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风流一日是一日

2018-11-14 10:36
黄河 2018年1期
关键词:春梅金莲西门庆

春梅是《金瓶梅》中三个命题人物之一。

我们将围绕她的人事圈子和处世态度,来分析她的性格,探讨她的人生。

被西门庆收用

春梅原是西门庆正妻吴月娘房里的丫头,潘金莲进门后,被西门庆调去服侍潘金莲,不久即被西门庆收用。我们且看西门庆是如何收用春梅的:西门庆和潘金莲两人做爱做到热闹处,西门庆呼春梅进来递茶,潘金莲初来乍到,不习惯有人在场,“连忙放下帐子来”,但西门庆却满不在乎:“怕怎么的!”随即说起花子虚收用迎春、绣春之事,暗示潘金莲。潘金莲是何等聪明,立刻心领神会:“你心里要收这个丫头,收他便了。如何远打周折,指山说磨……他又不是我的丫头,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后边坐,一面腾个空儿,你自在房中叫他来,收他便了。”第二天,西门庆果然“收用了这妮子”。这使我们想起了张大户收用潘金莲,同是收用,张大户是在主家婆不允的情况下趁其赴邻家席之机收用的,西门庆则是在潘金莲同意并主动提供时机时收用的。

那么,春梅此时有多大年龄?我们可根据西门庆所说“还有一个,也有春梅年纪,也是花二哥收用过了”这句话推知。“还有一个”系指李瓶儿的丫环迎春,迎春据第十三回交待“今年十七岁,颇知事体”,由此可知,春梅此时应该是十七岁或十八岁,正是女儿最美时。潘金莲被收用时,也是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

收用,即指男主人从肉体上占有婢女。从《金瓶梅》的大量描述中,我们知道这是当时社会的一种性风俗。由此风俗我们清楚地感知,在那个时代,男女在性关系上的极不平等性。男人的性优势十分明显,有钱男人更是可以为所欲为,女人则只能无奈地接受这种现实,她们不能反抗,甚至也不敢抱怨。春梅本是一个性格刚烈、敢爱敢恨的女子,西门庆就曾经说她“好不兜胆性儿,着紧把我也擦扛(顶撞)的眼直直的”。但大胆如春梅,也无力回天任风雨,只能向现实低头,对社会妥协,接受这种不平等的性关系。在所有的“收用”描写中,都没有叙述被收用者的感受和心理,因此我们也很难得知,她们在被收用时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态。

西门庆收用春梅这件事,对春梅的性格形成和人生境遇有着十分重大的影响。潘金莲见西门庆收用了春梅,“自此一力抬举他起来,不令他上锅抹灶,只叫他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潘金莲这样做,当然首先是为了讨好西门庆,站稳脚跟,但事实上,春梅的命运已经悄然发生改变。西门庆也因春梅“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的有几分颜色”,在收用之后“甚是宠他”。春梅此后的一系列言行,都和她被西门庆收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与孙雪娥结怨

孙雪娥是西门庆的第四房小妾,她的主要职责是“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有一次,因零碎琐事春梅被潘金莲责骂了几句,春梅无处出气,便走到厨房,捶台拍盘,闷狠狠地生气。此时,孙雪娥正在厨房,见此情景,便和她开玩笑说:“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在气头上,听闻孙雪娥此言,便愈加气愤,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雪娥见她恼怒,便不再言语。但春梅并没有就此作罢,反而匆匆忙忙走到前边,无中生有,添油加醋,向潘金莲告状:“他还说娘叫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这是春梅第一次说谎。第二天,两人的摩擦进一步升级,原因是孙雪娥预备的早餐是粥,但西门庆却要吃烙饼,且赶着出门办事,使秋菊催要,但迟迟不见来,又使春梅去。春梅去了先骂秋菊,孙雪娥看不惯,便和春梅争吵起来:

这孙雪娥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骂道:“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梁兴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春梅不忿他骂,说道:“没的扯淡,主子不使了来问你,那个好来问你要?有没,俺们到前边自说的一声儿,有那些声气的!”一只手拧着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雪娥道:“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着!”春梅道:“中,有时道使时道,没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了罢!”于是气狠狠走来。

