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灯
李桂姐是《金瓶梅》花浓墨重彩描绘的一个妓女形象。《金瓶梅》一百回就有五回回目直接以李桂姐命名,足见其在《金瓶梅》中的重要地位。
李桂姐是清河县的名妓之一,是二条巷丽春院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她姑姑李娇儿是西门庆排行第二的小妾。
我们首先要弄清楚什么叫做“梳笼”。《金瓶梅词典》关于梳笼的解释是这样的:“妓女第一次接客伴宿。雏妓散发或结辫,接客后改梳髻,故首次接客称梳笼,也叫上头”。
西门庆是在花子虚家里,十兄弟每月轮流会茶摆酒的“月会”上,偶然遇见李桂姐的。六年前西门庆曾经见过李桂姐,但那时李桂姐还是个小姑娘,并没有给西门庆留下什么印象。六年后再见,李桂姐已“出落得成了人儿了”,并且“逐日出来供唱,答应这几个相熟的老爹,好不辛苦”。这次相见,桂姐在席上“殷勤劝酒,情话盘桓”。西门庆见她“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并当即决定,邀应伯爵、谢希大同送李桂姐回家。
对于西门庆的这一举动,李桂姐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以为是西门庆在开玩笑:“爹休哄我,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在李桂姐眼里,西门庆是“贵人”,能在生活或生命中遇到这样一位“贵人”,是李桂姐求之不得的。但她不相信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遇上“贵人”,故对西门庆的言行表示怀疑。当西门庆作了保证并送给她汗巾、挑牙和香茶盒儿等作为礼物时,李桂姐方才信以为真。
李桂姐对于西门庆主动送她回家给我们的感觉是受宠若惊。同样受宠若惊的还有李三妈。对于西门庆的到来,李三妈表现得更为惊讶:“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刮你到于此处!”真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之感。在李三妈眼里,西门庆是“贵人”。母女俩都把西门庆当作“贵人”,对西门庆的到来都表现出了激动和欣喜,但接下来的一个举动,却让我们领略到了妓家别样的景致。西门庆叫李桂姐唱南曲,“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日不动身。”笑而不答,既没有急着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只是坐在那儿笑着。李三妈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已看出西门庆有梳笼桂姐之意,但不说破,李桂卿久经沙场,自然懂得其中机关,开口说道:“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你让唱便唱,你让唱什么就唱什么,一切由你作主,那不行,做姐姐的要为妹妹撑腰,要抬一抬妹妹的身价。果然,一句“不肯对人胡乱便唱”十分见效,西门庆是风月老手,自然心领神会,立即让小厮取出五两银子,放在桌上。不仅如此,西门庆还说道:“这些不当甚么,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直到此时,见了银子,听了软话,李桂姐才“连忙起身相谢”。
李桂姐姿色出众,技压群芳,十分自负,曾自伤自怜道:“举止从容,压尽构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清商,满座皆惊动。”西门庆对李桂姐的色艺垂涎欲滴,要一次性买断桂姐的“初夜权”,于是先以五两银子做订金,后又付一锭大元宝五十两和四套衣裳。这样即可为处子破瓜,鸳鸯并宿,翡翠双栖了。
梳笼一个雏妓,就如同娶妻纳妾一样:下订金、打头饰、做衣服、定桌席、请朋友、饮喜酒,吹弹歌舞,花团锦簇,甚是热闹。这种风俗发展到后来又称“铺堂”或“挂衣”,还须燃烛放炮,费用也更加昂贵。《金瓶梅》以写性著称,按理西门庆梳笼李桂姐这一段,应该大写特写,但《金瓶梅》却以“西门庆在院中贪恋住桂姐姿色,约半月不曾来家”和“狎客日日来往,红粉夜夜陪宿,不是常久夫妻,也算春风一度”,用这样极简略概括的描述,一笔带过。可见,《金瓶梅》写性,绝不是胡写乱写,是为塑造人物、揭示命运、突显主题服务的,需要的地方就大肆渲染,不需要的地方就惜墨如金。
