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观音》的性别政治与佛教意象

2018-11-14 12:10韩旭东
电影文学 2018年17期
关键词:观音夫人女儿

韩旭东

(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百年中国新文学史(1912— )中不乏消解母亲神话、抗拒母权的书写。张爱玲被誉为“文坛华美收获”的《金锁记》便勾勒了一个被性寂寞与金钱渴望所禁锢、拒绝母职的“疯女人”曹七巧,她用黄金枷锁葬送了子一代的幸福;铁凝《玫瑰门》中的外祖母司漪纹在受到了丈夫的冷落与伤害后便精神扭曲,引诱公爹报复夫家、干涉儿媳与外孙女的人身自由、强行闯入历史运动来寻找自己的存在感;徐晓斌《羽蛇》中的神话人物与家族历史场景中的三代女性互文,揭开了女性际遇不可昭示的神秘性与命运中非理性因素的巧合作用。女作家笔下的“疯母亲”们无一不是歇斯底里、神秘莫测、不可理解的,她们与冰心笔下庇佑、呵护女儿,给予子一代温暖与关怀的慈母构成了新文学母亲形象序列中的两极,也与男作家笔下身体内涌动性欲、无私奉献、包容男性(丈夫/儿子/弟弟)的地母原型有着天壤之别。

电影《血观音》中的“疯母亲”与百年新文学史上的“曹七巧”们不同,棠夫人并不是女性主义者笔下歇斯底里、神经兮兮、不可接触的女巫/魔女母亲。从片名来看,她的原型是佛教中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在家庭生活场景中,棠夫人也并没有直接干涉女儿们的自由,丧偶后也没有在明面上和任何男性有性方面的交往,她是一个在丈夫死后独立撑起棠家的女掮客。本文从表面上和善的“观音”母亲之恶行入手,以棠夫人将一众政客财阀掌控在自己手中、非法买空卖空土地,从中获取巨额利益的秘行作为线索,揭开金钱资本与台湾政坛大选私下耦合的全部过程以及性别政治意义。在棠夫人达成非法集资、扶植情人当上议员、建立棠氏企业等目标背后,却以屠杀林氏一族的性命、牺牲女儿的生命/人身自由与母女亲情为代价。影片中佛教元素/意象(观音像、佛经、咒文、彼岸花、阴曹地府)既是棠夫人洗刷自己所犯下恶业/罪恶、自我救赎的方式,也是“因果报应”说中对母亲操控性别政治作恶的惩罚手段。

一、性别 政治 丑闻

“性别政治”一词源于20世纪60年代后的西方女性主义思潮,该理论的潜在前提是承认男女两性之间的不平等关系,以此考察男性中心主义对女性构成的压抑力量以及女性性别群体内部所形成的不对等权利关系。“性政治”即“一群人用于支配另一群人的权利关系和组合”,在《血观音》中主要表现为女性对政权的干涉,即棠夫人/女性对金钱的掌控权、操纵幕后黑手扶植情人冯建钢当上议员等金钱权力政治;以及她代执父权时对“女儿们”/子一代主体性的压抑,即操控女儿身体、培养心狠的家族接班人、割裂下一代母女感情等。

