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单宝霖
汽车悬浮般地飞驰。
风在耳畔快速掠过。像一片云,她被轻柔的感觉托住。汽车过山车似地爬坡越岭,还是之前一样平稳。捋一下鬓发,她发现自己双脚着落在平地上,很惊奇。忽然,眼前一束灯光直刺过来,她睁不开眼,耳边响起大货车喇叭摄魂的轰鸣。她摸不到方向盘。车开始下坡,越下越快,她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双脚乱蹬,然而没有刹车板。车随坡势翻滚,和她一起扭曲变形成一个雪球,她浑身流血,却不感到疼痛。她一抹嘴角,清清楚楚看见手指上的鲜血,她不知汽车何时变成了金甲巨人,耍把式似的立在她肩头。她喘不过气。“快放了我。”这么一叫喊,她醒过来。
闹铃没响。窗外射来一点灰白的光。赵欢欢呵欠着坐起来,拢了一把头发,拿过空调遥控器,犹犹豫豫地按下。
天空换卡片似地白亮起来。她绾结了头发,打扫客厅,烧水,把早饭张罗下锅。她瞥了眼盆里的衣服,坐到餐厅木椅上。清晨的风带给她一丝偷闲的抚慰。
水壶里的水虚张声势地咕叨,饭锅也开始有出气的声响。冲完开水,她在第一束阳光来到前,懒洋洋地在卫生间弯下腰来。大概是要生病,她想。这时躺下再睡上个把小时,死都愿意。赵欢欢右手扶头,闭了眼,休息了那么半分钟。背上的汗流到吊带的地方亘住。她感到心烦,还有点恶心,她知道她还可以休息一会。她把手肘搭在膝上。
太阳透过楼间缝隙,朝北面楼体和地面洒下一缕不易察觉的金光。衣服特别难洗似的,耗了不少时间。晾好衣服,粥凉下来,赵欢欢吃过一碗,又盛下一碗,到房里换衣服。丈夫醒过来。
“中午可回来?”他问。
“不讲过不回来么!”她的单眼皮眼睛里透露出不快,“中午你跟常儿买点吃,要不到她姑姑家吃。我们下午考试。”丈夫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关门的时候,他又问:“可要我送?”
“不要。”她觉察到丈夫话语态度的含糊。
昨晚煮晚饭,打开冰箱看见那些葡萄,她想今早带些给教练,可现在她又犹豫。从起床以后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仿佛自己看重的什么丢了?她清楚不是这样。
已近处暑,清晨的风让人感到沉醉。裙摆朝马路这侧不停招摇,这声音让她找回一点青春感受。
路上已经有别的驾校车辆了。太阳快到大烟囱顶了。远远地,赵欢欢看见路边上一溜驾校的车,另一边一溜电瓶车、摩托车。鸡冠头的小厨师,还有曹艳,已经坐在电瓶车后座上。
“带什么东西来了?可是准备孝敬教练的?”曹艳面色红润,虽然太胖了点。
“妹妹昨晚送过来的葡萄,带了一点过来给你们尝尝。”赵欢欢停好车,淡然地微笑。她托出两挂,先粗洗一遍,“帅哥,借用一点矿泉水冲冲好吗?”她接过厨师的水。曹艳张腿弯腰,把葡萄托住。“这葡萄新鲜,尝一个。”曹艳嬉笑着往嘴里填葡萄,一颗没完,另一颗已经进嘴。之后她便把一挂上好的放在腿间,一边吃一边吐皮。
“这葡萄真的很好吃。”厨师把头发往后一捋,“比在市场里买的好吃多了,有奶香还没有籽,给教练也吃点呗。”正说着,车过来了。看见是葡萄,教练使劲摇手说怕酸。赵欢欢说保证不酸。见曹艳和厨师帮腔,教练才捡最黑而亮的摘了两颗。