李桂姐被西门庆梳笼,是李桂姐甚至是李桂姐全家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从此,李桂姐的命运就和西门庆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沉醉于享受雏妓的性快乐之中,忘乎所以,半月不曾回家。潘金莲在家中凤台无伴,空房孤眠,难忍相思之苦,托小厮玳安给西门庆捎去一封情意绵绵的情书:“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孤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西门庆要拆开观看,却被李桂姐一手夺了过去,以为是“西门庆前边那表子寄来的情书”,但李桂姐不识字,让祝日念给她听,待李桂姐听完情书的内容后,当即离席而去,恼怒归房。西门庆见此情景,随即把潘金莲的情书撕得稀烂,还亲自进房里,把桂姐抱到酒席上。即使如此,桂姐犹嫌不足,西门庆又是解释又是陪笑,再加上应伯爵等帮助,方才作罢。此情此境中的李桂姐,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妓女,而是视自己为一个恋爱中的女人,甚至是欢度蜜月中的妻子,撒娇撒痴,恃宠生娇,醋意大发。
西门庆过生日,李桂姐前去供唱并携礼祝贺,宴会结束后,李桂姐拜辞月娘,吴月娘和李娇儿亲自把她送到大门口,又赠送了许多礼物。与此相反,当李桂姐提出“好歹见见五娘”潘金莲时,却遭到了潘金莲的严词拒绝——“我不开!”使春梅把花园角门关闭,这使李桂姐碰了个钉子,遂“羞讪满面而回”。潘金莲拒不接见李桂姐,是因为“情书”事件,她把李桂姐当作“情敌”对待。而李桂姐临别作辞,则是人之常情。吴月娘的态度和礼物,使李桂姐感到“甚是亲热”,享受到了被人尊重和礼遇的快感,而潘金莲则拒她于门外,给她难堪,使李桂姐大伤自尊,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污辱。妓女也是人,凡是人都有被尊重的渴望,李桂姐也不例外,她也需要和渴望别人的尊重。正如她所说:“俺们虽是门户中出身,跷起脚儿,比外边良人家不成的货儿高好些。”李桂姐并没有因“门户出身”而自轻自贱,相反,倒是“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中国文化素有“笑贫不笑娼”的传统,对娼妓给予了一定的同情。
李桂姐被潘金莲拒之门外,遂使这花娘“羞讪满面而回”。那么,回去以后呢?
李桂姐并未就此作罢,而是想着怎样报那一箭之仇!第二天,西门庆来到院中,李桂姐听见他来,便装起病来。西门庆听说桂姐生病,急忙到她房里问候。这李桂姐见了西门庆先是一动不动,后又不回答西门庆的问话,直至西门庆说出“你着了谁人恼?你告我说”时,李桂姐方才把一腔怨恨发泄出来:“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欢买俏,又来稀罕俺们这样的淫妇做甚么?”西门庆听明白了,原来是潘金莲惹恼了李桂姐。西门庆为了安抚李桂姐,首先答应责打潘金莲,同时,也为了显示自己在妻妾面前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他又对李桂姐说道:“你还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这几个老婆、丫头,但打起来也不善,着紧二三十马鞭子,还打不下来,好不好还把头发都剪了。”西门庆说此一番话,无非是想在李桂姐面前显摆显摆,证明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御内有术,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也许李桂姐原本并未想好怎样对付潘金莲,如今听西门庆这么一说,反而来了灵感,何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说你打人我没看见,“你若有本事,到家里只剪下一料子头发拿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好子弟。”西门庆此时一心想讨好桂姐,遂与李桂姐击掌为誓。但李桂姐并不相信西门庆的盟誓,西门庆告辞,桂姐又用命令的口气叮嘱道:“我在这里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哥儿,你这一去,没有这物件,就休要见我!”到此时,李桂姐就把这件事情当真了,并且想好了怎样利用这一绺头发,而西门庆却浑然不觉。西门庆用哄骗的手段,让潘金莲剪下了一绺头发,拿到院中给桂姐瞧,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并要桂姐看后即还。可他万万没想到李桂姐会如此这般:“桂姐一面教桂卿陪着他吃酒,走到背地里,把妇人头发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践踏。”至此,李桂姐总算以女人的方式报了那一箭之仇。
潘金莲拒李桂姐于门外,虽然有错在先,但李桂姐用如此恶毒,如此卑劣的手段来报复潘金莲,一方面揭示了李桂姐内心的阴暗,另一方面也说明李桂姐要求被人尊重的愿望是非常强烈的,同时,也凸显了李桂姐性格中刚烈要强的一面。
西门庆自梳笼李桂姐以后,又每月风雨无阻地出二十两银子包钱包着她。按规矩,李桂姐就不应该再接新客,但是丽春院首先打破了这个规矩。丽春院为什么要打破这个规矩呢?打破这个规矩会给丽春院及李桂姐带来什么后果呢?