棠夫人利用掮客的职业身份,通过为富豪政要的夫人们办画展、购买玉石首饰、办派对来从中获取劳务费,承担丈夫去世后无人养家的责任。在操办活动的过程中,她结识了大量行政官员,从中获取政府政策信息来源。从聚拢这些官员与夫人(林家、刘议长、王议长)的表面目的上看,棠夫人意图通过买空卖空土地来非法获取巨额收入。她一早便得到秀山的土地开发计划(弥陀计划,来源于佛教中的“阿弥陀佛”)会因环保问题而被政府取缔,将开发项目挪移到丽水地区的消息,便掩盖真实讯息并贱买大量丽水的土地。随即,怂恿林家挪用三十亿公款投资到秀山弥陀计划上,鼓动身边民众充人头数100元贱买秀山土地。在弥陀计划被政府枪毙后,林氏一族和买地的普通民众要自行填补亏空。棠夫人吞噬林家贪污款的账户是大女儿棠宁的名字,以便让她替自己顶罪,从中坐收丽水项目的巨款。同时,操控棠宁引诱小清流辜宪聪投资200万给丽水弥陀计划,并掌握刘议长因辜宪聪意图揭发弥陀计划而将其杀害的录像证据,以此要挟刘及其秘书退位顶罪。在弥陀计划失效、丽水计划开启后,林家不再具有利用价值,棠夫人便派遣缅甸杀手(段忠、段义)将林氏灭门,以便引起侦查机关的介入。随即便向媒体放出消息,将贪污罪的焦点转移到已死的林家人身上。棠夫人利用掮客职业来获取相应报酬养家是合法合理的,但她所犯的罪行主要集中在非法套取巨额赃款、杀害林家人的性命上。除了获取巨额赃款的表面目的外,棠夫人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用弥陀计划搞垮情人冯建钢的政敌王议长。在媒体发现王议长夫人也参与了买地计划后,随即便曝光王家与团体之间的利益关系,使王议长的票选支持率急速下降,不得不和夫人公开在电视上向民众道歉并卸任。棠夫人作为一个封闭格局中的权力中心点,站在冯建钢的背后来操控众人,以获取金钱资本为伪装面具,实则是为了谋取相关的政治利益。

电影中故事发生的时间为1996年(棠府日历所显示的时间),女性/棠夫人介入政治大选、操控民选舆论的行为是性别与政治之间的耦合,它影射了台湾地区民选议长表面公开民主,私下却隐含大量权钱、性交易的事实。该影片批判了这种隐秘丑恶的性政治,“声东击西、含沙射影,似乎以歪曲事实为能事,但它的力道堪比相当传统的写实主义论述。尽管虚实重重,作者其实希望透过作品传递‘事出有因’的讯息。”同时揭露了棠夫人操控性政治对普通民众名声/经济利益所造成的损害、杀害林氏一家人性命的罪行以及扰乱民选议长程序公正性的恶行。从形式美学上看,影片在表现计划的转移时使用了魔幻童话色彩的融镜头,让小清流张大嘴坐在地产模拟盘前,看着秀山的计划泡汤;同时,也将林氏被灭门的血腥暴力场景“真事隐去”,使评弹老太婆缩小放置在镜头对焦/缩小后的林家花园上。在整个犯罪、做恶“业”的过程中,“观音”始终面带微笑,不露一丝声色,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与冯建钢之间的婚外情/利益关系。在棠夫人怂恿身为记者的干儿子放出林家贪污、议长买地的消息后,大众媒体与民众对暧昧信息的不满说明庸众本身也参与了这种虚幻的审丑性政治,并从中获取揭私的快感,以“真实”来“影射政治”的目的体现了影片的现实主义批判意识。

二、窥破“神话”后的女人世界

《血观音》中的“观音”/棠夫人在军官丈夫去世后,靠做掮客、卖古董、倒买倒卖奢侈品补贴家用,抚养两个“女儿”长大。她表面上承担了母亲的职责,在孩子与外人面前也总是面带微笑,但实质上并没有和正常的母亲一样给予子女关爱,相反却禁锢了女儿的自由并利用她们的性/身体来达到自己的性政治目的。“女儿所在的世界不仅是无父的世界,也是无母的世界。那里只有死亡的绝对权威……那是一具被父权的阴魂谋杀后,又借尸还魂的母亲/女人躯壳。”家庭中的性别政治主要表现在母亲/父权对女儿的控制、“女儿们”之间的嫌隙和子一代对母亲权力的反抗。