孙雪娥再小也是一个主子,春梅再大毕竟只是个奴才,但春梅敢和主子对骂,不把孙雪娥放在眼里,全是仗着西门庆撑腰。春梅回来将经过告诉了西门庆,我们且看西门庆如何处置:“这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剌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胞尿,把你自家照照!’”西门庆刚出厨房,孙雪娥即向人抱怨,被西门庆听见,复转回来,又打了几拳,骂孙雪娥:“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他,亲耳听见你还骂他!”西门庆不问青红皂白,没搞清谁对谁错,就对孙雪娥拳打脚踢,其对春梅之袒护不言而喻。

据孙雪娥说,春梅在吴月娘房里做丫头时,因不听话,孙雪娥曾在厨房里用刀背打过她。但今时不比往日,春梅已被西门庆收用且宠爱着,孙雪娥被打,也只能怪她不识时务,自认倒霉了。两人自此结下了怨仇。而春梅又是一个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待孙雪娥落魄时,春梅对她好一番折辱,更见春梅之无情和狠毒。

来旺盗拐孙雪娥被捉,来旺被判刑,孙雪娥被当官办卖。春梅此时已是周守备宠妾,打听得知,用八两银子买了来,“要打他嘴,以报平昔之仇”。春梅一见孙雪娥,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命令家人媳妇:“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仅仅如此,倒也罢了,但春梅岂肯就此罢休。为了和陈经济在守备府重叙旧情,再温鸳鸯梦,但又怕孙雪娥发觉,春梅决定:“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者,孙雪娥也,心头肉者,陈经济也。春梅剜眼前疮,还是动了一番脑筋用了一番心思的。她没有直接将孙雪娥赶出家门,而是找了一个由头,把责任推到孙雪娥身上,造成这样一种假象:不是我无缘无故地赶你出门,而是你犯了错误才被我驱逐出门。春梅装病,要吃鸡尖汤。孙雪娥精心准备,小心伺候,第一次春梅嫌淡,孙雪娥只好忍气吞声地重做,第二次又嫌“忒咸”了。孙雪娥终于忍不住了,悄悄抱怨道:“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没想到丫环把这话告诉了春梅,春梅就等她这句话,听了此言,先教人把孙雪娥拉到房中,然后亲自动手“扯住她头发,把头上冠子跺了”,大骂孙雪娥:“淫妇奴才,你怎的说几时这般大?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的我这般大!我买将你来伏侍我,你不愤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不子咸。你倒还对着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搂搜索落,我要你何用!”关键是最后这五个字——我要你何用,这才是春梅真正的目的。

一般人至此,目的已达,骂一顿驱赶出门也就算了,但春梅不是一般人,春梅做事,总是要做到极致。于是,她请守备出来,押解雪娥,到天井跪着,叫张胜、李安脱了孙雪娥的衣裳,打三十大棍。大庭广众,众目睽睽,雪娥哪里肯脱,守备怕气着春梅,不敢言语。孙二娘再三求情,免褪小衣,但春梅坚决不允:“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根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他便是了!”不仅说了狠话,还“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做了狠事,为达目的,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春梅的性格。到此地步,众人只得依她。于是,可怜的孙雪娥脱的赤条条,被两个大男人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到此已是惨不忍睹,但春梅还有更绝的,连夜派人叫来薛嫂儿,再三叮嘱,一定要“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卖给妓院,真正的逼良为娼啊!后来,孙雪娥果然被卖到妓院,做了娼妇。

春梅和孙雪娥,既没有杀父之仇,夺夫之恨,只不过是因为女人之间的一些琐碎小事争吵罢了,至于将其羞辱到如此地步吗?必欲置之娼门而后快,春梅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不得而知,但人性中的“恶”一旦膨胀起来,真的是让人不寒而栗啊!

