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麦克唐纳电影叙事策略研究

2018-11-14 12:10
电影文学 2018年17期
关键词:人本主义马丁喜剧

李 序

(四川传媒学院,四川 成都 611745)

一、马丁·麦克唐纳的电影创作

在成为一个电影人之前,马丁·麦克唐纳首先成为一个成功的戏剧家。《利南的美人》等戏剧作品叫好且叫座,让其获得了“最有希望的剧作家”的美誉。其戏剧作品往往以另类人物的塑造、反戏剧的荒诞情节与结构为特点;同时,马丁作为“直面戏剧”的代表人物,暴力和血腥自然也是其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这些“马丁特色”也大都出现在了后来的电影作品之中。

2004年以短片《六发子弹的手枪》登陆影坛并获得奥斯卡最佳短片奖以来,马丁在电影界继续“高开高走”:2008年,首个电影长片《杀手没有假期》获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提名;2012年,《七个神经病》获得英国电影学院奖;2017年的《三块广告牌》更是连续揽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金球奖最佳电影、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及最佳剧本提名等众多奖项。马丁电影产量虽然不高,但部部精品,稳扎稳打。

值得一提的是,马丁所获的电影奖项之中,编剧奖占据了很大的比重,足可见其在叙事策略上的独到之处。正如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主席谢丽尔·布恩·艾萨克斯的评价:“他是我认识的最会讲关于人的故事的导演之一。”

二、人本主义的人物塑造

(一)本善的人性

马丁的电影人物,行事往往荒诞乖张,性格也大都带有一丝阴郁诡谲。但仔细分析却会发现,这些人物并非符号的“恶人”,大都有着良善的内心。《三块广告牌》中的警察迪克森暴躁、敏感又颓废,却对警长无比忠诚和关心,对海耶斯态度的转化更体现了其人性深处的真与善。《七个神经病》中的“一号神经病”比利潦倒、暴戾而无厘头,却又甘愿为好友两肋插刀。在马丁的电影中,往往剥离冷酷怪诞的人物外在呈现后,人性之善就会浮出水面。

这一特点与人本主义的人性认定不谋而合。作为心理学世界的“第三势力”,人本主义的理论之根即为“人性本善”。这与行为主义强调的人性等同兽性的观念形成鲜明对照,对人性美好和积极面的彰显充分肯定了人的存在价值。

人本主义关于人性善的表述,超越了道德高尚这类表层的善,而更多地指向了人性对于自我人格健全和价值实现的积极性心态,是一种要求成为“人”的追求。“这里的人是一种想要脱离任何抽象依附的觉醒的个体,他们要求并且能够主宰自己”。罗杰斯对此的表述是“人都有一个基本上是积极的方向……包括那些带来最多困扰的人, 那些行为反社会的人, 那些具有最不正常感觉的人在内, 我发现上述的信念都很正确。”

马丁电影中对人性善的表现,同样不在于道德光辉的闪光点,而更在于人性对于自我认知的“善的追求”。电影中,这些人物可以是边缘的、灰暗的,脖颈上是悬挂着“恶”的标签的,但其人格与诉求是高尚的,或正向高尚的方向行进。《杀手没有假期》中,杀手雷恩因误杀男童而意志消沉、自怨自艾甚至举枪试图自杀,而在历经生死后终于决定直面良知的谴责,去向男童的家人请罪;另一名杀手肯则在“职业操守”和手足情谊的两难抉择中,以牺牲自我的方式完成了自我救赎。《三块广告牌》末尾,海耶斯放下了愤怒和复仇,迪克森走出了潦倒和失落,去维护与己无关的正义。人性的升华,是马丁电影的共性之所在。

(二)自我实现与“高峰体验”

作为人本主义心理学的核心理论,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说”将人的需求层次划分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严需求以及自我实现的需求。前四个方面源于人在生理与心理上的缺失性需求,是层级较低的需求;而自我实现则属于对于自我人格健全的成长性追求,是“诉诸灵魂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力量之所在。

