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罗马,不设防的城市》系世界著名导演、电影大师、当代电影之父罗伯托·罗西里尼创制的一部意大利纪实主义杰作。罗西里尼所创制的战后三部曲:《德意志零年》《罗马,不设防的城市》《战火》均为杰出佳作,在学界好评如潮,其中《罗马,不设防的城市》叙述了纳粹占领意大利九个月中,所发生的以意大利共产党为主导的革命志士抗击纳粹的悲怆英勇事迹。
不设防一词的最初原型可以追溯至公元前146年的与罗马隔海相望的城市迦太基,正是罗马帝国将这座主要街道有着六层高楼的不设防城市夷为平地,夷为平地的命令得到了最严格的执行:所有的居民被杀光,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推倒,在人类历史上,如此彻底地毁灭一座城市的除了核武器就只有大地震。影片创制者将不设防一词用于修饰二战时期的罗马,旨在强调这座城市中,民众所经受的与迦太基时期差可比拟的苦难。该片的背景设定在二战末期的意大利,在墨索里尼政权垮台之后,行将垮台的纳粹德国悍然出兵占领罗马,并以保护罗马的名胜古迹为名,将罗马一厢情愿地设定为不设防的城市,逐出全部的意大利军队。而纳粹德国却暗中以秘密警察、纳粹党卫军、意大利内奸三方的高度配合而严密地监控着这座城市,换言之,所谓的不设防城市罗马反而比设防的城市更具白色恐怖气息。在这种白色恐怖气氛的笼罩之下,意大利民众在伟大的共产党带领之下,发起了全民皆兵的不屈不挠的顽强斗争。
不设防一词已经提前暗示了该片的悲剧性大结局。影片前半部分为观众展现出了一幅战争时期意大利罗马民众共克时艰的生活画卷,该片以看似完全不经意的情节串连起了一场共产党领导下的民众进行积极抵抗斗争的革命运动,有序的斗争领导、全民的热情参与都为这场革命斗争书写了朴素却绚丽、平凡却真挚、悲怆却动人的革命史诗。片中生活化场景的大量介入为其营造了更加真实、在场、切近的纪实主义表达氛围。浓重的生活化气息非但并未消解战争所带来的紧张情绪,反而由于其真实性的表达强化了压抑的白色恐怖下,毫无自由、尊严、权利的民族集体创伤。影片中的反派形象塑造,一反传统反派的穷凶极恶,而表现得较为温文尔雅,这种反派映衬更加强化了纳粹德国侵略者表面道貌岸然,实则禽兽不如的伪善面目和罪恶灵魂,抵抗者的生活化表达与侵略者的生活化表达,二者的深度融合有力地诠解了纪实主义的艺术真实。
影片不仅从正面对意大利共产党领导下的抵抗运动进行了充分的描绘,而且还由多个侧面将这场触及全体民众的抵抗运动进行了更具形而上意义的刻划;其中的主要技法之一,即是由德国党卫军内部的对话进行了反证式的侧面描绘。例如,在行刑间隙的德国党卫军军官休息室内,军官们之间所进行的对话即演绎了纪实主义理论中的深入到安德烈·巴赞纪实主义理论的心理体系的内心真实。这种反派们的内心真实恰恰将党卫军对于滚滚而来势不可挡的革命洪流的万分惊恐表现得淋漓尽致;不断重复的“意大利人与德国人同样优秀”以及“法国人与德国人同样优秀”等表述更是将意大利和法国人民的向往自由的决心表现得伟大崇高。影片的纪实主义技法将该片表达得如同亲历一般,朴实无华的角色以及角色之间的对话完全没有刻意表演的痕迹,像极了家常对话,人物所有的动作都是那样地自然和谐,令观众不由得与角色之间产生出了同情、担心、关切的,一步步油然而生且层级递进式的强烈共鸣。
战争作为特殊的题材,虽然有着正义与非正义、善良与邪恶、生与死等二元对立的极致表达,但是,影片中侧面的战争描蓦与其他影片中的描蓦技法大不相同,该片以即将结婚处于失业状态下,拥有四个孩子的孕妇皮娜对战争的无尽忧虑,而更加切近地道出了战争的极端罪恶,“每个人都以为战争很快就将结束”,可却总是遥遥无期,因此对战争时局感到忧心忡忡。这种忧患意识和忧虑表达才是身陷战争泥淖中的普通百姓所持有的正常心态。该片中所有角色,其眼神中所时刻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发自内心深处的隐性忧伤是其他影片中所罕见的;皮娜的基于真实战争体验的身心无法承受之重的表达,以及其将所处的环境形容为“永远都不出去的炼狱”等更是为影片的纪实主义表达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皮娜未婚夫弗朗西斯科的那句,充满企盼的“那时一定会更美,因为我们都自由了”,更是以切肤之痛的意味而令观众对意大利被占领状态下,人民所饱受的身心双重痛楚感同身受;皮娜泪流满面说出的那句“我永远不再害怕”,更是犹如一根尖刺一样深深地刺痛着观众的心,令人不觉为之一洒同情泪。
