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江

2018-11-14 22:28程宇琦
青春 2018年2期
关键词:芥川汉口

口 程宇琦

是日民国十年,西元历六月三日,家父告之有东洋名流来访,说是新闻界的人物,日租界内的上流人士都抱有极大的热心。家父让我前去,一是说见见世面,二是为家中生意,他说,将来许多年尚需要依仗日本人才好。

这两天气温陡然升高,已胜似酷暑,加之长江汛期将至,水汽蒸腾,更是潮湿闷热。码头处,工人已经只穿短褐,平角裤头,货运到了这个月份愈加多了起来,在中午太阳顶大的时候,搬运队伍还似雨前蚂蚁一样忙碌不绝。离江水稍远的地方有一排长凳,无人。扑面而来的水汽和迟缓的风中有淡淡草香,但行到码头的一些颓塌的地方,如棚屋、废弃木箱的积堆,还是不免有动物的腥臭——几株狗尾巴草之间,一只老鼠已经死掉,短短的绒毛上黏着血迹,身上致命的伤口裸露于视野,已经有一群苍蝇盘旋在它们低矮的天空,辽远广阔处,形单影只的乌鸦从江的那边过来,不知道会不会发现这可怜的小生物。

至下午,江水褐红,两岸原先是堆砌废料乱石的地方已经完全被淹埋,阳光猛烈,落入这褐红色的江水之中,有了固定的形象,刹那间成为了水面荡漾闪耀的金沙。开埠通商设立各租界以后,汉口已经不只是国内的名镇,更有一跃成为国际大都市的气象。这数个码头每日吞吐不可计量的货物,上游接宜昌、重庆,沟通西南,下游直入南京、上海,通往太平洋,又有成千上万的商旅在此歇脚,从世界各国来这里的冒险家、赌徒、落魄贵族也混迹于长江一岸。夜晚,从歆生路、花楼街到永清街一带,西洋式的房子华灯初上,着洋装的男子和花裙子的少女携手同行,三教九流于黑暗处伺机待发,十几种语言在酒馆里持续搅拌在发酵的空气,灯火边缘之地人力车、马车穿梭,尘土飞扬,一日里江流不止涌动,又有洪钟般的气魄在夜幕下的街巷回荡......

那汽船从下游而来,逆水而上,甲板一角的日本国旗迎风展开,三色的浓烟在空中留下深重的痕迹,如老树的虬枝。这是艘常见的日本汽船,吨位不大,以轻便灵活取胜,当船身渐渐靠岸时,从刺眼的日光里,船身可见“大安丸”三个汉字。

我已经站立等候多时,一同在江边候着的还有日租界里有头面的人物。住友银行行长的仆人为其撑伞,这位水野先生头发稀疏,身材消瘦,不过四十出头却看起来已经花甲之年,他目光倒是炯炯,但是不过等了半个小时就已经露出疲惫的神态。当然,因为是新闻界的人士来访,日租界里诸位日本的新闻界新秀和老手也在一旁候着,有十几人之众。除我之外所有人都身着西装夹克,即便汗水要浸透全身,这些日本的绅士们也不愿意屈降自己的“尊贵”。

当汽船靠港,接上泵船。从泵船上下来数十位日本人,或是商人或是返回租界的侨民,也有可以一眼就看出的中国人,即便他们也装模作样的穿上各色洋装,我依旧可以通过眼神的对决加以辨认,那带着生怯余光的同胞,其中有一位留着新潮短发的,投我以一个尴尬却会心的笑,至今这位先生的长脸我还可以想起大概的样子。

下船的人群散去,各自找寻方向,在此等候的诸位就前去迎接那剩下的一小队人。在长久等待之后,水野先生忽然露出奇异的神采,一种带着青春气息的紧张在这早衰的银行业才俊的面孔上乍现,他小指甲大小的眼睛里似乎蕴含了无限的热烈,他快步迎过去,中国仆人还来不及往前为他挡住灼热的日光。较之水野先生,新闻界的各位还保留了行业里惯常的冷峻,有风度地迈着步子,一齐走过去,排列虽不规整,倒也像一群漫步草间的白鸽,极具自然的节奏。

随着人群的聚合离散,形势简而明朗,方才从草丛里钻出来上前讨活的乡下人被驱赶干净,我们的主人公已露出真容。那是个穿着新派的年轻人,一件浅色西装套在衬衣外面,只扣上两枚纽扣,黑色领带,西装长裤,脚下是一双轻巧的黑皮鞋,戴着意大利式的米色平顶帽,他漂亮修长的脸蛋有些蜡黄,嘴唇泛白,窄小的耳朵耷着,如失了声的知了。据说他来中国游历已经有些时候了,这漫长的旅程谁都会觉得疲倦吧,加之下午长江流域暑热难挡,他那俊逸的眉眼之间剩下一丝微弱的生气。

下船的青年像一只荒野中被发现的丹顶鹤,各位盛装的猎人围了过去,先说话的自然是方才最按耐不住的水野先生。我当时随孙先生修习日语已有三两年,可以基本应付交际,但日本的姓氏我并不能知道太多。

“阿骨打多瓦桑!”水野先生沉重有力的嗓音招呼道。那青年有了笑意,薄如冰片的嘴唇翘起,他用日语说:“有劳了,请多关照。”

