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装影片是电影艺术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尤其在中国电影的拍摄之中,古装影片始终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这取决于中国经历过丰富多彩的古代历史,充分的题材可供选取;同时,这些历史中又发生了太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其完美的品质足以给历史读者和观众以强烈的心灵震撼。作为完美品质的代表者,“英雄”这一形象几乎是所有观众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人物,但只要仔细探讨中国古装影片中出现的各式各样的英雄便会发现,这一类人物事实上处在一个动态的变化历程中,但这一变化历程较为平稳,以至于一般观众并没有做出细致的分析。简而言之,中国古装影片中的“英雄”形象的内涵演进历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即从侠客到名流再到圣人,这三个阶段均是“英雄”本性的直接体现,但其程度却呈现出逐步加深的态势。
20世纪50至70年代,由港台武侠作家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掀起的“武侠小说热”几乎同时作用于当时的港台影视界。例如,邵氏1975年即出品了电影版《鹿鼎记》,距离小说原著的完成仅有3年之隔,可见港台环境中通俗小说与电影艺术的紧密关联。这一热潮到1980年左右,才开始影响中国影视界。1982年,由张鑫炎导演的《少林寺》可谓当时电影界的一声河东狮吼,登陆荧屏伊始,便给观众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刺激,人们普遍着迷于李连杰饰演的觉远。正是在这样一种接受氛围中,古装影片的“英雄”形象开始走进中国大陆观众的视野。
如果从中国现代古装电影的发展来看,《少林寺》的觉远可以看作是典型的“英雄”的雏形。一代史学大师顾颉刚先生在分析以侠客为代表的“英雄”时,曾将其文化渊源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他的理由是:“战国者,攻伐最剧烈之时代也,不但不能废武事,其慷慨赴死之精神且有甚于春秋,故士之好武者正复不少。彼辈自成一集团,不与文士溷。以两集团之对立而又新名词出焉:文者谓之儒,武者谓之侠。”觉远的形象恰好照应于顾先生分析侠客时提到的“慷慨赴死”,而更有趣的是,觉远所处的时代在隋唐之争时,正好也是“攻伐最剧烈之时代”。可见,侠客的产生的确与社会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明晰了侠客的产生与社会环境的关系,便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为何乱世中的“英雄”往往都是侠客。一言以蔽之,是因为乱世之中只有侠客能够简单暴力地用武力化解社会不公。这便是《史记·游侠列传》所说的:“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其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很明显,在乱世之中,若求“轨于正义”是很难解决实际问题的。司马迁的描述同样着眼于“侠”与社会背景的关系。余英时先生在《侠与中国文化》中提供了相当深刻的观察:“侠既渊源于武士阶层,则其出现的历史过程大致与文士相同,也就是说,侠起源于古代封建秩序的解体。”论述至此,中国古装影片中的“英雄”最初都以侠客的身份出现的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李连杰乘着《少林寺》的东风,在20世纪80年代又拍摄了多部与少林相关的古装影片,但故事发生的背景都是乱世,所以他所饰演的英雄人物也无一例外的都是侠客形象。例如,1983年拍摄的《少林寺2》中的三龙,他凭借盖世武功来主持社会正义的行为,被武当派嫡传鲍生风视为“天下间第一英雄人物”,而其实际身份却是典型的侠客,此处再次彰显了侠客与英雄的关联。再如,1984年拍摄的《南北少林》中的智明,也是与觉远和三龙一脉相承的人物。
