿。在这里,你才知道,无论怎样高贵,其本质都是庸俗的;无论距离你多远,在饭桌上都是一样的夹咬吞咽再加抹嘴。诗人作家似乎如此之风更烈,打情骂俏已经不潮流了,而是一个接一个地宣扬自己的文学理念和写作主张,并对另外一些同行表示鄙夷,或者干脆当众讨伐一番。如此场合,一般而言,都是找不在场又跟在场的人没啥直接的特别的关系的同行,对之进行激烈或者不屑一顾的“瞧不起”。最明显的,大致是写小说的看不起写散文的,写诗歌的看不起写小说的,倒是对评论家的态度和意见比较一致,因为,评论家的主要职能就是为作家诗人抬轿子,甚至专门为之盖棺定论,或者当世捧献各种光彩冠冕与至高头衔名号的。
“酒壮怂人胆!”这句老话,在我吃喝、胡侃一顿之后,再入地铁的时候格外明显,先前的惊惧不在了,面对深下去的穴道,我没有了先前的那种联想,更不想把地铁与某种古老的禁忌联系在一起。和朋友面红耳赤,摇头晃脑地上了地铁。呼啸啊,奔驰啊,到达啊之类的,似乎都与我们无关。两个人先是大声讨论了先前在酒桌上的问题,如谁谁谁的作品写得到底好不好,刚才某某某的话中,有挟私报复或者偏听偏信,抑或干脆连人家作品都没读过就下结论,搞攻击的……如此等等,反映了我们内心的狭隘,以及某个领域的基本状态和某种现象。快到惠新东街的时候,我觉得眼皮上好像压了五百斤的铁块,整个身体无限制地松懈,甚至软下去。幸亏晚上进城的乘客不多,不但有座位,整个车厢还非常松闲。
不知何时,我睡着了。幸亏朋友还醒着,到中关村,他摇醒我说,到了,你要下车了!我一个激灵,酒意瞬间少了三分之一。站起身子,下了车,才回头,朝那位朋友摆了摆手。出站,尽管有数盏路灯,街道没有多少车辆,但我觉得,黑夜的地面上比地铁里的黑暗也瘆人多了。
我四处看看,似乎都是诡秘的阴影,路灯的光亮虽然能够照耀到更多的大地面积和陈列其上的事物,但黑暗当中的极少部分,隐匿的、蹲着的、半藏半露的,却令我觉得了一种恐惧,尤其是那些扎堆的出租车,以及停在一边的,有人倚着车门,或者被人靠着车身的……车和人,他们大声,甚至诡秘地说笑,眼神游移,好像黑暗中的残忍猛兽,在旷野上寻找猎物。关于这一种感觉,我多年来不曾忘怀。这不是贬低或者有意说北京的出租车不好,而是一个外乡人对于黑夜之北京某些地铁站附近景象的一种深刻的记忆,或许是偏见,或许是一种错觉。但不管怎么说,后来再去北京,我就对地铁有一种说不清的排斥情绪,不管距离多远,宁可打出租车来回,也不想再“染指”地铁。
但不得不承认,在目前的中国城市,要去一个地方,地铁无疑是最快的到达方式,也是最为安全和舒适的交通工具。尽管车辆普及,但停车的麻烦,构成了开车人另一种深刻的无奈与烦恼。此后,每次去北京,只要可以打车,我绝不坐地铁。有几次和妻子儿子一起,他们要乘坐地铁。是啊,对于我们乃至我们的儿子,这些偏远地区来到京都的人来说,总是不放过每一次尝鲜和学习新技能的机会,再说,让儿子也体验一下新鲜的东西,也算是好事一桩。有几次,从北京站到军事博物馆,其实路途不长,但中途需要倒一次车。外地人拖着大包小包,再加孩子,乘坐地铁绝对是一种折磨。好在,原单位的办事处就在羊坊店路附近,吃住是北京最为方便的,还有一位老乡在其中搞服务,当然是我们吃住在北京的不二之选。
地上地下,车辆、楼群,上面人头攒动,下面熙熙攘攘。每一次,站在长安街上,我就莫名地想,地面上这么多车和人,还有建筑,下面也是,这座城市怎么能承受得了这么多的呢?万一地面陷下去了,或者下面冒顶了,这可咋办?……肯定有人遭遇不幸的,而且是非常大的不幸。
不幸构成了我们在人世的基本状态和观感。或许,在信息尚不发达的年代,不幸到处也有,甚至频繁、深度、诡异地发生,可是“不知道”“没听说”构成了各自为村镇和城市的人们“此世太平”的虚假安全感。
长期以来,人类的自我满足和安全感,基本上建立在“无知”“不知”和“自我的暂时安好”等似是而非的幻觉上。
而在地铁上,尽管我知道,对于安全的担心是多余的,现在的科技,已经到了通天彻地的地步,小小的地铁不过是人类智慧、科技智慧和能力之九牛一毛。再说,地铁之所以被当代城市所采用,肯定是因为它是一项相当成熟的技术。
