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从小说到电影的华丽转身

2018-11-14 12:10魏家文
电影文学 2018年17期
关键词:何小萍刘峰丁丁

魏家文

(贵州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电影《芳华》上映后很快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观众对这部讲述20世纪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初某省军区文工团故事的电影的评价,呈现出两极分化的局面。肯定者为影片中青年男女青春与爱情的悲情故事所打动,批评者认为电影将历史的真实淹没在个人情感记忆与抒发的伤感美学氛围中,削弱了原著的批判精神,电影虽然“好看”但不“耐看”,是一部不成功的电影改编。要对这些论争有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我们不妨从《芳华》从小说到电影改编的对比入手,分析其异同性及其原因,进而对电影如何言说历史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思考。

一、故事情节:从繁复走向简约

小说和电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门类,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而电影是视觉艺术,二者所使用的艺术手法不同。因此,“小说拍成影片之后,将必然会变成一个和它所根据的小说完全不同的完整的艺术品”。究其原因,电影艺术家在改编小说时,其目的在于借小说的素材诉说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完整再现整个故事情节。这样,小说与改编后的电影之间的差异性也就在所难免。在电影《芳华》中,导演从视听艺术的特殊性出发,对小说中的故事情节进行了必要的改动,整体上表现为从繁复走向简约。

首先,是对主要人物命运的改动。小说中的刘峰在受伤退伍后,因为生活贫困先是下海经商,后来经商失败回到家乡,被开公司的侄儿收留,给雇员做饭,打扫办公室,最后因为癌症死亡;电影中的刘峰与何小萍在经过种种磨难后最终走在一起。此外,另一个主角林丁丁的命运与小说中也不同。小说中的林丁丁为了实现嫁入高官家庭的梦想,想方设法嫁给了父亲是部队首长的一名军事科学院的研究生,婚后因为爱吃零食不求上进,研究生丈夫在出国前夕在家庭的压力下与林丁丁办理了离婚手续。离婚后的林丁丁为了实现出国的愿望,随开快餐店的丈夫出国做了几年快餐店老板娘,后因无法忍受这种枯燥的生活离婚回国,最后的归宿是帮一个香港的富豪看空房子,教一个爱国华人的孩子唱山歌民歌,而电影中的林丁丁则在远嫁国外后成了一个发福的胖女人。

其次,是相同故事情节细节上的差异,“触摸事件”是其中的代表。“触摸事件”不论在小说还是在电影中都是一个关键性的事件,它不仅是整个故事情节的核心,同时也是人物命运转折的关键。“触摸事件”之所以被大家知道,小说中是因为林丁丁大喊救命而暴露,电影中则是被经过的战友无意中碰见而暴露。除了“触摸事件”外,电影对刘峰、何小萍英雄故事的讲述也与小说存在差异。小说中的刘峰在战斗中身受重伤躺在草丛中奄奄一息,被往前线运送弹药的卡车司机循着血迹发现后,刘峰不是将司机带向医院的路,而是将司机带向前线阵地;电影中的刘峰则是在作为副连长带队给前线运送弹药补给的路上遇到敌人的伏击而受伤,刘峰为了掩护受伤的战友撤退,不顾自己动脉被打穿随时牺牲的危险坚持留下来断后等待救援;小说中何小曼的英雄行为是她把一位受伤的伤员背了十几里;电影中她的英雄行为则是当战地医院受到敌人炮弹袭击时,为保护受伤的战士将自己的身体伏在受伤的战士身上。

电影对这些故事情节的改动,一方面是因为电影时空的局限性;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使电影叙事更加集中,防止观众因为叙事过于繁复而分散观众的注意力。

二、人物形象:从“好人”到“凡人”

黑格尔说过,“人物是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如果说小说中的刘峰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好人”,那么电影中的刘峰则是一个现实生活中常见的“凡人”;如果说小说突出了刘峰身上理想性的一面,那么电影则突显出了他身上世俗性的一面。

