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2018-11-15 02:26李曙白
海燕 2018年8期
关键词:灯塔

□李曙白

太浩湖之夜

太浩湖位于美国加州与内华达州之间,是北美最大的高山湖泊,其蓄水量排名全世界第26位。太浩湖湖面海拔1897米,最深处有501米,平均深度也达300米,是美国第二深的湖泊。我们到达太浩湖已是傍晚,但见湖水深蓝深蓝的,湖波浩瀚,起伏荡漾。因为湖面开阔,周围的群山就相形见绌,像侍者一样匍匐于湖岸。太浩湖的英文名是Lake Tahoe,也有翻译成“塔霍湖”,太浩湖比起“塔霍湖”,语音上接近又形象地体现出湖水的浩大。

太浩湖的优美在美国甚至全世界都闻名遐迩。据说1863年时,一位名叫迪克巴特的英国船长来到这儿,看到如此美景就不愿离开了,要在此终老。他雄心勃勃,准备用自己的积蓄在太浩湖边修建一座华丽的教堂和自己的陵墓。这项工程过于浩大,修到第十年时,他不幸在一场暴风雨中丧生,葬身于太浩湖。虽然工程没有完成,但他相伴太浩湖至死的梦想也算是得以实现。从此以后,太浩湖便成为美国人心目中“最美终老之地”。太浩湖还是美国的滑雪胜地,临近的Squaw Village,就是1960年冬季奥运的举办场地。

晚饭后,我、晓东、二姐和何薇,信步朝湖边走去。大约也就十分钟,来到沙滩公园,在一张长木椅上坐下。不一会儿,洪钢夫妇也到了。远山黝暗,湖水静谧,沙滩上为数不多的人影像剪影一样移动。月牙挂在半空,它照在湖面的光辉中,鸿雁和野鸭轻捷地浮过。我们六个人坐在湖岸,一边聆听湖水拍打沙岸的响声,一边聊天。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很轻,好像一提高嗓门,那个夜晚的宁静就会瞬间消失,重归人世间的喧哗与躁动。

风有点儿凉,洪钢说,他们过来时看到一处酒吧,燃烧的火盆足以抵挡湖风的寒凉。我们来到酒吧,接待员是一个热情洋溢的美国女郎,她自身就像是一团火。在美国旅行,好像酒吧的女招待都是热情如火,我们后来在布莱顿森林的华盛顿大酒店阳台上,给我们服务的女郎也是如此。在酒吧,洪钢夫妇、二姐、何薇要了一瓶巴伐利亚的红葡萄酒,我要了一杯威士忌,晓东陪我,也要了一杯威士忌。

我是头一回喝威士忌。平时在家我也喝点酒,主要是老酒,绍兴产的花雕、加饭,还有我老家的白蒲黄酒,偶尔也喝一点白酒。比起黄酒和白酒讲究的醇厚,威士忌喝起来感觉有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更加复杂,层次更多。这好像也是中国诗歌(主要指古典诗歌)和西方诗歌的区别。中国诗歌讲究意境,往往廖廖数笔,便勾勒出场景、境界,而诗人的情绪、胸怀、心志都蕴含其中,让读者随之受到感染。而西方诗歌则有更多的意象组合,多把诗人对世界的认识隐藏在这些意象中,传达给读者。

我们的邻座是两位美国女士,其中一位看徐真在为大家拍照,特意过来表示,如果我们想集体留影,她可以帮助拍。拍摄中,洪钢和她聊了几句,得知她是一位大学教授,教摄影的,喜欢旅行,每年要徒步2000多公里。她已经60岁了,但是看上去只有40岁上下,结实而匀称。她身边还有一个塞得满满的巨大的旅行袋,就是那种徒步旅行者常常背着的双肩包。看样子,她今天的旅宿还没有落实;或者,就是准备露营了。

我们又聊了很久,围着火盆享受美酒和太浩湖的夜色。

远山在湖的对面

它们已经匍匐了数十万年

它们在聆听

更加悠远的响声

只有大雁和水鸭

分享水面最后的光

南莱克塔霍镇

南莱克塔霍镇(South Lake Tahoe)紧挨太浩湖南端,有时候也翻译成南太浩湖镇。我们在太浩湖就住在这座旅游小镇。

太浩湖在加利福尼亚州和内华达州的交界处,南莱克塔霍镇也分属两州管辖,南半边归属加州,北半边归属内华达州。镇上有一条街,就叫州界街。美国各州相对独立,法律也不一样。比如赌博,在加州是禁止的,在内华达州就受法律保护。因此,住宿在南莱克塔霍镇的游客,如果你的酒店在南半边,想要尝试一下小赌的乐趣,就得跨过州界街,到隶属内华达州的镇子北边去寻找赌场。当然,那些上瘾甚至疯狂的赌客,就不会在这儿玩,他们要去不远的雷诺市,或者拉斯维加斯。我们下榻的酒店正在镇子的北半边,附近就有赌场。到达当晚,晚饭刚过,小叶和小青便不见了人影。大家都知道,他二人肯定奔赌场而去了。我们此行,过了南莱克塔霍镇就没有进赌场的机会了,他们自然不肯放过。