青年一行三人,多是青年人的样子。没有仆人,每个人只随身带简单的行李,其中有一位颈子上挂着相机。

此刻,汉口本地的记者们,已经在他们周围站好,江水漫不经心地拍打船身,江面愈宽阔则愈忙碌,码头忙碌不减,受苦受难的同胞,这些泥黄色的码头弟兄在这里用肩膀和手臂不停歇地运送盛满货物的木箱,在我身边的十几位西装革履的日本人目光只在他们的几位贵客——表示尊敬,其实他们心里大多盘算了问不完的问题,但是他们又显然把这些问题闷在了肚子里。保持镇定是职业素养,恭敬有礼是民族习性,力图展现自身的不凡气度则是任何行业的后起之秀的共通点。

青年走过,众人一一握手,唯独水野先生微微鞠躬,青年则是郑重地回礼,困顿的眼神中怀有温和的敬意。

我们一行人没有在岸边逗留太久,便踏着六月的黄泥走到宽敞马路上。马路上,黄包车夫奋力向前奔走,阔太太坐上汽车,小心钻进去,生怕弄坏这一身海上舶来的打扮。自然,租界里就是这样,苦力和浮华相对,不过都是为了营生。但是大汉口的气象便是在这外滩的风景中显现,这是一种波涛余留的宏伟,从荒地长出来摩登的房子,从流民布满老茧的双手里涌出黄金。

码头在日租界管辖之内,此时,我们去往俱乐部,晚上,滨江饭店将会有专门的欢迎会。我记得俱乐部是在山崎路上,也靠近滨江饭店,而滨江饭店就在领事馆的一边。到了俱乐部之后,我早已安排脚夫在此候着,将来访者的行李送往旅馆,那名青年的行李则由水野先生的仆人直接送至水野先生在英租界的住宅。一名姓内田的年轻记者殷勤地分发香烟,内田是唯一戴眼镜的,但那对藏在圆形镜片后的小眼睛如蛇一样锐利,递香烟的右手不停吐信。日租界的俱乐部有一贯日本人简洁有力的性格,枣红色的皮沙发摆在大厅中央,浅色地板,黑色木架上摆放着苔玉,除去顶上的吊灯,天花板别无他物,从客厅可由楼梯到二楼、三楼的酒吧、弹子房、棋牌室,从一扇对开的大门出去,则是园子,日本的院子寡淡得很,只是草地和孤零零的一个花坛,没有什么看头。

“长沙怎样?”内田递烟给青年。青年摘下帽子,说:“不要香烟。”接着说:“我在长沙时会见了同学,长沙比之汉口荒凉,有故人招待是一大幸事。来汉口时,经洞庭湖,洞庭湖比想象大上许多,景色壮观,但我在船中闷得慌。”

他捧起侍者倒的凉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坐在沙发上的有年长的几位。武林洋行的宇都宫先生是个精明的家伙,但古板至极。《汉口日报》的冈先生与家父熟络,他神情镇定,还保持着长者的姿态,冈先生板寸上的白发一丝不苟,让我想起巨大的转动的纺纱机。前面说到的水野先生听着年轻人的谈话,悠闲地吸着香烟。

所有闲谈都极为简略和滞涩,可以看得出这位青年并不擅于应酬,他瘦弱的身子即便套上了新潮笔挺的西装,却显得更为枯瘦,看他眉宇之间的气度,可与他的身材不搭配,想必之前他也是神采奕奕的。他坐在整个大厅的中心位置,时常流露出倦意,将腰弯下去,用左手托住下巴。另一边,显然,汉口的各位记者是为了一篇报道而来,他们轮番上阵,起先试探般的口气逐渐成了严厉的拷问,在这百无聊赖的午后中的言辞交锋里,青年只能维持修辞的优美。他的同伴也不能幸免,尤其有个看起来中学生年纪的,所受的劳累不下于他,已经成了个小病鬼的模样。

“我有些累,明天还有游览的安排,今晚的欢迎会也需准备,可否容我找地方休息一会。”青年拿起帽子,这时他已经解开了西服的扣子,他起身走上二楼,准备去休息室。起身上楼之前,他还是先向水野致意,表示感谢。

阳光从窗子及门外照进来,热得狠,我手扶在柱子上,便觉得有些温热了,想着如果再过一个月,到了盛夏时节这柱子大概就会如同商纣王施行炮烙的刑具一般了。日本人也常会开关于天气的玩笑:“落在屋顶上的一只麻雀被瓦片烫死,掉下来,我养的猫叼起这只麻雀,舌头被烫伤了。”有一个玩笑更具了预言的色彩:“从上海启程来汉口,不得病才是见了鬼哩。”

是日民国十年,西元历六月四日,来访的贵客将到英租界去。日本人诸多产业都购置在英租界,实在是因为英租界才是整个汉口的心脏。

前日夜晚,欢迎会在滨江饭店如期举行,家父也出席,他带上了孙先生作翻译,预备和冈先生谈些合作的事情,我从俱乐部离开之后,则是去安排人力车夫、脚夫走卒之流。

据孙先生说,昨日那位青年不只是记者还是位小说家,在欢迎会做了个演讲,内容谈及日本近年享有盛名的夏目漱石、森鸥外,还有百十年前的近松门左卫门,这自然是老生常谈,可看作为是一个小说家的客套。他又对行程见闻做了有趣的描述,讲到自己在上海的种种经历,所遇的风景和人物。孙先生还说此人名为芥川龙之介,是夏目漱石的门生,在日本可与我国这几年名声鹊起的胡适相比。