车一停稳,厨师就大步过马路钻进车。他一趟没溜完,又陆续过来几个教师,县医院一个医生,还有个附近打工的中年男人。他们都说葡萄好吃,这让她稍感快慰。
县医院的陈医生在急诊室上班,练车时间最少,也不是特别认真。“今天罪受完了明天就解放了。天天请假、调休,搞死人了。”
“你们急诊室也忙吗?哪有那么多危重病人?”曹艳质疑。
“是没那么多重病号,动不动来个人就问,医生我给刺卡住喉咙了,医生啊我这胎位可正,医生我解不下大便,要么接个电话,问的都是我吃得太饱,肚疼怎么办。整天面对这些问题,头都给搞大了。急诊就我们四个人,干三天休息一天,你一请假,别的三个人就一点都不得歇了知道吧。”
“干医生不快活,干什么事都不快活,”曹艳总结,“下一个上了。谁,我啊?噢,是到我了。”她把手拍一拍,不急不慌地上车。
“在家干家务,杂七杂八的事比上班还累。”她不想和男人们形成一致。
“今早上跑步是跑不成了。在家烧煮刷刷到六点半,我就赶紧来了,别在最后一天让教练给训了。”因为晨跑常来迟的女教师今天也早。她语速很快,说话时热身似的以甩臂带动扭身,眼睛眨得也分外快。
“女同志在家是闲不住的。”女教师接过刚才话题,“跟男人不一样,在外边你就是再累,回到家以后还是烧煮洗抹。男同志吃完了碗一推,你不洗他就不去洗。女人不行,总得把事做干净才自在。”
“那我们在家家务活也照干。”打工的男子刚上四十,壮硕且显年轻,“我在家除了洗衣裳不多,其它炒菜、拖地、刷碗盘都干。干一些少一些,只靠一个人太慢。”他舒畅地吐出一口烟,也更舒畅地咳嗽着。
“男的毕竟急躁,像我家要是小孩爸爸洗衣服,我肯定不放心。女同志多干些就多干些,一句好话就行了。女人都信哄的。”
“对,赵欢欢讲这个我同意,哪个女人在家不比男同志干得多,反正夫妻两个有一个干多些,这也没什么,但是像情人节,结婚纪念日,偶尔男同志干个次把,女同志心里不知道好过多少。”女教师快频率地点头,慢节奏地甩胳膊晃身体,想尽量多地挽回没晨跑造成的损失。
“车来了,这回轮到你们哪个了?”
“赵欢欢你上好了。反正今天一人一趟很快的。”女教师说。
八点刚过,光照已把路两旁的梧桐树影一点点吞噬。电瓶车车座热烫炙人,蚊子刚钻进草丛,蚂蚁部队又来侵扰。这儿有很多一厘米长,颜色纯黑、速度极快的巨蚁,让人心里发毛。男同志们不得不叼着烟拍着屁股站起来。年纪最大的徐勇老师脸庞发红,背后汗湿,羡慕地看着身边心无挂碍的年轻人。曹艳坐在有紫红篷布的电瓶车座上,一改往日多话,专心吃葡萄。她面前的草地上,鬣狗斑点似地散落着果皮。
热电厂的大烟囱不停地排烟。一台大挂车正调整后挂往厂里倒车,裸着上身的司机铺粉和面似地摆弄方向盘,引得路边候车的学员们惊羡称赞。从这时开始,水杯成为学员们又一天的伴侣。
模拟完灯光,她等待大挂车离开公路。教练歪着头似看非看地将脸对着前面,偶尔斜过头睨她一眼,没有任何催促和不满。然而这更让赵欢欢紧张,教练是个实在人,他一言不发的背后一定蓄积着一场大爆发。这想法让她的内心不时一哆嗦。松离合,松刹车,稳住……像挣脱开不停加紧的缰绳,她松了一大口气。
还是直线行驶!教练很明显地一摆头,啧了嘴吁了口气,还皱起了眉头——但他什么都没说!
