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很暖,静静地照着,起伏的黄土丘陵铺满了黄绿色的庄稼。面包车一路颠簸,黄土路上腾起一溜烟尘。
金炜明坐在副驾位置,看着远处山坡上飘过一群白云似的绵羊,听得一声沙哑的山曲顺着沟壑悠过来,他摇下车窗,外面空气极好,伸手去搂一把,使劲儿一攥,竟湿漉漉的,贴到鼻前一嗅,不由感叹一声:香。
作为清河县挂职副县长,金炜明此行目的地是扶贫试点香水沟村。面包车里塞得满满当当,挤在后面的是县扶贫办和农行、人行的一班人马,有人在颠簸中喘着粗气感叹,还是陆正那家伙鬼精啊。陆正是县农村信用联社主任,临上车忽然肚子疼,只好请假不来这穷山沟了。
车里的人表面上说说笑笑,但对副驾位置的金炜明还是有几分忌惮,他们知道,金副县长从首都来,此次在清河县挂职,专管金融扶贫。首都在他们眼里,总有几分神秘和高贵。但他们不知道,金炜明其实也算本地人。出生不久,金炜明就被送到了北京,养父弥留之际告诉他,他的根在清河县香水沟村,但亲身父母是谁,养父也不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金炜明越来越想搞清自己身世的谜团。这次听说单位扶贫点在他家乡,就自告奋勇地来了。这种远离首都,离妻别子,一走就是几年的营生,也少有人跟他争。
金炜明一路沉默,内心却波澜起伏。
突然,山路拐弯处冲出来一辆拖拉机,马槽里挤满手拿白色小旗的农民,拖拉机车头上方拉了条横幅:信用社造假被贷款,还我血汗钱!
拖拉机后面还跟着一辆黑色悍马。在乡土小路上,竟然颠簸着悍马,金炜明有点惊讶,透过车窗,他看清开悍马的是个胖子,肥头大耳,叼着雪茄。坐在后面的扶贫办主任告诉他,那胖子是当地富豪郝利仁。
会车时悍马没有减速,横冲直撞地把面包车逼出了主路,然后扬尘而去。一股股尘雾从面包车缝隙里钻进来,呛得的人直咳嗽。
金炜明想下车弄清举白旗的农民是怎么回事。县金融监管办杜主任一把拉住他,说千万招惹不得,这伙人已经闹腾好几次了,他们是去县政府闹事的。金炜明问,因为什么事?杜主任叹息一声解释说,世风日下啊,贷不上款的农民骂银行嫌贫爱富,贷上款的有很多又还不了,甚至根本不打算还,好像那钱是国家白给的,不花白不花。还有就是最近确实发现个别信用社有问题,比如借用或偷用某人的身份证,给另一个人登记发放贷款,后来在核查贷款时,有人发现自己被贷款了还蒙在鼓里,就去告信用社,说自己莫名其妙被贷款,真是天大的冤枉。这当然冤枉,但许多正常的贷户也跟着起哄,说他们也是“被贷款”了,要求减免,一时间把清河县闹得沸沸扬扬的。
望着绝尘而去的拖拉机,金炜明不由紧皱起了眉头。
人行高行长插话说,最近听说这一带农民都疯了似的,一窝蜂儿地吵闹钱的事儿,憋着劲儿到处借钱贷款,甚至高利贷,大有全民搞金融的架势。许多农民把自家的老底儿都翻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拿钱都干什么去了,神神道道的。他忧心忡忡地说,听说县里的几个基金公司和二龙沟煤矿的集资入股都快疯了,利息高得吓人。还有人鼓动农民用土地使用证和山林证作抵押贷款,套取农民的土地证和山林证,来剥夺农民土地和山林的使用权,牟取暴利。许多人谣言蛊惑,暗流涌动,潜伏的风险让金融监管部门感觉坐在了随时喷发的火山口上啊。
金炜明听了顿感惆怅,没想到基层金融环境存在这么多问题,简直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自己又偏偏是金融扶贫,这样的信用环境和信贷关系,怎样才能把工作做好?
众人见金炜明闷闷不乐,便都不再言语,只听得车轮摩擦山路的沙沙声。
快到村口时,金炜明一行下了车。香水沟乡乡长吴志和香水沟村支书贾英才已在路口等候多时。众人见面握手寒暄,一起向村里走去。
这时,一阵高亢的乐曲传来。众人看到,路旁田埂上有一辆老式红旗自行车,大梁用红色塑料布缠绕,辐丝上也缠有毛茸茸的彩条。车把子前面托有一幅毛主席的大幅画像,画像中毛主席正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左右车把子上各插着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车把子中间还有一个小喇叭,正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
自行车旁边佝偻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汉,穿一身褪色的绿军装,胸前挂满各式毛主席像章,软塌塌的军帽上红五星熠熠闪光。他挥舞着佩戴红袖章的手臂,正对着庄稼地摇头晃脑地演讲:
“该治理整顿了!你们这些谷子,包括你们那些瘪谷子,回答我:土地是啥?告诉你们,土地就是妈,就是爹。你们都知道,粮食是土地种出来的。可是你们知道吗?人也是土地种出来的。”
说着,他啪啪啪地为自己鼓起掌来。
村支书贾英才有点尴尬,想上前阻拦。乡长吴志却摆摆手说,这就是我们香水沟村大名鼎鼎的“整顿专家”李胜利,让领导们看看这位活宝的风采,也蛮有意思,权当乐呵了。
“整顿专家”李胜利威严地扫了他们一眼,又回过头去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继续对大片谷子地训话。
众人说笑着向村里走去,村支书贾英才一路上饶有兴趣地向他们介绍李胜利的奇闻异事。贾英才说,李胜利原来是村级信用站的代办员,曾因成绩出众,出席过省级农村信用社表彰大会,后来还差一点转正。
金炜明对李胜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听说了许多关于李胜利的事情。
二
李胜利家是方圆几十里最穷的,他爹李亮解放前在县里做事,后来在一起骚乱中被闷棍击中脑袋,瞎了眼睛,后来常给人算命,据说极准。他妈是位缠着小脚的旧时妇女。李胜利家土屋破烂裂缝,兄妹八个躺在一铺炕上,合盖一张破烂被子,风刮一夜之后,只有人躺的地方还算干净。
上世纪五十年代,李胜利在生产队干活儿,因脑瓜灵活被选为队里的会计,负责计算工分,年轻的李胜利就有点莫名的兴奋,打心底感谢党感谢毛主席。那年,李胜利还参加了县城组织的万人庆祝游行,第一次看见了满天的焰火。望着火光映红的天空,李胜利一遍又一遍高喊着“毛主席万岁”,直到喉咙沙哑。
参加完庆祝活动回村后,李胜利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每晚收工后,小队里六十多个年轻劳动力,都要聚集在村头龙王庙街的一间小屋里开会。煤油灯下,人们面对着墙壁上贴着的毛主席画像,在队长的带领下学习中央精神和毛主席语录。那时候有的庄稼汉因不识字觉得麻烦,有人学习时竟睡着了,李胜利却始终是最严肃最认真的一个,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邻居到他家串门,会发觉四面墙壁都挂着毛主席画像和语录。也是从那时起,他的胸前一直佩戴着毛主席像章。
后来,兄弟姐妹们结婚,分了家,母亲去世,李胜利就一直单身,与父亲相依为命。李胜利坚持做好事,特别是每天义务扫大街,一直到现在。当年有人给他介绍了个邻村姑娘,没想到李胜利连面都不见就推掉了。李胜利说:“以后生活好了,可以娶个知青嘛。别的生产队就有人娶了城里来的知青。”
一天傍晚,相距八里地的邻村唱戏,村里的年轻人领着插队知青步行去看戏,当时在村里放羊的李胜利和知青上官云也在其中。等他们赶到戏场,场内早已挤满了三里五村的人,李胜利他们便把上官云等知青扶上戏场的墙头,骑在墙上看。李胜利他们卷起一根旱烟炮,轮着抽,夜色中,远远望去,便只见有一个亮点在墙上传来游去。
县剧团级别不高,在村里人心目中却是最高水平,戏演到半截,忽然舞台一阵骚乱,戏暂停了,原来是拉手风琴的人晕倒了。那可了不得,整个剧团就靠手风琴撑着,这下可冷场了。消息传到墙上,只见上官云略一犹豫,就从墙上跳下来,朝舞台后场挤去,不一会,只听台上手风琴又响起来,戏也接着往下演,原来是上官云自告奋勇替那手风琴手补台了。台子下,村里人和知青一顿狂热的鼓掌。李胜利远远望着台上优雅的上官云,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在体内升腾起来。
半夜时分,戏演完了,上官云跑下台来,有个中年男子送了又送,后来才知那是剧团团长。
在回村路上,天下起了大雨。上官云受了冷,肚子疼得厉害,李胜利主动背起她,一直背回村,感动得上官云泪水涟涟。当时,人们可不大敢太接近她,因为她父亲是走资派,那年头她被人称作狗崽子。一路上,李胜利的汗水和上官云的泪水相互交织,融化在一起。
上官云有双灵巧的手,钢琴、手风琴、小提琴样样精通。插队到村里,巧手没处用,便被安排给村里男女老少理发。那时,李胜利已高中毕业正在村里放羊。有一天,当带着满身羊腥气的李胜利走进理发屋时,别人都嫌他脏,捂着鼻子躲着他。李胜利想想自己身上难闻的气味,他不想在上官云面前留下邋遢的印象,正准备转身离去,上官云看见他了,认出是那天在雨夜里背她回家的小伙子,便一把拉住他,将他轻轻地按在椅子上,给他披上一块白白的理发布。洗头时,她的纤指轻柔地抓挠着他的头皮,一阵麻酥酥的感觉在他浑身弥漫开来,每个毛孔都舒服地敞开了眼儿。她手拿剃头刀,小拇指头微微翘起,很是耐看,他的心开始骚动不安起来,只觉得浑身发软,世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从此,他就更爱这个比他大近六七岁的女人,有人称上官云是“冷美人”,他却有事没事爱往上官云那儿跑,上官云也常借书给他看,也喜欢上了这个小她几岁的年轻人。
一个除夕的夜晚,知青们都回城过年了,剩下上官云一人在孤独地拉琴,李胜利给她送去了香喷喷的羊肉馅饺子。隆冬的夜,朔风凛冽。上官云把门往紧掩了掩,又往旺捅了捅土炉,便和李胜利面对面地坐在炉前一张小书桌前,两人相让着吃着饺子,喝着李胜利带来的酒。生活的清苦使上官云心绪低落,一边喝着闷酒一边向李胜利倾诉着心中的忧愤。不知不觉,两人都有了醉意,李胜利猛地捉住了上官云的手,久久凝视着她那俊美的面容,上官云被他盯得脸上沁出了微汗,却又被他那滚烫的目光融化了……
然而好景不长,县剧团派人来了他们村,上官云被县剧团挑中,调进了县城,不久就跟剧团团长结了婚。刚刚燃起的火苗被无情浇灭了,李胜利只能把爱的火种埋在了心里,并且一埋就是一辈子。
三
金炜明一行入驻香水沟乡政府。
乡政府坐落在香水沟村里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村民们戏称是村里的“王府井大街”。信用社、农行营业所、邮电所、邮政储蓄银行、供销社、派出所、医院、粮站、理发店、肉铺,豆腐店、天主教堂、花圈寿衣店,几乎都集中在这里。特别是响当当的富豪煤老板郝利仁的小洋楼,矗立在老街中央,显得鹤立鸡群。
金炜明没有住在乡政府,而是住在乡政府旁边的一个古老的大院里。这个老院子有了年头,据说始建于明代,古砖古瓦,飞檐翘脊,虽然历经风雨沧桑,斑驳不堪,但古风仍在。特别是门楼上依稀可见的几个大字“明登天府”,使人仍感受到当年的繁荣与富贵。这座深宅大院以前拥有两进两出的规模,院里的房屋雕梁画柱,富丽堂皇,足以见证当年宅院主人的富庶与高贵。宅院的主人几经更换,已经说不清是哪个地主或是富商了。后来宅院归公,成了村委会、大集体时期的铁匠铺、木匠铺、榨油坊、村会议室。后来又分给了几户贫下中农,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后,宅院里的一些村民嫌弃院子里的房间阴暗破旧,特别是有人说这里还经常闹鬼,就陆续搬离或变卖了。直到现在,有的房间已经白给都没人愿意住了,只剩下不多几户人家在此蜗居。
院子里最大的住户是田守义一家,他和老婆刘樱花有三女一子,都已成家,三个女儿依次叫改梅、改兰、改竹,儿子叫田耿。田守义的妹妹田春燕是四十多岁的老姑娘了,也随哥哥住在这院里,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
金炜明久久地端详这处宅院,他凭直觉感到,这里大有文章可做。
事实上几年后,在金炜明一行的努力下,这座古老的大院,与村外明代历经风雨沧桑的古长城,还有弯弯曲曲的黄河,成了小有名气的旅游景点。
这是后话。
眼下这座老宅子连着隔壁的乡政府,不远处是乡信用社和农行营业所,一溜的老房,斑驳的墙面,像老太太的脸,门前几棵小柳,摇晃着绿里带黄的枝条,倒是那两块信用社和营业所黄里嵌绿的金色招牌,在砖墙的灰色和柳树的绿意中点缀出一点醒目的光亮。
这天,匆匆赶来的县联社主任陆正,领着金炜明一行人来到了信用社的院子。听到声响,信用社主任石头从门里蹦了出来,老远就招呼说,乡里巩书记、吴乡长和农行营业所钱主任早就恭候多时了。
“好啦,谈正题吧。”金炜明一坐定便向众人和盘托出了扶贫的事。
乡干部们一听,县联社要在他们乡包点扶贫试点,都高兴地拍起手来,都说这下子可靠住了财神这棵大树了。巩书记伸出手掌问金炜明:“金县长你说说看,扶贫准备给多少款?”
“一分也没有。”金炜明说。
“啥?不给钱款怎扶贫?”
“我们准备选个好项目,农金部门联合投资扶持,但资金我们自己发放,贷款落实到农民个人头上,乡政府只给予政策上的优惠和方便就行了。”
“说了半天,钱不落乡政府手里……”吴乡长还要嚷什么,被巩书记一眼瞥了回去,“老吴,话不能这样说,只要人家是来扶贫的,采取啥方法乡政府都支持,就是不知你们准备上啥项目?”