上午早些时候,我派车夫去日租界的旅社接芥川的同伴。芥川晚上在水野先生家中落脚,我早上见到他的时候,他带上一只帆布包,与水野先生从楼上下来,步伐轻快,看起来休息得很好。他们两人交谈甚欢,大概早就熟悉。

这位水野先生是东京来的,据说芥川也是东京来的。

本以为这一日的行程紧得很,车夫都是包了一天。英租界的诸日本公司都盼望远在海上的祖国可以知晓∶在中国的土地上有人在做着开拓土地的伟大事业。所以这位芥川先生和他的同伴需要像巡逻似的到每一处日本人的产业接受欢迎。

时值欧战的终结,日本人在汉口的势力堪称鼎盛,日本侨民总数达到四千,从最初那几个开拓者寄人篱下居无定所的历史来看,这时的情景简直就如同当年游牧边关的女真人一下子成了中原的主人。虽然,民众反日情绪时有激昂,时局波云诡谲,但这并不影响日清公司的轮船在长江上肆意航行。不论学生受了什么主义,市民又换了什么营生,汉口依旧就是那样,遭再多的大火还是那样。

启程先去的是宇都宫的洋行,宇都宫除了洋行的经营也是资历较老的新闻界人士,早年在报业工作兢兢业业,为人恪守传统之精神,是冈先生的得力助手。

凌晨时候突作骤雨,上午的时候太阳如前几日一样炽烈,但是没有热到极点,地面只剩下一些深洼处还余有浅水,在阳光的挟持下蒸发。人力车穿梭在街巷,这种最常见的交通工具灵巧又有着强力的速度感,大车轮子锃亮的钢圈反射凌厉的日光,光散布到各种人种,各式衣装,各样脸庞上,在路上的身高马大的车夫、瘦弱坚韧的车夫、坐在车上的账房先生、戴礼帽的老爷、红毛捕快——遥远在宇宙里的太阳看着这里,它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建筑划分了街道,车轮哐哐的转动声在三分之一的空间里摩肩擦踵,车夫们都黏稠地却极力希望干燥地驶过这躺旅程。路边欧罗巴式的建筑如石块一般,的确初看起来很不协调,但在这里生活久了便习惯了这种深色宝石闪耀般的繁华,也就回不去之前竹子一样的乏味生涯。

“小心!”水野先生说。

芥川靠着灰色的石墙,银色钢笔在他鸢尾花一样的手中闪烁。他在写写画画些什么。那辆人力车从马路中央偏离,车夫为了避让另一辆漆黑的车子手腕一抖,腰间凝固着力量,脚步稳住,坐在车上的是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低头掩面,刘海一下子像鲜血一样从手指的缝隙涌出……刹那,她眼神惶恐,那眼睛的形状让我确信我认识她的……

我们的车来了的时候,三辆车停在水野先生公寓的大门口。

“先生请上车。”我对芥川说。

我的日语发音不算标准,这几个词是一顿一顿的蹦出去的。他的脸是沉静的,微笑的时候也毫无波澜,只像是静止地移动。他把笔记本和钢笔放在包中,对我说:“Thank you!”,我一时没有会意,只好机械性地微笑。水野先生也坐上了车,他夹着皮包,西装革履,他直接到银行去了,虽是周末,但对银行来说是业务最繁忙的。末了,我嘱咐车夫务必要稳重,眼神要灵光些,脚下不可飘了。三位年轻健壮的车夫自信地附和着。

于是,水野先生在前,芥川在中间,我垫后。

人力车去第一个地方只需穿过两条街,芥川即便是在这短暂的途中仍时常取出笔记本记录所见所闻所想,日本的新闻界的人士多半这样,几乎会让人觉得是特务。对,他们多多少少身兼这样的职务,比方说家父熟识的冈先生便是军队出身,在大半个汉口,各个角落都有他的眼线。他究竟要做些什么,谁都明白。而另一方面,也可以纯粹的看作是专业素养吧。

很快就到达武林洋行。宇都宫在门口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早上好!先生!”芥川招手。

他引着我们进去。而洋行里对芥川来说大概是实在没有街道有趣——肥皂、无趣的通俗读物还有工具书、玻璃瓶装的保健品,全摆在深棕色的货架上,玻璃柜中有稍微贵重的东西,如辽东的人参、日本灵芝。宇都宫的兴趣也似乎不在这些生意上,他没有介绍一番的打算,可是诸如“艺术”、“画”、“哲学”、“诗”一类的词如火花般时常迸发。芥川在屋内不戴帽子,而宇都宫不改仪表。从表情看见的——芥川不苟言笑,枯瘦的脸颊把句子紧紧夹住,再像传说中金头蚕吐丝一样吐出。宇都宫从柜台里面走到外面来,腰板笔直,言谈间总有肢体动作,时而将手放到背后,又在他感受到顿悟的时候扬起来。

光线从敞开着的窗口进来,洋行里的伙计在打扫,算账的师傅和另一个穿着长袍的中年人在一旁窃窃私语。

谈话不过是一晌的功夫,宇都宫便说不必在这里耗着了。他用中文对我说:“明天,请多准备一辆车子,有劳了。”

他不在店中逗留,也不知道去哪了,总之这一天,即便到了晚上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他。

我们出来的时候芥川的同伴才到,两个青年起晚了。芥川让拿照相机的那位为他在洋行门口拍照。芥川双手垂下,眼神直视镜头方向,背后是灰色的建筑。

接着去的是大街上的正金银行、偏居一隅的日清轮船公司、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地方。到中午,这些地方都已经悉数去过。最后坐上人力车时,芥川昨夜酣睡保存的神气又逸散掉了,那种在旅程里一直携带着的疲倦又出现,他常歪着身子,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好,就时而叉在胸口,时而扶在车上。