事情是这样的,原来丽春院的老板李三妈见西门庆好久不来,便让桂姐又接了杭州绸绢商贩丁二官人丁双桥。丁双桥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作嫖资,一连与桂姐歇了两夜。这天又在院中与桂姐私会,不巧西门庆在常时节家会茶饮酒散得早,被应伯爵、谢希大等邀约前往丽春院看望桂姐,还美其名曰:“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亏应二哥应伯爵想得出来!
西门庆一行人来到丽春院,不见李桂姐,便问她哪去了。老虔婆李三妈答曰:“给她五姨妈过生日去了。”西门庆也没有多想便信以为真,就吩咐拿酒菜上来,与众人边饮边等。
饮酒多时,还不见李桂姐身影,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听见房间里有说笑声,便走到窗下潜听偷窥:“正见李桂姐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西门庆见此情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都没想,“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儿盏儿打得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不由分说,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还要“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丁二官儿见状,吓得躲在床底下,连呼“桂姐救命”!与丁二官儿的惧怕哆嗦相反,此时的李桂姐却从容淡定:“呸!好不好,就有妈哩,不妨事,随他发作,怎的叫嚷,你休要出来!”先安抚其紧张的情绪,后指出应对的办法。
李桂姐处变不惊,着实令人赞叹,但更令人赞叹的应该是她妈妈。
李三妈见西门庆如此,不慌不忙,从容而出,对西门庆说道:“你若不来,我接下别的,一家儿指望他为活计。吃饭穿衣,全凭他供柴籴米。没来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无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凭媒娶的妻。”李三妈不仅没有向西门庆认错,反倒有点理直气壮起来,这使西门庆越发恼怒,若不是应伯爵、谢希大等死拉活拽,西门庆就连这老虔婆一起打了。此事首先是李三妈坏了规矩,但李三妈之所以败坏规矩,也是出于无奈。西门庆一去不复返,就让李桂姐这样干等着,李三妈才不会那样傻呢!因此,她才让李桂姐接了丁二官人。“资源”不能浪费,要充分利用,李三妈明知这样做,有一定的风险,但她心存侥幸,不幸的是恰好被西门庆撞上了。显然,李三妈对此是有心理准备的,要不然也不会如此从容淡定了。由此可知,生存法则永远大于游戏规则。李三妈虽然破坏了规矩,但多多少少是值得同情的。此事的最后结果是西门庆“赌誓再不踏他门来”。
但第二天,西门庆就自毁誓言,重又踏入丽春院来。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李三妈当时说了硬话,睡了一夜方才大梦初醒,这西门大官人如何得罪的起啊!西门庆不来,无非是每月损失二十两银子罢了,果真如此,倒也无所谓,但那西门庆是何许人也,他能让你丽春院消消停停、安安稳稳地接客吗?得罪了西门庆,那丽春院还能顺顺利利地开着吗?权衡利弊后,李三妈立即采取补救措施,请求应伯爵、谢希大带着烧鹅瓶酒,前往西门庆家里邀请西门庆到丽春院向他赔礼道歉。西门庆再三不肯,可应伯爵也非等闲之辈,硬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连哄带骗,死告活央,最后还是说动了西门庆。西门庆重又来到丽春院,李三妈出来“跪着”向他赔礼,此事才算做罢。我们记得李三妈先前得过脑血栓,“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但如今也必须“跪着”给西门庆赔礼,也真难为她老人家了。娼门最终斗不过豪门,从中也使我们感受到了娼家和妓女的生存和生活是多么不易啊!