在太浩湖的第二天上午是自由活动。一早醒来,漱洗以后便独自一人出酒店,往湖边方向走去。

镇上几乎没有行人,南莱克塔霍镇还在沉睡之中。我顺着昨天晚上的路,来到湖边的沙滩上,但是公园的门紧锁着,大概是还没到开放时间。我就沿着湖岸朝两个方向走了好一阵子,还是找不到去湖边的路,要么是被栅栏挡住,要么是又深又密的树林。有几个路口,还在路旁的树枝上挂着游人止步的木牌子。我的英文早忘得差不多了,但那个醒目的stop还是认识的。太阳已经出来了,这几天跟着晓东,也知道一点儿拍照片要赶时间、一早上太阳出来前后是用光的最好时刻的常识。我朝周围看看,终于弄明白要沿大路找到湖边,没有一两个小时是没指望的。所以,也就不管他什么stop不stop了,进了一个路口,走上一条小路,很快就看到湖水。从两座小木屋之间穿过,便来到湖边。

沿着湖岸有好多小木屋。我左边的这家,门朝湖水,木屋和湖岸之间的小院中放着几把白色的木椅,看来是专门用于观赏湖景山色的。右边那家,宅院更大些,靠水的地方一只十分漂亮的游艇搁在高高的木架上。一条木板搭架的水埠,长长地伸向湖面。再往右边不远,有一个用栅栏围起来的很大的场地,一群一群的鸿雁和水鸭,就从那儿下水,向湖中游去。看上去那儿是这些小动物们的栖息保护地。

我在湖边转悠了一会儿,还一直走到水埠的尽头拍了些湖光山景。后来聊天的时候,晓东说,我那是闯入了私人领地,在美国是违法的。在某些州,比如德克萨斯,主人是可以对闯入者开枪的。我们后来在美国东部白山露营地也遇到同样的窘境。安顿下来已是傍晚,晓东觉得还可赶到附近的一片湖水拍摄落日景象。我们明明已经看到湖水,也有通往湖边的小路,但那些房子都是私人领地,你不能从那儿通过。我们只好不停往前赶路,好不容易才走到一个游船码头,但是太阳已经落山了。

在南莱克塔霍镇,还有一处值得记一笔,就是湖南自助中餐馆。那儿的中餐,又好又便宜,是我们在美国期间用餐过的最好的中餐馆。12.5美元,菜的品种丰富,口味也不错,我们接连两天都在那儿把肚子塞得饱饱的。它叫湖南餐馆,其实并非湖南口味,而是指位置在湖的南面。它也在镇的南半边,属加利福尼亚州。

走在州界路上

从太浩湖吹来的风

有点儿寒意

一弯新月

像筹码一样磨得光亮

在大提顿拍摄雪山

我们一行八人中,擅长摄影的行家超过半数。晓东自不必说,他早在大学时就是学生中最早玩摄影的,这有早年的照片为证。40年前的那张黑白照片中,他在学校的草坪上给别人拍照片,站在三角架和相机后面,一副专业摄影师的架势。这个爱好一直没断,近些年他的空闲时间多了,抱着相机满世界跑,更是玩得炉火纯青。我对他的定位是:不是专业胜似专业。何薇的片子没怎么见到,不过看她背着那么重的摄影包攀山涉水,就知道至少也是有段位的。小叶的摄影史不详,据我猜测,决非一般的爱好。他总有自己独特的眼光,从细微处发现诗意的美。我们之中只有他能够用手机挑战专业相机,并且一招致胜。二姐和徐真都属于机敏类型,善于瞬间捕捉,她们可能还得益于聪明女性所特有的超人直觉。洪钢没怎么看见他出手,他更专注风景本身。反正有徐真在,他们可能有分工。我平常很少摄影,偶尔外出旅行,或者在校园中散步,用手机拍点小景致还算过得去,但一和他们在一起,就相形见绌了。小青比我稍强,我们两个人基本上还是摄影盲。