陆正说:“石主任,咱有啥法宝,亮出来吧。”
金炜明一听,便把头扭向了石头,石头却笑着建议去实地考察考察。
“走,咱实地去转转。”说着,金炜明站了起来。
众人便跟着他出门,沿着黄河岸上的一条土路前行。
“哗哗”的流水声传来。金炜明抬头望着河面,河水浊浪翻滚,河中有一摆渡的小船,船上的老头正扯着嗓子吼《走西口》。
岸边走来一溜驮水的毛驴,巩书记难过地摇了摇头,面对金炜明问询的目光,实在难以启口却又不得不说道,那是从村外八里地的山上驮下的水。紧靠着黄河,过去还能驮水等淤净泥沙后,供人畜喝水,如今黄河水污染严重,特别是郝利仁他们在上游搞的几个小煤窑、造纸厂、化工厂排放的有毒废水,已使黄河浊浪泛白沫了,连牲畜喝了都得病,人还敢喝吗?香水沟人愤愤不平,可又奈何不了人家,只眼巴巴地望着河水从脚下流走,赶上毛驴驮水喝了。
大家相互看了看,神情都凝重起来。
四
刚住进老宅,金炜明就注意到角落里有间豆腐房。
那天金炜明整理了一上午扶贫计划,有点头脑发胀,就走出门来。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村里在阳光的抚慰下,显得安静、祥和。空气极好,金伟民敞开心扉呼吸着,心情也被染上了阳光,浑身显得通气亮堂。初来村里几天,村里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羊叫狗吠,很少有大的噪音困扰。尤其是到了晚上那满天的星斗,密密麻麻,亮亮晶晶,仿佛能把窑洞压塌。躺在炕上,仰望着银河里的亮点,他的肺腑好像被清水洗过一般,通体舒畅,想想城市的夜空,总是在昏暗灯光的遮掩下,星空隐隐约约,半明半暗的,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金炜明出了房门,就看到了大院里的豆腐房。屋檐墙角布满了蜘蛛网,一只硕大的蜘蛛不知疲倦地爬上爬下。几只山雀从屋檐下窜出,抖在枝头上吱吱乱叫。门头上不知猴年马月书了两个隶体大字:豆腐。虽已部分剥落褪色,模糊不清,但古色韵味犹存。
金炜明来到豆腐房门前,听到里面有叮叮当当地剐锅声,也听见屋里人声杂嘈。
看金炜明进了屋,唐麦穗忙拨开众人迎上前,招呼金县长快进屋,说着把在一把破椅上坐的村民拉起来,让金炜明坐。金炜明见状,忙说不坐了,都坐一上午了。
稍停一会儿,金炜明才看清,这一间小屋足足挤了十几个人。一条大土炕上,一边晾着黄豆,一边铺了半张席子,席子上人坐不下,有几个人干脆就坐到了黄豆堆里,嘴里叨着纸烟,眯缝着眼盯着手里的纸牌,耳根上别着几支香烟,输了给人,赢了再夹在耳根上,原本白白的纸烟卷儿成了一根根黑色的接力棒。旁边还围了几个人观战,不时还抢上一支战利品,叼在嘴里吸着。几个女人手里拿着针线活儿,挤在另一边炕上,手上一分嘴上一分忙乎着,不时还推搡几下,笑得胸脯乱颤。地上有两村民蹲着,每人手里端着半碗散白酒,面前小凳上一只小碗,里面放着几片小豆腐干。
众人并不避讳这位陌生的扶贫干部,一个劲儿地催促唐麦穗接着讲荤段子。众人被唐麦穗逗得东倒西歪,眼泪汪汪。有人瞄一眼金炜明,警告唐麦穗赶紧闭嘴吧,再讲黄段子,小心李胜利来整顿你。
众人笑着,炕上一位妇女说,听说李胜利最近准备去整顿郝利仁了,胆子不小哇,可别让郝利仁的狼狗给吃了。唐麦穗说,老李才不怕他呢,老李有毛主席撑腰,牛鬼蛇神都不怕,还怕条看家犬?
众人又大笑。
金炜明听着看着,好天气引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心里莫名纠结起来。
五
金炜明在短短几天,便摸清了老宅子几位住户的情况。
田守义一家是老宅里最大的最户了,田守义三女儿田改竹最近离了婚,她前夫贺富贵也是香水沟村人,前些年做小本生意挣了些钱,在社会上闯荡结识的人杂,染得恶习也多了,成了“瘾君子”,整天狂嫖豪赌,把过去的积蓄几乎挥霍殆尽,但他还装出腰缠万贯的派头,自认识城关信用社主任凌志,他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先是跟凌志贷了几笔小款,每笔都按时结息还贷,赢得凌志信任,同时还暗地给凌志塞了几个红包,凌志高兴得拍他肩膀夸他讲义气守信誉,是条干大事业的汉子。
今年,贺富贵又成立了亚龙贸易公司,就全指望凌志支持了。
凌志是家里独苗,父亲原是县农行行长,他父亲当了一辈子干部,对谁都能从严要求,惟独对儿子没招数,从小娇生惯养。凌志在县城长大,打心眼里瞧不起土眉混眼的乡下人,他觉得自己从事农村金融工作,简直就是洋珍珠掉进了烂泥地,他担任城关信用社主任以来,大笔一挥就能批贷款,下巴一指就有人给报费用,他瞧不起信用社传统的信贷模式,贷款金额少,笔数反而太多,除了繁琐和辛苦,哪能挣钱,他决心要干大项目,让所有瞧不起他的人,包括他爸,看看他的胆识和才干。
经熟人引见,贺富贵和凌志搭上了线,他打算以腾飞基金公司的名义,让凌志帮忙贷一百万。他向凌志夸海口,说公司最大的股东就是香水沟村大名鼎鼎的郝利仁。
老宅子西厢房,住着一位叫魏仁的老知青。
魏仁是早年北京的老知青,从踏进香水沟村的第一天起,按他的话说,他的灵魂就被扣留在这里的山山水水间了,这里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了,他成了香水沟村的一员了。后来他虽然返城,但退休后,每年在香水沟村生活的日子要远远大于在北京的天数,他为这里的父老乡亲做了不少好事儿,算得上村民眼里德高望重的 “乡绅”。有人说他已经离不开这片黄土地,也有人说他是离不开老宅里的那个女人。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是微微一笑,不解释,不反驳,不承认也不否定,好像什么事也难以激起他心头的波澜。
其实,魏仁第一次把村里因饥饿而养不活的孩子,协助孩子家长介绍送给北京的养父母,心里还蛮有成就感的,觉得自己是做了好事,挽救了一条生命,既帮助孩子找个好人家,能够活下去,又成全了城里不能生育的家庭,圆了拥有孩子的梦,真是积德行善啊。
包括魏仁自己与田春燕的私生子,当时都是他从村里送到京城抚养长大的。他万万没想到,后来村里人纷纷把超生的孩子送到城里时,引起了田春燕的极力反对和愤怒,也弄得魏仁措手不及,使得田春燕对他因爱生恨,恨上加恨。
魏仁根本没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人会因为钱而舍得把自己的孩子卖掉。这与当时他介绍孩子送人是为了生存的初衷相悖。如果说第一次将孩子送人是因为穷养不起,第二次送人是因为超生不敢养,那么第三次呢?只能说是因为赚钱划得来。不管怎么说,这条路径毕竟是由他引发和打通的,因此魏仁每想起来便愧疚万分。
让他倍感痛心的是,他和田春燕的私生子华正茂长大后,也参与到这个输送链条当中来谋利,田春燕得知后几乎精神崩溃了,魏仁也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后悔莫及和痛心不已,以前他不太相信报应,现在他深信不疑了。他不知道如何来阻止和处理这类事情,只能把咬碎的牙伴着血水默默地往肚里咽。
看看金炜明再看看华正茂,两个同样是从一个村子送出去的孩子,现在一个回来报恩,一个却回来报怨了。魏仁还听说金炜明这次回村里是专门扶贫的。他隐隐觉得,金炜明除了扶贫,对真实身世是不是也要进行探究?
这几天金炜明和魏仁在老院里相见了,也聊了很多。金炜明急于了解村里每个人的情况,魏仁在聊天时也特意观察金炜明,他担心有人只要稍稍留意点,就会看出来,金炜明长得跟那人太像了。好在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别人是不会把那么远那么大的北京跟这么小这么偏的香水沟联系在一起的。
金炜明对这里的熟知程度却超出了魏仁的预料。尽管金炜明对他人情感方面的事情不感兴趣,然而田春燕和魏仁的故事,还是让他心生感慨。
田春燕在村里负责计划生育工作,同时又是义务接生员,这就非常难办了,但她做得还是不错,计划生育年年完成任务,接生员干得有板有眼,这就不易了。
田春燕年轻时跟英俊有文化的魏仁相爱了,以哥哥田守义为代表的家里人却坚决反对,说这桩婚事不现实。魏仁家里也怕他永远被拴在穷山沟里,也坚决不同意。结果两人未婚先育,只能悄悄将孩子送人。后来魏仁返城工作,结婚生子,又因性格不合离婚。田春燕却是终身未嫁,有人说是魏仁害了她,可她却从来都没有埋怨过魏仁一句。魏仁退休后经常回村里居住,田春燕知道他无非就是想经常看到自己,可她就是不跟他来往。她整天忙着做绝育手术或接生孩子,晚上在青灯下焚香拜佛。
田春燕一辈子在村里跌打滚爬,搞计划生育和接生员多年,明白一个人的身体是最复杂最精致的。她对土地和生死、土地和女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有着自己独特的了解与认识。她觉得土地就像一个母亲,人的生死都跟土地有关,人都是土里生土里埋,庄稼是土地种出来的,其实人也是土地种出来的。
在村民心目中,田春燕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女人。她是村委会妇联主任,负责计划生育工作。尽管村里每年都有大肚子的女人在街上溜达,可就是从来没有超生现象,年年得先进受表扬,这很让人惊奇,也让其它村的同行嫉妒。她们想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秘诀,可田春燕守口如瓶。
许多人认为,接生与计划生育工作相矛盾。其实不然,在田春燕心目中,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村里哪个女人不孕不育被她发现了,她会主动带人家到医院检查。对应该做结扎手术的,她一定会严格按政策执行,绝不徇私情。如果出现意外情况,她不像别的计生员,非得把违反计划生育的女人拉进医院刮宫流产,她是坚决反对人为流产的,因为她是佛教徒,认为那样罪孽深重,相反她还会帮助接生,然后督促把孩子户口挂在外地亲戚名下,或干脆送人。不能扼杀生命,也不能超生,她做到了。
做妇女工作多年,田春燕领悟到,女人的地如同农民的田,播种生长符合自然规律,但荒废田地,也是浪费。
六
经过实地考察和一番研究后,金炜明和扶贫工作组决定,首先应扩大香水沟村的蔬菜种植规模,成立绿色种植基地。
这天,金炜明和香水沟乡党委书记巩凡成一行再次来到村庄的大棚跟前,发现这里有几户农民都在大棚旁盖了小房,全住到这里来了。原来,有一次村信用社主任石头到外地出差,发现当地的农民靠大棚种菜发了财,便也想引导乡亲们走这条致富路,可大多数村民不敢伺弄,庄稼人胆小,树上掉下条毛毛虫也怕砸破了头,怕弄不好把小命都赔进去,石头只好先扶持了少数几家,思谋着等这几家成功了,做个领头羊,别人也会自动跟着走。这几户人家很慎重,干脆就住在大棚这了,好早晚照应。
耳听得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石头领着大家走进一家小房前,猛地推开了门,屋里的妇女们被吓了一跳,认出一群人里有本村的石头,便马上笑着欢迎“财神爷”一行,一位胖乎乎的大嫂早张开双臂向石主任拥来,石头赶忙躲闪。
跟着那大婶,金炜明一行弯腰从小洞进了大棚,登时,两眼溢满了绿意,各种蔬菜鲜活翠绿,娇嫩欲滴,绿莹莹的青椒、紫生生的蕃茄,拐溜把弯的黄瓜、圆溜溜的白菜……令人眼花缭乱。
金炜明正在沉思,忽听见胖大嫂喊,姐妹们,石头上次答应给咱们进城捎买种菜的书没买来,你们说,该怎样儿罚他?几个妇女便拥进来,笑着说,脱了他这没记性的裤子,让他长点记性,看下次他敢不敢忘了。石主任双手护着裤带,连连告饶。金炜明一伙人也被逗乐了,他被石头与菜农妇女们那种粗犷融洽的友谊,甚至那浓浓的乡情深深地打动了。
金炜明环视周围,发现有一男青年,在大棚深处忙碌着,仿佛这里的热闹与他无关似的,便问旁边的一个妇女:“那是谁呀?”
“噢,他呀,是田改竹雇来一个下岗工人,原先是县林场的正式工,叫赵壮,可有技术哩,到底是文化人。”那妇女一口气把小伙子说了个底儿掉。
金炜明跟巩书记走到赵壮跟前,看了看赵壮说:“听说你很有技术,科学种菜很重要的呀。”
“技术倒不好,也就是爱捣鼓。”赵壮搓着手上的泥土,挺腼腆。
“你来这里也有段时间了,能谈谈你的想法吗?有啥好想法我可以支持你。”
“是吗?”赵壮眼前亮了一下。
“来,坐下,谈谈大棚和日光温室这玩艺……”金炜明拉赵壮坐在土埂上,递了支香烟,吸边谈起来。
赵壮说:“咱西北黄土高原气候寒冷,日夜温差大,无霜期短,所以,利用塑料大棚和日光温室来改变一年只种一茬田,半年忙活半年闲的传统习惯,引导农民脱贫致富,是一条目前最理想、最科学的路子。我们北方的蔬菜大棚和日光温室基本上都是拱圆型。按骨架材料不同可分为竹木骨架、钢筋和钢管骨架等类型。不论哪种骨架大棚都必须进行优型设计。采光、保温性能好,抗风压、雪压能力强,其共同特点是有坚固的骨架和基础,棚面有合理的弧度,采用透光、保温性能好的塑料薄膜等。其中常用的有两种,一种是钢筋桁架大棚……”
金炜明听着,不住地点头,他为能遇到一位有头脑有知识的技术能手而感到高兴,并对这项扶贫项目充满了信心。
赵壮见金县长很感兴趣,便又接着介绍说:“还有一种短后坡高后墙式日光温室,也是竹木骨架温室。”说着,赵壮又熟练地画出了一个草图……
“那资金使用方面有啥差别呢?”金炜明又问。
“资金缺的就筑大棚,资金充足的最好建日光温室,这就看菜农的经济状况了。”
“好小伙,确实有两下子,好好干,还有啥想法,我支持你。”
“好,好!”赵壮知道遇到了知音,忙向他道出了准备试验立体套种蔬菜、花卉的想法……
谈了半天,赵壮又提出一个种菜中最致命的问题,那就是缺水。说这里种菜全靠小三轮车拉水浇菜,费车费工,成本太大,要想挣钱形成规模,必须解决水的问题。
“是呀,缺水可是个大问题呀,”巩书记不由地长叹一口气,“缺了水,啥都成了死的,灰的。”
“缺水是个大困难,但缺水并不可怕,可怕是农民缺精神,”金炜明很有信心,“常言说,一枝独秀难为春,仅靠石头支持的少数几家大棚难以形成规模,还得带动大多数农民搞大棚才行呀。”
金炜明与巩书记从老乡家出来,就来到了巩书记办公室,两人合计了好一会儿,扶贫思路越来越清晰了……
七
在老院里住了一段时间,金炜明对李亮和李胜利父子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
李亮虽说是个瞎子,却心眼亮堂。说起香水沟,他常常叹口气说,五行齐运行顺,可咱香水沟村现在为了金,伐了木,缺了水,失了火,毁了土,风水坏了啊!他的一席话,说得众人毛骨悚然。但也有人满不在乎,说有了金就啥都有了。
李胜利从来不相信“牛鬼蛇神”那一套,也对父亲的做法治理整顿过。虽说在感情上父子情深,但在理想信念上,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行其是。李亮给人占卜或者看病,都是在儿子李胜利不在家的时候进行。李胜利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但是据有些人说,李胜利经常在半路上把到他家占卜和看病的人们截住,进行治理整顿,说服教育,所以他父亲的事业越来越冷清了。有时许多好心人让李亮劝劝李胜利,说他太不正常了。李亮也是淡淡一笑说,一切皆有天命,随它去吧。
在村里人的眼里,李胜利就像被斩断了根的树,生命的时钟永远停滞在记忆中的年代。他坚持每天义务扫大街,就是想告诉大家,人是要为大家和集体做事的。
李胜利其实是香水沟村里的一个菜农,背诵着毛主席语录,操持着两亩菜田。当他推着小车走进清河县城,发觉自己成了清河县城里不合时宜的守旧者与游荡者,他便羞于与人讲价,遇见孤寡老人还免费赠送,这让他仅能勉强维持温饱;干农活之余,他游走于县城与香水沟之间的大街小巷,收集毛主席像章,最终像章装满一个小布袋。
他穿上军装,戴上毛主席像章,成了方圆百里人人皆知精力充沛、爱管闲事的李胜利。他经常说:“要使几亿人生活得好,要把我们国家建设成为富裕的、强盛的、具有高度文化的国家,这是一个很艰巨的任务。所以我们要整风,现在整,将来还要整,要不断把我们身上的错误东西整掉。”
于是,人们就记住了他那最有名的一句口头禅:“该治理整顿了!”