其一,是对“触摸事件”动因的不同叙述。小说中的刘峰自从形体课上那次意外事件开始,林丁丁就开始成为他的暗恋对象,并用做甜饼的方式曲折表达了自己的感情,而林丁丁对刘峰抽烟行为的制止,让刘峰误以为林丁丁接受了他的感情。这些铺垫性的故事情节彰显了他对林丁丁爱的纯洁性,电影中则省略了这些铺垫性的情节。刘峰对林丁丁的迷恋源自于林丁丁的美妙歌声,尤其是刘峰在听到邓丽君歌曲后,就像吃了春药一样发狂。可见,电影中的触摸行为更多是受欲望的驱使,而小说中则“是灵魂驱动了肢体,肢体不过是完成了灵魂的一个动作”。

其二,除了对“触摸事件”动因的不同叙述外,小说突出了刘峰对林丁丁感情无怨无悔的理想性一面,而电影则突出了刘峰正视现实的世俗性一面。小说中的刘峰认为自己因为那记触摸所受到的惩罚是值得的:“对丁丁,他心里、身体,都会爱,正因为手指尖触碰的身体不是别人,是丁丁的,那一记触碰才那么销魂,那么该死,那么值得为之一死。”刘峰在中越战场上的英雄行为,源于刘峰潜意识中希望自己的英雄事迹死后能被林丁丁歌唱,这样自己就永远活在林丁丁的歌声中。当多年之后萧穗子把与林丁丁聚会时的照片给刘峰看时,尽管刘峰视力严重下降,但他并没有戴上老花镜,是因为他不想破坏林丁丁在自己心中的美好形象。与小说中刘峰对林丁丁的痴心不改不同,电影中刘峰对林丁丁的感情经历了从迷恋到逐渐变淡的过程。当萧穗子把林丁丁的照片给他看时,刘峰很平静地看了林丁丁的照片(电影中的刘峰视力正常)。

三、主题意旨:从人性探寻到青春怀旧

电影对故事情节的改编,不仅影响到人物形象的塑造,同时也影响到电影的主题意旨。从总体上看,电影的批判精神明显减弱,从总体上实现了从人性探寻向青春怀旧的华丽转身。

首先,电影用大团圆的结局替代了小说的悲剧结局,削弱了原著的批判精神。电影中刘峰和何小萍经过种种磨难最后走在一起,尽管不甚完美,但带给观众的还是莫大的慰藉,而小说中的刘峰则在贫病交加中死去,给读者带来的是愤怒与悲伤,这种情感在刘峰死后达到极致。与此同时,电影对“文革”时的种种乱象做了虚化和简化的处理。电影中的“文革”只是故事背景,而小说则对“文革”是非颠倒的荒诞现实进行了直接批判。不仅如此,小说中的萧穗子还以现身说法的方式,批评了改革开放初期金钱至上所导致的社会乱象,电影中则没有这一情节。当萧惠子在深圳大白天被人抢包后,已成为富婆的郝淑雯非但不同情,反而怪萧惠子自己没有把皮包看好。在郝淑雯看来,萧穗子被抢很正常:“深圳人看见你这种傻头傻脑东张西望的东西,不抢你抢谁?”

其次,电影省略了原著自我反思的内容,降低了原著人性探寻的深度。与电影相比,小说是“一部不仅从自我经验出发,而且也接近于完美地抵达了精神分析学深度的优秀作品”。小说用精神分析的理论剖析了林丁丁大喊救命的原因。在林丁丁看来,刘峰平时在众人面前所表现出的是“超我”的一面,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别类的生命,因此不应该也不可能对林丁丁这样充满淡淡的无耻和肮脏小欲念的女人产生感情。因此,当众人眼中的“活雷锋”刘峰在工具房内突然向自己表白并拥抱自己时,林丁丁在惊恐与幻灭之余大喊救命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在萧穗子看来,林丁丁其实不是被触摸“强暴”了,而是被刘峰爱他的念头“强暴”了。林丁丁大喊救命的行为是她委屈和幻灭后的本能反应,而电影中林丁丁则半推半就接受了刘峰的触摸。从整体上看,改编后的电影的社会批判力度和人性探寻深度明显降低,因而专业人士对电影改编失败的批评也就在所难免。

四、芳了谁的华

尽管《芳华》上演后受到不少专业人士的批评,但观众对这部文艺片还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这从电影上映后不断刷新的票房纪录可以得到印证。在观影现场,观众席里哽咽流泪者并不限于中老年人,80后、90后观众也不在少数。电影散场后,观众的交谈也颇为低沉,显然还没有完全从影片所营造的情绪氛围中清醒过来。显而易见,电影《芳华》满足了观众的期待视野。我们不禁要问:《芳华》到底芳了谁的华?