报答潘金莲

西门庆收用春梅后,潘金莲也“一力抬举他起来,不令他上锅抹灶,只叫他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凡事都维护她,替她撑腰。春梅骂乐工李铭,潘金莲对西门庆说了,从此不让李铭上门,断了李铭的财路。春梅骂女盲艺人申二姐,吴月娘批评春梅“这丫头惯的没张倒置的”,又说潘金莲“你也管他管儿,惯的通没折儿”。我们看潘金莲是怎么回应吴月娘的,金莲在旁边笑着说:“人叫你唱个儿,也不失了和气,谁教他拿班儿做势的,他不骂的他,嫌腥!”金莲把责任推到了申二姐身上,认为春梅骂得对。娇惯之情溢于言表。日久天长,春梅和金莲的感情越来越深,犹若母女。

春梅做人,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加强了对众妻妾的管束,凡事都严禁。这样就阻断了潘金莲和陈经济的情路,两人音信不通,难得一见。潘金莲绣帏孤枕,画阁凄凉,脂粉懒匀,茶饭顿减,带围宽退,恹恹瘦损,整日昏睡,短叹长吁,思念陈经济。春梅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主动请缨,为金莲排忧解难:“我好歹叫了姐夫和娘会一面。”金莲对此十分感激:“我的好姐姐,你若肯可怜见,叫得他来,我恩有重报,不可有忘。”春梅道:“娘说的是那里话!你和我是一个人,爹又没了,你明日往前进,我情愿跟娘去,咱两个还在一处。”于是春梅为潘金莲和陈经济传书寄柬,使两人得以相会,解了潘金莲的相思之苦。这算是一次小小的报答,更大报答还在后面。

潘金莲和陈经济的情事败露,被吴月娘驱逐出门,在王婆家中待嫁。春梅(此时已是周守备夫人)得知后,立即求周守备娶金莲:“俺娘儿两个在一处厮守这几年,他大气儿不曾呵着我,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自知拆散开了,不想今日他也出来了。你若肯娶将他来,俺娘儿们还在一处过好日子……他若来,奴情愿做第三的也罢。”有好日子过,首先想到的是金莲,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娶金莲来,让金莲做二房,她自己心甘情愿做“第三”。但由于王婆待价而沽,一时之间未能谈妥。春梅见此,哭哭啼啼,晚上再吹枕边风:“好歹再添几两银子,娶了来和奴做伴儿,死也甘心。”但事与愿违,金莲最终也没有被娶进守备府,反而被武松骗娶,残忍杀害。

春梅听到金莲被杀,“整哭了两三日,茶饭都不吃”,悲痛之情,可想而知。金莲被杀,死尸埋在当街,天长日久,必定暴露在外,风吹雨淋,鸡犬作践。春梅又拿出十两银子,两疋大布,委托张胜、李安,将潘金莲埋葬在城南永福寺外的白杨树下。后又假托做梦,瞒着周守备,清明时节,亲往金莲坟头哭祭。这又让我们深切地感受到春梅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啊!重情重义,勇于担当。人性中的“善”一旦张显出来,真的是让人感动和温暖啊!

同样是春梅这个人,既可以对孙雪娥残酷打骂,无情报复,又可以对潘金莲如此重情重义,千方百计给予报答。这正是《金瓶梅》刻画人物时的精妙之处,写出了人的复杂性、多样性、矛盾性。

和陈经济的性与情

春梅和陈经济两人的第一次性爱完全是出于偶然。潘金莲和陈经济在楼上偷欢,正巧被春梅遇上,正当春梅抽身欲退之际,却被潘金莲唤回,先是乞求春梅为其保守秘密,在得到春梅“好娘,说那里话。奴伏侍娘这几年,岂不知娘心腹,肯对人说”的保证后,犹嫌不足,仍不放心,随即又央求春梅:“你若肯遮盖俺们,趁你姐夫在这里,你也过来,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你若不肯,只是不可怜见俺每了。”金莲的要求显然毫无道理,充分显示出她的“小”来,同时也反映出金莲十分自私的一面,只为自己考虑,不为别人着想。那么,春梅听了金莲的话会怎样呢?她有三种选择:一是答应,二是拒绝,三是只答应保守秘密但拒绝和陈经济做爱。春梅选择了答应,为什么呢?我想不外乎以下几种原因:一、金莲和春梅是主奴关系,主子的话奴才不敢不听。二、金莲和春梅虽为主仆,但情同姐妹。自西门庆收用春梅以后,潘金莲也对其另眼看待,呵护有加,金莲几次毒打秋菊,却从来没有打过春梅,甚至连骂也没有骂过。金莲有恩于春梅,春梅亦知恩图报。三、从“那春梅把脸羞的一红一白,只得依他”这句话判断,春梅也有几分喜欢陈经济。不然的话她可以选择只为其保守秘密而不和陈经济做爱。就这样在金莲半是央求半是逼迫下,春梅也就在半自愿和半无奈中和陈经济建立起了肉体关系。