香水沟村,乃至清河县城的人们能轻易地给他画一幅肖像:五短身材,大眼粗眉,大檐帽永远端正,墨绿军衣颜色早褪,全身满缀几十枚明晃晃的毛主席像章。他总是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红旗牌二八自行车,车后贴着三块每日更换毛主席语录的纸板,车前挂着一张脸盆大小的毛主席画像。后来他还专门在车把子上面安装了一个电灯,不过,从不用电灯直接照路,而是用电灯照亮毛主席像。
他的声音洪亮亢奋。激动时,他会咧开干裂的大嘴,露出两排蛮横而不齐整的黄牙。30年来,李胜利如布道师一般,不厌其烦地寻觅着人群密集处,好开启他激昂而冗长的演讲。
田畔地头,他热情鼓励田里的农民:发展经济,自给自足。深挖洞广集粮,备战备荒为人民!在政府大院前,他对着来来往往的公务员高呼:只有落后的领导,没有落后的群众!世界是进步的,前途是光明的。在空旷的学校操场上,他骑着自行车,稳稳当当、正气凛然地沿着跑道绕圈。人和车都是全副武装,俨然舞台上扎着护背旗、扬鞭驰骋的武将,又像那个时代游街游村的宣传卡车。他跑着步,一遍遍地大喊: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在车辆拥堵的马路边上,李胜利对着几个正没收小贩推车的城管,大喊着:“你们是要为人民服务的,不是来给人民添乱的!”
看到车辆违章行驶,他立刻掏出口哨,吹着哨子,站在拥堵的车流中,挥舞着手臂,指挥交通。他的旧军帽旧军装从颜色、质地甚至来历都可能是山寨版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穿出仪仗兵的风采来。
在香水沟村里,以前每次电影开演之前,李胜利都要主动进行演讲,主题往往紧扣电影的主要内容并且结合毛主席语录,进行动员教育。一开始村民们还不乐意,许多人往他身上扔土坷垃和石子,有几次他被砸得鼻青脸肿,但是李胜利目不斜视,依然岿然不动,滔滔不绝。后来人们发现他的演讲非常有意思,看不懂的电影,通过他的演讲就很容易看懂了。后来人们都习惯他的影前演讲了,如果哪一天他到县城治理整顿没有及时回村里,电影就不开演,都等着他后来演讲完毕才开演。有几次他为了赶回村里发表“影前演讲”,急匆匆赶路,差一点冲到沟里,跌个人仰车翻。
李胜利的理想,大概只是“干一行爱一行,用革命的热情,影响更多人”。
八
金炜明来到香水沟不久,就收到了一封告状信,告状人署名:刘告状。
信里状告信用社主任石头与村妇田改梅通奸,暗害田改梅男人,以贷谋私,贪污腐败等等恶劣问题。田改梅是田守义的大女儿。金炜明找到县联社主任陆正了解情况,因为陆正也是香水沟人。陆正听了笑笑说,他也收到了同样的告状信,并且县里纪委和市联社也转来了同样的信件。他们也找到了刘告状落实情况,刘告状根本就不承认是他告的状。他还谩骂那些老是假他的名告状的恶人,利用他爱告状的赖名声,进行冒名告恶状。
接着,陆正向金炜明讲述了石头与田改梅曲折的情感历程。
石头、陆正和田改梅三人从小就是形影不离的伙伴。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念书,后来,陆正随着父亲进了城,就只剩下石头和改梅两人了。那时,他们在离村十里远的乡中学读初中,每天清早俩人披着星宿往学校赶,晚上又戴着月儿往回返,在那条乡间小路上,他们拉着手风里行雨中趟雪上滚,随着年龄的增长,俩人的感情也如树上的青苹果,酸涩里透出成熟的清香。
后来,田改梅为了给哥哥田耿换亲,嫁了个下煤窑的男人,几年前因为塌方男人被砸伤了腰,成了残废。石头一直未娶,帮衬着她们一家过生活,也就是当地人所说的“拉边套”。
几年前,乡里学习别的地方拍卖 “四荒”(荒山、荒坡、荒沟、荒地)经验,在全乡掀起了承包“四荒”的热浪。石头和改梅俩人合计了一番,为挣钱养家糊口,也为攒钱给改梅男人治病,决定承包荒山五十亩,石头用自己的工资为改梅交了承包费,又自己担保给她贷款五千元,买回了果树苗、仔猪和羊羔,改梅一家就在山坡上搭了两间屋,栽了二十亩果树,养起了二十多只羊,就地挖坑盖膜养了五头猪,一家人忙乎起来。后来,全乡大棚种菜兴起时,还在向阳靠坡的背风处支起近八分地的塑料大棚,种起了蔬菜和花卉,改梅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光景一天天好转起来。
不料郝利仁搞煤窑要扩大规模,不想让他们承包荒山了,说什么优化资源配置。石头一听就怒了,责问他们凭啥?就凭有几个黑心钱?石头知道他们暗里的鬼把戏,名义上是承包荒山,其实就是为了逃避审查在荒山里私自偷挖小煤窑。石头放出话来,他们敢来欺负人,就跟他们拼命!
金炜明叹息一声,告状信八成与这事有关。
金炜明吃完晚饭,在村里转悠,遇到了刘告状。尽管他从陆正那里了解了其中的原委,但他对刘告状这个人还是充满了好奇和疑惑,也想通过接触,进一步了解真实情况。
金炜明到村里的这些日子,刘告状其实也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发现金炜明确实跟过去下来蹲点镀金的干部不一样,便有意识地接近他,想找机会诉说自己的苦衷。他看见金炜明从老宅里出来,便装着偶遇的样子,陪他在村里转转,顺便介绍一下村里的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
九
通过与刘告状交谈,金炜明了解了田守义一家更多的情况。
田守义的儿子田耿是大妹田改梅用自己的彩礼钱给他娶的媳妇,媳妇叫郝月娥。在村里种地,现金收入少,田耿义就得跟村里人一起外出打工,郝月娥留在村里种地;唐麦穗在村里做豆腐,媳妇贺果枝跟村里人一起外出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做饭。
由于田耿和贺果枝是同村人,不免相互关心照顾,他给她买一些小衣服,她给他洗洗衣服。特别是一次雨夜贺果枝生急病,田耿半夜里拦车把她送到医院急救,连续几天陪同她在病房,同房病友以为他们两个是夫妻呢。
不久,俩人过起了工棚“临时夫妻”生活。
在一起打工的同村人,很快就把消息传达到了村里,传入了田耿的媳妇郝月娥和贺果枝的男人唐麦穗的耳朵里。
一天,贺果枝到唐麦穗豆腐坊端豆腐,唐麦穗指着墙角的腌菜缸说,又有白沫扑出来了,我忙得顾不上,你帮我用那个高粱刷子好好搅一搅!郝月娥红着脸替他搅动着腌菜缸,心里明白唐麦穗的暗示,这个人,挺坏的。想着,郝月娥就不由地笑了。
唐麦穗看见郝月娥明白了他的想法,就进一步开导她说,我有水,你有地。水不放憋得难受,地不浇旱得焦渴。我放放水,你也浇浇地,一举两得,多好。
就瞎说哇。郝月娥轻轻打了唐麦穗一把。
不瞎说,唐麦穗笑笑,扔掉了手里的豆腐勺子,把郝月娥抱进了里面的豆料库房。郝月娥当时就晕了,尤其是唐麦穗那句“别人都做了,咱俩也不能亏了”,一下子就让她下定了决心。
于是,当天的豆腐就有了不同的味道。
事后,这件事传到了在城里打工的田耿义和贺果枝耳朵里,两人相互看看,都没有说话。
十
村里人都知道,田守义老汉一辈子就爱做两件事儿:种地和唱戏。
过去,因为天旱缺雨,几个村子的人就组织起祈雨的队伍,先举行祈雨仪式,紧接着唱戏,守义就成了红人了。后来,为了这活命的水,村民们在毛主席“人定胜天”的思想鼓舞下,依靠村集体的力量,大力发展水利事业,村民们自己打井,当时用的是“大锅锥”,十几个人围成圈,一圈十几根杆,每杆三四个人,隆起结实的胸肌,一步一步地推,一米二米地往下钻。尤其是在寒风刺骨的隆冬里,村民们穿着破衣烂衫,里面是渗透的汗水,外面是滴水成冰的寒气,不少人为打井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有的腰疼,有的腿疼,有的哮喘,还有摔断腿造成终身残疾的。
就是这十几眼机井,结束了香水沟人祖祖辈辈靠天吃饭的历史,滋润的小日子有了甘甜,有了盼头。守义老汉也靠着几亩地赚钱,硬是养活了一大堆儿女。
最近,田守义跟三女儿田改竹差一点伤了父女感情。事情的起因就是因为家里的土地,田守义老汉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用他自己的话说,土地就在那里摆着,你可以天天看见它,强盗不能把它抢跑,人死了地还在。地是活的家产,钱全部用光,地却取之不尽。
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田守义主动承包了五十亩土地,准备大干一场。当时村里人大都不敢承包太多,因为承包多任务就大,负担就重。可守义成竹在胸,不为所动,成了村里承包地最多的农民。后来随着时间推移,证明了守义当时的决策是有远见的。尤其是近年来随着土地承包政策五十年不变,农业提留税的取消,农业贴补政策的实行,土地自由出让流转的放开,田守义的大片土地就成了众人眼里的生财宝地了。
但人们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土地的挚爱者和守护者,后来却成了农业发展的阻挠者。
那是一个傍晚,田改竹来到老院里找父亲,说了自己想占用父亲几亩地搞大棚种植蔬菜的想法,不成想当下就碰了父亲的钉子。
田改竹知道父亲田守义一辈子就爱种地,也瞧不起种菜啊做生意啊这种人。他认为把地种好是农民的本分,其它的都是歪门邪道。有人说现在农民不种地也完全可以,只要发展乡镇企业,占了土地也不要紧。但是田守义却不认同这种观点,他说作为一个农民,吃粮永远不能靠别人,连李胜利成天都在宣传毛主席发展生产自给自足的思想。一个农民如果荒了再去买粮吃,那就是不务正业的废物。当农民丢失了土地,你就是改良了种子,培育了树苗,也成了良种无田、种树无山。
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后,田守义承包的五十多亩土地其实也是村里村外东南西北都有,他每年这里种一片玉米,那里种一片高粱,西边种一块谷子,东边种一片土豆,特别是他每年坚持种产量少成本高的当地传统庄稼如莜面和苦荞,就是高粱也分别种植白高粱和红高粱,所以全村人都知道田守义家里的粮仓几乎什么粮食都有,都笑田守义老汉是家有余粮,心里不慌,自给自足,无尚荣光。
如今田改竹要分他的地去种菜,这就好比割他的心头肉啊,他当然一万个不乐意。后来,田改竹没办法,请父亲的老伙计李亮出面求情,并搬动信用社石头主任来做动员说服工作,田守义才勉强答应暂时让田改竹借用二亩土地搞大棚蔬菜。
这件事刚刚落停,没想到田守义就又遇到了更大的难题,这就让他不由地发怒了。
前些天,金炜明和石头都上门,动员田守义进行土地流转,说准备在村南边的一千亩地里,开展大规模的日光温室蔬菜种植。还说这是金融系统的精准扶贫项目,要帮助全村人乃至全县人脱贫致富。这就让田守义着急了,脱贫致富当然是好事,可要他让出土地,等于要他老命啊,他当下一口回绝了。后来村支书和乡长、书记都出面做工作,说要顾大局识大体,有人还夸奖田守义祖祖辈辈就是知书达理的乡绅,田守义也是人人尊敬的老一辈楷模,可田守义就是紧咬牙关不松口。
田守义的拒绝,让金炜明和石头感觉遇到了难题。因为在这片规划一千亩的田地里,田守义的土地就在正中央,建设日光温室不可能避开。再说了田守义在村里的威望和影响力很大,如果这个头开不好,以后的工作就更不会做了。
十一
田改竹是信用社主任石头首批选作日光温室蔬菜种植的示范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父亲田守义那里借来二亩地,又从信用社贷了扶贫款,才闹腾起来。当时,田改竹随着附近菜棚的几位大嫂走进车马大店时,马上被几个四川民工围了上来,问询营生和工钱,并不住地推销自己,可田改竹没有挑中他们。其实,她一进门就早已注意到独自吹笛的文静小伙子赵壮。
赵壮高中毕后考进省农技校,学的是农牧技术,他是个有耐心有追求的人,喜欢钻研技术,一心想毕业后到农村干番事业,可他父母看不起农村,硬是找关系把他分配到县林业站当了技术员。工作二年后,同本单位女工吴丽娜结婚成家。去年,夫妻双双下岗。赵壮倒是能坦然面对,其实他早已厌倦了一天三班倒像钟摆一样的生活。他早已准备到农村去,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情。而妻子吴丽娜却经受不起这个打击,听赵壮要下农村打工,气得一蹦三尺高,死活不同意,并以离婚相威胁。赵壮到农村后不久,听家人捎话说吴丽娜找到份好工作,在县城新开的亚龙贸易有限责任公司做公关部主任,据说凭着年轻漂亮,干得风生水起。
赵壮住进了田改竹蔬菜大棚东端的小屋,改竹住在大棚西端的小屋,这样,既方便食宿又便于看棚护院。没过几天,改竹就发现雇对了人,赵壮这小伙对蔬菜的栽培确实有一套理论,他勤快、憨厚,又一心一意帮东家,比起那些整天贼眉溜眼、朝三暮四的外地人强多了。
赵壮也发现田改竹虽文化低,但种菜很有经验,两人常相互点拨,配合得很默契。近些日子,村里要建水塔,许多村民也相继从信用社贷了款,陆正主任又多次来大棚,向他征求发展大棚种菜的意见,村里原先不敢伺弄大棚的农民也都建起了大棚,好多乡亲们初次干这营生,没经验,都来向他请教,称他是赵技术员,从未把他当打工的看待,他的处境逐渐好起来了。
十二
为解决农民吃水难的问题,金炜明带领县农村信用联社,扶贫第一项工作——打机井建水塔,就在香水沟村拉开了序幕。
可没料到,技术勘察人员不偏不倚把位置选在了楼隐寺院。这一下,本来欢呼雀跃的农民目瞪口呆了,感恩戴德的热言热语也变成说三道四的冷言冷语了。
香水沟村本来就是中间高四周低,楼隐寺在中轴地带,建水塔是最科学最理想的场所,不过勘察人员不清楚楼隐寺是村民们心中的“风水宝地”,更不了解在寺院内破土动工给村民们带来的恐慌和惧怕。
楼隐寺建于唐代,后来寺庙毁了,只剩下几座空庙房,被生产队作了粮仓,偌大的庙院断壁残垣,空空荡荡。村里人便推几个识文断字的老者由村里有名的佛教徒陈仙领头,来乡里找金炜明、巩书记和石主任,因为他们也知道,此次建水塔打井是由信用社出资乡政府组织施工的。几位老者忽闪着缺骨短牙的嘴,向巩书记、石主任讲述了不能在寺院内施工的道理,陈仙代表村人说:“在庙院这风水宝地上破土打井,就好像劈腹刨心一样,如果惹恼了神圣,村里会坏了风水,不吉利的……”
农闲时节,招工报名开始了,村里的许多青年都报了名,陈仙的儿子也要去报名,却被陈仙挡在屋内,儿子倔得像头牛,左冲右突总算跑出了家门,一溜烟去了。
陈仙气得嘴角哆嗦,咬牙切齿地骂道:“在佛门净地上破土,简直是找死!”