随着20世纪80年代古典文化热的兴起,以《水浒传》的著名故事为题材的影片逐渐发展起来,并产生了不少较有代表性的作品。1984年的《武松》是第一部以《水浒传》的单一英雄为依据的影片,该电影将《水浒传》里的打虎英雄武松设置为整部影片的主角,并将发生在其身上的各种事件加以串联,例如与鲁智深的结拜、与宋江的邂逅、景阳冈打虎以及怒杀潘金莲等等。毫无疑问,武松是影片着重塑造的英雄,但他的身份则是侠客。最能够代表其侠客本质的事件,非《武松》上演的醉打蒋门神莫属。这在原著中只有三回的事件,在影片中得到了接近30分钟的呈现,占据整部影片的1/3。在这一情节中,武松的侠客本质体现得一览无余。首先,该事件的当事人蒋门神与武松素昧平生,更无任何仇恨可言。其次,武松受到金眼彪施恩的优待,由此产生了浓重的报恩之心。再次,也是最关键的,是武松听到施恩讲述蒋门神横行霸道的作风之后,才决定以暴力手段维持社会正义。之所以将这一点视为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武松如果仅因施恩优待自己,便甘愿充当施恩的打手,这当然不是英雄;只有当他确定了蒋门神的确为非作歹之后,才决定出手,这才展现了一名侠客应有的英雄品质。由此出发,武松醉打蒋门神这一事件也绝对不是助纣为虐,而是除暴安良。所以在《武松》中,刻画的不是一位打手,而是真正的侠客。在影片中,金眼彪施恩虽然也略有武艺,却无法成为侠客,这是因为他在影片中并没有行侠仗义的行为,反而是托庇于真正的侠客武松。由此也可以看出,并非拥有武功的人都是侠客。侠客必须具备一份行侠仗义之心,有了这份心情,才称之为侠客。后来,1991年拍摄的《双鞭呼延灼》、1994年拍摄的《桃园三结义》中的关羽,都是敢于行侠仗义的英雄人物。在早期古装影片中,侠客几乎就是英雄人物的代名词。
将英雄人物定义为侠客,实际上是中国现代古装电影早期发展的普遍特色。上面论述的只是侠客与社会环境的关联,这是侠客产生的社会因素。但中国古装影片最开始的英雄都是侠客,其原因则与中国影视发展的成熟度有重要的关联。为何《少林寺》系列的影片无一例外都是侠客做主角?这与当时中国古装影片发展的不成熟有极大关系。因为此类题材的影片在20世纪80年代,还是一个刚刚起步的阶段,缺乏足够的艺术经验和文学构思,所以表现为模式化,缺乏有效的变化。这为刚刚起步的中国古装影片带来了挑战。“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句康有为变法时所说的名言,也适用于以刻画“英雄”为中心的中国古装电影。因为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古装电影中的英雄形象便多了一层内涵,即以“名流”为英雄必备的身份。
何谓“名流”?这个词最早出现在《汉书·艺文志》中,唐代颜师古的注释是:“士有勇武,亦持明德,名流于世,人皆向风,此谓之名流。”这段注释有两处值得关注的要素,第一,“名流”必须“有勇武”;第二,“名流”必须“持明德”,只有两者兼备,才具备成为“名流”的资格。但仅仅具备这两层品质,还未必可成为名流,还必须附加一层社会影响:“名流于世,人皆向风。”即名声流传于世间,世人纷纷皈依。很明显,“名流”阶层已较“侠客”阶层更进一步,因为他们在具备侠客所具备的“勇武”的同时,还增加了“明德”的成分,亦即注重道德修养。这类人物在20世纪90年代的古装影片中才出现,在此之后,“名流”逐渐成为中国观众对“英雄”这一概念的理解。