棠夫人的性别政治之恶主要体现在她禁锢了女儿的自由、利用棠宁的身体来获取金钱与政治资本、切断棠宁与棠真之间的母女天伦,并用恶行来熏陶棠真。大女儿棠宁的身体与性是母亲的工具,她长期被棠夫人用药物进行精神控制。母亲为了让小清流投资200万到弥陀计划,派遣棠真和他谈判并进行色诱;在担心侦查组调查林家会向自己引火烧身后,又通过给女儿买性感内衣的方式暗示她去和警长发生性关系,并拍下性爱照片,以便在披露真相后威胁警长从而掩盖自己的罪行;为了拴住两位缅甸杀手,她让棠宁和他们发生性关系。在女儿爱上段忠后(脖子上携带段忠的子弹壳作为挂饰),又因杀手的暴露会让侦查组盯上棠府而将段忠、段义灭口,杀掉了女儿的爱人;在棠宁少年时,棠夫人独自搭乘飞机离开香港奔赴台湾,留女儿一人与一个男子在封闭的别墅里发生两周的性关系,以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二“女儿”棠真实则是棠宁的女儿、棠夫人的外孙女,棠夫人故意让棠真自幼目睹姐姐/母亲的放荡行为,以此离间母女二人的感情,操控棠真为其所用。棠夫人剥夺了棠宁的人身自由权、性爱权、选择爱人的权利以及母女相认团聚的权利,“个人行为不得损害彼此的利益,更确切地说,不得损害法律明确规定或公众默示应予视作权利的正当利益”。并对女儿的主体性构成了压抑。她通过丑恶的性别政治将女儿变成了工具,一切向“钱”看,牺牲了母女之间的情感,却面带微笑苦口婆心地说“我这都是为你好”。棠真自幼受到棠夫人的熏陶,在家中大小宴会里端茶倒水、察言观色,是外婆钦定的棠氏接班人。在玻璃窗窥视到母亲与两个缅甸杀手做爱、偷听林翩翩与Marco的欢爱声音后,她建构了女性的性爱主体意识。棠真的女性之丑主要体现在她对林翩翩与棠宁的出卖以及见死不救上:棠夫人为了拉拢林家,怂恿女儿与林翩翩做朋友。林翩翩看不起棠家与棠真,在与Marco欢爱时讽刺棠真是棠宁的私生女,被棠真偷听到,且棠真暗恋Marco。林夫人与Marco暗地有性关系,因心生嫉妒而不许女儿与Marco交往。棠真因找马事件而假作无意暴露林翩翩与Marco在一起,引爆母女二人之间的矛盾,林翩翩随即与Marco分手。在母亲指示缅甸杀手将林氏灭门独留林翩翩一条性命后,棠真在医院中对奄奄一息的朋友见死不救,看着她因缺氧而离世后才去呼叫大夫急救。在棠宁想带着棠真一起逃离母亲的魔掌时,棠真因自幼厌弃棠宁而选择站到棠夫人一边,假意给辅导班老师打报告,实则拨电话给棠夫人报信,最终导致棠宁被炸死在海上的结局。在棠真于火车上被Marco强奸后,看透了棠夫人的罪恶,绝望地跳下火车而摔断了一条腿。断腿是母权对女儿主体意识的阉割,也埋下了棠真报复病床上棠夫人的恶因。

棠家父亲缺席,只是餐桌前的一张遗照,母亲代行父权,是家中的家长。棠夫人控制女儿自由、操纵女性身体、用人性之恶熏陶她们的性别政治逻辑背后是男性中心主义意识作祟。在受到了母亲的压抑后,女儿选择用逃亡或报复来抗争自己主体性被泯灭的悲剧。棠宁意识到自己只是母亲一个用久的、被遗弃的手提包后,选择和段义一起乘船逃到彼岸/香港离开母权的魔掌。但因棠真向棠夫人报信,棠夫人通过炸死女儿灭口的方式来掩盖自己操纵台湾选举、吞噬巨额贷款的恶行,亲手杀掉了大女儿。二“女儿”棠真在目睹了棠夫人的所有恶行后,诞生了报复外婆的想法。棠夫人的遗嘱是:在晚年因病即将去世时,不要抢救自己,只想没有痛苦地离世。但棠宁撕毁了棠夫人的遗嘱,让医院医生给棠夫人身上插管,让她在病床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地苟延残喘。同时,还在媒体面前打电话,发出“救救她”的口形来彰显自己是一个“孝女”。

三、佛教元素的反讽意味

影片《血观音》中呈现出的大量佛教意象是母亲棠夫人用来赎性别政治所犯下的罪与消自己所做的恶“业”的工具,她要通过抄经、诵经、学佛来消除自己的罪恶,以换回内心的平静与心理安慰。但母亲的赎罪是一种虚妄的自我救赎:在晚年躺在病床上无法自理时,正是自己一手培植出来的接班人要让自己求死不能。此外,影片中的佛教元素也传达了佛教中的因果报应说,棠夫人晚年的结局是贪欲、杀生等恶行带来的业报。