开工那天,金炜明、巩书记、陆正和石头他们隆重地剪了彩奠了基,锣鼓鞭炮也亮亮地响了一气,有人说为图吉利,也有人说为避邪,不管怎说,总算正式挖下了第一锹土。
谁料想,水塔刚垒了一人高,次日清早就发现塔身上洒了好多血,鲜红鲜红的,让人触目惊心,直骇得民工们半天没人敢上前干活,于是,陈仙一伙人就在人群中嘀咕:“是菩萨怪罪了,显灵了,再不停止怕就要出人命了……”
石头闻听后急忙赶来,他不慌不忙地用手指在砖墙的血迹上蘸了蘸,举到鼻前一嗅,嘿嘿笑了:“这是鸡血,是谁把鸡血洒在这里可惜了。”他环视一下人群,见无人再言语,便招呼民工们继续干活,说着自己带头搬着砖登上了木架。
水塔像个粗大的烟囱,一个劲地拔高。就在这节骨眼上,陈仙的儿子在绞手架上递砖,一不小心,一脚蹬空,从高高的塔上摔下来,当时就断了气,这下可惹了大麻烦。
陈仙爬在儿子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巩书记和石头气吁吁跑来,忙劝阻陈仙,陈仙猛地一头将巩书记撞倒在一堆钢筋上,一根朝天的钢筋棍头就不偏不依地刺进了巩书记的腰,顿时,血流如注。
巩书记住了院,陈仙每天闹腾着让工程队赔人命,金炜明他们一边打井建水塔一边打起了官司。
经过几个月的加紧施工,水塔终于建起来了,水管也铺到了农民家门口。
石头按照巩书记在医院的托咐,积极忙碌着家家能通自来水的任务,在做通了另外几个老者的工作后,又推开了陈仙的院门。
“老嫂子,把自来水接进家吧,”一进门石头就恳切地说,“您老年纪大了,手压抽水泵费劲,别伤着了身子骨。”
“你们把俺的心都伤了,还在乎这一文不值的身子骨?”陈仙说着给了石头个后脑勺。
陈仙望着村中高高的水塔,就有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嘴上又唠叨开了:“几辈人不吃自来水,不照样活过来了?哪个不是精精神神?凭啥在风水宝地伤筋动骨,简直是造孽!”
石头一听她把信用社职工捐款和贷款修水塔说成是造孽,气就不打一处来,但他不想与这个老顽固计较,便忍了忍气,接着动员陈仙把剩余的钱存在信用社,他倒不完全是为拉储蓄,他是为陈仙安全着想。
不出所料,石头还没把意思说完,就被陈仙一顿臭骂顶了回来:“俺就是喂了老鼠,也不把钱存进你信用社。”
后来陈仙用塑料布包着填入闲房炕洞的几千块钱,果真被老鼠啃了个缺胳膊少腿,石头听说后忙主动跑到陈仙家里,帮助她整理剩余的钱币,并亲自跑了趟县城,为陈仙兑换回了百分之五十的人民币,感动得陈仙拉住石头哭个不停,但她还是不肯吃水塔的水,只是对石头说:“咱啥归啥,俺欠你的情,以后肯定还。”
自来水正式开闸那一天,金炜明、石头领着乡亲们一道去医院看望了巩书记。巩书记提醒金县长,这次村民们寺院闹事事件,除了头脑受封建迷信影响,据有人反映,还受到了一些居心不良的人挑拨,这些人就是那些地下放高利贷的不法分子,因为他们惧怕这个扶贫项目搞成了农民富了,就没人跟他们贷高利贷了,断了他们的财路,他拜托金炜明,一定要加紧追查,挖出这股阻止农民致富的恶势力。
十三
经济上扶贫渐渐有了眉目,但金炜明并未松口气,他知道扶贫最根本的是要改变农民落后的思想观念,比如田改兰一家子的情况就令他头疼。
田守义的二女儿田改兰生孩子富了,这在香水沟村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田改兰年轻,身体也好。她跟何耿红结婚后,几乎是两年一个孩子,用何耿红的话说,不生儿子不罢休。没想到的是孩子多了负担重了养不起了,孩子们吃奶粉上学都需要钱,还有最后生的这个儿子得了脑瘤,需要一大笔钱来治疗。田改兰和何耿红就把第四个孩子托魏仁的儿子华正茂送给了城里的一个富人家庭收养了,并收取了一笔不菲的 “营养费”。从此,田改兰就尝到了甜头,发现和打通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致富通道,并且得到了村里一些女人们的效仿。
据说华正茂在城里也下岗了,整天游出来摆进去的,魏仁就看不惯,父子关系就紧张。有时候魏仁时常来香水沟村里走走,住上个一段时间,华正茂也经常跟着过来看看,一来二去的就跟村里的脾气相投的人们就熟悉了,特别是跟郝利仁走得近。
李胜利听说了华正茂贩卖婴儿的事,几次上门对他进行了治理整顿,华正茂有几次就跟李胜利吵起来了,如果不是魏仁过来呵斥他,差一点就动起手来了。华正茂还发出话来,一定要弄死李胜利这个狗拿耗子的神经病。
田改兰从小学习不用功,让她种地嫌累,各种手艺又不会,就会生孩子。对于她来说,生孩子好比苹果树结苹果,一年一茬,开花结果,果熟蒂落,非常自然,一点也不费劲儿。姑姑田春燕对侄女田改兰的做法相当不满,但她也奈何不了,因为孩子生下来也不会在当地派出所上户口,不会出现超生现象,田春燕负责的计划生育依旧达标。
真是没有廉耻了,田春燕很是鄙视这个侄女。
有了钱的田改兰,家里日子宽裕了,孩子们的生活条件改善了,生病的小儿子也到北京天坛医院做了手术。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田改兰的心情也愈发快活起来。女人嘛,营养好,穿戴好,加上年轻,就像一朵盛开的花,在激情中摇曳陶醉。
田改兰的男人何耿红,生性懦弱,身体也单薄。这几年种地生孩儿,确实累得够呛。如今生活好了,却变得懒惰了,几乎所有的田地营生都雇人干了,自己像个地主一样,在田间地头溜溜达达,其实何耿红这些年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就像一只被掏空的公狗,走路风大了身子都晃。
他父亲何百世是个既传统又迷信的老人,对儿子的身体很是担忧,经常在家里旁敲侧击地提醒田改兰,日子好了,要对自己的男人好一点,多吃好饭少折腾。
可田改兰对此很不屑,鼻子一哼说,这个家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凭什么?还不是凭老娘卖命换来的。
十四
金炜明最近几乎天天要去看看李胜利,因为李胜利整顿赦利仁出事了。
李胜利的家里后墙正中央,几十年来一直供着毛主席的大幅相片。年轻时,李胜利经常在相片前向毛主席汇报治理整顿的情况。毛主席每次听完他的汇报,都是笑眯眯的,仿佛是对他工作的肯定,鼓励他再接再厉继续坚持下去。李胜利就非常高兴,于是飞身上车,出门继续寻找治理整顿的线索。
有人对李胜利的治理整顿很头疼,因为他只要掌握了你的毛病,那肯定会口无遮拦,竹筒子倒黑豆,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无遮无拦。也有人会通过给他家门口塞纸条或者写信,悄悄地给他提供线索,一般不敢直接告诉他,怕他以表扬的方式,直接告诉被治理整顿的是谁提供的材料。
当今社会,许多人都不愿意或不敢管闲事,李胜利从来不怕麻烦,总是像外国那个唐吉诃德一样,挺着一只矛,到处戳别人的痛处。
有人对他表达不满,就把他自行车上的红旗标志偷偷拔掉了。李胜利呵呵一笑,自己又用铁皮做了个更大的,并且用红油漆染得更加红彤彤的鲜艳。
后来信用社的石头动员他做了首批大棚种菜的试点户,他种菜也有了点收入,有人建议他买一辆大摩托车吧,更加威风和省劲。可是他不同意,说摩托车不节俭,也速度太快灵魂跟不上,容易脱离人民群众,我们就是要跟广大人民群众在一起,慢慢交谈,一起进步。
这些年,村里人们经济上确实收入多了,但人们的文化思想却有点混乱,甚至是后退了,至少李胜利是这么认为的。
许多村民都信佛、拜基督教和天主教,前些年还有被蒙蔽的村民参加了邪教。李胜利也对那些唯利是图的邪教进行了治理整顿,还得到了县里的表扬。李胜利觉得别人的信奉都是有目的的,而信仰应该是没有要求的、无私奉献的。比如有的人信奉观音菩萨是为了求子的,有的人信奉关公是为了发财的,有的人信奉佛祖是为了升官的,有的人信奉耶稣是为了做了不好的事求心安的,这就让李胜利瞧不起。
原来李胜利还是信用社的一名村级服务站的代办员。当时他的业务量在全县成绩是最好的。
在香水沟村里,经他手吸收的存款,起存和到期日期,他会记得具体到天,每当存款快到期时,他一定会上门通知村民,是取出来呢还是继续存款呢,一定问清楚办利落,利息清清楚楚一分不少。经他发放的贷款,他会定期催收本金和利息,一分不能少,一天不能超。由于他工作认真,业绩突出,县联社准备给他转成信用社正式工。可后来不幸发生了他跟贷款村民打架的事情。原因是几个村民贷款后,做生意也赚了钱,他们想扩大规模,除了一直不交本金和利息,还要求再继续贷款。李胜利则要求他们按制度办理,先按期交利息、到期归还本金,然后再办理贷款。几个村民不知是嫌麻烦还是想骗取贷款,反正就是不还,他们还把一个装有现金的红包悄悄塞给李胜利,求他网开一面。没想到,李胜利认为这是侮辱自己,让自己跟他们同污合流,很是愤怒,每天紧追几个村民不放,有几次竟然追到家里不还贷款就不走,惹得村民很生气,言语不和就动手打了李胜利,接着他们反咬一口,说李胜利为了要贷款挣业绩转正,把人往死里逼,还动手打人。
李胜利转成信用社正式工的事就此泡汤,还失去了信用社村级代办员的这份工作,在村里继续种地种菜维持生活。
李胜利经常说,毛主席教育我们要学会“弹钢琴”。李胜利尽管不是党员,但由于他善于“弹钢琴”,懂得统筹兼顾,擅长“两手抓”,后来村里就把他当作“救火队”,哪里工作不好做,就让他去做。最后大都因他太认真,太死板,太能得罪人,大都以失败收场。过去大集体时期,因为饥饿人人自危,大队就派他看守粮仓;开展计划生育动员女人们做手术请他去做工作;看护山林让他去,看护农田庄稼让他去;乃至后来维护稳定阻止村民上访,也派他去阻拦。他还跟上访的村民承诺,不用去告状,有啥问题跟他讲,他亲自治理整顿,帮助人家解决问题。最近他去治理整顿郝利仁小煤窑乱采乱伐污染环境的问题,被恶狗咬伤,差一点把命搭进去。
李胜利听说郝利仁承包了村里一座荒山,按照合同应该是植树和养殖。可人们谁也没想到,郝利仁表面上装模作样种植了几棵树,稀稀拉拉的,像老太太的头发,骗取了县里许多的林业贴补。实际上,郝利仁却在荒山里私自开采煤炭。原来他早就提前找人勘探好了,这座荒山下面全部是储量丰富的煤炭。他在自己承包的荒山里私自开采,既逃避了矿山管理部门的审批和监督,又偷税漏税,把村集体的资产和老祖宗留下的宝藏据为己有,大发横财。老百姓敢怒不敢言。
有人就把这个所谓的秘密专门跟李胜利说了,李胜利得知这一情况后,觉得郝利仁掠夺人民群众财产,欺骗政府,实在可恨,就不顾众人劝阻,独自骑车来到郝利仁承包的荒山煤矿门口进行治理整顿。他在门前运用毛主席语录,历数郝利仁条条罪状。保安拎着警棍过来劈头就打。李胜利用自行车进行抵挡。正当保安节节败退时,郝利仁领着大狼狗回来了,他咬牙切齿谩骂着,放出大狼狗朝李胜利扑来,一瞬间尘土飞扬,鲜血四溅。
事后,郝利仁反而诬赖李胜利私闯民宅、诬告诽谤。众人更是看不愤,让李胜利去打狂犬疫苗,他坚决不去,说他就不信郝利仁的狗毒邪气能够战胜他那无往而不胜的一身正气。他坚信这个世界上,正义永远会战胜邪恶。
这件事让金炜明很是震惊,他决定要去县里一趟,把香水沟的复杂情况向县里做个汇报。
十五
这天,金炜明从县政府汇报工作出来,一路上感慨不已。快到县联社时,只见县联社主任陆正急匆匆赶来气喘吁吁地说,今儿早上,不知从哪里集聚了一伙人,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说城关信用社主任凌志被人举报了,正在接受审查,城关信用社的存款被贷出去了,都收不回了,都来取存款,还有人趁机散布谣言说:“信用社存款都被骗光了,快要塌业了,有存款就赶快取吧,不然的话,别说拿利息,存款本金也会鸡飞蛋打。”
金炜明初步判断,这是有人利用一些不明真相的储户兴起的挤兑风波。他深知面对的困难和挑战的份量,心情异常沉重。要知道,挤兑风潮最易引发社会不稳定因素,处理不好,会严重损害信用社的形象。
金炜明一行人赶紧走进城关信用社营业室,只见营业室柜台的玻璃被打碎,玻璃渣散落满地,几个经警正荷枪实弹守护着柜台。室内堆满了人,大都手里捏个存折,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或交头接耳,或冷眼观望,柜台外挤满了取存款的人,柜台里营业员们极不情意地办理取款手续。县金融监管办杜主任是个爱说敢干的急性子,一看这情景,一下子就站在了室内一把椅子上,尽量通俗易懂地向储户们讲解:“在座的各位储户,也许大家不太了解,我们金融单位都有一套保护储户合法权益的保障机制。比方说,你们来取存款,那绝对是存取自由的,有人怕钱被别人取完,自己取不上,那就多虑了,退一万步说,假如信用社现在没存款了,还可以申请动用存款备付金,那可是按存款比例提取存放人行的。假如这还不行,我们就搞同业拆借,再退一万步说,如果备付金也用完了,拆借不来资金了,我们还可以向人行申请再贷款,也能把您们的存款支付的。”
一席话,直说得众人纷纷点头,但也有人仍不相信,叫嚷着说她在花言巧语哄蒙人,有个领头的储户,煽动着众人:“不给取存款,就到县委县政府门前告他们去。”说着一伙人要冲出营业室,金炜明伸手在门口一拦,声音洪亮地说:“大家不要乱来,你们要相信我们信用社的实力和信誉,今天,咱们也不用退一万步说话,咱就前进一万步说,从今天起,咱营业室再加一个取款台,大家想取就使足了劲取。”
金炜明的一席话,把大多数人打动了,他们都说:“这样红火的信用社,哪有塌业的迹象,分明是谎言。”有的就都把存折揣进怀里,笑着走了,但还有人疑心重重。
金炜明和高行长、杜主任等人马上在信用社开了个小会,根据信用社员工及几个村民储户反映的情况,大家初步判断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冲击信用社的活动,据说有的村民已经把取出来的存款转移到了几个小额信贷公司了,还有的说要入股到二龙沟煤矿去。还有凌志这个人生活腐化,不守规矩,据有人反映整天跟贺富贵和郝利仁这些人混在一起,需要查明情况,防止出现问题。目前全县金融情况比较复杂,如果这种局面继续下去的话,形势比较危险。金炜明让金融监管办杜主任准备共同研究处理这件事情的方案……
十六
话分两头,香水沟村下一步的扶贫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清晨,香水沟村外的土路上扬起一溜尘土,三四辆小轿车颠颠蹦蹦地开进了村。里面有县委办的、县水利局的、农业局的、市拍卖公司的,还有司法局公证处的。他们全都是参加香水沟村机井拍卖的,因为这次活动是全县机井拍卖的试点,因此各部门都高度重视,派来精兵强将,以确保拍卖活动顺利进行。
吴乡长领着乡、村两级干部,早已迎候在门口。下了车,大伙直拍身上的尘,嘴里还嚷嚷这讨厌的土。吴乡长就一脸的歉意,好像这土是他扬起来的,就忙着端水递毛巾,让大伙洗尘。
客人们洗漱完毕,吴乡长领着大家到田地里实地察看机井。田野上埂大坑深,小汽车底盘低不好走,有人干脆建议步行,于是,一行人便朝村外走去。
出了村,一行人便分兵两路,一路村西,一路村东。村西路由吴乡长陪同,村东路由贾英才陪同。因为村东机井多,贾英才又熟悉情况。
每到一井,几个人便趴在井沿探头朝下望望,量量井管的尺度,询问一下打井的年代、浇地的面积等等。贾英才一一作答,但在场的村干部心里都明白,他都把打井的年代、受损程度夸大了,把出水量、浇地面积缩小了。这样,就有利于拍卖价的起价往下压。但村干部们都默不作声,任凭支书大人巧舌如簧,左右逢源。
察看完机井,两路人马一先一后回到乡政府大院。这时,有村民跑来报告说,村里会开车的狗栓被派出所叫去审查了,据说派出所怀疑他参与了割井管、砸机器的破坏活动,要他老实交代,特别是让他交代谁是幕后策划者。
也有人说,狗栓在派出所拒不承认,还说要告派出所无故抓人,侵犯他人身自由权,双方闹得挺僵。派出所人说这个案件到了关键时刻,通知村民近日不要随便出远门,要随时接受讯问,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香水沟热闹起来了,用村民的话说,比过大年还红火。香水沟村民正经历着几十年、几百年从未经历过的事。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是倾巢出动,陆陆续续聚集到了村委会大院。青壮年们聚在大院内,占好地势,正三三两两地谈论着。老年人怕挤,趁早倚了墙根,瘪着缺骨短牙的嘴巴,东一句西一句地家长里短;小孩们趁着人多,便在人群中捉开了迷藏,大人们屁股后、两胯间都成了他们藏身的好去处。
陆占春站在人群中,兴奋地观察着乡亲们的情绪,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激情。
陆占春退伍回村后,乡里几次想提占春当村干部,贾英才都死不同意,贾英才处处设卡,事事为难,怕占春做大,危及自己的地位,好在占春也并不计较,很坦然地走自己的路,干自己的事,贾英才也奈何不了他。
他看不惯贾英才的作派,尤其是贾家兄弟承包了全村的电和水后更加狂妄。这次村里要拍卖机井,贾英才原以为没人敢参与竞争,没想到陆占春参加了竞争,使贾英才原准备内定价格的计划几乎泡汤了。贾英才竟暗中派人找他商量合作。陆占春打心眼不愿意,他实在不愿与贾英才同流合污。
这时,他媳妇韩翠莲急匆匆挤进人群里,把他拉出,颤着嗓音说:“开会前,你最好先躲一躲。”
“为什么?”