西门庆生子加官,喜事连连,贺客盈门,李桂姐和吴银儿也送大礼相贺。西门庆加了什么官呢?“金吾卫副千户,居五品大夫之职”。就在这个时候,李桂姐决定拜西门庆的正妻吴月娘为干娘。李桂姐“买了盒果馅饼儿,一副豚蹄,两只烧鸭,两瓶酒,一双女鞋”,一大早坐上轿子来到西门庆家里,“向月娘笑嘻嘻插烛也似拜了四双八拜。”名正言顺地做了吴月娘的干女儿。拜娘认女,总得有个理由吧。李桂姐的理由是:“爹如今做了官,比不的那咱常往里边走。我情愿只做干女儿罢,图亲戚来往,宅里好走动。”理由很充分,也完全是为对方着想,把“月娘哄的满心欢喜”,“哄”字极妙!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应二应伯爵就不同了,一眼就看穿了李桂姐的真实意图,他对吴银儿说:“他想必和鸨子计较了,见你大爹做了官,又掌着刑名,一者惧怕他势要,二者恐进去稀了。假着认干女儿往来,断绝不了这门儿亲。”应伯爵说的没错,李桂姐是一个妓女,首先想到的便是生存问题。在《金瓶梅》那样的社会环境中,女人生存不易,妓女生存就更难!李桂姐想必对此有着极为深刻的体察和认知,她绝不会忘记西门庆大闹丽春院的那一幕。她做吴月娘的干女儿,也就是西门庆的干女儿。西门庆是一棵大树,她要这棵大树为她遮风挡雨;西门庆是一座大山,她要这座大山为她掘金献银。
说她攀高结贵也好,说她趋炎附势也罢,似乎都有一点道理,但其本质却是残酷的生存法则下的一种价值取向而已,无需大惊小怪。
很快,我们就看到了李桂姐做了“干女儿”的不同和好处:“那李桂姐卖弄他是月娘的干女儿,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两个剥果仁、装果盒。”而同来的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则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在位置上,已经有了上下之别。不仅如此,“那李桂姐一径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又指使她们三人给吴月娘唱曲。总之,是要显出她的与众不同。用吴银儿的话说就是“拿东拿西,把俺每往下”。临别,吴月娘又给了李桂姐“一套重绡绒衣服,二两银子”。当然,这些只是小恩小惠,更大的好处还在后头。李桂姐拜吴月娘做干娘的这个决定,是她与妈妈“铺谋定计”商量之后的决定,换言之,是她母女俩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这个决定对于李桂姐来说是一个战略性的决定,其重要性,在她今后的生存和生活中渐渐显现出来。
李娇儿的小丫环夏花儿,偷了一锭金子,被西门庆责罚拶打,并吩咐李娇儿:“明日叫媒人,即时与我拉出去卖了。”李娇儿自知理亏,也不敢乞求西门庆。但李桂姐不干了,要出面干预这件事。她首先批评她姑姑李娇儿道:“你也忒不长俊。要着是我,怎教他把我房里丫头对众拶恁一顿拶子!又不是拉到房里来,等我打。前边几个房里丫头怎的不拶,只拶你房里丫头?你是好欺负的,就鼻子口里没些气儿,等不到明日,真个教他拉出这丫头去罢,你也就没句话儿说?你不说,等我说。休教他领出去,教别人好笑话。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两家一似狐狸一般,你原斗的过他了!”李桂姐觉得如果照西门庆的吩咐去做,李娇儿在西门庆家里就会颜面无存,威风扫地,难以立足。说实话,李桂姐的看法确有几分道理,她没有就事论事,而是跳出事件本身,从妻妾明争暗斗、体面尊严这个高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西门庆当众拶打你房里的丫头,已经是不给你面子了,如果再拉出去卖了,等于是直接打你的耳光。