1993年,由王晶和洪金宝联合导演的《倚天屠龙记》继《少林寺》之后,再次掀起武侠狂潮。这次仍是由李连杰担当主演,但其所饰演的人物已经与其80年代拍摄的少林戏截然不同,其根本的区别即在于80年代李连杰饰演的都是“英雄”的雏形——侠客,而在《倚天屠龙记》中,他饰演的明教教主张无忌则是“英雄”的进步——名流。影片中的张无忌具备“侠客”的勇武,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等这些盖世武功使张无忌成为整个武林拜服的英雄;但除此之外,张无忌还有一份难得的“明德”,他不以自己的好身手而欺凌他人,在处理社会不公之时,也并不优先考虑使用武力,而是重视道德的感召力量。这些品质使张无忌脱离了“侠客”的草莽英雄之气,进入到温文尔雅的“文士”阶层。
1996—1999年以拍摄《水浒》电影闻名的刘信义导演,也着重对古装影片中的“名流”形象进行了刻画。《水浒传》给一般读者的印象是绿林好汉的替天行道,充满了侠客气息。但在刘信义手中,巧妙地将部分英雄人物从“侠客”改造为“名流”,在保证了其自身英雄气概不变的前提下,使人物性格的内涵实现了质的飞跃。1998年,刘信义改编《水浒》而成的《浪子燕青》便是这样一部作品。影片中的燕青绣的一身好纹身,同时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是典型的具备“侠客”气质的人物;与此同时,刘信义侧重改编了燕青的文艺气质,不仅保留了小说原著介绍的精通乐器,还增加了燕青善于写诗的特长,同时虚构了燕青诗名远扬的情节,这些改动看似突兀,但如果与当时古装影片追求以“名流”定义“英雄”的风尚结合起来观察,便显得合情合理了。
以武侠小说和《水浒》为题材的影视作品都逐渐将社会名流视为英雄形象,这代表着一个潮流。这一潮流几乎垄断了90年代以来的古装影片的拍摄。在这一阶段的影视作品中,导演和编剧不再考虑将武艺的高低作为衡量英雄人物的首要标准。1994年拍摄的《东邪西毒》本是以欧阳锋为主要人物展开的影片,但其中堪称英雄的却是东邪黄药师。黄药师固然拥有着旷世武功,是一位难得的武学宗师,但《东邪西毒》对他的武艺并没有做太多的渲染,反而着重于打造这一人物的名流气质。他诗酒风流,使得慕容燕为他倾倒,同时他又有着天生的侠义心肠,对于不平之事,能够做到主持正义。这一形象的出现,显然较为明显的彰显了“英雄”内涵的转换。在这样一种语境下,绝世武功已经不再是“英雄”的必然属性,其名流气质所带有的侠义心肠才是重中之重。另一方面,此时的“英雄”又不是必须排除武艺,他完全可以具备相当高的武学修养,但在处理人事纠纷之时,却并不将武学视为解决问题的首要手段。他要利用的是自己的名流身份,在这一身份的能动作用下,实现自己想要实现的侠义境界。从这一方面来看,《东邪西毒》中的黄药师的确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他的出现,较为明显地显现了古装影片在理解“英雄”涵义时的深化过程:黄药师仍然具备侠客所必备的高超武艺,但在展现侠义情怀之时,黄药师采用的是更为温和的名流手段,而不是如侠客般的激进偏狭。
可以说,20世纪90年代古装影片对“英雄”认识的加深,使得观众逐渐转移了对“英雄”武艺的羡慕,而是更关注“英雄”的道德品质。这种转向,促使21世纪的中国古装影片再次实现了“英雄”内涵的升华。
进入21世纪后,中国的古装影片拍摄已逐渐走向成熟,虽然其关注点仍然与古代文化有关,但表现方式已经有了多样化的态势。一个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武侠影片的数量逐渐减少,代之而起的是文化电影。但武侠影片与文化电影都隶属于古装影片的范畴,所以这一变化实际上体现了古装影片拍摄终点的转移,即由武艺崇拜转向道德宣扬。正是在这种转换中,古装影片的核心形象“英雄”,实现了内涵的终极飞跃,即“英雄”品质表现在“圣人”身上。