“刚才我听见贾英龙他们悄悄打电话,”说着,她四下望了望,“说派出所要找你的麻烦。”
“找我的麻烦?”占春禁不住笑了,“我又没犯法,找啥麻烦?”
“哎呀,”韩翠莲急了,“他们还不是找茬儿,想干扰你参加竞拍嘛。”
“那更不能躲了,”占春并不惊慌,“有麻烦就不能躲,越躲越麻烦,总得去面对去解决。”
陆占春刚和韩翠莲说完话,就见派出所徐建国所长领着两个民警走进了大院,径直朝占春走来。占春静静地迎着派出所所长,想看看他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占春,正巧要找你。”大老远,徐建国所长就打招呼。
“有事请讲。”
“事倒是没啥大事,就是想请你到乡派出所去一趟,有些问题想找你了解点情况。”说着,所长扔掉烟头,用脚在地上拧了拧。
“现在?”占春回头看看主席台,“现在恐怕不行,你看,竞拍马上就要开始了,有什么事,会后再说吧。”
“那不行,”徐所长似乎早料到占春这样说,“我们也是例行公事。不是就审问了狗栓了吗?”
“怎么,是狗栓供出我做什么了吗?”
“那倒也不全是,”徐所长话有点含糊,“主要是有人揭发你参与策划了破坏机井一案,我们得进行审查,你协助我们执行公务。”
“什么?”陆占春睁大了双眼,“我策划了破坏机井?有啥证据?”
徐所长摆摆手,说:“参与没参与,现在还不能肯定。证据嘛,正在找,所以我们要进行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不行,你们这简直就是非法拘役,破坏‘竞拍’。”占春大声争辩。
“对,这简直是专门捣乱。”乡亲们也被激怒了。
这时,村委会办公室里面的人们也听到了外面的争吵声,一行人鱼贯而出,站在门口朝这边观看,有人还抬手看表,离开拍的时间不远了。
徐所长面对愤怒的人群,半闭着眼睛不吭声,他的任务只是准备把占春带走,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关键时刻,刘告状刷地站在了主席台上,只见他高举起手臂,朝台下的徐所长一伙一指说:“徐所长,你就不要诬蔑好人了,俺明确告诉你,割机井管子的,就是俺刘告状。”
此话一出,整个大院反倒安静下来了,人们惊异地盯着刘告状,人们还第一次看见有人主动承认违法自投罗网的。
看着人们目瞪口呆的模样,刘告状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你作案,有啥证据?”徐所长似乎不愿让刘告状当嫌疑犯。
“证据?你们真是开国际玩笑,”刘告状大声呵斥,“你们抓占春,人家问你们有啥证据,你们答不上来。俺投案自首,你们反而问俺有啥证据,大伙说说,可不可笑?”
“太可笑了。”众人嚷嚷。
“刘告状,你别太张狂了。”徐所长恼了。
“俺告诉你,”刘告状拍拍胸脯,“俺好汉做事好汉当,水管是俺割的,证据都在俺手里,割管的刀子,砸机器的石头几块俺都记得,总共八块,不信就去核对。不过,俺割管子,俺不丢人,俺割的是自己的管子,俺们出力出汗,那机井有俺的一份,俺割的就是属于俺自己的那一小截儿。话又说回来,俺割管子是有罪的,可霸占管子的人却成了管子的主人。老祖宗说过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这公平吗?这合理吗?”
徐所长叫手下人把刘告状带回所里。刘告状甩甩手说:“不用带,俺自己走。”
主席台上的人依次坐定,在主席台前又单独摆了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块木板样的东西,还有一个大槌子,负责拍卖的拍卖师是个挺胖的人,正摩拳擦掌地站在桌后,准备一试身手。
坐在前排竞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贾英才的弟弟贾英龙,一个是陆占春,而村民们大多坐到了占春的身后。贾英才一看就明白了,不觉心里一沉,脑海里冒出种不祥的预感。
拍卖的第一项,是县里提议另加的内容:竞拍人演讲。主要是听一听竞拍人的动机和措施,因为这拍卖机井,不仅是经济上的大事,也是政治上的大事。
首先,贾英龙站起来演讲,他把准备好的稿子熟练地背了一遍,主要讲了买机井是为了统一管理,方便村民,造福村里,牺牲个人的利益,保护集体财产等。待他讲完,会场上只有零零星星的掌声。
当轮到陆占春演讲时,占春并没有大讲特讲,只说了两句话,那就是“农民的财产农民管,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反而赢得了热烈的鼓掌。
拍卖开始了。
“十二万。”贾英龙率先报价。
“十五万。”陆占春报价。
“二十八万……”
“四十万。”当贾英龙喊出这个数字时,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贾英才,这是大哥交待的最高价,因为超过这个价,就无利可图了,也买不起了。
“四十五万”陆占春反而拉大了距离,喊出了天价。
“四十六万”贾英龙不甘心,他也不再看大哥的眼色,一咬牙又举了一次牌。
“五十万。”陆占春一下子把贾英龙逼到了绝路,贾英龙再也不敢举牌了。
“五十万,五十万。还有没有?”拍卖师兴奋地高声催促。
这时,贾英才看出了陆占春今天是势在必得了,他要趁机给陆占春哄抬价码,想到这,他快步走到贾英龙身旁,把牌子从弟弟手里抽出来,又稳稳地举了起来:“五十五万。”
“五十六万。”陆占春喊。
“五十七万。”贾英才喊。
陆占春看透了贾英才的恶作剧。于是就放慢了举牌的速度与节奏,装出底气不足的样子。这样,反而给贾英才增加了压力,他生怕价格到了如此之高时,自己喊出价牌,而占春一旦不再举牌,那这超重的包袱就会落在他的肩上,那他就会倾家荡产。所以当占春喊出“七十万”的高价时,贾英才再也没了举牌的勇气了。
“七十万,七十万。”拍卖师更加兴奋地喊。
“七十万一次——”
“七十万二次。”
“啪!”随着木槌落下,“拍卖成功。”一槌定音。
“请陆先生到办公室里交款办理手续。”拍卖师说。
“不,就在这里办。”陆占春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交到主席台上,这时,坐在他后面的村民依次把款交到主席台上。
贾英才他们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站了出来,加入了陆占春的队伍里,他止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过了一会,统计员报出款数:“四十万整,还差三十万元。”
这时,贾英才又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心想:“牛皮吹大了,看你们怎么收场。”
这时,人群中走出了信用社主任石头,他手里捧着两张支票,当场宣布:“这是香水沟村八十二户村民联户担保,并用机井抵押的贷款:三十万元整。”全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
十七
拍卖结束后的下午,陆占春和池连泉几位村民从乡政府出来,边走边聊,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走到离村外不远的路上,忽有村民急急跑来说:贾英才不服气,想自己打深井,还要以村集体的名义要修水渠。
占春淡淡地笑了,说我早就料到了。
原来,占春担心贾英才会利用水渠做文章,卡他们的脖子。因此,他们一大早就赶到乡政府,当着县水利局、农业局的两位局长及吴乡长的面,陈述了理由和要求,几位领导觉得有理。为使这个全县的试点不出差错,领导们当场拍板,使占春他们以承租的方式,拿到了水渠的使用权、维修权和保管权,解除了后顾之忧。
村民们不禁舒了一口气,边聊边向村外的防渗渠走去。
“你说,贾英才要打深井,那咱们的井就会断水,成了枯井,怎么办?”有人担心地问。
“这不碍事。”占春说,“水法上明文规定,在每口正在使用的机井五百米之内,不准再打第二眼井。咱们村外的机井,井与井相隔都不足五百米,他是无法插进去的。”
众人这才放心了。
在快到防渗渠时,他们远远望见田守义老汉正扶着一棵树,不知想什么。
此时的田守义老汉,眼望着这万米防渗渠,心潮起伏。对这条大渠,他太熟悉了,可以说,他就是这条大渠从无到有,从新到旧的见证人。
这条渠是香水沟村与邻村的分界线。多年来,一直划分不明,导致每年两个村子会发生抢水事件,“农业学大寨”那年,县里出面,替两村划清了界线,在两村交界的大沟里,筑起一个分水岭。洪水来时各分一半引进各自村庄的田地。为了充分使用这股救命水,当时村里决定把这条沟建成一个万米防渗渠,发动全村男女老少齐参战,到山上拉石头,出资买水泥,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造渠运动。每天天不亮,村民们就排着队上山采石。一时间炮声轰隆,村民们用马车拉,拿筐子抬,用肩膀扛,举着火把,扛着红旗,唱着革命歌曲,把一块块石头拉到了水渠旁。村里的工匠们就拉起水平线,一块一块往上垒,水渠就一米一米延伸开来。
经过全村人的辛勤劳动,历时两年时间,村民们在水沟里建立了一条长龙。整个水渠分一条主渠,两条辅渠。建桥洞六座。同时在渠内外种植了八行钻天杨树。每逢夏秋时节,渠道里水流潺潺,渠两旁绿树参天,浓荫匝地。
看见占春和连泉两人过来,守义老汉忙从沉思中缓过神来,当他听说已把水渠的承租合同签订后,他高兴地咧开嘴嘿嘿笑个不停,还问何时开始修渠。
望着这残缺不全的水渠,陆占春也陷入了沉思……
贾家兄弟承包机井后,只用渠不修渠,就连修水利的义务工也被他当做劳务券,用在了别处。村民们每到洪水来临时,就各自在渠内打顶头,拦小坎,随意劈开渠道,把水引入各自的地里。一时间,防渗渠被割开了几百个口子,水流不畅,淤泥沉积,涵洞堵塞。渠下游的村民见不到水。特别令人心疼的是水渠边的参天树木,被人乱砍乱伐,残根断枝满地。
村里人看着心疼,但没有办法。这渠这树是集体的,集体的又被演化成个体的,集体穷得无法修缮,个体却只刮金不投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渠一段段坍塌,树一棵棵消失。
“占春,占春!”忽听远处有人喊,占春抬头一看,原来是吴乡长领着几个人朝他走来。
走到跟前,占春看清那是邻村的几个村干部。吴乡长介绍说,他们几个村干部一来取经,二来想跟占春商量并购邻村机井和水渠的事儿。
原来,邻村的机井和水渠由于年久失修,有的机井塌方,有的机井配不了套,水渠也都破旧不堪,村集体无钱维持,想学香水沟村把机井拍卖了。可村里又没有有钱的大户,村民们拿不出,就想让占春兼并收购邻村的机井,统一修理,统一管理,能让农民浇地,或者干脆让邻村的农民用香水沟的机井浇地,合理收费。
占春听后,笑笑说:“这得让我跟股东们商量,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也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等商量好了再答复你们,行不行?”
来人忙说:“不忙,不忙,你们商量好了再议。”
一伙人站在地头,望着这残渠,吴乡长问占春:“这破渠,你打算怎么投资修理?难道你还有富余的资金?”
“没有,一分也没有。”
“那怎办?”
“我想好了,还是老办法,让全村的父老乡亲们入股,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大家修,大家用,大家管。”占春和盘托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招儿。
“你可以呀。”吴乡长感慨地说,“你要把大伙都绑在你这条战车上呀。”
“意思对,但话不对。”占春真诚地说,“我们就是要把乡亲们团结到一块,自己干事,干自己的事。”
“是啊,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乡干部,深知凝聚人心的不容易呀!”吴乡长望着茫茫田野,感慨万分。
沉默了一会儿,吴乡长又问:“你说,这么大的难事,你为啥能办成?”
“因为大伙支持我。”
“那为啥就支持你呢?”