如果说李桂姐批评李娇儿,显示了她聪敏睿智的一面,那么接下来她教唆夏花儿的所作所为,却实在令人不齿。她说:“今后要贴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计。不拘拿了甚么,交付与他。教似元宵一般抬举你。”李桂姐没有从正面去教育一个孩子,养成良好的习惯,不要偷拿别人的东西,而是鼓励她的这种行为——“不拘拿了甚么,交付与他”,所不同的是偷了东西要交给主子而已。
李桂姐说到做到,鉴别时请西门庆出来相见,对他说:“俺姑娘房里那孩子,休要领出去罢。俺姑娘昨日晚夕,又打了他几下。说起来还小哩,恁怎么不知道。吃我说了他几句,从今改了,他也再不敢了。不争打发他出去,大节间,俺姑娘房中没个人使,你心里不急么?自古木杓火杖儿短,强如手拨剌。爹好歹看我分上,留下这个丫头罢。”李桂姐一番花言巧语,连哄带骗,使西门庆答应了她的请求,收回成命。我们知道,李娇儿也没有再打夏花儿,李桂姐倒是“说了他几句”,但那是教唆,而不是教育。这一切都是李桂姐编出来欺骗西门庆的,李桂姐是李三妈之女,信口雌黄也是她的本领之一。
卖不卖夏花儿,这本是西门庆家的 “内政”,别人无权过问。凭什么李桂姐要干涉此事呢?凭得就是“干女儿”这个身份。此事因李桂姐的请求而作罢,这样,既维护了李娇儿的颜面,又提升了李桂姐这个干女儿在西门庆家的声望和地位,李桂姐在西门庆面前说话办事,远远超过了他的妻妾。
俗话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李桂姐就遇上了这样的事。这件事和王招宣府里的王三官有关。王三官梳笼二条巷的小丫头齐香儿,本属小事一桩,但他把他老婆的头面首饰当了作嫖资,他老婆气得打滚上吊,告到了她叔叔东京六黄太尉那里,老公公大怒,将王三官等一干人的名字交给朱太尉,朱太尉即批行东平府,着落清河县捉拿这些人,这样一来,此事立马变得非同小可,震动朝野。这件事本来与李桂姐搭不上干系,但王三官梳笼齐香儿后又到丽春院李桂姐家走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李桂姐也被牵连进去。老孙、祝麻子和小张闲被捉,王三官夺门而逃,李桂姐惊慌失措,躲在隔壁邻居朱毛头家过了一夜。第二天,官府又差人捉拿李桂姐上东京问话。李桂姐慌了,急忙跑到西门庆家里求救。
李桂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西门庆,还对西门庆发誓说:“俺家若见了他一个钱儿,就把眼睛珠子吊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儿,一个毛孔里生一个天疱疮。”无论真假,李桂姐发了这样的毒誓,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干娘”吴月娘见“女儿”如此,甚是着急,对西门庆说:“他恁说誓剌剌的,你替他说说罢。”西门庆呢?见李桂姐如此说,想必心里也很是受用,说明李桂姐对他还是很忠心的。如今,李桂姐求上门来,岂有不帮之理。他让李桂姐先在自己家里住两日,随即写帖给李知县求情,让他免提李桂姐。李知县因事关重大,不敢领命,只答应推迟几天,要免提,还须另求人情。
西门庆旋又修书一封,拿上二十两银子差来保往东京太师府说情。原来,西门庆准备派来保到南方采购货物,见事情紧急,便让他先往东京替李桂姐说人情去。李桂姐自己也拿出五两银子给来保作路费,本属应当,但被西门庆拒绝,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吴月娘另拿出五两银子与来保做盘缠,连桂姐也觉得不好意思:“也没这个道理,我央及爹这里说人情,又交爹出盘缠。”此事经西门庆托人说情,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了了之了。