说起来可笑,我记得第一次在北京坐地铁时,还特意留了一张地铁票,想着用来作纪念。回到远在西北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单位,就放在笔筒里。心里肯定回想,这个人在北京坐过地铁,实在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我记得,那一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完全是一个大人了。
现在想起,作为农民的虚荣心也是无可救药且有些可怕的。
一张首都的地铁票,在20世纪最后几年,对于偏僻之地的人来说,还是一种身份和能力的“证明”,倘若现在,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甚至自觉得脸红可耻了。记得2009年在北京中关村某学院培训,有几次,乘坐地铁穿行首都东西南北。从这一个口进去,那一个口出来,在迷宫一样的地铁站,走着走着,就把自己丢了。两个人像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好几圈,询问工作人员才找到正确方向。
也是在那一次,某天下午,和一位同事乘坐地铁到和平里吃饭,途中,看到好几个乞丐模样的人在地铁上乞讨,或者吹拉弹唱。他们的装束和形象永远是脏兮兮的,表情永远血海深仇或者举世同悲。这种景观,我觉得惊诧。心里想,地铁这样的场合,该不会是乞讨的最佳场所。我观察,无论乞讨者走到哪位乘客面前伸手,或者反复颠着留有几枚硬币的破铝盆。当然,施舍的人极少,前面的人看到,不由自主地躲开,实在没地方,就贴紧门窗和过道。
事实上,乞讨者要的是这世界的良知。而与他们和我们一同乘坐地铁的,大抵是北京乃至全国生活得最不如意的人。倘若是富豪商贾,定然不会和我们一起挤地铁。这个社会的根本问题是:我们得到的永远不如失去的重要,比如现代科学技术对自然和人类的大幅度的掠夺与篡改,比如物质的统摄入心入神,古老的人心正在大面积地丧失同情、理解与悲悯,“良知”这个词在这个年代,多数显得荒谬而奢侈。
另外,我还发现,北京地铁过道或者过街地道,是各类乞丐的重要据点,还有流浪歌手等。最有意思的,有些地铁站口,总是有人盖着被子躺在人行道上,一副重病不起的悲惨表象,旁边有一人跪着,低着的脑袋像是肉色的千斤坠,经久地垂向地面,但眼睛却飘来飘去,灵活多彩。
总是在衍生,这个世界,这个人类社会。明知道身外之物是累赘,甚至祸殃,但还是要前赴后继,当仁不让。2010年春天,我陪着母亲,从西北到北京。我老家在河北,即南太行山区,母亲去巴丹吉林沙漠,是我接她去我们家小住的,更多时候,她和弟弟一家仍旧生活在南太行山里的小村庄,重复尘埃中的、不为人知的乡村生活。那时候,父亲刚刚过世一年时间,我还处在强烈的悲痛与不解之中。在此之前,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六十岁刚出头的父亲,竟然就在这个看起来尚还年轻的生命段落当中,告别这个世界。在我以往的直觉中,现在人都活到了七八十岁,还有百岁以上的。父亲,怎么也会活到七十多岁!而事实就是这么残酷,人生就是如此的无常。尽管父亲在病痛当中,甚至明知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一句怨言都没有发出,即使疼得龇牙咧嘴,也不见沮丧与绝望。
父亲的这种“视死如归”的“英雄主义”,其实顺应或者暗合了老子《道德经》“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他似乎明白,世上的一切,不过是以昭昭之口舌,谈论物质和生命的价值、意义,乃至其他的世俗功能,而一个人,也是天地的一个小粒子,疾病、疼痛乃至死亡,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对于命运之神和古老的律令与法则,谁都无法抗拒,还是顺应、听从、献出的好。