“很简单,就说这批机井吧,别人是要自己独占,而我是让大家占。”
十八
转眼就到了仲夏。
为解决土地分散,不利于大棚征集占用的问题,金炜明和石头支持陆占春等村民采取代耕代种、联耕联种、土地托管、股份合作多种形式自发流转土地,种植绿色大棚,形成规模优势;对一些始终愿意坚守传统农业的田守义等农民进行引导,对传统农业和特色产业的土地进行相互流转和整合。同时通过新旧机井及灌渠的规划整合,合理配置了水利资源。形成了传统杂粮农业和特色蔬菜产业“二龙戏珠”的格局。
在信用社的大力支持下,菜农们的资金、土地和用水问题都得到了解决。于是,更多的农民加入到大棚种菜的行列,特别应该提到的是李胜利这个老菜农,也正式加入了新菜农的团队。
蔬菜基地以香水沟为中心,很快向四周辐射,登高远望,一片片白色大棚宛如无数朵浪花起伏在绿海中,甚是壮观。菜农们大都住到了大棚旁的小屋。这里,便又成了一个新的村庄和院落,每到夜晚,到处是锅碗瓢盆的杂嘈声,但近日菜农们的心情并不好,如同这闷热的天气一样,使人烦躁憋气。人们因蔬菜销路不畅,急得坐卧不安,可除了干摇扇子外,一点主意也没有。
真是应了老人们常讲的句老话:种菜难,卖菜更难。
今年的菜长得十分旺盛,菜贩又压价极低,贱卖吧,干赔钱,不卖吧有的菜搁得时长都快烂掉了。许多菜农心里就搁不住,蹲在大棚里洒几掬眼泪。
尤其是离县城较远的香水沟乡,蔬菜积压尤为严重,金炜明、陆正心里着急,多次找县政府、农副产品收购部门商讨此事,并向朱县长建议尽快出面为乡亲们找销路,但一时没有着落,就让石柱先想办法应应急解决菜农们眼下的困难。
金炜明还专门去了几趟县里的保险公司,特别是几家涉农的保险公司,探讨商量农业保险的问题。
石头主任和村干部商量时,便端出了自己想外出卖菜的地方:首都。把几个村干部吓了一跳,他们估摸着县城就差不多了,几个泥腿子竟要上北京?石主任便讲了上北京的道理,北京人多,吃菜也多,自己直接找买主,岂不多挣?
供销社得知他们要上京,也挤着要参加,说找找老关系,兴许还能做笔贩菜的买卖。石主任觉得供销社按理就是做这个的正宗行当,多一个伙伴多一份力量,便同意了。
事情进展顺利,第一批蔬菜由供销社牵头运到了北京,菜民们便整日眼巴巴等着回款。谁料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供销社一棍搅糊了满锅汤。
原来供销系统由于经营不景气,便掀起了一股转产养猪风。供销社拿到一部分县社拨来的养猪款,买来了仔猪,却缺少购买饲料的款,就挪用了菜款。原打算等向信用社申请贷款后周转开再还,不料,消息没捂严,被菜民们打听清楚了,菜民们都非常气愤,成群结队来找供销社要钱,供销社一时实在无法偿还,菜民们便动手抢猪娃抵债。
事后,供销社也从信用社申请贷上了款,抢猪仔事件也进行了处理,但供销社运菜的事却再也得不到信任,运菜就被迫中断。
就在人们一筹莫展的时候,离家出走达五年之久的罗山桃回来了。
罗山桃坐着辆顺路的小四轮,突突突地颠簸在山路上。外出五年,罗山桃已出落得丰满拔挺。不再是过去那个憔悴、疲惫,任人宰割的羔羊,眼睛里闪烁的不再是胆怯、惊恐,而是放射着泼辣、大胆,灵活中也不乏掺杂着狡黠。当年,她从小镇出逃,先后流落到北京、珠江,最后在深圳打工四年,做过保姆、钟点工、送报,但做得最长的是卖菜。一次她在菜市上偶然碰到一位在北京结识的菜贩,攀谈中他们沟通了信息,北京菜贩鼓励她回去自己搞贩运,他可以帮忙批发。终于,她下定决心,千里迢迢回来了。
这次回乡的罗山桃与五年前出逃的罗山桃可不一样了,五年前是因为穷贫,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而出逃,今天是满怀信心靠致富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来了。
山桃回村不久,就着手张罗运菜的事情。她先到各大棚走了走,发现这里的菜产量大,质量好,价格又便宜,确实是件好买卖,乡亲们正愁着出不了手,见山桃准备运菜,就积极支持,都说:“山桃这几年可算不白出去,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能干大事了。”
可山桃并不轻松,她外出打工只带回来两万块钱,要买辆半成新的卡车也得六、七万块钱,钱从哪儿来?最后,山桃还是把目标瞅在了信用社主任石头身上。石头比山桃大几岁,可按村里辈份,应是山桃长辈了。其实,石头早看出山桃是个人才,正想支持她运菜,乡亲们手里的菜出售不了,贷款也偿还不了,他正着急呢。最后石柱提议,让所有种菜户联名担保,把担保款数分摊到各户头上,山桃运菜时,优先照顾担保户,共放贷四万多元,帮助山桃买回辆半成新的“东风140”。
狗栓是村里惟一会开车的人,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司机。一切准备妥当,山桃便正式搞起了蔬菜贩运。石主任也帮衬着山桃收菜,装车,山桃常用一种温情的目光注视着他。
不过,据菜农们反映,现在大棚用地、用水解决了,可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用电的问题。以前大棚就是个照明用电,现在大棚里增添了增温保温设备,原有的线路、变压器、电量来源都成了大问题。金炜明他们得知这个消息,责怪自己想问题没有统筹兼顾,正在想办法替乡亲们解决,据说难度很大,人们都忧心忡忡。
十九
田改竹的蔬菜大棚火起来了。
下岗职工赵壮脑子灵、技术好,在改竹手把手的精心传授下,很快就掌握了大棚菜的基本管理和经营方法,并且凭着他在技校学的知识,不长时间就超过了周围种大棚菜的农民,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技术人才。于是,改竹的大棚就热闹起来,人们有了难题就纷纷来找赵壮,什么病虫害啦,新品种的科学栽培方法等等,每当人们围着赵壮叽叽喳喳问个不休,赵壮嘴手并用忙乎着给乡亲们讲解时,改竹总是不由地用种怜爱的眼神望着他,想着他心灵手巧,待人体贴,勤劳憨厚,脑海里就禁不住闪现过一种令人兴奋又羞涩的念头,但一想到这些,她就不由得双手遮面,摸一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心跳得像小兔在蹦,再加上赵壮总是抽空儿从众人的包围中探过目光,用含情带笑的眼波向她会心地打招呼,改竹就更越发心慌意乱起来。
赵壮从进大棚的第一天起,就意识到自己选对了。女主人改竹从不把他拿打工的看待,而是当作弟弟一般的呵护。
夜深人静,赵壮竹笛的声音随着皎洁的月光,潺潺流进了改竹的小屋,听着这熟悉的曲儿,她听出是本地山曲 《隔墙的哥哥难捞探》,就顺着竹笛的音律,在心里默默地哼唱起来。
那次,金炜明副县长、县联社陆正主任来到大棚考察,当他问赵壮有何好的想法时,他就把自己思谋了很长时间的想法大胆地讲了出来。原来,赵壮发现钢筋支柱的大棚足有两米多高,而一般蔬菜中高杆菜种得却很少,也就是说,大棚的上半部空间的光和热都浪费掉了,于是他设想着做个立体种养的试验,大棚的地面立体套种种蔬菜,上部养花卉。这一想法,立即就得到陆主任和石主任的支持,因为这样既避免了浪费空间,同时花卉的价格,要比蔬菜的价格高得多,能成倍地增加农民的收入。
改竹听了赵壮的想法,她没说什么,只是高兴地笑了,然后抿住白白的牙齿,使劲儿点了点头。按照陆主任的安排,石头又给改竹追加了五千块贷款,赵壮从县城里亲自买回各种名贵花卉种籽,以及设备,赵壮就投入了紧张的试育工作中。就这样他先后试验成功了:黄瓜间作韭菜、葱头复种芹菜、秋黄瓜间作平菇、豆角间作辣角等立体套种方法。
在金县长、陆主任、巩书记和石头等人的支持下,很快在菜农中推广开来,巩书记还亲自在乡政府会议室组织开办了大棚种菜培训班,附近的农民都抽时间来听赵壮讲科学种菜的课,一时间,掀起了科学种菜的热潮,赵壮也成了人人尊敬的名人。
赵壮培育的名种花卉相继开放,进入大棚,下部是层次分明,绿茵茵的各种蔬菜,上部吊着五颜六色的花卉,景致特别好看。在金炜明的帮助下,这些花运进县城不到半天就被抢购一空。回来一算账,收入是去年同期的三倍,这一下可不得了,改竹和赵壮在方圆百里成了能人。乡里、县里还组织全县的大棚专业户来香水沟开现场会,改竹和赵壮俩人忙得都快晕了。
改竹的女儿回村度假,一推门,见妈妈跟一个叔叔正商量着什么。她就注意地看了几眼,猛发现这个叔叔好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就眨巴着眼睛努力回忆。改竹见女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爱怜地拍拍她小脑袋,问:“想什么哪?”
“我觉得这叔叔好面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改竹和赵壮都笑了,改竹弯下腰对她说:“说梦话哩,你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怎就面熟呢?”
“噢,我想起来啦,”女儿跳着脚说:“是在吴阿姨家里墙上挂的大照片上看见过。”
“吴阿姨?”赵壮和改竹都愣住了。
“是呀,她叫吴丽娜,是爸爸的秘书。”
俩人什么都明白了,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
赵壮啥也没说,默默地垂下头干活去了。
夜晚,天有点闷热,大棚里就更显得燥热。赵壮索性光了膀子,只穿了短裤、二股筋背心,闷头干活。改竹望着他那结实隆起的肌肉,细细密密的汗珠闪着亮光,心里便有一种莫名地躁动,这时,棚外又有人闲着无聊在唱山歌……
改竹听着,心里一阵抽搐,她再也忍不住了,一甩头发,扑上去就从背后搂住了赵壮。
二十
清晨,县人行高行长领着稽核股股长来到了县联社,一进门,高行长就拍拍陆正肩头说:“我找你了解点情况”。
陆正一听就明白了八九分,他知道,那件事迟早会被察觉的。落了座,陆正边给俩人沏了茶,琢磨着如何把那件事说明白。
果然,不等陆正开口,高行长就开门见山地说:“最近行里收到一封揭发信,揭发香水沟信用社乱发储蓄纪念品,搞不正当竞争,有这回事吗?”
“有。”陆正很干脆地回答。
“有?”高行长倒被陆正的直率愣住了,缓过神来说,“有,你为啥不阻止?这明显是违规的嘛。”
陆正并没有正面回答,好像下了什么决心说:“行长,其实这件事早就想跟你报告,更重要的是报告一下这件事背后的事情。”
高行长静静地的听陆正汇报,才发现还有比这件事更为严重的事情。
那是一天下午,陆正在办公室忽然接到石头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石头焦急地反映了一个重要情况。原来县里为达到“户户有棚,村村有车,乡乡办厂”的目标,下硬命令,要求各村配备十辆运菜卡车,村里的部分人见罗山桃等人买车贩菜挣钱,来钱又快又省力,本来就想买车,还有一部人是被村里指定为运菜专业户的,可这些人手里都缺资金,到信用社来贷款,石头因为联社下达的贷款规模已满,不能放贷,却遭到了这些人的指责:“你们信用社不是专门支持种菜、运菜、加工菜的吗?为啥俺们急需贷款,却又不给贷了,这不是说着一套,做的又一套吗?”
石头耐心地向他们说明信用社内部管理制度和信贷规定,但他们听不懂什么规定不规定的,也不管这些规定,闹得不欢而散。
后来,石头打听到有的人不得已借了高利贷,利息是信用社的三倍。他又气又急,打电话请示陆正,想要些规模缓解一下运输户的困难,同时狠狠打击一下那些放高利贷的人,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陆正听说后,心里也是又气又急,恨那些猖獗的放高利贷的家伙们,趁人之危吸老百姓的血汗,扰乱了金融秩序,抵毁和损害信用社的声誉和利益。
石头见陆正沉思,忍不住又说:“实在不行就再放几个贷款超点规模咱以后再弥补吧。”
陆正下意识地点点头说:“但关键还得有抵押的手续,信用贷款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放了。”
“拿什么抵押呢?存折?国库券?”石头着急得大声嚷嚷,“农民有存折还用贷款吗?这也太不实际了。”
“那不行,购车贷款不是一般的小额贷款,少则几千,多则几万,不抵押坚决不行。”陆正语气非常坚定。
电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石头又惊喜地喊了起来,“有了,就叫他们拿供销社给他们打的绿豆白条抵押吧,等变了现那可是跟现金一模一样的,跟吸收存款也没啥俩样,真是一举两得呀!”
“好是好,可供销社啥时能变现?变不了现怎么办?”陆正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不会的,每年都变现挺快的。”
“可以考虑,但一定得抵押。”陆正又一次强调。
就这样,为解运输户们的燃眉之急,石头又放出去了二百万元贷款,同时也抵押了二百万元的绿豆白条,心想,这可是百分之百的抵押了。没想到,供销社早把绿豆运销了外地,却就是迟迟不兑现收购农民的绿豆白条。据有人透露是供销社听说农民把大多数绿豆白条抵押在了信用社,便故意不兑现,只给那些没有抵押的白条兑现。急得石头像热锅上的蚂蚁,能不急吗?那么多的绿豆白条放在库里,几乎跟白条顶库没啥两样呀,这可是严重违规的呀。石头、陆正多次找乡供销社和县供销联社交涉,都推诿不给答复,最后才提出要求把抵押在信用社的那些白条欠款变成给供销社的贷款,这可把俩人气坏了,这不是趁人之危,无理取闹嘛?双方僵持不下。
由于信用社抵押绿豆条贷款投放有点猛,资金一下子显得紧张起来,为吸收资金,确保支付,支持蔬菜生产,石头不得已采取了有奖吸储活动,没想到却被人告发到县人行。
高行长听完事情的原委,微微叹了口气,说:“石头同志的做法,其出发点是好的,也是为了保护农民和信用社的利益,同时也狠狠地打击了那些高利贷,对于那些扰乱金融秩序,损害农民的高利贷,我们人行也负有清查不力的责任,但石头搞有奖吸储,确实是不对的,我们得坚持原则,功过分清,该罚还得罚。经我们初步研究,决定给石头同志记过处分,并罚金2000元。”
“高行长,该罚的我们也认了,并且我们联社特别是我应负主要责任,”陆正诚恳地望着行长说,“但是,那笔坑人的绿豆白条,咱人行可得出面帮助清收啊,因为据调查那些绿豆款是从农发行贷款收购的,现在,也只有人行出面,才能让农发行协助截收。”
“行,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说着高行长拨通了县农发行的电话,从行长不住满意点头的表情看,这件事有了解决的希望。
当高行长放下电话,陆正激动地握住行长的手说:“关键时候,还是咱人行主持公道有权威呀,有这棵大树,还怕咱信用社不好乘凉吗?”