作为一个有着部队文工团经历的导演,冯小刚对这段人生经历一直念念不忘,冯小刚一直有把这段经历拍成电影的冲动。在拍摄过程中,导演不自觉地将回忆中的故事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美化。因此,《芳华》把叙事重点放在刘峰与何小萍、萧穗子与陈灿、林丁丁与刘峰之间的爱情纠葛上。尽管三段苦涩的爱情令人唏嘘,但初恋的美好、失去的刻骨铭心却是每个人心中共同的芳华记忆。不仅如此,《芳华》大团圆的结局淡化了小说的悲剧色彩,这样改动后,符合中国人传统的审美趣味。因而无论是中老年人,还是80后、90后,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去追寻自己失落的青春与美好,从而找到感情的契合点。

熟悉冯小刚电影的观众很容易发现,他拍摄的故事片不少都围绕着“抛弃和被抛弃”的话题展开,如《集结号》中的47名战士被大部队抛弃、《唐山大地震》中母亲在地震中抛弃自己的女儿、《一九四二》中国民党政府抛弃逃荒的灾民。这些话题已经在观众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冯氏电影的标志性风格。作为一部历史题材的电影,《芳华》要得到观众的认可,延续冯氏电影风格就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对受众既有的审美倾向和接受心理的尊重就成为改编成功与否的关键”。出于对观众既有的审美经验的尊重,《芳华》延续了冯小刚以往电影中“抛弃和被抛弃”的话题。《芳华》除了对青春的追忆外,还讨论了个人被集体抛弃的话题:有着“活雷锋”之称的刘峰,先是被怀有私心的文工团战友集体抛弃,退伍后又被改革开放时期市场经济的大潮所抛弃;何小萍先是被母亲再婚的家庭抛弃,参军后又因为身上的馊味被众人嫌弃,以至于被男舞伴抛弃。

此外,《芳华》还以独特的叙事手法,在革命话语与市场经济话语之间找到了平衡点,既表达了导演对特殊年代集体主义的社会伦理美德的留恋,同时也以巧妙的方式对集体主义进行了某种程度的质疑,从而满足了当下观众的情感需求。与早期作品相比,《芳华》放弃了《集结号》《一九四二》《夜宴》中用某种抽象的主题统领影片的方法,用故事来打动观众而不是教育观众,从而在革命话语与市场经济话语之间找到了平衡点。如果说电影中文工团解散前的散伙饭中众人含泪演唱《驼铃》时依依惜别的镜头,表达了导演对集体主义岁月的留恋,那么,精神失常后的何小萍在看到文工团在台上表演《沂蒙颂》时、离开座位到月光下独舞的镜头,无疑是以一种艺术化的方式表达了导演对集体主义的委婉告别;如果说好人刘峰与官二代郝淑雯和陈灿在市场经济时代的不同命运,展示了集体主义年代的英雄在当下的尴尬处境,那么,影片结尾处何小萍和刘峰相偎相依中所表现出的平和与淡定,则让观众在感叹命运不公的同时又得到一定程度的情感抚慰。

但当导演有意淡化历史对个体命运的影响,尤其是把人物命运的转折简单归因于意外事件(桃色事件)时,电影对历史的反思就不复存在了。毕竟,作为社会的人,个人的命运无法逃脱历史车轮的碾压。艺术家要做的是正视历史,而不是虚化和美化历史。当历史的真实被淹没在个人情感记忆与抒发的伤感美学氛围中时,电影虽然“好看”但不“耐看”,也就难以成为优秀的电影作品。因此,如何处理好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关系,在追求“好看”的同时力求“耐看”,是当下众多历史题材的电影亟待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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