“教练,我是不是还不行?”停车后,她扶住方向盘,扭过头问。
“只要心细一点都可以。扶方向盘在变更车道时候就要看远了,明白了?其他地方都行。注意一点都能过。”教练温和地说。她感受到教练的期待,使劲点头,自语地重复,变更车道要看远,好,我一定记住。
每个人陆续练一趟后,教练问谁还想再练一趟的,马上练。一位男教师过了马路上车。
“教练今天什么都没说吧?”女教师蛮肯定地问她,“今天考试,教练谁都不会训。”她冲其他人宣传。她的话让赵欢欢的心重新空落落的。
科目二训练场在云紫路边一家破产的机械公司仓库后边,学员们到这儿集合乘车。强烈阳光下,一两台车在场中心缓慢移动。水泥地面黑印斑斑。西北角长蒲草的小池塘边,是教练们的菜地。盆大的一个南瓜垂吊下来,用蓝色尼龙皮编成的网兜兜住。甩头两间铁皮板房安装着空调。此刻,大部分学员都坐里边歇息。赵欢欢和后来的学员在教练的新车上模拟灯光。
“你手上动作慢一点,一定要听语音全部报完再去操作。”
“我手还是快了是不是?”赵欢欢试完,还是没什么感觉。
“昨天考申达,就差一个路口就过了。本来我是以为考试结束啦,一拉手刹,立刻想到完了,还有一个路口没过去。真是倒霉。”驾校聘来负责学员报到的苗条女子说。
“有学员说申达考试要教练给考官送钱才能过,还说路上会有不明身份的人故意骑非机动车,干扰你正常考试,是不是这样的?”医生问穿黄色连衣裙的女子,女子一边慢踱高跟鞋,一边抹工作台说:“哎呀,根本没那回事。”
“林教练好!”科目二的林教练戴着大草帽走进来,几个人起身招呼。教练连说坐,径直走到台子前吃葡萄。
“车可找好了?”教练问,“有几个人,可要找面包车?”
“八个。四个人跟谢教练车,另外四个人找车。”男教师答。赵欢欢这时缓过神来,一进空调房她就犯困,不晓得大家在谈什么。谢教练也进来,他分配高个男学员去云紫路上打车,叫三个女的和一个最矮的男教师坐他的车。
“我们跟后边好好看看。”女教师说着,头往前排座椅中间探。
“现在还想看呐?”教练心情一放松,说话又卷舌了“只要好好干,就跟平时训练一个样,细心一点明白了?不行不也没大不了的?别把它当个事。”
“我就是这么想。”女教师反应很快。
“谢教练这车多少钱?”男教师感受着教练操纵玩具似地开车,很钦佩。
“上路八万。呶,前面那辆车,一辆买我这三辆。”
“就那爬爬虫似的车?那么丑哎?”曹艳惊呼,“像我这样胖,坐那车里不憋屈死。”
“就你挺懂。‘甲壳虫’。”
“那车看起来真不怎样,”女教师说,“我要买也不会买这种古怪的,看不出有什么好还死贵。开车不就代个步嘛。十万买车,十一二万上路,很好了。”
“那车确实不耐看。”男教师见刺眼红的甲壳虫正往车缝中钻,有点不屑。车内安静一会。教练打了个电话,询问今天一起考试的另外几个人的位置。然后流畅迅捷地超突——他急着把所有考试学员拢到自己边上。
“你看看现在这歌给改成什么样了?”女教师教音乐,车里正播一首《后来》。
“这感情基调本来应该悲情、低沉,这样嗲,哪里还有歌词传达出来的味道?”
“你挺懂么!”教练又微笑。
“谢教练,你看我们今天这些人怎样?”赵欢欢忽然冒一句。
“什么怎样?”
“依你看我们能过多少人?”