在大提顿的拍摄点是晓东早就选好的。尽管距离我们住宿的小木屋并不远,我们还是早早起床,天没亮就出发了。摄影人总是这样,生怕错过了最佳拍摄时间。到达拍摄地点其实还为时尚早,但已经有五六个摄影爱好者守在那儿等候了,他们选好位置,把三角架支起,相机也固定好了。有一个人甚至把三角架支到水里,自己则一脚踩在岸上,一脚踩在水中,全神贯注地朝向西边,等待那个时刻。

大提顿国家公园以雪峰著名。公园内还有许多高山湖泊,尤其是在雪峰脚下的湖泊,高耸入云的雪山倒映在湖水之中,湖光山色,融雄峻与秀丽一起。晓东告诉我们,美国著名的派拉蒙影业片头是一座巍峨的雪山和环绕山顶转动的五角星,那雪山背景就选自大提顿国家公园。

我们的摄影点是一片湖区的一角。从这儿向西越过湖面,就是著名的大提顿雪峰群。其中最高的大提顿峰海拔4198米。要知道在美国本土最高的惠特尼山峰也只有4418米,大提顿雪峰已经足够峻拔。

随着天色渐渐明亮,湖边的人越来越多,普通游客的数量开始超过摄影发烧友。不过,天气好像并不照应。尽管东边云层逐渐消失,太阳已经挣扎着露出真面目。但西面,在雪山的方向,依旧云深雾锁,并且,完全看不出消散的迹象。在湖岸,大约聚集了四五十人,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偶然有人说话,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怕吵醒了什么。气氛静穆,甚至有点庄严。

可能是等得太久了,开始有人把镜头转向另外一边,太阳斜照着的东南方向。那儿是一片低矮的树林,从水面升起的雾气,像一条窄窄的纱带,恰到好处地缭绕在树冠以下,而树顶被阳光照射成一抹金色。

“出来了!”等候已久的雪峰终于露出一个小小的尖顶。正当大家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西面的雪峰之时,只一会儿一片云层又飘过来,把它遮得严严实实。不过,就是这倏忽一现,大大增强了大家的信心。谁都知道,今天有戏了,雪山的出现只是迟早的事。

果然,云层越来越淡,并且从完整的一大片变得零零碎碎,像是被什么人撕扯过一样。最高的那座雪峰开始从云层中挣脱,显露出它的惊艳。在人们的一片惊叹声中,晓东说出了那后来一直被津津乐道的两个字:“抹胸”。晓东日后解释“抹胸”并描述当时情景,曾有过一段精彩文字:“那天的雪山,忽隐忽现,若即若离。玉体横陈,宛若游龙;云端一瞥,翩若惊鸿。无限美好之想象,就在此抹胸云中。”

此刻的湖岸,按耐已久的相机快门声,在寂静中响成一片。

你一直在向我们隐藏着什么

这雪峰之上的雪峰

星群已经远逝的年代

你在杰克逊湖水中的倒影

让所有的加冕

都成为镜花水月

波特兰灯塔

美国东部的缅因州,有两样东西最为著名:龙虾和灯塔。

我们的航班9月28日晚从拉斯维加斯起飞,29日凌晨降落波士顿。因为租房车和在奥特莱斯购物,到达“面向大洋(Ocean front)”营地已经是晚上了。第二天,即30日便去东海岸的南自由港,品尝了龙虾大餐。每人一只大盘子,里面是一只大龙虾和一穗玉米,还有调料。31日,我们就去看灯塔。

在缅因州的漫长的海岸线上共有60多座灯塔,我们去游览的波特兰灯塔是这些灯塔中历史最悠久、也最有名的一座。

波特兰灯塔伫立在一片海湾,塔身呈白色,在塔顶和塔身上端有一圈漆成黑色。灯塔高28米,雄踞在灰黑色的礁石之上,面对深蓝色的海水,见证着大海千百年来的潮起潮落。那些礁石历经沧海桑田的巨变,虽经海水反复冲洗刮刷,却依然棱角分明,锯齿状的石头像一页页叠置在一起的刀片,保持着桀骜不驯的锋利。

与高耸的灯塔相对应的,是几座低矮的维多利亚式小房子,棕红色的屋顶,其中一座是出售纪念品的商店。就在我推开门进去,准备买一两件纪念品带回去时,服务人员恰好从屋里朝外走,她告诉我,已经停止营业。他们只在上午营业,现在刚过正午,她下班了。我知道美国人的工作和休息是分得很清的,现在是她的私人时间,我无权打扰,只好立马从屋子里退出。