从此以后“潘金莲便与春梅打成一家,与这小伙儿暗约偷期,非止一日”。渐渐地春梅也就认同了陈经济,并习惯了这种特殊的三角性关系,欣然参与其中。第八十三回中,潘金莲和陈经济“拿《春意二十四解》本儿,在灯下照着样儿行事。妇人便叫春梅:‘你在后边推着你姐夫,只怕他身子乏了。’那春梅真个在身后推送,整狂到三更时分才睡”。显然,春梅再不像第一次那样害羞和被动,而是变得十分坦然从容和主动,且乐此不疲了。追求和享受性愉悦也就成了春梅生活和生命中相当重要的部分。

春梅长时期生活在西门庆这种妻妾成群、风月遍地的家庭环境中,耳濡目染,不可能不受到诸如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等人的影响,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也就慢慢地有了自己对性的认知和相对固定的性观念,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潘金莲和陈经济在玩花楼偷情被吴月娘发现,被吴月娘狠狠地骂了一顿,陈经济夺路而逃,潘金莲羞愧难当。此后潘陈两人情路受阻,金莲闷闷不乐,春梅有一番劝慰,就道出了她对性和人生的理解:

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仙姑,人说日日有夫。是非来入耳,不听自然无。古昔仙人,还有小人不足之处,休说你我。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出个墓生儿来,莫不也来路不明?他也难管我你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钟与妇人,说:“娘且吃酒,解解愁闷。”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

我们暂且不说春梅的这种理解正确与否,我们只是说她有了一种对性和人生的基本看法,或者说观念。这段话极其重要,是我们深入解读春梅的一把钥匙。春梅今后的人生道路就是循此而往的。

春梅在薛嫂家待卖,人地两生,在那样的环境中和那样的心态下,陈经济来看她,两人照旧偷欢做爱。春梅嫁入守备府后,不久接经济入府,以“姐弟”相称,趁守备不在之际,两人 “在房中吃饭吃酒,闲时下棋调笑,无所不至”。端午时节,春梅在花亭设宴,邀经济解粽欢娱,饮酒做爱。陈经济娶葛翠屏为妻后,春梅仍旧和经济“两个暗地交情,非止一日”,继续偷欢作乐。循为“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也。

陈经济是改变春梅命运的一个男人。换句话说,是春梅因受陈经济的牵连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春梅月夜被卖就是拜陈经济所赐。薛嫂对陈经济说“说他与你们做牵头,和她娘通同养汉”。春梅也曾对陈经济说:“姐夫,你好人儿,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俺娘儿两个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丑惹人嫌,到这步田地。”但春梅五十两银子卖与周守备,获守备宠爱,先妾后妻,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也或多或少与陈经济有关。

春梅对陈经济虽然谈不上有多少爱情,但在春梅的生命中陈经济绝对是一个重要的男人。春梅对其奉献出很深的情感。刘二醉殴陈经济,又押解陈经济和金宝到守备衙门发落,被春梅解救。春梅解救陈经济后,即欲“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者,孙雪娥也;“心头肉”者,陈经济也。“眼前疮不去,心头肉如何安得上?”由于孙雪娥被春梅买来为奴,怕孙雪娥揭老底,才做出系列事端。这是春梅的行事细密之处,也是她“性聪慧”的具体反映。“心头肉”陈经济离去,春梅心中牵挂不已,故有春梅游旧家池馆,成吴月娘宴中座上客时点唱《懒画眉》一节:

冤家为你几时休?挨过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天,害的我伶仃瘦,听的音书两泪流。从前已往诉缘由,谁想你无情把我丢。

冤家为你减风流,鹊噪檐前不肯休,死声活气没来由。天,倒惹的情拖逗,助的凄凉两泪流。从他去后意无休,谁想你辜恩把我丢。

冤家为你惹场忧,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减温柔。天,要见你不能勾,闷的我伤心两泪流。从前与你共绸缪,谁想你今番把我丢。