“看你发挥。心里别慌,心细一点。我下午就在待考区,你不要怕。”
“教练下午在身边,那我就放心多了。”女教师总如此迅敏。
“是的,你搞这么紧张干什么?又不是考不过不给你考了。”曹艳嘻嘻笑着,“我昨晚梦见我和你都过了,还有徐勇,都过了。我梦一向很准的。”
“可是的,要是都一把过就好了。如果梦的准,”赵欢欢终于笑了,“中午饭算我的。”
考试地点是省城属县相当偏远的地方。大家安静下来以后,不久就到了。谢教练停好车,在停车场口一个破板棚的小卖部买烟。一块儿来的男教师忙掏三十块钱递过去,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慢慢捡出一张还了回来,赵欢欢赶紧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递上。她按人头给大家买棒冰和矿泉水。这冷脸老妇垄断经营,别地儿卖一块的矿泉水竟然卖三块。
教练带一众人穿过围墙边沿,爬上六七丈高陡土坡,便将一栋三层楼房和它边上的考场收入眼底。
“候考区上车要先检查一下灯光,考试时注意等语音报完再完成动作。上车就给我把离合、刹车、灯光检查一遍。”教练说着,往前面走。考区对面的蒿草丛露出几张人脸,也有一个指指点点众星拱月的人带领大家缓步往南。
“挂在灯光也太亏点。”不知谁低低说这么一句。大家侧脸右望,土坡外拉高网隔过一所有现代化操场的学校。
教练又说到红绿灯以及变道等注意事项。缓缓下坡,大家向站对面土坡时所见右弯及直线路段前进。
“注意别把脚崴了。”医生提醒大家。刚说完,刘康“哎呀”一声,大家回头看,这小子左脚一脚踩进烂泥,大半个鞋面没进去,几个男同志见状大笑,一边又掏纸摘树叶。这小子虽满身汗,但直到这时才彻底摘了耳机,一边咒骂一边蹲到边上擦鞋。
见被教练等人丢在后边窄路,几个人加快步伐。不几分钟便看到树林里大阴凉处休息着的教练。几次笑说要贿赂考官的徐勇一身汗湿,目光迟滞,喘气不匀。
烈日下,一行人见一个戴边帽的中年男人站考场里边往这边探望,刘康一喊,张教练,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人正是更早前先带一批学员过来赶考的张教练。中年男学员让烟,张教练连连摆手。女教师喊一句,可有人手里有水了?大家看看手中残水,都不作声。这临了的线道上没车,让无所事事的张教练更显落寞。自知如同困兽,张教练却大声提醒大家注意他总结出来的方向灯和线道问题。话一说完,张教练咳着嗓子,催促大家找地方吃饭、休息。
谢教练两次拒绝邀请。十一个人过盒饭排档,进一家小餐厅,找临路包厢依次坐下,很快便松懈下来。女教师点菜,赵欢欢为大家烫碗筷、倒茶。上菜前,中年男人一个电话喊来了谢教练。他喊要啤酒,被教练拦下。刘康买了一桶方便面,娴熟地撕皮、加料、加水、叉盖,对男教师答说他正在财大上大二,之后塞上耳机,旁若无人地听歌,点头颠腿游离世界。不一会便见他很享受地吃完方便面,满足地打嗝。谢教练挤闭眼,说一闻方便面味道就想吐。赵欢欢赶紧接过刘康手里垃圾送出外面。方正中年笑着说,这厂家坏得很,一桶总不让你吃饱!