从影片的叙事形式上看,这是一个被评弹老妇所讲述的故事。影片使用倒叙手法,先交代棠夫人的结局与棠真的报复行动,由媒体邀请评弹艺人到电视台里来录制棠家的评弹传奇。评弹老妇弹唱的空间是佛教中的地狱、阴曹地府,双人中景拉长至全景给定坐在地狱判官台上的评弹艺人,舞台两侧的对联是“善报恶报迟报早报终须有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横批“你可来了”。对联与横批所传达的信息是人不要以为自己所做的错事、恶业没有人知道,行善与作恶最终都逃不过死后在阴曹地府里的审判。“天”知即棠家卧室、客厅里的镜子/天眼,每当母女、政客们勾结在一起行恶时,镜子便会进入镜头中,作为天来观照他们的罪恶。评弹老妇台下左右是牛头马面以及被铁链锁拴住的恶鬼,虚实交织的电视台/地狱场景点明了佛教的因果报应说。棠夫人对金钱的贪欲,杀死林氏、缅甸杀手、棠真,栽赃Marco、扰乱台湾政坛选举的恶业终将会在阴曹地府里接受审判,以此来警示世人不要作恶。

从影片中佛教意象的情节功能来看,片名“血观音”之“观音”是佛教中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观音得道前的原型是楚庄王的妙善公主,她/他以慈眉善目、眼观世界疾苦的慈悲形象深得亚洲民间信众的信赖。“观世音”的原意是身为佛教慈悲象征的菩萨体察世间的一切疾苦,以慈悲来度化信众,使人向善。“血观音”指的是棠氏的家长棠夫人,她的性别政治恶行与观世音菩萨的形象构成了一种反讽,但她作恶时却始终面带微笑、慈眉善目、借口一切都是为了别人“好”,且将自己的恶行在世人面前完美地掩盖。“血观音”还指棠夫人送给王夫人的断手观音像,王、棠二人面和心不和,棠意图用菩萨断手挡灾来恐吓王夫人。断手观音像也是微缩评弹老妇所倚靠的地方,老妇/见证人/讲述人与观音共同观照棠府的性别政治恶行,也是他们罪行的见证“天眼”。棠府三代女人出席宴会时统一着装的刺绣点缀,与棠夫人佛堂画像上所绣/画的都是彼岸花。彼岸花也称曼珠沙华,开在冥河,是地府中血色鲜艳的植物。佛经中的“彼岸”世界是苦海对面没有痛苦与烦恼的解脱之地,彼岸花隐喻了棠宁渡海也无法逃脱母亲魔爪的悲剧,以及棠夫人晚年躺在病床前插管维持生命,无法到“彼岸”的业报。棠夫人在炸死棠宁时所诵的往生咒,表面上是为了给棠宁超度,但仍无法掩盖她虎毒食子的丑恶;她握着棠真的手,用毛笔抄写的《心经》更无法消解她自幼便对棠真进行的恶行熏陶。在棠夫人目睹棠真对林翩翩见死不救后,坚定了她将棠真选为棠氏接班人、抛弃大女儿的决心。这是因为她发现醉酒后的大女儿仍保有一丝人性的良知,不甘做自己的棋子,而“小女儿”即将长大成人,且自幼便带有棠府人“心狠”的罪恶基因。

佛教的本意是教人向善,通过诵经、行善来消除自己累世的罪孽,为自己前世的冤亲债主超度,通过学习佛经义理,死后跳出六道轮回而成佛。《血观音》中的佛教意象却与棠府女性丑陋的性别政治构成了一种反讽关系,棠家的三代女性并非相互关爱、积德行善,而是互相利用。明知自己犯下滔天罪恶,却妄图通过佛教来自我救赎,洗刷自己的罪孽。最终,棠夫人仍逃不过因果报应轮回说,性别政治之恶以及未能履行一个母亲应当给女儿的关爱终将让她享受病床上的人间“活地狱”,她“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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