“滑头,少说恭维话,事情还有点复杂,不过我已正告农发行,维护农民利益,不向农民打白条是咱们的责任,要求他们先实行‘清贷挂钩’的办法,就是供销社不还贷款不能再贷款给他们,万一不行,就强行从银行截留扣除。”
高行长笑着点了陆正一指头,随即脸色又严肃起来,“但是还得给你们布署件重要任务,那就是你们信用社熟悉农村,要协助人行查清那些放高利贷的人员和资金来源,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这伙恶势力越来越猖獗了,已严重威胁到我们农村金融秩序的正常运转,如处理不好,会出大乱子的。”
陆正痛快地接受了这件任务,其实,这也正合他的心意,他早已视那伙恶势力为眼中钉了,有了人行的支持,他决心要铲除这颗危害社会的毒瘤。陆正就把郝利仁如何忽悠村民们非法集资的套路跟高行长汇报了一下。
据说郝利仁的豪言壮语是:“心胸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胸怀有多大事业就有多大,包容有多少收获就有多少。”他给内部员工开会的内容是:员工谁有钱,放在银行和信用社又没多少利息,放在咱们单位,给你们利息,让你们得点利,把你们都扶持起来。据了解,他对员工说的给利息,10万元以下的每月给2分利息,10万元以上的是3分,比银行利率高出好几倍,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高利贷。他们为了鼓励公司员工集资,实行的是利滚利的方式循环计算利息。而事实上,二龙沟煤矿的员工们将资金投放进去之后,基本上就没有取出来过,按照利滚利的方式在里面升值。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二龙沟的集资范围很快就突破了内部的限制,越来越多的员工带着亲朋好友投资入股,对此郝利仁是来者不拒。
陆正他们经常组织员工深入村里普及金融知识,提醒村民们民间借贷者与非法集资者之间的借贷关系是高利贷,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但前期高额的利息,巨大的诱惑和暴利,更让人们觉得有利可图,不顾一切,铤而走险了。其实县里也有一些涉嫌非法集资的公司,并非一开始就想诈骗,而是公司在经营过程中,确实碰到了缺少资金的难题,申请不到银行贷款,只能铤而走险转向民间借贷,以高额利息筹集民间资金。
“是啊,我也听说了一些情况。不过,我得提醒你,”高行长又不无担忧地告诫他,“咱们也绝不能小瞧了那股势力,形势复杂得很,尤其是你们信用社,正处在前沿阵地上,可得作好打硬仗的准备呀。”
二十一
陆正这几天心情很不好。
香水沟二龙沟煤矿的郝利仁非法集资风险爆发,郝利仁连夜跑路不知去向。
许多投资入股的城乡居民砸了郝利仁的别墅和煤矿,举着白色条幅堵在县委县政府门前上访,黑压压的人群水泄不通,讨还血债的口号彼伏此起。有的甚至站在县委办公楼楼顶,威胁要跳楼自杀,要求尽快抓住郝利仁,讨回血汗钱。有的扶老携幼,手举着被骗后倾家荡产,无法生存的状子,恳求政府为民做主,救死扶伤。县委书记、县长在大院门口被包围,上不了班,也出不了门,后来在公安武警的帮助下才突出重围,在公安局直拍桌子,要求县里公安执法部门尽快破案解决问题。
郝利仁非法集资案件涉及到了贺富贵和城关信用社主任凌志,俩人被抓,案件正在调查。
案件的执法人员进驻城关信用社,进一步调查凌志的犯罪事实。陆正作为亲戚,采取了回避政策。市信合处和县人行、银监办也派了稽核、监察人员参加调查工作,这无疑更加重了他的思想负担。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窝着一腔怒火,放也没法放,诉又没处诉,连家也不能回,一回家凌兰就哭就闹,搞得他身心疲惫不堪,心乱如麻。
二十二
有人说,李胜利真是个神经病,种菜也跟人不一样。别人种菜,几乎全部都上化肥、打农药、喷除草剂。李胜利不,不上化肥,全部农家肥;也不喷农药和除草剂,导致菜虫出没。李胜利要坚持传统的种菜手法,培育纯粹的绿色蔬菜,绝不靠染色素和催熟剂害人。他的绿色蔬菜出了名,附近的许多人都来预定,价格反而比其他的菜农还低,惹得一些菜农对他很有意见。
更让人发笑的是,李胜利在日光温室里种菜,竟然还给蔬菜听音乐,并且放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瓜儿离不开秧,鱼儿离不开水,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有时候李胜利还专门给蔬菜朗诵毛主席诗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事情也真是奇怪,也许是蔬菜心情舒畅,尽管不用化肥农药催熟剂,却长得茁壮茂盛,销量大增。跟他一起种菜的村民们销路不畅,就想沾沾他的绿色蔬菜名气,跟他商量,把大伙儿的蔬菜都以李胜利的名义出卖,给他提成,被李胜利一口拒绝。
有一天,李胜利卖菜回来,发现自己温室里的蔬菜都打蔫了,后来才发现,原来有人趁他外出,故意给他的蔬菜上打了除草剂。气得李胜利在大棚附近治理整顿了好半天。大棚邻居赵壮跑来帮忙,建议李胜利赶紧给蔬菜打一种抵消除草剂的农药,可以让蔬菜重新焕发生机。李胜利也断然拒绝了,自己连夜把蔬菜砍掉倒进了沟里。这一次,足以让李胜利半年的心血和汗水付之东流,损失惨重。
赵壮也替他惋惜,对李胜利是又佩服又可惜。他终于明白了别的菜农富得流油,而李胜利穷得流血的原因了。
这天阳光很好,大棚里一片葱绿。田改竹和赵壮正在往钢筋架上吊花盆。
忽然,大棚口门帘一撩,钻进个蓬头污面的男人,改竹伸长脖子细瞅了瞅,愣住了,手一软,“咚”,花盆掉在了菜地上。
赵壮不认识来人,只是奇怪地看着改竹,改竹低着眉头把手在衣襟擦了擦,低声对赵壮说:“他,他回来了,俺、俺得去打点一下。”说着手忙脚乱地去了。
赵壮这才明白,原来是贺富贵回来了。
原来,贺富贵的皮包公司被查封后,法院没收了他的所有财产。他被行政拘留,还被罚款处理。吴丽娜也被拘留起来,这次回家,就是凑钱交罚款的。
傍晚,改竹趁空儿跑进了赵壮的房间,跟他说了贺富贵的来意。
“你不能给他钱,那可是你的血汗钱。”
“可他也正在难处,他说俺要是不帮他,他就上吊去死。”改竹手搓着衣襟说。
“你们不是离婚了嘛,再说,他那种人会上吊?”赵壮气愤地指着那边小屋说。
“离婚是口头说的,也没真离,怎说,他也还是孩子他爹。”
“那你准备把钱给他?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狗?! ”
“他说,交了罚款,他就能回村里住,安安份份做庄稼人。”改竹说着,不安地望着赵壮。
“那你,还打算跟他过?”赵壮紧盯着她问。
“你容俺再想想。”改竹做难得眼泪汪汪。
赵壮心一酸,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冲她摆摆手,让她回去。改竹用手抹了抹眼泪,低着头匆匆走了。
晚上,村里几个本家亲戚来看贺富贵,改竹就炒了几个菜,让大伙一块喝酒,还专门来叫赵壮过去一块喝几盅,赵壮说啥也不过去。
赵壮走出小屋,清楚地听到贺富贵在炕头上吆五喝六地喝酒,还说什么:“那个打工的不过来,就算啦,别叫啦,说到底,他也是个扛长工的。”
赵壮的心猛地被刺痛了,转身回到小屋,拿出竹笛,来到离大棚不远的树林里,吹起了哀怨的曲调。
村人传说:贺富贵本家同姓同族的人往赵壮小屋里扔了石块,砸碎了玻璃,还传话让他滚出这个村。也有人说贺富贵听到了什么风声,眼见富贵揪住改竹的头发按倒狠命地打,赵壮见了上前拦阻,俩男人又撕打在一起,听说是贺富贵吃了亏,因为他长期吸洋烟,虚了身子没力气。改竹谁也没偏向,只是蹲在地上捂着脸哭。
还有人证实,根本没这回事,是赵壮提出要走的,改竹苦拦都拦不住。
不管怎样说,反正赵壮要走,倒是确切消息。
乡亲们听说赵技术员要走,都赶来挽留,赵壮被乡亲们的淳朴的友情感动得流了泪。
赵壮离村的那天,半村子人都来送行,只是没看见改竹的身影,此时,她不知正躲在那里流泪呢。石头帮他捆了行李,放在牛轱辘车上,要送到山那边的村子去。
返乡后的贺富贵,开始还真有点金盆洗手的决心,还帮着改竹料理了几天大棚。可没过几天发现割了一茬菜才卖几百块钱,还不够他过去的一瓶酒钱,二茬菜还不知等到啥时才能再长成,心里烦闷,在大棚里憋得转来转去像困笼里耷拉着尾巴满屋子乱窜的狼。过去灯红酒绿的生活,如今却是粗茶淡饭,每天在大棚里憋一身臭汗,再加上欠外面的债催得紧,他又一次咬咬牙偷偷地重操起了“老本行”。他每天晚上,召集三里五村的赌徒们狂赌,自己则在旁边及时“放红”牟取暴利。改竹的大棚小屋在村外旷野上,正好成了赌徒们偷赌的理想场所,每天棚里屋外出出进进尽是些贼眉溜眼的货色,大口喝酒,随地吐痰,哈欠连天,脏话连篇,整个大棚被折腾得乌烟障气。改竹拦了几次也没拦住,气得整日以泪洗面,心中更加思念出走的赵壮。
一天夜晚,乡派出所得知赌徒们又在大棚里赌,便组织了几个民警来捉赌。当民警冲进大棚外面的小屋时,赌徒们惊得四处逃窜,有几个慌乱中窜进大棚里,没命地躲藏,把大棚里的花卉蔬菜贱踏得遍地狼藉,花盆也被砸了,西红柿烂了,黄瓜也断了,甚至有几处塑料棚面也被捅破了。事后,有人怀疑是改竹告的密,可又一想,改竹那么软弱根本做不出来,后来人们才弄明白,原来是罗山桃卖菜回来发现赌徒,悄悄报的案,替改竹出了口恶气。
二十三
接到县委宣传部通知,说这天上午,省委扶贫办组织的记者采访团到清水县采访,总结清河县联社扶贫经验,推广清河县委、县政府在香水沟乡兴建蔬菜基地的做法。
在去县委的路上,金炜明心情沉重。他意识到自己的许多想法和做法被扭曲了,盲目地扩大生产,却忽视了销售这一重要的市场环节。尤其是今年入秋以来,由于蔬菜销路不畅,加上脱水蔬菜加工厂遍地开花,菜农们大量的蔬菜被以先收购后付钱的方式收购进各个加工厂,更没想到,外贸政策突然有变,脱水蔬菜出口受限,国内也仅有几家方便面调料厂订购了些货,其余绝大多数产品被积压在厂内。全县各脱水蔬菜加工厂由于没有统一的组织领导,各自为阵,在一些个体客商面前相互抵毁,竞相压价,形成了内讧,加上产品质量低劣,多数厂家产品滞销,堆在仓库里发了霉,更严重的是,收购农民的白条子兑不了现,使农民们致富的希望成了泡影。
进了县委宣传部会议厅,省扶贫办的记者们已摆好了录像机,摊开了采访本,正在听朱县长大谈建设蔬菜基地,富裕一方农民的经验。只见朱县长打着手势,介绍着本县依据耕地少,天气寒的实际,实施了“户户搭棚、村村买车,乡乡办厂”的战略措施,据统计全县已建大棚1004个,购进运菜车223辆,兴建脱水蔬菜加工厂25个,初步形成了产、加、销一条龙,菜、工、商一体化发展的新格局,使农民的人均收入由3800元提高18000元,有15个乡镇提前脱贫,列入了小康行列……
金炜明听着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倒佩服朱县长镇静自若的才干。据人们传言,县委书记要调到市里任职,朱县长马上就要升为一把手。
正讲着,忽然门外一阵吵闹,会议厅里的人都禁不住侧目注视着门外,只见玻璃门外人影晃动,像是工作人员在阻拦什么人。
不一会儿,工作人员登上主席台,趴在朱县长耳边嘀咕了几句。朱县长脸色一下子严峻起来,忙对坐在旁边的宣传部长交待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主席台向门外走去。路过金炜明座位时,朱县长向他伸手挥了挥,陆正觉得又像打招呼,又像招呼让他出来一下,略一思考,他也起身跟了出去。
一出门,金炜明便看见门外堆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有几个领头的喊一定要见朱县长,朱县长忙向农民们招招手,示意大家安静一下。几个领头的见朱县长出来,便当场提出了要求。原来这些都是来自各乡菜农的代表,他们手握着一沓沓白条,要求县政府出面,督促各脱水蔬菜厂兑现。朱县长忙向农民们解释今年国际国内脱水蔬菜市场的困境,请求菜农们宽限一段时间,以大局为重,克服一下暂时的困难,待政府和各厂想办法后,一定及早兑现处理。
金炜明站在台阶上,望着菜农们捏着白条的手指,裂茧遍布,有的还缠着胶布,渗出斑斑血迹,黑瘦的脸上皱纹纵横,饱经了风霜,辛苦了一年不知流了多少汗水,得到的却是几张白条,他的心不由地一阵抽搐。
朴实善良的菜农们听了朱县长的解释和承诺,便再也说不出什么只是默默地对视了几眼,他们相信朱县长的话,因为朱县长是代表县政府,每个人心里都怀着兑现的希望,把那些白条小心翼翼地重新放进贴身的衣袋里,慢慢地转身走了。
为避开那些省里的记者,朱县长没再回会议厅,而是回到小会议室休息处。他又让刘秘书召集了县乡镇企业局局长、还有几位在会场的蔬菜脱水厂厂长,共同研究如何处理这件事。
众人一时无语。朱县长让几位厂长发言,他们也只是一味地抱怨市场,埋怨政策,人人诉苦、发牢骚,简直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朱县长不高兴了,猛地站起来,指着厂长们喝斥:“都闭嘴!你们只知道抱怨,牢骚满腹,有困难才需要你们解决,啥问题也没有还用你们干啥?现在是问你们如何解决这棘手的问题,主要是如何办?”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连话也没有了。
朱县长把探询的目光向金炜明射来,金炜明便把自己这几天来的全部想法讲了出来:“我觉得,现在关键问题不是国家政策的问题,而是我们存在的土法上马,技术设备差,产品质量低劣,同时缺乏统一的销售渠道等问题,一哄而起缺乏规模优势,各自为阵小打小闹,一遇风吹草动当然难以承受市场的冲击。我建议,关闭一些作坊式的小企业,把几个技术设备好的企业兼并,成立集团公司,形成船大抗风浪的优势,再由县政府牵头,全县统一组织销售公司,拓宽销售渠道,占领市场。”
朱县长听了不住地点头赞同,而其他小厂长们听了都呲牙咧嘴不同意,他们每人都有一把小算盘,现在他们都好不容易熬成了一厂之长,兼并了,谁管谁?谁说了算?