李桂姐一分钱未出,便免受牢狱之灾,皮肉之苦,一场祸事就此消弭,这当然得感谢西门庆。但是,假如李桂姐不是吴月娘的干女儿,西门庆即使帮忙,肯定不会又出人又出钱,为她四处奔波,八方求情。李桂姐当初做干女儿,未必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但她知道,人生在世,不可能一帆风顺。灾难祸事谁也不可避免。因此,李桂姐未雨绸缪,早做好了准备。一旦灾难来临,自然有人帮她脱厄解困。谚云:“背靠大树好乘凉。”但你得先找到这棵大树。李桂姐拜吴月娘做干娘,就是寻找这棵大树。我们之所以说李桂姐拜吴月娘做干娘是一个战略性决策,原因即在此。李桂姐这回不仅好好乘了一回凉,还避免了风吹雨打,这就是李桂姐的聪明过人之处,她懂得生活的道理,也明白生存的法则。
李桂姐虽是一个妓女,但《金瓶梅》很少有关于她性行为的描写,描述较多的是她其他方面的活动。纵观《金瓶梅》,描写了25位有名有姓的妓女,但涉及性行为的却不多,这反而构成了《金瓶梅》写性的一个显著特征。
关于李桂姐的性事,作者大都描述的简单、含蓄,以虚写处理。西门庆梳笼李桂姐,按理应该大肆铺开,浓笔渲染,但作者也只是以“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顽耍”和“西门庆在院中贪恋桂姐姿色,约半月不曾回家”两句带过。又比如桂姐和绸绢商丁双桥:“原来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见西门庆不来,又接了杭州贩绸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头上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一连歇了两夜。”再比如桂姐和王三官儿,只是通过郑爱月向西门庆告密的方式,“拿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作了简而又简的叙述,皆是点到为止,不作铺张描写,但也不是千篇一律,皆作简单含蓄处理,也有写得详细露骨之处。李桂姐和西门庆藏春坞偷情即是如此。
藏春坞雪洞是西门庆花园里的一处建筑,是一处消夏避暑的所在。李桂姐因王三官夫妇事,惹祸上身,一直躲在西门庆家里,西门庆为她上下打点,左右开脱,最终消灾弭祸,李桂姐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西门庆出钱出力又出人,大功告成,自是欢喜,但他毕竟是个精明的商人,岂能做赔本生意。堤外损失堤内补,他要让李桂姐用肉体来偿还他的支出。于是,精心设计了藏春坞偷情做爱这场戏。
而李桂姐呢?心里一定充满了对西门庆的感激之情,故当西门庆使眼色给她,她便心领神会,偷偷离席,两人来到藏春坞。原来西门庆早有准备,先到李瓶儿房里,吃了胡僧药,然后把李桂姐搂在怀中,坐于腿上,一径露出那话来与她瞧。把桂姐唬了一跳,便问:“怎的就这般大?”然后叫李桂姐“低垂粉颈,款启猩唇,品咂了一回”。最后,西门庆把李桂姐“抱到一张椅儿上,两个就干起来”。
因为是在西门庆家里做爱,李桂姐的提心吊胆是可想而知的。一是环境陌生,二是怕有人来,三是自己已做了吴月娘的干女儿,一旦被西门庆的妻妾发现,颜面何存?这次偷情做爱,虽然中途被应伯爵搅局,但毕竟是李桂姐和西门庆仅有的一次较为完整的性爱过程。那么,这中间又会透露出怎样的信息呢?一是强调西门庆阳具粗大。西门庆来到藏春坞雪洞,一径露出那话与桂姐瞧,桂姐一见,吓了一跳,惊叫“怎的就这般大”?同样的事也发生在郑爱月身上。我们还记得,西门庆和郑爱月初会时,郑爱月见西门庆阳具粗大,“唬得吐舌害怕。”西门庆把情场当做战场,把女人当做对手,要想战胜对手,“武器”精良是重要条件,故西门庆每次战斗前,都要把“武器”保养一番,使对手见了惊惧。二是渲染李桂姐的金莲娇小可爱。对李桂姐的三寸金莲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刻画:西门庆“轻轻搊起他,刚半扠、恰三寸,好锥靶、赛藕牙、步香尘、舞翠盘、千人爱、万人贪,两只小小金莲来,跨在两边胳膊”。西门庆有恋鞋恋脚的癖好,他把女人的三寸金莲当做刺激性欲的法宝。