尽管父亲大字不识一个,更不知道老子和他的《道德经》,以至于诸多的玄妙道理,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觉悟。在病中,父亲的表现就异常平静,完全没有将死之人通常表现出的那种恐惧、不安、暴躁等,反而如一个洞彻世事,通晓万物的觉悟之士,在巨大的痛苦中,慢慢把肉身交给了大地。
与父亲相比,我是愚钝的。但在他去世之后,大致是爱屋及乌,便将自己对父亲的感情,特别是歉疚与补偿心理,全部倾在了母亲身上。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即我和妻儿的家,母亲住了将近三个月,她的体重空前地增长,人圆润了很多。但是,母亲这一代农村人,是闲不住的。我去北京参加一个培训,就顺道送她回家。
父亲说,她最大的愿望,是看看天安门,还有毛主席和他的纪念堂。其实,我父亲也有这样的愿望,等我可以满足他的时候,他病了,紧接着就死了。不管如何,也不用以其他的什么标准来衡量,他们那一代人,对故去领袖的热爱之情,是空前的,也是不可抵消或者篡改的。作为晚辈,唯有尊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难,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喜好甚至信仰。我们没必要为此纠结,甚至言语攻伐,互不相容。在单位办事处住下,次日一早,我陪着母亲到军事博物馆对面,进了地铁站。这也是为了让母亲体验一下乘坐地铁的滋味。此外,我还想让母亲,这位出生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在偏僻农村苦了大半辈子的妇女体验到更多,如飞机、高铁和地铁,还有卧车和越野车、轮船等。一方面,让她感觉到一种俗世荣耀和现世的生活速度;另一方面,也让她尽可能地融入当下时代,尽管不可能全部,但有一点点也就可以的了。
这对于母亲来说,当然是一种荣耀,尽管这个荣耀在他人眼里无可足道,甚至有点“愚昧”,但我觉得,这对母亲是有意义的。在我南太行的乡村故乡,在母亲和父亲那一代乡亲里面,坐过火车的人都非常少,作为儿子,尤其是农民的儿子,我觉得,让大半生局促在农村的母亲在同乡的同代人面前“有面子”,享有“见过大世面”的“说法”,也是一种责任和义务。
母亲也像父亲一样不识字,但很好奇,对任何事物都有兴趣,而且胆子大。我和她站在地铁站乘车口,过来一趟车,上面的人挤得只差没脱衣服了。母亲不管,一跃而上,就要挤进去。我一看不行,急忙拉她下来,怪她说,这样危险,太危险了,不能这样!说这话,又过来一趟车,还是挤得水泄不通,母亲还是要硬挤上去。我拉住她说,天安门距离这里不远,咱上去,打个出租车去就行了。母亲嗯嗯着跟着我走,可还是不住回头看着重又聚集成人群的地铁。我知道她十分想乘坐一次,但考虑到安全问题,我决定,违背母亲的意思,出站之后,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天安门广场。
对于母亲来说,天安门是她那一代人心中的圣地,毛泽东是最伟大的人。这一种感情我相信是纯粹的,尤其是母亲在天安门广场矗立仰望的神情,让我看到了一种久违的虔诚与景仰。在毛主席纪念堂,她看毛泽东遗体的眼神,也非常纯粹。我笑笑,也觉得安慰。一个人,不管她信仰什么,倘若有敬畏感与崇敬之心,未尝不是一件美德。这一次之后,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母亲再没去过北京和巴丹吉林沙漠,也就在这一年的年末,我从巴丹吉林沙漠调到了成都工作。两年后,我们在成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快过年时,妻子买了机票,专程把母亲接到了成都,和我们一起过了一个春节。
记得我曾带着母亲,乘地铁从高新到文殊院,因为我单位在那里,下午又陪她乘坐地铁回来。她很开心,在地铁上左瞅瞅右瞄瞄,一脸的新奇和好玩。我给她说,这是哪里哪里,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出地铁和进来都要买票,刷票之后,才可以进站,等等。她也认真听,脸上是幸福的表情。