马斯洛同时提出,一般而言,人总是首先满足低层级需求后,才开始对高层级需求产生欲望。而在某些情况下,也会出现高层次需求无视甚至消灭低层次需求的行为动机选择。例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饿死首阳山,即属于为了实现“完美自我”而消灭了低层次的动物性食欲本能。《七个神经病》中涉及越南著名的“释广德和尚自焚事件”亦属此例。

马丁电影中的人物,其行为与选择往往不合常规逻辑,有些另类和神经质,其原因即在于人物行为的动机直接指向自我实现,而相对弱化低层级需求。《三块广告牌》中,海耶斯不惜与几乎全小镇的居民对立,重金做广告要警长的难堪,而当审讯室中,警长恶疾发作时,她却展现出了如家人般的关心;警长自杀身亡后,广告牌亦被烧毁,看似恩怨已了,而海耶斯的愤怒和暴戾却尤胜之前,以至于做出了纵火警局的惊人之举。可见海耶斯真正的行为动机并非和警方作对,也不是单纯地为女儿报仇,而是努力实现自我内心的平静状态。

值得一提的是,马丁在电影中不仅体现了电影人物的自我实现,也在努力完成作者的自我实现。《七个神经病》里的编剧马丁,一直都在追求写出真正表现“真实人性”的故事来。这个重名的巧合显然并非偶然,马丁将自己化为片中人物,并说出了自己的电影创作观念:“我看腻了好莱坞电影中的变态杀人狂们,我希望电影主旨是爱与和平。”

自我实现追求的最终达成,便会形成一种个体存在感极大满足的心理状态,人本主义将其定义为“高峰状态”,即马斯洛所谓的“感受到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欣快、满足、超然的情绪体验”。马丁电影中人物行动的最终结果,也往往会形成这种升华的感受:《三个广告牌》中,海耶斯和迪克森在车里相视一笑,平静地目视前方;《七个神经病》中,比利刻意为自己设计了死亡,濒死之际面露微笑。这显然是一种对自我的胜利,而非对于反派的战胜或低层级需求的满足。因而,马丁电影的一个特点在于:电影情节高潮来得并不猛烈,甚至显得平淡,而与此相对应的,却是情感的高峰。

三、悲喜交织的美学气质

深受莎士比亚悲喜剧及品特荒诞派戏剧的影响,马丁作品中充斥着悲与喜的交融。悲剧是现实而感性的,希图唤起观众的情感融入与共鸣;而喜剧是夸张而理性的,力求以间离激发观众的思考与认知。纵观马丁的三部电影作品,主题的悲和表现的喜,两者的结合具有对人生理性又充满情感的双重关照。

(一)性格悲剧与命运悲剧

马丁电影对完美人性的追求决定了其影片主题的悲剧性方向。作为复杂的社会性动物,人的真实情感和价值选择只有在困境中才能够得到真正的凸显,完美的人格也只有在苦难命运下方显真挚和伟大。在马丁的电影中,最终实现自我价值的人物,无一不是在悲剧中进行的升华。海耶斯的无果的坚持、杀手肯的自我牺牲、比利的“仪式性”死亡,都是人物命运的悲剧,但同时又是自我价值实现的高光时刻。

亚里士多德主张悲剧的原因在于“过失”,即并非人主观的恶导致悲剧的发生,而是“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公正”的客观中性的人,因为自身的局限和弱点而导致可悲的结果。马丁作品中,我们并不能找到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坏人”,每个人都在努力趋善,但正是因为个人性格使然,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如同黑格尔对哈姆雷特的评价: “他所犹豫的不是应该做什么 ,而是应该怎样做。”性格悲剧的人物并非因为蒙昧或邪恶而坠入可悲境遇,他们受性格棱角的驱使,做出明确而异于常规的行为选择。这些选择导向悲剧,这些选择也同时在凸显人物存在的价值。