没想到,上午看起来繁琐的行程不过是拍几张照片的功夫就终结了,浮光掠影般的英租界,我觉得像是要在夏天冻住了。

下午没有事情。人力车送芥川返回水野先生家。

“今晚有聚会,人力车夫六点钟来这里接你。”我说。

“好。”芥川说罢就要上楼去。

“这是汉口地图,你下午也可以自己随便转转。”我喊住他。

“我正想去书店。”

“地图上有标示。”我指给他看。

他点头。这是份日文的地图,冈先生组织制作并印刷,在汉口日本洋行任何一家洋行都可以买到。芥川接过地图,将日报大小的地图放进包里,走到简洁的新古典主义建筑的内部,在有灰尘气味的黑暗中消失了。

下午,家父在家中和我讨论今日之时局。“北平的事情你怎么看?”

“近几年北平闹得很凶。”

“在这之外呢?”

“生意已经不如几年前好做了。”

“还有呢。”

“我不知道了。”

“冈幸七郎说,北平的日本人已经比美国人和英国人都多了。”

这让我讶异。

“晚上的活动安排妥当了吧。”父亲的语气温和却锋利,放在黄梨木书桌上的手有青色的经脉,鼓出来,皮肤褶皱,我心里一阵颤动,就好像心脏是在抚摸这只老手。

我说:“都安排妥当了。”

夜晚的汉口像我前面说的,西洋式的房子华灯初上,光穿透这蜿蜒在长江左岸的一道铁壁,一些缝隙合理的出现,窗台里的人物即便有光亮,还是隐没在黑夜之中,可以听到水的响声,长江如热水沸腾,但是雾和寒冷才是江水的独特的——一种静谧。光尽情地将自己抛向长江之上的虚空,那里有深蓝色的白云,一轮虚弱的蛾眉月,灯光再辉煌也不能久远的通向天空,浅浅的伸着,像竭尽全力,不能再变长的手臂。

在这样的夜晚,街巷如伞骨一样撑开,昏暗处,车马行人如雨滴一样滑动。

长怡里,一条脂粉香味的里弄。我在牌坊下面迎接客人,夜色已定,天气还热。

晚上来的这几位都是三十岁以下,来汉口不到五年,除了早前见过的内田,还有几个不露锋芒的年轻记者、银行职员、洋行公子。显而易见,再过五年,再过十年,这些人在日租界的地位不可小觑,而再过五年、十年,日本会在中国如何,也未可知。

温热的风穿透巷子,巷子里已经有了丝弦之音,二胡曲婉转哀凉,可巷子里一阵阵的笑声却是不断。眼前的中山路依旧有马车通行,年轻的人力车夫还在迈着最后的步子,从汽车的缝隙穿过,马路宽敞,却又因建筑的臃肿和里弄的庞杂显得窄小了。

一辆黄包车停下,客人低头付账时,我认出内田,他的眼镜覆盖了一层反光,那反光半透明,略带着轻松和滑稽,又见他穿的是白色西装,打着蓝色领带。

从踏板上,他轻轻地下来,用中文和我打招呼:“晚上好。”我照例,礼貌的回了一句好。

我告诉他,往里走到底,看见一间屋子招牌是红字,挂红灯笼,就走进去,说是日本客人,就会有一个三十岁模样,带珍珠耳环的女人带你进去。

他的中文已经相当流利∶“我去过的。”他狡黠一笑。“春香楼。”

“内田先生来汉口几年了?”

“今年是第五年还是第四年?我也忘了。”

他又说:“芥川君说没有看过击鼓的歌妓,你都安排好了吧。”

“全都安排好了,进去,你就知道了。”

他走到灯火最亮的远处了。我在候着一辆辆黄包车过来,这些在汉口跑车子的车夫已然全是熟知的面孔了,他们穿的短褂永远是那种带着岩石花纹的,也有石头的坚硬之感,而身后的车子大多是公司统制的,像是同一种类蜗牛差不多的壳。我忽地又想起西方神话里是太阳在拉着阿波罗的车,而中国的传说是金乌……

内田拐进屋子,那眼镜已经是金色。

陆续,一辆辆车过来,我恰巧还碰见了上午拉我的那年轻人,他左臂上、脸上都有血迹,大概是下午摔了一跤罢。

后来的这几位客人轻车熟路,一下车,并不和我打招呼就径直走入院子。

而后,芥川和摄影师步也过来了,我盘算到客人都已经到齐,就领着芥川他们往灯火阑珊地,轻松地踱步而去。

芥川到了烟花巷子里依旧带着他手掌大小的笔记本,约莫是在写“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之句吧。他以往是少言语的,而神情不张扬,现在也一样,但却多了份紧张,当然不是说他怯生生,而是正如孙先生所说:“芥川龙之介迷信古中国。”他大可能是在这里寻他的李师师和河东君来的。