灯塔旁边朝向大海的地方,有一块石头和一块铜牌。铭牌上记载,美国著名诗人亨利·瓦兹沃斯·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出生在缅因州的波特兰市,距灯塔不远,他常常散步到这儿,眺望大海,并且和灯塔看守人成了朋友。就是在这儿,他创作了著名的《灯塔》一诗。朗费罗在美国乃至全世界都享有盛名,晓东告诉我,朗费罗的史诗《海华沙之歌》是美国学生的必读书目。我家中有上个世纪5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朗费罗诗选》,早在30多年前我就读过。回到杭州后我翻箱倒柜,终于找出那本书,又重读了《灯塔》一诗。在美国时,洪钢给我找到《灯塔》的英文全文。因为篇幅太长,在这里只抄录杨德豫翻译该诗的前三节:

岩远远地窜入大海,

在它的尽头,好几哩以外,

灯塔耸起它巨大的石身,

夜间是一柱火,白天是一柱云彩。

从这儿我也能望见海潮涌起,

又悄然碎裂在它的脚底,

像无言的愤怒,在苍白的嘴唇

和痉挛的脸颊上,升腾而又平息。

当暝色渐浓,看!好亮啊,

透过暗紫的暮霭,

它蓦然吐射光芒,闪耀着

非尘世的、夺目的异彩!

在灯塔旁边还有一块十分醒目的铜牌,铜牌上列出了从1789至1989年这200年中每一位灯塔看守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看守灯塔的年代。其中看守时间最长的一位与这座灯塔相伴长达35年。

除了这两块铜牌,在礁石朝向海岸的一面石壁上,还有几行白色的大字,看上去触目惊心:Annie C Maguire Shipwrecked Here Christmas Eve 1886。这是纪念1886年圣诞节前夜在此发生的一起海难事故的。我试图查找这次海难的详细信息,但没有找到,只能猜测Annie C Maguire是遇难者的名字,当年她(或者他)在这儿遇难曾经惊动了波特兰,甚至美国。

诗人、灯塔看守人和遇难者,这些原本完全不相关的人,他们在一处海湾,因为和一座灯塔联系在一起,被人们怀念,并且被其中的一些人记住。凭栏眺望大海,但见波浪起伏,无边无际的蓝涌动而来,又涌动而去。在这个世界上,一些人会因为自己给后人留下了什么而被人们记住,比如诗人朗费罗;也有一些人因为偶然而留名后世,比如灯塔看守人和遇难者。而更多的,是我们这样的芸芸众生,就像大海溅起的浪沫一样,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

大海,永远在波动。

草地上的乡村婚礼

我们是在去波特兰海湾的路上邂逅那场乡村婚礼的。我们在停车场停下车,刚打开车门就听到轻快悠扬的音乐声。那乐音就是从海湾的方向顺风传来的。

沿着略微有点向下倾斜的公路走了一小会儿,朝左转入一条乡路,就看到一片茵绿的草坪。乡路和草坪之间有一道栅栏,一些藤蔓和细小的花儿,顺着栅栏攀爬和蔓延。乡村婚礼就在那片草坪进行着。

我们都很好奇,便停下步。隔着栅栏看过去,大约四五十张白色的椅子排放在草坪上,有些坐着宾客,有些还空着。面对这些椅子,在草坪的东面,也就是靠近栅栏的这一边,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

这个下午的主角是一对年轻的黑人。看样子婚礼已经进行到尾声,这对新人手挽着手,新娘还捧着一束鲜花,正缓缓从台上走下来,从乐曲声和不远处海水拍打堤岸的响声中,从亲友们的注目中走过。

这是十月最初的日子,傍晚的阳光斜照下来,温和地洒落在那对新人身上,洒落在草地和那些乳白色的木椅,甚至也洒落在隔着栅栏远望这场婚礼的我们身上。

在乡路的另外一边就是海湾,我能够看到湛蓝的海水和白色的海鸥。时而也会有几只海鸥飞到草坪的上空,盘旋几圈之后,又飞回海湾。一条石砌的防波堤,从岸边笔直地伸向大海。

大地辽远而宁静。

就在这时候,我注意到不远处,一座同样覆盖着草茵的小山坡上,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女孩子独自坐在那儿,在她右侧身后,是一面美国国旗,一面半垂着的星条旗。它似乎在固执地提醒我,就在昨天,在拉斯维加斯的一次枪击事件中,二百多个无辜者倒在血泊中,其中的58人再也不可能面对草坪、大海和蓝天。

婚礼的乐曲还在回荡,那对新人还在草坪上缓缓走向他们的幸福。

生活仍然要继续,我们不能因为一颗腐烂的果实就放弃一整座果园。

隔着那道栅栏,我真诚地祝福这对新人,祝福他们相爱到永远。

我也祝福我们这个总是磕磕绊绊的世界。

只要还有人

这样手牵着手走过绿草地

这个世界

就仍然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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