到成都七八年了,平时上下班,或者去什么地方,参加什么样的活动,我都选择乘坐地铁。相比较而言,成都的地铁设计合理,转乘站设置都比较简单,不像北京那样烦琐,时常叫人站在人群中犯迷糊,不知道往哪里迈步。现在,上下班基本都是乘坐地铁来去,不论春夏秋冬。地铁成了我这样一个拒绝学车开车的落后主义者,生活的另一个主要方式和内容。
而且,此时的我,也已经严重地步入了中年。在巨大的笼罩与琐碎的现实生存的缝隙里,地铁不仅是一个交通工具,也渐渐地深入到了我的生命和生活,甚至精神灵魂的深层次里去了。某一日,我在诗歌中如此表达这种感觉:“上去的人,看起来都像回家/唯有那些行李多的/来自何处真的不重要。这时代太多莫须有/和不知所终。地铁来去,人只是它的营养剂/活着的人,在地下会晤/相互端详,话还没说出/脸庞已被替换。出口的日光,或者雾霾/我们的生活纷攘不已,盛行自我的战争/当我离开,哦,热闹的地下,它纵容着无数妖冶的幽灵/每一个人搭乘和进出的,都在惊慌逃离/看起来生动的场景,本质是聚散/一如沸腾的体液/为钢轨提供润滑。如人到中年/活着如同惊马,命运在黑暗的隧道/作沉稳状,迎风悬挂……”
其实,这些诗句是无力的,远远没有写出真正的中年之境。
任何形式和语言,都无法真正抵达事物的核心。
这样的一种生活形式,使我慢慢发现,地铁是一个人在都市之中,最简约的生活成本之一。就像现在的共享单车,它解决的不仅是时间和效率,还有安心和放心,当然还有低碳和环保等形而上的说法。可是,什么东西一旦用得多了,也就会见怪不怪了。几乎每天都要和地铁发生直接的关系,但早就没有了第一次的恐惧与联想,也如同当年那几个在北京的朋友一样,觉得如此,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第一次乘坐时的惊惧,特别是那些由此及彼的联想也不见了。余下的,只是喜欢在地铁上留意各种有意思的人、事,在某些瞬间的具体表现。
我如常人,遇到年迈的、怀孕的、身体不太方便的、背着东西的,甚至看起来不大舒服的,就主动让座。我自以为是一种美德。当然,我也经常看到,一些人猛然冲上来,那姿势,像是猛虎捕猎羔羊,以为抢到一个暂时的座位,就是最大的胜利和“得到”。他们的这种认知和行为,直接暴露的是个人在群体当中的自私与浅薄。对此,我常觉得不可思议,是缺乏修养的直接表现。但也以为,每个人都有在任何群体中,采取不同表现方式的权利,尊重他们,由他们去,也是一种宽容。某日傍晚,我下班回家,照常乘坐地铁,正在低头刷朋友圈,却听到一阵激烈的喝骂。一个年轻人坐在位置上与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家相互揭短,年轻人大声说,我抢到的凭啥子给你?老人说,你这年轻人,一点礼貌都没有,和我这样的老头儿抢座位,丢人不丢人?!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两人各不相让,面红脖子粗,但始终“光说不练”,这也是成都人的一个特点,即语言上狠劲十足,却迟迟不肯诉诸拳脚。年轻男的旁边,一个年轻女子站着,不停地劝他说,算喽算喽。老人身边的一个老年妇女也说,算喽算喽。面对此景,我想过去说点什么,但咽了几口唾沫,还是忍住了。
也有的时候,时常会看到一些男的,喜欢在众人当中不停穿梭,挤来挤去,好像一头无知的大象或者牦牛,笨拙,但我常常却怀疑他们的真实用意。男人因性而爱,女人则因爱而性。男女之间的区别,微妙而巨大。我也觉得,对于某些带有色情意味的行为,不论男女,也不可以用简单的流氓君子来界定,因为,大多时候,每一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寻找他们最适合的对象,尽管,人类的很多求偶行为,妄想的成分,总是多于肢体实施的,不过是连番累赘的臆想“生理渴望”而已。