我们往春香楼越近,这步子里就越有一种闪电,这闪电是在幻想和宴会狂喜的心脏里渗出来的。而我为他寻找来但那位击鼓而歌的女人正在这四层高的砖石小楼的晦暗里梳妆。

大的的纹饰铜版镶嵌金字的牌匾,如莲花开瓣,中间的楷书娟秀高雅,在石墙之间又是朱红的幽香木门,倒有“天生一个仙人洞”的意蕴。门对开,从门房看守的地方过去,直入厅堂,已经新装了各种电灯,都是玻璃盏装着,桌上也有摆放。而最上方吊坠的是水晶灯,欧西格调,橘黄色的灯光,灯光像潮水一样笼罩着前厅,我在椒兰香气里瞥见碧绿色的褂子、梅红色的褂子、旗袍,梳着维努斯头的、齐刘海、神骏尾巴般一瞬的长辫子散漫的地方......顺着两边一排的紫檀茶几她们站好,粉白的地砖恍如冰面。她们姿态不同,神色也不一样。这站着的一共七八人,都不是歌妓,而是这边的一流妓女,纤细的身姿、悦人的绝色还有不凡的气质都堪称汉口的骄傲。

前一步进来的几位已经走到包间,在房间里侯着。围着一张枣红色的圆桌,香烟依次点燃,释放的烟,在屋子里已经升起来,女人们还没有进这间屋子,他们的日语在这时我全听不懂了,而芥川的捂住鼻口,他惧怕这烟雾,这惧怕的神态不是简单的运动就构成的了的,芥川的脸已经像铁门生锈一样,那浓郁的黑发往后去,额头露出,眉眼的形状还是俊秀,可是眼神里已经扎下了倦意,这几天已经出场多次到疲倦的倦意,眉毛疲软下来,似是梅雨时节的墙壁,再者,那耳朵已经苍白,成了冬天的一对窗户。

他坐下时,其他几位熄灭香烟,把方才舒展的狂热收敛起来,只憋住这一口气,等歌妓和美人进来。

众人坐定,芥川和没带照相机的摄影师入了预留在中间的座位,而这屋子的墙上四面共挂着五幅更镇定的画,琴也已经放好,从橘黄色的阴影中窥见的是核桃质地的家具,桌椅,一走神,仿佛看到觥筹交错的场面。

我拍了拍手,随口叫了一声,女人们如训练好的孔雀,一前一后,带着炫目的颜色进来,这些严肃的日本人的眼睛活跃了起来,发直,他们再一次成为训练有素的猎人。

内田不一样,摆出欢场老手的姿态,努力将自己抽离出去,显得要冷静一些,当然他是在打量这几位美人。他整洁的白西装镀上了一层黄色的辉光,而色彩在这时候如西洋油画一般,一层叠上一层,她们隔着距离,距离里又有焚香和卷烟的雾气。

芥川收好他的笔记本,手搭在腿上,一动不动,接下来歌妓进来,她们打扮的要简单些,一律是时兴起的旗袍、前刘海,嘴唇鲜红,恍惚间就奏响了乐音,而隔壁房间里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的消失了。在长怡里,除去春香楼,只是普通不过的里巷,是官僚的产业,是一片连绵的四层楼的木讷建筑;在繁华的中山路一边,这里较之路边的热闹,居家在这的商人或是新兴市民常不落脚,故让这里像是火热的汉口中的一块潮湿的黑炭,但春香楼是深藏的火苗,是宇宙的蛋黄。随即在眼前出现的美人们,竖着玉佩般温和精致的耳朵,那新画好的弯眉和带着小水花的明眸就越来越近,只是在香水脂粉还有男人渐而从毛孔滴出的汗珠中,她们的呼吸越来越悄无声息,在这种温度里融化了,她们的呼吸融化后肆意的粘连在了我们的身上。芥川在整理他的格子西服还有领带的边缘。

“上海的艺妓有汉口这边好吗?”内田试图让紧张的芥川龙之介放松下来

芥川把头转向他,说:“都好。”

而琴声如诉,在一丝丝的漂浮着,那歌妓年纪看起来十七八,技艺娴熟,虽然鼻子不太好看,是完完全全塌下去的,但是对于年轻的歌妓来说也算是青春可爱的特点。琴声未尽,琵琶、二胡和三弦都也已经摆好架势,那千姿百态孔雀般的美人像是客人一样的坐在桌子边,去做出新奇欢喜的神情,听着这听了千万遍的曲子。瓜果啊、甜点啊、瓜子干果啊,嚼啊,嗑瓜子,毫无节奏的。

内田问我:“打鼓的在哪?芥川君快等不及了。”

我笑着说:“得按顺序来的。”我边说,边为他们斟酒。

妓女们不懂日语,而在席间的日本人只有内田中文流利,其他人闹哄哄不知说的是日本何处的方言,总之不是标准的口音,如一群黄蜂。虽然有语言上的便利,但内田并不着急去赢取妓女的好感。他用小刀削梨子,竟能不断,他年轻有力的手旋转在梨子周围,那种微小的声音如雪地漫行时的脚步声,而他手空出的刀柄部分——一朵银色的梅花反射灯光。芥川有和我说话的意图,我知道他急于看唱大鼓戏的歌妓,他眼神有时是往我这边来的,而席间的奏乐即将告一段落了。边上的那几位公子哥不擅长嗑瓜子,只知一股脑的吃水果,荔枝、水晶一般切好的西瓜、樱桃......果盘很快空了。

桌上有酒,准备的是日本的清酒,不易醉。

环顾这温润的房间,那歌妓的乐曲,再如餐桌上纹饰和图案精美的瓷器酒杯,西装已经开始有皱起的诸位,再到那端庄如玉瓶新柳的美人——只可惜,现如今这些美人的花名我都忘却了。

唱大鼓戏的女人坐好,身子端正,绿的绸缎褂子套在她肥肉上,卷起来几朵浪;小脚穿着绣花鞋,踏着的那块地砖有些旧了;那张宽大的脸上扑的粉比其他人厚上一层,梳着显年轻的刘海;手指甲也要长一些,三弦动,鼓声响,她开始唱了。

边上那几位歌妓除了三弦,都不动,众人盯着她那深红的厚嘴唇。她嘴巴张合,牙齿露出来似剥开一颗荔枝。

她唱:“黛玉回到潇湘馆,一病恹恹不起床。”

那声音真如一颗颗剥好的荔枝,像完全结好了的饱满的,水灵又沉厚。

“我在北京听过。”内田对我说,用中文。“她多大了?”