服务员端来紫菜蛋汤,然后是炒空心菜、炒藕、肉末茄子、木耳芹菜等,再是糖醋排骨、烧鸡、虾糊几样大菜。大家吃菜喝茶,自由发挥。从糖醋排骨上场,曹艳便停住说笑,专心吃排骨。男人们看她绯红微胖,蒙娜丽莎似的脸,觉得好笑。曹艳身边的男教师很有默契地绷住脸,和她竞赛似地吃菜喝汤。其余人抹完嘴巴,饶有兴致看他俩山吃海塞。表演完毕,喝一口茶,教练看大家聊兴渐萎,便提议到等候大厅等待。
一出饭馆,热浪赤裸来袭。对面梧桐树上,蝉被热得断续变调地叫着。白漆长围栏边上,黑的司机躲进板棚下或树荫里,光着膀子巨流着汗,有气无力问考完的学员是否坐车。两个胖司机上身油光光的,手中纸叠的扇子急促地摆动。
张教练刚出来。他上午带来的三个考生也渐次出来。厨师、作弊说的姑娘,还有个黑黢黢的养殖土元的人都已通过。他们跟在张教练后边,接过赵欢欢的棒冰,欢天喜地吃了起来。
丢掉塑料袋,赵欢欢彻底暴露在太阳底下。曹艳帮她掣伞,仿佛添增了她的身份,但颜色显旧的粉红上衣和黑白格短裙,使她看起来像一朵正被太阳摧残的花。大厅坐了小半。大部分人和等待练车时一样表情凝重。心事压力下,不少人临近信心崩溃边缘,偶尔走过的体态板正的工作人员,又让说话欲望空前强烈的考生们不得不偃旗息鼓。这种僵持让越来越多的人昏昏欲睡。
“好好的,干嘛要来遭这趟罪。通常在家里的这个时候,我已经躺在家里床上了,舒舒服服。”赵欢欢微微叹一口气,托腮闭了眼睛。她实在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会躺倒在地上。很好,曹艳和女教师都比较喜欢讲,她俩坐在一起不会想到自己。她瘦削的脸上略显出一点宁静,冰凉的手指收住抖索。赵欢欢继续心里埋怨着:昨晚我睡了几个小时?为什么他们都不像我这么累?起步,打灯、按喇叭,右手是,挂挡、压刹?哎,真烦躁死了。赵欢欢晃晃脑袋,眯起眼睛看看周围,觉得她是在这一秒才被忽然打落在这压抑着喧嚷的等候大厅。她往后仰仰脖子,感觉快要喘不过气。
“不要讲话了,现在迎河驾校的开始点名了啊。”一个挂工作牌,有小胡子的五十多岁老头开始点名。大家屏息凝神等待名字被振聋发聩一下。这二十多人被按顺序叫坐到排座上,继续等待。
“我听张教练讲,”曹艳把头伸了过来,手半掩着嘴巴,“林教练老婆长得漂亮得很,林教练和她谈的时候,瞒了四五岁,后来他老婆晓得了,为这个事还和他吵过。”
“大四五岁不是能接受么?”女教师听见,很是淡定。
“我也觉得可以的,要是女的大四五岁,其实也没什么对不对?”曹艳压低声音呵呵欢笑,仿佛想起了丈夫比自己小的便宜。
“男的本来懂事就迟,再小那么多给人家看去可会像母子?”女教师说完,也笑起来。
“请你们安静下来好不好?你们这么吵会影响工作人员工作。”从座椅区东侧小门里走来一个灰白头发五十六七年纪的人说。
“你现在不紧张了吧,赵欢欢?”曹艳大咧咧地笑着,伸过头来,“想想高兴的事。”
“现在就是好累!”赵欢欢有气无力,声音游离出感觉之外。
“可要帮你捶捶?要么抱抱你?”曹艳有点儿兴高采烈了。
“喂,你,把身份证给我!”那环顾的老头突然出现。曹艳没反应是怎回事,便从包里把身份证掏给他。“叫别说话还是说不停,看你怎么考试!”老头儿咬牙切齿说完,走到走道那边,凶神恶煞把一个小伙的身份证拿走。所有学员感同身受,立即闭嘴。
“叫别讲话,总不听,现在试也考不成了,还不如回家去。”驾校的领导,先前的小胡子老头慢悠悠地走,目光盯住了低头红脸的曹艳。
赵欢欢无暇顾及身边人,她觉得自己的心绪被密封在一口小罐子里。她已喘不过气。除了胃里的棒冰还有一点思考,她感到空气中无形的一切正把她蒸干。
赵欢欢越来越陷入一种冥思昏睡的状态。女教师拉拉曹艳和她,指一指卫生间。她冲了一把脸,感觉好些。可一坐上座椅,脑子又像被吸进深坑。