李桂姐和西门庆的关系渐渐疏远,以至于断绝,是在西门庆听了郑爱月的一番话后。那么,郑爱月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呢?“爱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好一节,说与西门庆,怎的‘有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架儿于宽、聂铖儿、踢行头白回子、沙三,日逐标着,在他家行走。如今丢开齐香儿,又和秦家玉芝儿打热。两下里使钱,使没了,包了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拿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说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西门庆不信。可是,郑爱月在说这番话时却是神神秘秘,生怕有人知道,先是让人“把笼道子门关上”,后又两次叮嘱西门庆 “休教一人知道”,“法不传六耳”。既然是事实,又何必怕人知道呢?事实是郑爱月在叙述过程中将自己“常在他家唱”省略了,使西门庆相信,自己和王三官儿一点关系也没有。但等到西门庆踏雪访爱月,在“爱月轩”看到王三官在《爱月美人图》的醉笔题诗后,也就有所察觉,只是没有深究罢了。
尽管听了郑爱月的话,西门庆很生气,但是在后来受林太太委托处断王三官事宜时,还是刀下留情:“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日念名字多抹了。”老孙、祝麻子是兄弟,李桂姐是相好,至于秦玉芝儿,只不过是顺便沾光罢了。西门庆毕竟是西门庆,人情世故他还是懂得的,该留情的留情,该照顾的照顾,该处理的处理,该动刑的动刑。
尽管如此,西门庆还是记恨李桂姐,和她渐行渐远,不允许李桂姐上门走动,以至于最终两人彻底断交。
西门庆和李桂姐断绝关系,受害的当然是李桂姐一家。首先是她的兄弟李铭便因此丢了饭碗。李铭是乐工,以前常在西门庆家服务,自西门庆和李桂姐断交后,也就不用他了。西门庆给何老爹接风,没有他;孟玉楼过生日没有他;请蔡九知府没有他。民以食为天,丢了饭碗那便是天大的事。李铭慌了,提着烧鸭两只,老酒二瓶,去给应伯爵磕头,乞求他在西门庆面前说句好话。应伯爵带着他去见西门庆,请看李铭可怜的样子:“那李铭便过来站在槅子边,低头敛足,只见僻厅鬼儿一般,看着二人说话,再不敢言语。”接下来更惨,见了西门庆“直着腿儿跪在地上,只顾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赌咒发誓:“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宫刑揲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报不过来。不争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他也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是个主儿!”说完,又嚎啕痛哭,跪在地上一直不起来。由此可见,他们的生存是多么不易啊!