“快四十岁了吧?”我说。

“看起来年纪没有那么大嘛。”内田吞下一杯。

席间,有正金行信贷科的年轻科员,那是个短发,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吃下了许多荔枝,口舌燥热又不停喝酒,手伸向了他边上的那位——穿红旗袍戴金刚石耳环的美人。看来是是不懂规矩。

又唱到:“暗想到自古红颜多薄命,谁似我零丁孤苦我还更堪伤。”

芥川听得入迷,起先是弓着身子,后来又挺得直直的。内田憋出东京口音说:“芥川君看起来很满意啊。”

芥川没听见,脸颊的泪痕闪烁。

“芥川君真是心思敏感的人啊。”内田又道。

摄影师带着醉意,轻松地说:“芥川是这样的。突然拍一下都会颤半天呢。”

耳边声音嘈杂,那人老珠黄的歌妓还在唱大鼓戏,我已经不记得唱到是什么词了。边上除去内田和芥川,也无人在意她所唱的东西。鼓上落寞的红漆还在反抗着橘黄色的灯光,弹三弦的那小姑娘手上在冒汗,从她肥的像鹅一样的手掌涌出。

“芥川先生还满意吗?”我问芥川。

“好。”芥川的中文发音倒出奇标准。

他的手从荷包里摸索什么。一枚银元。

“去给她吧。”他对内田说。

内田自以为是懂规矩的。他也可能是以为芥川是动了别的念头。他装作没有听见,但芥川说话时音乐和唱词都已停下,谁都听得一清二楚。

芥川又说:“请给她吧,有劳了。”

他这次似乎是朝着我们两人说的。

边上的美人早就已经如植物一样,她们昏昏欲睡,手指和臂膀还保持着做作的姿势,脑袋里永远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闪电般模糊的颠鸾倒凤。那几个年轻人不解风月,是真不懂得规矩,只顾口腹和下身的欲望了。桌上狼藉。

我说:“不必了。”并做了推辞的手势。

内田也说话了,几乎和我同时。他反诘芥川:“你让我把钱给她吗?”

“是的,请你交给她。”还没等芥川说完,内田就像是随便打断学生的老师一样,但是是笑盈盈地说:“在中国得按中国的规矩。你不用给她的。”

“那不必了。”芥川说∶“不必麻烦你给她了。”他手中攥着那枚银币,脸色又沉了下去一层。闷久了的屋子里,空气生了霉长了蛆虫,让人窒息。

早就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妓女们察觉到外国老爷剑拔弩张的气氛,蔫了下去,失了魂,这很正常。她们不常招待日本来的客人。

我示意让奏乐的歌妓下去,像是拔起萝卜一样,她们从凳子离开,唱鼓书的女人是个小脚,不方便,还须拿鼓,就更楚楚可怜了,时常像一位垂老的母亲。她们毕竟离开了这里,这很好,不然局面还会更难收拾。

“我先走了。”芥川说。他起身解释道∶“工作任务实在紧张。今天先走了。”

“那芥川先生早点休息吧。”内田还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

摄影师烂醉如泥,趴在桌子上,妓女还在为他斟酒。芥川没有管他,低头检查衣袖是否洁净如初。他起身,不高的身板由于体瘦在席间显得格外高挑,他用手帕擦去嘴角水果的汁液,淡红色染在纯白厚实的手帕上。

“门外有车候着的呢,先生随便上一辆,用手指比个一就行。”我伸出食指。

芥川说谢谢。很寡淡的一声谢谢,是中文。他走出去,这里华美的装修或是墙上的书画没有让他分心,他只是迎着那些门走过去。

而喧闹犹如正在激烈消化的胃一样的房间陷入了一种平静,方才醉倒的摄影师揉着眼睛,见到同伴离开,问:“芥川去哪?”

“生气走啦!”内田不正经的说。

“是怎么回事?”

内田将刚刚发生的事情描绘得妙趣横生,末了还说:“真不愧是位小说家呢。”

“芥川就是这样的,他不大会说话。”摄影师摆摆那只黝黑的大手。

我们讲得正开心,妓女已经如麻雀纷飞。

“中国的艺妓就是这样,很有个性的。”内田得意的说。

是日民国十年,西元历六月五日,芥川一行来汉口的消息已经见报。报道写到“名作家芥川龙之介来访”。这天事宜我已经安排妥当,但家中产业还需要经营,而陪同芥川一行并作导游的是孙先生。

这情况孙先生在日记中写到,我在此誊抄。

我们乘日清的小轮过江,正是中午的艳阳还未到来的时候,江面波光粼粼,江水辽阔,木筏、小舟、从洞庭湖飘来的船夫又喊起号子,熟悉的乡音不免让人感伤。芥川龙之介坐在暗处,暗处要阴凉些,可是天气热得厉害,你无处可逃。顾忌到面子,船上的各位不穿短袖,我也难免其俗,实在可笑。