曹艳脸更红了,眼瞅着要滴下汁水来。眼睛里的神采全然湮灭,冷漠得好像所有人她都不认识。左边的女教师在默忆考试环节——哪些是重点,哪些容易出错。赵欢欢呢,垂眼打着瞌睡,一边挣脱不了地烦躁。
“马上到你们了。”小胡子老头踱过来,大声补问缺席点名的俩人,“需要上厕所的赶紧上厕所。身份证有过期的跟我说,我去做工作。”闻声无动。这时组织赴考的陌生教练喊:“迎河驾校的都过来。”前两排学员有秩序地走到窗户那边方阵——仍坐满前两排。老头拿起小竹棍,讲解考试流程。
“这个地方是候考区,”老头子拿竹棍一敲一划,“你们在这个地方上车后,检查一下灯光和座椅、离合器、挡位什么的,这里不算考试。当车前进到这儿,先要考灯光。不要慌,只要细心点都能过。之后是起步,注意先到先走,还要记住起步前把所有灯光关掉。好多人就毙在灯光上。”小胡子态度温和,亲切而专注。
“车到这里有个右转,这是自然弯道,你不要打右转灯,到语音提示你前方区域掉头,你把左灯打上,”老头儿开始中气很足,这时声音已降低八度,“到前面这个区域要慢,不要压网格线,否则就不合格。相对申达、华一,我们岗集是最好考的,只要认真,都可以过。”什么弯道右灯,打还是不打怎说的?掉头打左灯,这不是教练说的么?他怎么跟教练说的不一样?你们怎么听得认真,难道我理解错了?赵欢欢看看眼发亮的女教师和折颈歪头的曹艳。
如果你前面有车,你给他先过,你再等下一个绿灯,等下下一个绿灯也都可以,急了发发呆都可以,不能急着过。现在考试不容易,预约难,下次再考说不定岗集考场就取消了。”老头儿总在说到关键地方气短,除近处七八人勉强听懂,不少学员挠头伸颈,边听边猜。讲的可都听懂了?有问题可以问我。”
“跟教练讲的不太一样。”女教师点着头,赵欢欢得救似的附和。但她心里的鼓点更密集了。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在哪一处出错。她越来越确信这个想法。
没一会,东头小房间传话,第一排学员进去。那眼袋沉重,头发花白的庄严老头一个个核验考生资料、相貌,验过的学员鱼贯而坐。入门处堆放着小丘似的包、瓶子和伞具。赵欢欢被那老头一审看,激灵一下精神抖擞起来。曹艳接回身份证,频频鞠躬难尽恩谢。核验完,大家重坐在座椅上消耗。不时有学员考过,门帘忽一下被掀起,热浪裹挟着一个被汗水浸透的人进来,大家一同注意来者脸上的神情。赵欢欢右手支头,汗湿的头发粘在腮边,单眼皮的眼睛里都是犯困的茫然。她两腮红润,却因其瘦削凸显出下巴骨的尖硬。
“到后排坐!”小胡子老头语气严厉,“讲了身份证过期要跟我说,你看你干这什么事!不看你是外地人,肯定要叫你打车回家去拿。一个外地的,看能不能让他考一下子。”小胡子老头有些曲躬着腰,眼袋老头核验完资料和身份证,追审一下相貌,没有回答。他把身份证交给身旁的年轻助手,叫他到二楼找科室主任登记。胡子老头献烟倒水,眼袋老头也不抬头。小胡子老头受冷遇后,打开帘子催促学员快些,然后搓着手对眼袋老头说,秋老虎真要来了。眼袋老头面无表情,不已经是了吗。说完冷漠地朝大厅方向去了。
一溜儿出去四五个学员。半米宽的凉台等了十分钟,忽然曹艳、赵欢欢和两位男女教师一同上了车。
赵欢欢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她之前的女学员一次没考及格后贸然下车,正在向助考人员求助第二次机会。助考叫她到二楼询问确认。她匆匆跑一截,又陡然返回,敲打赵欢欢的车窗玻璃,好半天赵欢欢才把她小靠枕递了出来。
座椅很烫。赵欢欢觉得自己像个雪人正被融化。她咬了咬牙,拍了拍脸,调座椅、观后镜,检查灯光,试踩离合、刹车,好,车一点点动了。把稳离合器。呀,安全带没绑!她下意识看看前面的谢教练,教练正把半个身体趴在前台车内,好半天也不出来。太阳晒得空气起烟。