有几次,赫然看到几个与众不同的男女。一次是在省体育馆站候车时,发现一个女的,黄色长发,乱蓬蓬的,脚蹬一双红得令人吐血的高跟鞋,背着一个白色坤包。我起初没在意,走过她身边时,蓦然觉得有些怪异,但一时又混沌不明,忍不住看了一眼,竟然是一位男人。还有一次,在一号线,看到一个装束奇怪的男子,衣服离奇古怪,各种拉链,挂满全身,脸上还擦了脂粉。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地铁,其实也是一部大书,一部重复演出的电视剧,主角换来换去,剧情和桥段几乎没什么改变,但无人厌倦。地铁上的各种人和各种表现,尤其是心理活动,也是人性的一种深刻而又驳杂的表现。
众所周知,成都女子之美,在全国似乎享有巨大的口碑和盛誉。但一个半老、又丑的男人盯着无比“乖”美女看,的确没出息,且有些失德的。尽管如此,在夏天的成都地铁上,我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甚至有些邪淫。如,看到美丽的女子,就想:这样的女子,娶回家做老婆不错。那个女的腿如玉竹,长而秀美……如此种种,尤其是夏天,满车厢的玉腿酥胸,琳琅满目,活色生香,端的叫人目不暇接,心神荡漾。有时候不想看,可是她们总是那么顽强而又自觉地塞进你的眼睛,像身体百世不灭的欲望。这种冲动完全来自本能和天性,唯一好的是,还能够以审美的心态来看待,也算是一个操守吧。因此,我也觉得,地下、地铁,乃至地下车库、酒窖、饭庄、茶社等,其实都开始等同于地面了,城市在扩张的同时,也在深扎,向着地下。当然,也向着天空。
就个人而言,很多时候,在地铁上,我总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恍惚不明,充满悖论和诘问。当今时代,即我们所在的这一个时空,很多东西已经混淆了,工业革命和信息化之科技手段,使得人类传之千年的古老的生活方式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很多东西连我们自己都无法分清楚,且难以言说。在当代,无法被辨认也不须深究的“心理”景象和现实行为难以尽述。因此,这是一个迷惘的时代,也是一个自我变异,肉身和精神都无法真正实现“安顿”,既有信仰崩溃而新的“方向”尚不明朗的时代。人人都在寻求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但千般尝试和营造之后,往往以失落和失望告终。
很多的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无论向上还是向下,其实谋面的机会并不多,唯一多的是,在同一座城市,在越来越发达的地下运输网络当中,在日夜之间,一次次地进入,也一次次地到达,再一次次地离开,如此循环,其实也等同于人生的两极,以及生命的前后。剩下的,只是过程。那些同在地铁相遇,或者同乘一趟车的人,我们都是有福的吧,尽管摩肩接踵之后杳无踪迹,身体偶尔小幅度接触也并不代表什么。
哦,人,人世间;我在其中,它构成了一个人生命当中越嵌越深的幽暗风景;哦,地下,地铁,深陷之后的疾驰、来来回回,这种形式,像极了我们的生命,以及内心的某种状态。地上和地下运行和到达,出来和进去,这个简单的场景和动作当中,总是意义无穷,蕴含众多,几乎包含了所有的城市的品性与特征。我相信,这是人的另一种形式的旅行,越来越通达的地铁,人数总在增多,也有人再也不来。很多次想起埃兹拉·庞德的《在地铁车站》。倘若不把标题算在其中,仅仅“人群中的脸庞幽灵般隐现/湿漉漉,黑色树枝的花瓣”(陈禺希译)的诗句,任谁都无法与地铁站联系起来。事实上,我们所在的世间的诸般事物,都和这首诗有着很多的相像和共通之处,往往,一切看起来都很简单,可一旦深入之后,却都会变得丰富、诡异、隐秘而有趣,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蹊跷际遇与耐人寻味的纷繁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