宇都宫在甲板一边抽香烟,一边眺望,眼看船就要靠岸。江面没有雾,对岸一览无余,汉阳门近在眼前,丘陵草木繁盛。江面有几片病恹恹的树叶漂浮,而船越来越多,越发拥挤。在船舱内亮黄色的椅子上坐着的时候,芥川望着窗户,摄影师和边上那小孩在聊天,我是唯一到中国人,虽然交流起来与东洋人无异,但是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船到岸后,我们一行人下船,六月,江水还在蔓延,岸边的树的根部浸泡在水中,几乎要腐烂。上来几个衣着破烂的轿夫,抬着的是那种竹子简单做的轿子。“老爷坐轿吧。”他们的黑脸蜷起来,笑得让人心酸。我打算安排他们四位上轿子,但我又顾虑到了这些日本人的习惯。只好装作没有看见了。

穿过一片山脚下的林子,没人说话,我在前面带路,气温逐渐升高,感觉到空气在扩展,树沐浴着曦光,那光线让人又觉得被捂住了口鼻,所有的被死死压在阳光下,直到抬头望见了几只黑鸟在顶上盘旋,一切又慢慢辽阔了。

我想起王摩诘的∶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黄鹤楼就在前面了吧。”芥川指着前方那一片建筑,其间有些旧式的建筑,前一排多是光绪时候建的红砖红瓦的小楼,在小楼后有一木楼,木楼高出来一节。

“早就没有黄鹤楼了。”宇都宫五郎笑道。“没有了么?”

芥川压低自己的遮阳帽。

“是啊,在几十年前的大火里烧掉了。”我说,一边擦去额头上已经有的几行豆大的汗珠。

“那去什么呢。”芥川有些沮丧。

摄影师扭过头,笑嘻嘻地说:“他没地方照相了。”没人搭理他的玩笑。

我注意到方才的鸟原来是乌鸦,在这个季节里并不常见乌鸦,确实是件奇异的事情。

前方飘来一阵尸臭,我才意识到为何有乌鸦,但这个天气有乌鸦依然奇怪……躺在草丛的男子枯瘦,脸颊狭长惨白,眉毛很浅,是光头,那种新式军人的发式,但是没有军装,粗布白色短褂有银元大小的褐色,肚子上的窟窿在薄薄一层光晕里裂开——那是他身体唯一的活物。他已经在腐烂了。这个天气想必腐烂的速度是难以想象的。而远处还飘来枪火的硫磺气味,让鼻孔感到酸胀难受。

“真是可怜的人啊。”不知道谁说了这样一句。好在我们要去的地方还算安宁。

那小孩比出一副冷峻的样子,说:“有在打仗吗?”

“吴占元。霸占这武昌汉口的是吴占元,他是山东人,反对他的湖北人许多。他在武昌这边镇压多次。这几日形势有变剧烈的趋势。”我说。

“这样啊......孙,现在去那边还远吗。”宇都宫已经走到我前面去了。

“快了。我们要走出树林了。”我望着他灰白的后脑勺。

前方展开一条碎石路,在长时间的沉默里我们继续走着,走到方才看见的那一片屋子。

像是被扔在地上的橘子皮一样的,黄鹤楼的遗迹在连绵不绝的武昌城的一角,它有台阶和灰尘以及杂草,它也是这边高一些的地方。葫芦顶现在被丢弃在这里,巧夺天工的巨大尖顶曾经是多么璀璨夺目的存在,正如我们的祖国一样。

日本人煞有介事踏上残破的台阶,朝江面远眺。

芥川指着北边,问宇都宫:“鹦鹉洲在哪?”

宇都宫吐出烟雾,指着鹦鹉州:“在那,左边。现在是让人扫兴的木材场了。”

“要不和这大铁块合张影吧。”摄影师说。

“算了”芥川说。

我没有为他们介绍那葫芦顶是怎么建造的(虽然现在这葫芦顶很难引起人的注意,它太重,人们甚至不把它当一块废铁),至于黄鹤楼的传说故事,什么辛氏酒楼,什么吕洞宾之类的,芥川给他的两个同伴讲过了。虽然此时情景早就不复当年古人所见,也非诗中描述的那样,但他依旧有怀古的极大热情,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对旧中国迷恋达到了几乎迷信的地步。当他们说完了知道的所有关于中国的故事,宇都宫在长江边和芥川谈论起Mozart晚年的奇遇,摄影师和小孩则在争论雁金准一和秀哉的棋艺高下。

忽然,芥川问我∶“孙先生,在中国不能给艺妓小费吗?”