她把手刹拉上来,就要绑安全带,脚一松离合,车扑哧一抖熄了火。“不要慌,赵欢欢,这还不算考试。”张教练在旁边看着她。她似乎听到来自地狱的声音,一着慌内心一个抽紧,冷汗热热地流出来。“别慌别慌,还没起步,慢一点儿。”系安全带,把离合刹车踩稳。挂空挡,压手刹,下旋车钥匙。上旋,好了。她抬起眼睛,前面的车车顶上绑了个什么东西,正冒热烟。她不肯定是不是自己的这台车,哧哧喘着气。
“可准备好了?”她把车开到起步线前。“你这辆车先走后走?”谢教练问她。“都可以吗?”“你是先到的,没准备好就让刘康先走。”她拿不定主意。一犹豫,看前面那车已完成了人行道项目,便说,我先走不也一样吗。
“行人已通过。请靠边停车。”打灯,看观后镜,转过来,对点。是过了要轧线了吧,她一着慌,离合未踩到底,刹车已经压下去,好在没熄火。车停下来。一滴汗过眉毛流经眼角,眼角立即又痒又滞。她觉察到自己心烦意躁。不要慌,先拉手刹、挂空挡。打灯,响喇叭——“请起步,继续完成考试。”糟糕,距离看起来有些大,难道点对的不准?压刹、挂挡,再松离合,又起步。
“请变更车道。”要等待三秒再变道。加油,踩离合,换三挡加速,看“慢”,好,减速。
她先拉手刹——“本次考试项目,变更车道,方向灯错误,扣除十分,路边停车,车前轮距离边线大于三十公分,扣除十分,本次考试得分,八十分,成绩不合格。请不要下车,继续完成下一轮考试。”赵欢欢只听到“不合格”三个字在迷蒙的脑子里回旋、放大,使她觉到身体轻飘,仿佛被人带入天旋地转的半空,蒲公英似地无向旋转。
“可合格了?”张教练走过来关切询问。她摇摇头,无助地看看平时冷语粗粝的教练表情涣散的脸。谢教练回走几大步,温情地说,好好把握第二次机会。两个教练说完,站回岗位。
距离过大?方向灯反了?自己都是小心翼翼的,怎么这么倒霉!把握下次机会?对,这回再不能犯错。要步步小心。她觉得思维正在变慢,后天星期六,我带你姐夫、常儿到你家摘葡萄去……
“我说直接进货就直接进,你厉害你要炒你自己炒,管我呢?”丈夫不容置疑的眼睑里,有她看不清的恼怒,“这个月生活费!”他不肯弯腰的身体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傲慢。她伸出的湿漉漉的手收了回去。他把钱放桌上。她不肯在丈夫的曲直里就范,但也不知道如何抗争。汗水透过衣服,把她瘦弱的身体裹紧,她觉得自己的手脚正在失去知觉。大脑似乎比炫目迷蒙的眼前更其摇晃。她只想下车,只想回家。虽然意识很清醒地拒绝。为什么我不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学车也这么受罪?她诘问自己。把握好下一次机会。慢慢来。你的手要慢!要——慢!张教练趴住副驾窗户,把脸别向外边等候上车的男学员们,接过烟,晃着腿吊着眉把脸扭过来。
起步。松离合抬刹车,稳住。好,靠边停车要注意。“前方人行横道有行人通过。”停车。
“可通过了?”她看见自己在儿子注视下对着询问的丈夫摇头,她很想要哭,眼泪在眼中打转,有第一次做错事被父亲甩手一巴掌的感觉。丈夫安慰她,没事,下次再考好了。在一片朦胧白光中,丈夫从沙发上站起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大姿态把她揽到怀里——这怀抱甚至有幼小时候父亲怀抱中的温暖。丈夫把削过皮的水果递给她,然后厨房里响起砧板声。儿子打开电视,电视里一片白光,在一片饱满丰盈的白光里,有儿子依偎,有厨房里生疏的叮叮咚咚,还有沙发座椅的坚实靠撑。单宝霖,1982年2月生于肥西。2000年毕业于肥西师范。自学本科学历。现任肥西县上派镇菁菁小学语文教师。合肥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