影片中,儿童及其群像表演是无法忽略的亮点;从刚出生不久啼哭的婴儿到学龄前以及小学阶段的少年儿童们,都演绎出了令观众惊喜的角色。尤其是少年儿童团员们传递出了一种远比战场上的士兵更英勇无畏的革命主义豪迈精神。例如,学龄前儿童马赛罗去请彼得罗神父一场戏中,马赛罗非常懂事地说“这种非常时期,怎么可以将时间浪费在教室”“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对付共同我们的敌人”,而随后这些以罗马利托为首的儿童团员们自发地组织起来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尤其是马赛罗,在行动结束后,其眼中所绽放出来的勇毅、决绝、坚定的眼神更是令观众无法忘怀。从一个学龄前儿童的嘴里说出与其年龄完全不相称的后喻式规训话语,这种完全纪实主义的表达,不仅令片中的彼得罗神父大吃一惊,也令观众惊异:是什么样的时局,才能够让一个本该游戏嬉乐的儿童,过度早熟忧国忧民,这种反思诘问技巧更深刻地揭露了纳粹法西斯可鄙的罪孽。
影片中的纪实主义有着亲切、熟悉、鲜明的切近感,然而该片所映现的纪实与真实之间仍有一步之遥,虽然所有的创制者们都会强调,我的摄影机镜头不会撒谎,但是,真正做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一步是很难的,而一旦突破这一步,则即能拍摄出类似于纪实主义式的不同凡响的影视作品。该片对战争诠释的创新性表达以及其中的角色状态、角色关系、角色情境等,都有着不同于其他战争电影的真实感、紧张感、压抑感,而这种不相称的纪实主义表达才是创制此类反战题材影片的最高级技巧。好莱坞的《拯救大兵瑞恩》和中国的《集结号》等片亦在许多镜头表现方面不约而同地采取了这种纪实主义式的创制技法。诚然,纪实主义对于戏剧传统理论有着切实回归现实的强力解构,由此可见,纪实主义的真实表现必须首先为观众擘划出一个有着四度光影时空的影视映像纵深,以真实再现还原事物本来面目,进而实现近乎透明化的极致真实感,并将这种透明化了的真实一幕映现于观众眼前,为观众带来恍如亲历般的真实审美表达。
《罗马,不设防的城市》一片随着剧情的不断深入,情节越来越紧张激烈,纳粹党卫军对居民楼的分割包抄行动也愈演愈烈,全部居民都被赶到居民楼前广场集合。皮娜的未婚夫弗朗西斯科和工程师乔治·曼弗雷迪等被纳粹抓上了送往集中营的汽车,皮娜发了疯一样地冲破重重党卫军的挡截,舍身扑向已经开动的汽车,然而,随着一声罪恶的枪响,皮娜抛下了四个尚在年幼的儿女,凄惨地倒在了血泊之中……这一幕的表现完全浸透了纪实主义的深刻灵魂,影片将整个事件以最接近现实逻辑自洽可能的方式,冷冰冰地展现在了观众的面前,毫无矫揉造作刻意修饰,但却意象丰盈饱满,令观众仿佛此刻置身于人群之中亲眼目睹了这场撕心裂肺的惨剧。影片的纪实主义表达恒平公允,较少正义或主观倾向性的表达却反而令其焕发出了极具震撼性与冲击性的表现张力,将纳粹的残暴罪行表现得如临其境一般真实,同时,影片亦以这种真实表达为战争中的群像角色赋予了平凡而崇高、普通而伟大、黯淡而光辉的形象,并深深地钤刻在观众的脑海之中,从而一步步地趋进于全片的反战主题。
《罗马,不设防的城市》深刻地实践了安德烈·巴赞的影像本体论。该片的创制者以不说谎的摄影机镜头将影像本体,由传统的造型艺术、场景艺术、化妆艺术等过度追求形式化的种种困扰之中彻底地解脱了出来;从而较好地解决了影像本体与影片主旨之间矛盾——以质朴的视听语言与朴素的影视映像表达带领着观众进行了一场纪实主义的去电影化的真实生命体验;从而将电影的全部要素排除在形式之外,由摄像机镜头近乎完美地替代了观众的全能视觉;使得观众透过凝视现实般地在光影的流动过程中沉浸于影像本体的生命体验,实现了体验意识与真实意识的重合,融入到了一个光影时空的四度空间之中,而这才恰恰是纪实主义理论对现代美学、意识形态、时代话语等的全方位突破。从该片而言,其纪实主义既有着客观时代的外部成因,亦有创制者表现技法的内部成因,在外因与内因的双向诉求驱策之下,影片才汇聚凝结成了一道借由纪实主义表现的时代刻划的光影表达。
影片实现了一种光影四度时空中的意识传递,同时,这种光影四度时空还将继续地在观众的脑海中升腾回旋,实现着纪实主义在现实时空中的真实持续,这才是一部优秀的影视艺术作品的巨大攫人魅力所在。同样,纪实主义亦自有其独特的审美表达,该片中的纪实主义以看似朴素实则高级的的创制技法还原了世界的本来面目,将观众拉回到了那个交织着铁与血的时代,以摄像机镜头揭示了历史事件的真实再现,还世界以纯真的本原,以真实、切近、在场的返璞归真的表达吸引着观众的眼球,触碰着观众的内心,占据着观众的意识,冲击着观众的灵魂;以视听语言对象的真实性,艰难且严格地恪守了光影四度时空的自洽性、真实性、立体性、统一性这一四位一体的纪实主义原则,保持着光影四度时空在沉浸移情过程中,向心、向脑、向意的真实可持续的无缝传递,为观众呈现出了一个影像真实、时空虚拟、真幻交织、亦真亦幻的影视映像世界。
在影视艺术作品的创制过程中存在着一条无限趋近于现实实体与现实真实的隐形渐近线,而影视艺术创制者们所不断挑战的则是不断尝试接近这道渐近线。《罗马,不设防的城市》一片即试图以其所欲表现的战争对象的真实以及历史时空中的事件原型的真实,透过光影四度时空向观众传递叙事与剧情的真实表达。对于纪实主义而言,这种更加切近、在场、入幻的真实才有可能成为纪实主义审美的一种终极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