我正在想明天的事情,主要是我并不熟悉中国妓院里的那些规矩,我只好说∶“应该是和日本差不多吧。”

“你也不知道啊。”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孙先生,我们去那边的屋子看一看吧。”

我们走到那边,烟火味弥漫的街区行人如织,和汉口不同的武昌风景更接近于那个已经腐朽破灭的朝代,但也是在这里,我们消灭了那个朝代,武昌的城墙荒废了,我记忆里那些拿枪巡逻的士兵消失了,可能成了几个将辫子盘在头顶中年人,多数人辫子是剪掉了,那些衣服破烂,布鞋的底几乎要磨穿,他们露出脚背,脏污和脓浮出水面。拥挤的房屋如江岸的乱石堆砌,屋子前有一条从山上下来的路,不比汉口宽敞平整的马路,这路到了平地之后,依然窄而且崎岖坑洼。

走近那一排红砖红瓦的屋子,除了平常的米店、布店,有两家店铺的铺面尤其气派,一家店铺修了装饰用的假斗拱,绘上彩色,金字招牌写着甘棠酒茶楼,来往这里的都是穿长衫绸褂的男人,算是这边上消闲的好去处吧。另一家就要显得新式些,对开的大门还是厚重的实木雕花门板,一边有巨大的玻璃橱窗,照牌竖挂,白底黑字,写的是“惟真显相馆”。摄影师出于本能的往照相馆的橱窗走过去。

“黄鹤楼啊。”他示意让其他人过去。

“是啊!真是精美啊。可惜。”芥川说。

黄鹤楼毁于1884年的一场大火,修建于清同治年间,如照片上的,是三层楼高的木构建筑。

“这女人可真美啊。”小孩指着“黄鹤楼”边上的那一幅更大的相片。

那女人梳着刘海,打扮入时,侧坐在藤椅上,背景是挂在墙壁的画布,画布所画是黄鹤楼的传说。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女人。”芥川对我说。

我告诉他,现在这样打扮的女人是很多的。

一旁,宇都宫抽香烟抽得特别厉害,时不时就会咳嗽。

我们往那木楼走过去,结局让人扫兴,不过是一个空架子罢了,里面有人搭起桌子卖大碗的凉茶……

是日民国十年,西元历六月六日。孙先生说有要紧事情,一早坐船前往上海,码头送别,他将日记本托我保管。可在此之后,我再也没见到他。

日本的客人今天要去古琴台看看。昨晚,冈先生告诉我,芥川想乘木筏渡江。

我去找划筏子的船夫。

夜晚我和船夫谈妥价格后,又租了两条小船,怕江水多变有所不测。

早上,送走孙先生,我就一直在码头候着,前方桅杆茂密如同森林,背后是刷着浅蓝色油漆的围栏,一些植物已经种下,外国人想把岸边整理成游憩的公园。船夫划桨,从远处的水面到了岸这边,他憨憨地挥手,朝我打招呼。芥川龙之介坐人力车在一颗栽下不久的松树底下下车,今天只有他一人,汉口的日本人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忙。他缓缓走过来,昨夜又突降下来大雨,一踩,岸边的泥土深深陷下去。

坐木筏渡江和乘汽船是天壤之别。平时乘汽船,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从甲板望下去,那些密密麻麻的木筏、小船好似秋天落入水里的枯叶,随江水颠簸晃动,现在自己在木筏上,盘腿而坐,手牢牢抓住唯一可以依靠的木头,此时江面比晚上的天河看起更加宽阔,人置身在这里,只能任由江水的把弄。低头,只见褐黄色的江水深不可测,在没有太阳的时候更加浑浊。

芥川在我对面,表情平静。当木筏行到风平浪静的水域,他安之若素的拿出西装荷包里的棕色封皮笔记本和银色钢笔,头向后仰着,深吸一口气,又将目光移回到江面风景,继续做笔记。

木筏进入汉水,船只减少。我们靠岸,清澈的汉水接近一种淡墨色,天空阴沉,乌云一片,可能接下来几天都将有雨。

我们两人走了差不多半小时,到古琴台,月湖也在眼前,所谓古琴台只是一个茶楼,两层高,雨水打湿了木头,柱子和屋檐的褐色更为深沉,红窗户紧掩着,没有声音。湖岸,柳树低垂,青色草丛分出几条小路,有一条通向前方临湖的四角亭。路面铺有鹅卵石,别有一番情趣。只是现在天空阴郁,眼前,虽然是繁茂的植物,是碧绿的湖水,是有鸟飞过,还有几朵野花点缀在芦苇丛中,雨水让植物更显灵动,可是一时间笼罩在四周细密的灰色生生将一幅水彩变成了寂寥的水墨画。

“我们去亭子坐一会儿吧。”芥川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快到亭子的时候,瞧见亭子里坐着个女人,先看见的是那双柔美的臂膀,倚在栏杆上,我们走近,她转过面向湖水的脸,我们就看见了她可爱的模样,特别是那只充盈饱满的嘴唇,在她的脸蛋里如红宝石闪耀,那嘴唇的弧度就像是湖岸的形状,张合时泛起涟漪;和所有的入时的女人一样,她梳刘海,勾眉毛,还有夹起睫毛;半袖的淡粉色衣裳像云一样的包住她的身体,那双黑色的布鞋一高一低,顺着她小巧灵珑的脚踝,到小腿,再到裤子的分叉,好像燕子的尾巴的分叉……

“你看见那扇子了吗?”

“什么扇子”我问芥川。

“她手上的。”

“那只折扇啊。”

“你不觉得眼熟吗?”

“这扇子很常见的。”

芥川龙之介坐在我的左边,他没再说什么话,望向月湖,眼神有些哀伤,就像受伤的鹿一样,黑眼珠低沉的闪烁着。

那女人在我们离开的时候,也离开了。

中午我们渡江返回汉口,乘汽船。下船后,来接我的车夫不再是前天的那一个,接替他的车夫说他死了。我只是叹气。另一辆车送芥川龙之介回到水野先生家。

晚上,日租界的名流来府上参加晚宴,唯独冈先生没来。水野先生告诉我,芥川龙之介将北上,离开汉口,前往北京作最后一阶段的游历。

一九二七年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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