冤家为你惹闲愁,病枕着床无了休,满怀忧闷锁眉头。天,忘了还依旧,助的我腮边两泪流。从前与你两无休,谁想你经年把我丢。

作者怕读者不能深切领悟春梅点唱此曲的用意,故特意点出:“当时春梅为甚教妓女唱此词?一向心中牵挂陈经济,在外不得相会,情种心苗,故有所感,发于吟咏。”读者若能细细玩味曲中之意,当不难明白春梅对陈经济的一番情愫。春梅与金莲、瓶儿不同,不像她们那样把情感表现得浓烈如火,而是表现得较为含蓄深沉。

春梅牵系陈经济,还可证之于周守备之语:“自从贤弟那日去后,你令姐昼夜忧心,常时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正当陈经济潦倒不堪,“在寺山门墙下,倚着墙根,向日阳蹲踞着,捉身上虱虮”时,春梅找到他并把他请进了守备府,还成了“姑表兄弟”。在守备府从春梅给他衣食住行上的安排和待遇来看,也表现出了春梅对他的关爱。衣———“春梅分付,教他在外边班直房内,用香汤澡盆沐浴了,身体干净,后边使养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来,与他更换了。”后“又包出两套绸绢衣服来与他更换”。食——“一面分付左右放桌儿,安排酒上来。须臾,摆设许多杯盘,鸡蹄鹅鸭,烹炮蒸炸,汤饭点心,堆满桌上。银壶玉盏,酒泛金波。……吃至晚来,掌上灯烛方罢。”又“每日饭食,春梅请进后边吃”。住——“打扫西书院干净,那里书房床帐都有。春梅拿出两床铺盖衾枕与他安歇,又拨一个小厮喜儿答应他。”行——“经济三五日骑头口,伴当小喜儿跟随,往河下算帐一遭。”真是穿华服,吃美食,食有鱼,出有车啊!

不仅如此,春梅又为他精心挑选了年方二十“生的上画儿般模样儿,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温柔典雅,聪明伶俐”的开缎铺葛员外家大女儿葛翠屏为妻。还为他“打点出五百两本钱,共凑了一千两之数”,叫陈经济在繁华热闹的临清开起大酒店来,使一个沦为乞丐的陈经济一变而成店主——今之大老板。真是“一朝时运至,半点不由人”吗?非也,这一切全是拜春梅所赐,是春梅拯救了陈经济,是春梅给了陈经济新生。虽然春梅的爱看起来更像是父母之于子女的爱,姐姐之于弟弟的爱,缺少情爱的成分,但不管何种爱,毕竟使我们看到了春梅人性中美与善、情与义的一面。

在守备府的日子

春梅是周守备出五十两银子买来做妾的,其目的是“要他图生长”,强调的是“生殖功能”,这就断定了这段婚姻不是以爱情为基础,也埋下了日后春梅“红杏出墙”的种子。

春梅初入守备府,守备就给了她令人十分羡慕的待遇:“守备见他生的标致伶俐,举止动人,心中大喜。与了他三间房住,手下使一个小丫鬟,就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又买了个使女伏侍他,立他做二房。……各处钥匙都教他掌管,甚是宠爱他。”在一般人眼里,春梅由一个婢女而能至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但春梅心里清楚,她是周守备花钱买来的一只“宠物”。守备这样供养她不是出于情爱本身,而是要她为周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春梅既然担负着这样的重任,守备的恩宠集于一身是再自然不过了。所谓的“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也并非要真正享受洞房花烛之夜的愉悦,恐怕还是为了“种子”的需要而进行的一种不得不为的努力罢了。

等到春梅为守备生下“貌如冠玉,唇若涂朱”的儿子金哥时,“守备喜似席上之珍,过如无价之宝”——这是真正的爱,但守备从来没有把这种爱给予过春梅。当然,守备也没有亏待春梅,而是给了她更加优厚的待遇和奖赏:

未几,大奶奶下世,守备就把春梅册正,做了夫人。就住着五间正房,买了两个养娘抱奶哥儿,一名玉堂,一名金匮。两个小丫鬟伏侍,一个名唤翠花,一个名唤兰花。又有两个身边得宠弹唱的姐儿,都十六七岁,一名海棠,一名月桂,都在春梅房中侍奉。