郑大圣导演的《王勃之死》上映于2002年,已明显呈现出古装影片中“英雄”概念的转移。影片中,由刘晓峰饰演的王勃是一位恃才傲物的才子,只因写了一篇游戏文字《檄英王鸡》而被视为挑拨诸位王爷的关系,被收押入监牢。当时整个文坛对此事的反应是“王子安真英雄也”,王勃手无缚鸡之力,却只因敢于仗义执言,而被视为“英雄”,这一重要的变化彰显了中国古装影片对于“英雄”内涵的思考已经相当成熟。王勃仗义执言的品质,当然是中国古代文化对于“圣人”的描述,所以王勃因具备这种圣人风范,而被视为英雄。在这样一种语境中,“英雄”已经与武力彻底割裂了联系,而是否具备圣人之德成为衡量英雄的核心标准。这在《王勃之死》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胡玫导演的《孔子》是2010年上映的影片,对于孔子的一生作了极富有诗意的演绎。孔子对于武艺一窍不通,但在他所生活的时代,不仅被鲁国的权力阶层视为“天地间唯一的英雄”,而且英名远播,许多诸侯国都视其为圣人。圣人的道德力量已经成为英雄的必备品质了。因此,无论是《王勃之死》还是《孔子》,英雄的内涵都不再属于侠客与名流阶层,而是被新的圣人阶层所垄断。这是21世纪以后的中国古装电影中的新“英雄”内涵,同时也照应着历史悠久的中国文化传统,能够以道德力量感召世人的圣贤才是真正的盖世英雄。
2016年,由薛少导演的文化电影《柳如是》讲述了文化才女柳如是传奇性的一生。对于柳如是的生平事迹,著名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曾在《柳如是别传》中加以非常严密的考证,同时对于柳如是以一个弱女子的身份,而主动接住反清复明大旗的气质赞赏有加。电影《柳如是》正是在参考了陈寅恪先生的作品后进行了拍摄,并将柳如是关心国家社会的英雄气质展现得非常清晰。《柳如是》在讲述女主人公和才子钱谦益的爱情故事时,特地将身居高位的钱谦益与弱质女流柳如是进行了对比。在整个国家都处于分崩离析的环境中,翰林大学士钱谦益竟然选择投敌卖国,去清朝做了高官;而青楼女子柳如是却大义凛然,选择了一条与七尺男儿完全相反的举动,即反清复明。所以,钱谦益在得知柳如是的这一决定时,既自惭形秽,又对柳如是的英雄情怀赞赏有加,认为只有在国家危亡之秋,才能展现出一个人的英雄气质。柳如是不具备高强的武艺,可谓手无缚鸡之力,所以她不是侠客;她也不具备书香门第的家庭背景,所以她也不是名流;但她在民族大义面前,能够毅然决然地选择与国同生死,单凭这一点,她就已经是十足的巾帼英雄了。有国才有家,国是千万家,柳如是深明其中大义,所以能够在国与家之间做出完全正确的选择。所以,《柳如是》最后的结局写成了钱谦益痛改前非,与柳如是破镜重圆,最终隐居于江苏的红豆山庄。这一结局实际上表现的是自私的个人主义向崇高的家国主义的认输。
从上述案例中可以看出,古装影片中的“英雄”内涵再次实现了转移,界定“英雄”的标准,由外在的武功转向了内在的修养。凡是具备家国情怀之人,无论其是否具备高超的武功,也无论其为七尺男儿还是巾帼女流,只要具备深厚的爱国之情,具备行侠仗义、敢于牺牲的精神,便可称为“英雄”。
“侠客”侧重“以武犯禁”,在以武力维持社会公平的过程中,体现其“英雄”的气质;“名流”则较“侠客”更进一步,其因较高的社会地位而对周围社会产生影响,已具备了“文武兼修”的气质;“圣人”则又高出了“侠客”与“名流”,完成了“英雄”从英伟的草莽之气向高雅的道德典范的过渡,进而满足了人们对于精神富足的英雄的想象。这一条变化轨迹,相当清楚地反映在1980年至今的古装影片中,的确不容忽视。从侠客的纯粹尚武到名流的文武兼备,再到圣人的道德至上,呈现出武力消退而道德增长的趋势,此趋势反映到古装影片中,恰好就是“英雄”内涵发展的历程。只有把握了这样一条线索,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中国古装电影在塑造英雄形象方面的核心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