除了“性格悲剧”的设定外,马丁在电影中也常常通过情节处理慨叹生活的无常,塑造“命运悲剧”。迪克森失意中发现“疑似凶手”,却被警方否定,希望之火转瞬而熄;杀手肯本已和老大哈利和解,雷恩的突然归来却将其推向坠楼而亡的结局……人如蝼蚁,无论如何努力和挣扎,却总被一只无形大手玩弄股掌、左右命运。命运悲剧无疑是对人的自我实现的无情消解,而相应地,当人物陷于绝望的命运玩笑时,却展现出匹夫不可夺志的勇气,奋力将投枪射向命运的无物之阵,人的本质力量之崇高也因而得以彰显。

当然,性格悲剧和命运悲剧并非两种完全不同的悲剧叙事模式,正如我们不应简单认为俄狄浦斯故事是命运的悲剧,而冉·阿让的故事则是性格的悲剧。性格与命运有着多维度的联系,雅斯贝尔斯认为,“性格本身就是命的形式”,命运不应理解为宿命,而是人的性格特质的抽象形态。马丁在电影中对人的性格与命运的悲剧性呈现,归根结底还是在进行人本主义的严肃探究。

(二)黑色喜剧与间离表达

马丁并不像博伊尔、盖·里奇等英国导演一样固守本土文化,其三部电影的故事背景都并非英国,最贴近马丁戏剧风格的《七个神经病》甚至在开篇就是好莱坞巨型标示牌的拉镜头。但“国际化”的马丁,无论在电影题材选择还是在视听语言呈现上,也深受历史悠久的英伦喜剧传统和当代黑色幽默剧的影响,具有强烈的黑色喜剧气质。

马丁电影中几乎没有遗漏任何一个英式黑色喜剧的标志性元素:黑帮和暴力、神经质的社会边缘人群、絮絮叨叨而又无主题的对白、俚语和脏话、巧合和无逻辑的节奏。从而为电影营造了戏剧化的“荒诞空间”,形成了理念化、意象化、夸张化的叙事情境,更有助于直观凸显当代人的躁动不安和所面临的价值困境。两个杀手前一分钟还在像煞有介事地探讨杀人技巧,后一分钟却被一枪轻松爆头,死得滑稽而尴尬;越南僧人释广德为反暴力而举火自焚,其内心却潜藏对性欲和暴力的宣泄欲望。类似于此的对人物或情节的悖反处理在马丁电影中比比皆是,其对命运和人性的探讨是直接而理性的,并不试图唤起观众的情感认同,也基本无视现实逻辑,因而,选择黑色喜剧这一包容性较强的表现手法显然是明智的做法。

此外,从审美形态上来说,不同于传统喜剧对美的歌颂和对生活的提纯,黑色喜剧更加偏向于审丑,是对一地鸡毛的扭曲现实面带嘲弄的俯视。这一视角无疑相对传统喜剧更加有助于强化间离感受,使得观众在以上帝视角观看这些“绝对不可能是自己”的蝼蚁人物和他们的生活时,产生强烈的“隔岸观火”般的快感和优越感。这种残忍无关道德,人性的自我意识使然。伯格森说:“当作为一个旁观者,无动于衷地观察生活时,许多悲剧就会变成喜剧。”而悲剧终究是悲剧,只不过喜剧化的悲剧让观众找到了一个抽身事外的安全地带,却又在内心深处惴惴不安,进行自我价值的评判与修正,以避免成为剧中人的后继者。这种潜意识中的心理接受机制,正如同孩童面对熊熊大火,一边兴奋地啧啧称奇,一边却又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这也正是黑色喜剧独特的审美功效。

四、结 语

高尔基“文学即人学”的观念无疑可以拓展到电影等更宽泛的艺术表现领域,对人的情感和命运的表达应当是电影艺术不懈追求的目标。而一个问题随之而来,电影应该展现怎样的人?或者说,如何塑造人物才能抓住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马丁·麦克唐纳导演对人性善的肯定和对人的自我实现追求的彰显,体现了他人本主义的创作主张;对人性异化与扭曲的黑色呈现,形成了对当下人性价值困境的探讨。这无疑都对我们当下娱乐至上、故事为王的创作现象提供了反思和借鉴的对象。此外,如何将思想性、文化性和娱乐性更有效地结合,马丁·麦克唐纳的黑色喜剧手法的运用、悲喜剧审美形态的营造方式,也值得创作者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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