至于李桂姐呢,受到的影响似乎没有她兄弟那么直接,你不允许我上你门,我就上其他人家的门;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接别的客人。但李桂姐心里十分清楚,西门庆毕竟是自己的一棵摇钱树,同时也是一棵遮风挡雨的树,怎能轻易舍弃呢?因此,当她听了应伯爵“明日交你桂姐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儿,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陪了礼儿,一天事多了了”的一番建议后,欣然接受,立即行动,带着丰盛的礼物,来到西门庆家里。然而,桂姐此来并非一味认错,而是要还原事情的真相,为自己洗刷冤屈。
关于李桂姐和王三官儿之间的事,我们只是听郑爱月说过,虽然西门庆听了以后就信以为真,但那毕竟是一面之辞。如今。李桂姐却说:“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指郑爱月)气不愤架的。”言下之意,是说郑爱月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栽赃陷害了。我们听听李桂姐是怎么说的,她先对吴月娘这样说:不干她事,都是她妈的不是。那日,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前往秦玉芝儿家,路过丽春院,进来吃茶,就被人进来惊散了。李桂姐害头疼,并没有出来见他。但西门庆听后,不以为然:“那一遭是没出来见他,这一遭又是没出来见他,自家也说不过。”因为西门庆曾受过李家的骗,他不相信李桂姐的话也在情理之中。李桂姐见西门庆不信,一直跪在地上不起来,虽然没有磕头,但仍然是赌咒发誓:“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个天疱疮。”一向心高气傲的李桂姐,能发此毒誓,可见她内心还是有冤屈的。西门庆听了李桂姐的这番话,当即表示原谅她,两人关系重归于好。
至于李桂姐和王三官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该相信郑爱月那头头是道的说辞呢,还是该相信李桂姐那振振有词的毒誓呢?郑爱月的说辞,也许正好印证了“你不知道俺每这里边的人,一个气不愤一个,好不生分”这句话所包含的内容。而李桂姐的毒誓,未偿不是一场获取同情、争取怜爱的表演呢?孰是孰非,也无需深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每个人都想生活的好一点,只是各自的方法不同罢了。
经过一番努力,李桂姐和西门庆终于重修旧好。
不久西门庆就因纵意奢淫,一病不起。李桂姐打听得知后约了吴银儿一块来探望西门庆,两人都买了礼物,并给西门庆磕头。桂姐还宽慰西门庆说:“还是爹这节间酒吃的多了,清洁他两日儿就好了。”没想到过了几日,西门庆就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了。
那么,西门庆死后,李桂姐又会干出一些什么事情呢?
李三妈听说西门庆死了,于是铺谋定计,和谁“铺谋定计”呢?自然是和她的两个女儿了。铺了什么谋,定了什么计呢?李三妈准备了一张祭桌,让姐妹俩前去上纸吊问,名曰吊唁,实则是给李娇儿传话。姐妹俩偷偷告诉她姑姑:“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贞节。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教你手里有东西,悄悄教李铭稍了家去防后,你还恁傻!常言道:扬州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拘多少时,也少不的离他家门。”
西门庆出殡之时,虽然李桂卿、李桂姐姐妹俩都亲到坟头送行,但她们是衔命而去的,那就是再次敦促李娇儿:“妈说你没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甚么?教你一场嚷乱,登开了罢……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果然在李三妈的教唆下,李娇儿盗财归院,后被张二官花三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
西门庆尸骨未寒,李三妈就鼓动李娇儿盗窃财物,离家而去,再嫁别人,参与其事者有李桂卿、李桂姐和李铭,等于是全家合谋。其中,除李桂卿和西门庆属于正常来往外,李桂姐和李铭都受过西门庆的不少好处,尤其是李桂姐,可以说,西门庆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而今见西门庆一死,便助纣为虐,全然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半点感激之意,妓家本色,暴露无遗。真正是“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啊!
西门庆死后,老孙和祝麻子“依旧领着王三官儿,还来李家行走,与桂姐打热”。这样,老孙和祝麻子再也不用觉得对不起老朋友了。李桂姐再也不用赌身发咒喊冤枉了,可以堂而皇之地和王三官交往了,王三官再也不用怕“干爹”的管束了,再也不用为“父子”同嫖一女而担心撞车了。王三官是西门庆的“干儿子”,西门庆死后,王三官“子承父业”,倒也可喜可贺,但也不要忘记李桂姐是何许人也,她可是李三妈的女儿,李娇儿的侄女啊!“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辰张风流,晚些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弃旧迎新,见钱眼开。”说不定甚时候就叫你变成“西门庆”了,而又把其他人变成了你“王三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