西厢房改成了正房,三间换成了五间,由小妾晋升为夫人,增加了四名侍奉人员,光奶妈就有两个。何等荣耀,何等风光!但这种物质奖赏和等级提升,全是因为春梅生下了儿子。那孙二娘就因为只生下“女儿”至今“止使着一个丫鬟”。可想而知,假如春梅不会生,或是会生而生不出儿子,她会得到守备老爷如此的回报吗?孙二娘就是最好的例子,可以映出春梅的命运。

春梅在守备府里呼奴使婢,穿金戴银,享受着高度的物质待遇,虽然因生下儿子备受守备的宠爱,但她对守备没有爱情可言,其情感世界没有寄托,精神是苦闷的。因此,当她在守备府里遇到陈经济时,唤醒了她往日的情感记忆,立即决定“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招陈经济入府用事,追寻往日生活的记忆。事实上,自陈经济入府,春梅的生活才变得有滋有味,有说有笑起来。试举一例:薛嫂到守备府寻春梅为吴月娘说情,事情办完,春梅赏一大盅酒给薛嫂吃,薛嫂道:“我的奶奶,我原挨内了这大行货子?”春梅笑道:“比你家老头子那大货差些儿。那个你倒挨了,这个你倒挨不的?好歹与我挨了。”话虽粗俗了些,但真实地反映了春梅愉悦的精神状态,使我们又看到了那个“性聪慧,喜谑浪”的春梅和她极少有的发自内心的欢笑。可以说,从陈经济入府到陈经济惨死的这段时间,是春梅一生当中度过的最愉快最自在的日子。

春梅比周守备小十八岁,老夫少妻,已是无奈,加上周守备妻妾众多,还收用着得宠的弹唱姐儿——十六七岁的海棠和月桂,雨露分洒,再加上周守备公务繁忙,诸事缠身,在外军务倥偬,焦心劳神,“房帏色欲之事,久不沾身”。而春梅呢?正处于性欲的旺盛期,但闺中寂寞,其性饥渴是可想而知的。春梅对爱情似乎没有多少幻想,但对性享乐还是积极主动的。况且她始终不渝地奉行着“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及时行乐的人生哲学。既然周守备不能满足她的性渴求,她也就不在周守备身上花费时间,而把目光投向了她周围年轻力壮的男人。先是陈经济,两人年龄相仿,彼此投缘,又是旧爱。陈经济被张胜杀死后,春梅失去了性伙伴。“这春梅每日珍羞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照的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遂又瞄上了周守备的亲随李安。春梅派金匮悄悄给李安送去一锭大元宝和几件衣服,暗约偷期,谁知李安志诚老实,先是称病不出,后见春梅派人“三四五次”催促,又远遁原籍青州,春梅于是“恼恨在心”。此时的春梅几近饥不择食的地步。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春梅与李安不能得手,反而在守备问起李安时诬陷李安说:“又题甚李安那厮!我因他捉获了张胜,好意赏了他两件衣服,与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风,进入后厅,把他二爷东庄上收的子粒银一包五十两——放在明间桌上——偷的去了。”明明是自己送给李安五十两银子,反诬李安偷银子。我们相信当周守备出征归来突然问起“怎的李安不见”时,情急之下春梅来不及细想,顺口编了这段假话,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暴露出了春梅人性中的灰暗和弱点。我们不怪春梅与人偷情,她有很多的理由来支持她的偷情行为,但我们不能原谅她对他人的诬陷。

李安的逃遁,并没有阻止春梅追求性享乐的步伐。不久,年仅十九岁,长得“眉清目秀”的老家人周忠次子周义,便成了春梅新的性爱对象,暗地私通,“朝朝暮暮,两个在房中下棋饮酒”。陈经济被杀,周守备阵亡,春梅的性欲望愈来愈强烈,性享乐也愈来愈没有节制,直至纵欲身亡:

这春梅在内颐养之余,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朝来暮往,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药,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已。一日,过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气,早辰晏起,不料他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口,就呜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岁。

纵观春梅一生,情性并存,重情亦重性;善恶分明,行善亦行恶,是一个性格极其复杂的人物。《金瓶梅》凡写到春梅性事,多含蓄简洁,不像写金莲、瓶儿那样直露繁复。这也成了《金瓶梅》性描写的一个显著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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