会上确定,现在当务之急是各厂派骨干力量,赶紧外出找销路,催回款,解决农民的白条兑现问题。
对于金炜明提出的建议,朱县长说要把意见带到县委会上研究后再作决定。
二十四
县委会议室里,各银行一把手陆续到齐,他们都是被通知来参加共商振兴全县经济大计会议的,分管工业的王副县长和主管金融的金炜明出席。王副县长向大家通报了全县工业形势,并列出了一批需要贷款支持的企业名单,供各银行选择支持,行长们一看名单,都愣住了:这些企业分明都是已停产或面临破产的企业,而且谁都清楚,这些企业根本没有起死回生的希望,可为啥偏要给这些企业贷款呢?银行家们一时摸不清头脑。
有一会儿,朱县长笑盈盈地走进会场,并抱拳向在座的财神爷们作了一揖,他很坦白地向大家交了个家底:全县财政吃紧,党政事业单位已有八个月未发一分工资了,老干部们告状,教师们罢课,原因在哪里?是税收不起来啊。今年底,县委要求各有关单位要把税收当作一项既是经济的更是政治的任务来完成,力争税收有新突破,能使全县过一个团结稳定的新年。大伙这才明白,原来,让银行给这些快要关停的企业贷款,并不是为企业搞活注入资金,而是为了收税,行长们都不禁相视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表示不可理解。
接着,朱县长让各银行一把手逐个当场表态。表态前,朱县长特意表扬了县联社扶贫项目选得好,带动了全县大棚蔬菜及相关产业齐发展,为支持本县乡镇企业做出了贡献,目的是为大伙树立榜样,却招致了行长们的目光不住地朝陆正身上扫射,目光里有赞许,也有不屑,还有指责。陆正心里暗暗叫苦,在这个环境里表扬他无异于给同行们树了个众人攻击的靶子。
行长们大都是老资格的银行人了,表态时,有几个行长当场说:现在信贷管理制度改革了,为了防范风险,贷款规模控得很紧,贷款审批权限很严格,要放贷款得上级行批准;同时,也一语双关地在希望党政部门在收贷结息问题上也要像支持税收那样支持一下银行。
朱县长便有点不悦,把脸拉得老长。他特意点名让陆正表态,陆正很策略地表示: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最大努力来支持。但他也没说支持多少。同行们嫉妒他,其实陆正心里也很苦涩,就拿今年出席全省先进单位评比活动来说吧,信用社扶贫支农成绩最突出,却未能达标,因为跟同业相比,信用社亏损不少,而亏损就亏在了储蓄保值贴补上,信用社为国家支农筹资还得自行消化贴补。
这时,会场内行长的手机此起彼伏,弄得县长很恼火,但他也不便训斥这些财大气粗的财神们,只好草草讲了几句希望见行动的话,便匆匆宣布散会。
二十五
郝利仁跑路后,县里的法院对他的企业和财产进行了判决及拍卖处理,尽力为上当受骗的人们把损失降到最低。其中通过资产评估,对二龙沟煤矿进行了拍卖,富民煤矿的矿长罗亮收购了煤矿。香水沟乡政府对此持不同意见,因为按照收购协议,主要是优先偿还信用社的贷款和当地村民的集资资金,原属二龙沟煤矿的主管单位乡政府却得不到补偿。
县里专门成立了 “打非吸办”(打击非法吸收民间资金办公室简称)。朱县长和金炜明组织研究,要求各有关公安和金融单位严厉打击非法集资活动,但也不能一刀切,对具有一定实力、有土地等资产而暂时资金周转困难的企业,在政府积极协调下,贷款银行,做到不抽资、不压贷、不上浮利率,并通过转贷、展期等办法,帮助其度过难关,促进当地经济稳定健康发展。
金炜明还通过法律程序,协助村民把郝利仁过去非法抵押村民的土地证和林产证重新返还给了村民。
昨夜一场暴雨,清晨的空气显得有点清冷,微风吹来,树叶上还沙沙地往下滴水。法院的两名法官,县联社的田副主任,信用社的石主任按规定如期赶到乡二龙沟煤矿搞移交。
当法院和联社的人赶到煤矿门口时,发现门里门外已站满了人,石头记得这大多数是原煤矿的职工。他心里纳闷:职工们怎会知道今天移交?又怎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连过去一直不上班的老弱病残都支撑着来了,看来,有人已事先作了手脚。
人群呼地朝门口涌来,法官和老头被人们挤倒在门前的泥水里。“打狗日的,他们不让咱活,跟他们拼啦。”
“砰砰”汽车玻璃被砸碎了。
“不能这样,这样做是违法的。”另一名法官和田副主任、石主任喊着冲进人群往外拉法官。
“谁说信用社要夺大伙的饭碗?”陆正高声问道。
“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煤矿是一直停产,可它就算只空碗也还有只碗,有个指望,如今,你们把它卖了,那简直就成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你错了,”说着,陆正拉着那位一块来的中年人登上一个水泥台阶,激动地说:“乡亲们,咱们煤矿关门已经挺长时间了,它每停一天就会加剧亏损,只有让它转起来它才会变成一只会生蛋的鸡,所以,只有通过信用社把它收回来,再转卖出去,它才有希望转起来。”
“收回去当然对信用社有好处,你们只考虑信用社的利益,跟咱农民有啥关系?”不知谁在人群中嘟嚷。
“这话说得实在。”陆正笑了,“我们是在考虑信用社的利益,因为信用社只有办好了壮大了,才能更好地支持农村经济,但是,我们更多的还是考虑到企业和农民的利益。现在我向大家介绍一位全市出名的农民企业家罗亮同志,从今天起,他就是这个煤矿的新领导。”
大伙一下子都把目光集中在罗亮身上。罗亮同志望了望大家,声音颤抖着说:“乡亲们,我罗亮搞了这么多年企业,像陆主任他们这样一心一意支持企业、关心农民职工的银行干部还真是不多。大家也许想不到,我在向信用社购买这座煤矿时,他向我提出三个条件,啥条件呢?”大伙相视一下等着罗亮的下文。
“一是规定购买煤矿的款可以分期付,为啥要分期付呢?这样就使我有充足的资金来尽快地启动恢复生产;第二,必须在原有农民职工中择优上岗,这样就使大家又获得了重新上岗的机会;第三,企业赢利时必须给原入股农民分红,让大家增加收入。大家说,这样的政策咱拥不拥护?这样的财神好不好?”
“好,好!拥护,拥护!”众人激动地嚷成一片。
“好,我宣布,本矿从明天正式生产!”罗亮同志郑重宣告。
“哗——”人群中掌声响成一片。
这时,天放晴了,暖暖的阳光透过雨后清新的空气,把大地照得一片亮堂。
二十六
今年雨涝。香水沟乡一带遭受了几十年不遇的涝灾。金炜明和当地的农村金融机构一起忙着抗灾救灾,发放贷款,帮助村民购买抗灾救灾物资,度过难关。
凌晨,陆正的房门被猛地推开,只见田晓华泪流满面地闯了进来,泣不成声地说:“快……快……石头被杀害了……”
“啊?”陆正惊呆了。
等陆正和公安局刑警队的人赶到现场,现场周围已围了不少人。
香水沟派出所的干警正忙着保护勘察现场。陆伟明同刑警队长一起走近石头的尸体旁。只见石头斜躺在小河的冰面上,肚子上一个血窟窿,流出的血把河面染了一大片,一夜风雨,虽冲淡了不少,但仍渗出一种深红,阳光下显得十分刺眼,触目惊心。
一辆旧摩托陷在冰河里,已被砸得斑驳不堪,陆正仿佛看到了石头受伤后痛苦挣扎的情景,他流着泪水,想上前抚摸一下石头,被派出所长拦住了,他说:“据现场查看分析,凶手很可能是本地人,并且相当了解石头的行踪,据法医判断,石主任是负重伤后,由于失血过多冻死在冰面上的。可以说,凶手并不想致他以死地,而是以抢钱为主要目的。”
一阵摩托车声响,信用社的小马飞奔而来,一下来,他就扑倒在现场旁,泣不成声。他是早晨才听说石主任被害的,他边哭边向公安人员讲述说,昨天下午,他跟石主任转了两个村,及时发放救灾贷款九千多块。这几天救灾,信用社资金挺紧张,石主任和他又连夜到大棚菜农们那里收回了一万五千块贷款。这几天下雨,石主任就让俺先回家。为安全起见,他自己想连夜送回信用社,谁料想会发生这等惨事。
一名刑警勘察说,石头手上满是油污,地上还有拆卸的摩托车零件,看来是摩托陷在冰水里熄了火,他修理摩托时遭受的袭击。
随后赶到现场的公安局长立即布置任务,成立专案小组,尽快破案擒拿凶犯,追回钱款。
几天过后,公安人员拘留了杀害石头的凶手,并当即进行了审讯。在强大的攻势下,凶手不得不低头认罪。
原来,在村里地下放高利贷的头目就是郝利人,幕后操纵策划者是贺富贵。他们放高利贷的资金来源,主要是从城关信用社凌志那里骗取的贷款,还有乡镇居民骗取的非法集资。
据罪犯交待说,他们因赌博输得一塌糊涂,就借了高利贷又赌,又栽了进去,被高利贷的人逼得走投无路,得知石头连夜收贷的消息,就授意他们埋伏在石头回信用社的必经之路进行抢劫。他们趁他半路修车时,从背后用木棍打昏了他,抢到提包一看,没钱,就又搜石头的身体,发现他把钱都藏在了内衣的大口袋里,几个人就手慌脚乱地扯石头的衣服,石头醒过来,拼命反抗,其中一名歹徒用匕首划他衣服时,由于他死不松手,就在他肚子上扎了一刀,趁石头不省人事,才把钱抢走。
后来据公安人员讲,起先,贺富贵百般抵赖,只交待放高利贷一事,死不承认参与杀人一事,关键时刻,恰恰是因修水塔而死了儿子的陈仙出来作了证。
原来,陈仙死了儿子之后,整个空荡荡的大院就剩下她孤身一人,每到夜里就害怕得瑟瑟发抖。后来,贺富贵一伙因在大棚赌博放红被惊散,就把目光瞅准了陈仙的独院,几次登门求租那几间空房,都被拒绝,陈仙不愿与他们这样的人交往。贺富贵就心生一计,派人半夜里装神弄鬼,吓得陈仙吱哇乱叫,无奈中,陈仙点了头。贺富贵一伙就常在夜里来这里偷赌,陈仙劝过几次,可每次贺富贵都扔几张钞票给她,说是房租红利,弄得她赶也不敢,住也不是。
那天夜里下着雨,她半夜想大便,便披衣出门。走到院中,却发现贺富贵租的房间人影晃动,耳听贺富贵说:“弄了半天,才搞来一万五千块,太少了,那剩下的钱怎还?”声音虽低,但夜深人静,她仍听得清楚。
案发后,她又念起石柱曾为她兑换残币,她才有了后半辈子养老金的好处,当她听说贺富贵死不认罪时,就大胆主动地到派出所作证,贺富贵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在江湖闯荡了大半辈子,竟栽在了一个孤寡老人的身上。
二十七
塞外的深秋,一片枯黄。
在信用社的支持下,一排排整齐的大棚像硕大的蘑菇一样鼓起来挡住了外面的风寒,创造了一片绿色,农民们真正体验到勤劳与富裕的关系。一些专家来此考察后称赞到:这是一次北方农业的革命,它创造出寒冬里有春天的奇迹,彻底打破了夏忙冬闲的传统,延长了劳动时间,增加了农民收入。尽管农民们嘴上笑着说:“咱是芳四姐的命,十二个月的忙。”可当一茬茬蔬菜换来一沓沓钞票时,心里就乐开了花,就常念叨陆正和石头他们的好处。
对于石头的牺牲,多数人认为他是个英雄,是为了保护集体财产而英勇献身,但也有人颇有微词。上级来的调查组中就有人认为:罪犯中有他的“大兄哥”田耿,这就说明石头在家里有“泄密”之嫌;同时,他独自一人押钞,违反了双人押运的安全保卫条例;另外,不少人反映他的生活作风有问题。鉴于此,上报“石头为金融卫士”的请示迟迟没有批复。有意思的是,香水沟信用社一下子同时住进了两个工作组,一个是整理石头先进事迹的宣传报道组,一个是调查石头工作失误和生活作风的监察组。
可石头的尸体总不能一直停在家里呀,于是,陆正决定先下葬,追悼会待上级批复下来再开。
老百姓听了可不干,纷纷来找陆正,责问他为啥不给英雄开追悼会?盖棺了还不能论定?陆正眼含热泪向乡亲们作了解释,乡亲们听了,头摇得像拨浪鼓,嚷嚷说:“你们公家嫌这怕那,俺们老百姓不怕,俺们就给石主任盖棺论定:英雄!开追悼会,你们管不着!”
陆正不便说什么,只是紧握住乡亲们的双手,任凭眼泪流个不停。
开追悼会的这天,老天也仿佛知人意,飘起了连阴雨,田野、村庄白茫茫一片,洒落的雨点像满天的白纸花,阵风卷过,天地间霎时间竖起的雨飘带如同硕大的白纸幌,在天空中荡来荡去。
灵棚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圈,其中最精美最别致的一个大花圈是改竹等菜民们制作的。人们从花圈上花的颜色和香气就不难发现,这个花圈所有的花都是真正的鲜花,也就是大棚里立体种植的鲜花。
灵桌上陈列着各种供菜,有许多都是未加工的新鲜蔬菜,有的菜上还沾着露水,在棚内电灯的映照下,一闪一闪地发着荧光,像颗颗饱含深情的泪珠。
供销社送来了乡下人没见过的供品:烤整乳猪。据说,这是他们专门从县城订做的,乳猪通体白色,上面浇了白糖,闪闪发亮,猪身两侧刻了两行大字:清正廉洁,无私奉献。
金炜明和陆正以私人朋友的身份参加了追悼会。
开追悼会前,煤矿罗亮矿长拉了一车砖赶来,说这砖是专门用煤换来的,要给石柱垒一个结结实实的砖坟。
李胜利来了,他推着红旗自行车,径直站在石头的灵前,大声朗诵,用一段毛主席语录纪念他:“以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最大利益为出发点的中国共产党人,相信自己的事业是完全合乎正义的,不惜牺牲自己个人的一切,随时准备拿出自己的生命去殉我们的事业……”
改梅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呜呜咽咽哭起来。
众人正抹眼泪,忽见田守义身穿白羊皮袄,头扎白手巾,手拿快板,也哭着唱起来:
小山雀飞在圪针上,
你病疼在俺心上。
泪蛋蛋是那心中的油,
俺不难活它不流。
苦菜开花黄腊腊,
你走了俺心灰塌塌……
二十八
庄户人啥苦都能吃下去,可一遇到文化技术活儿就烦恼。自赵壮被逼离开香水沟,这里菜农们的景况就一天不如一天,遇到几场病虫害,如蕃茄早疫病、菜豆枯病,油菜霜霉病等损失了不少。有人虽去山那边的饮马河乡请教过赵壮,但毕竟没有过去那种方便了,蔬菜的质量和产量也明显不如过去。据说赵壮在饮马河乡又发展起来一大批温室,除了延用香水沟的上种名花下种菜的做法外,还在大棚内加了大暖器,彻底改变了过去北方因温度不够而不能生产开花蔬菜的传统,同时引进了大量的开花作物品种,蔬菜品种比过去翻了一番,产量也比过去增加了两倍。
山桃和狗栓从北京回来也说,人家饮马河的蔬菜无论从品种还是质量在北京都很受欢迎,而香水沟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于是,村民们就萌生了再把赵壮抢回来的念头。起先想让改竹出面说说情,可改竹不肯,她感到自己对不起赵壮,跟他见面惭愧得很,尽管自赵壮走的那一天起,她无时不在想念他盼望他能早点回来。
没办法,村民们只好推荐了五六个代表,前去饮马河请回赵壮。
在饮马河的温室里,他们找到了正在忙碌的赵壮,赵壮见到乡亲们,很是高兴。也愈发勾起他对香水沟改竹的挂念,可他觉得自己一时还不能回去。一来自己在饮马河开辟的事业刚刚开始,而且正在走向兴旺,不能半途而废,二来自己又从城里领来了近二十多名下岗工人,还需要自己照顾,更主要的是改竹还没有表态,他就不能回去,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那种爱的熬煎和折磨。饮马河乡的菜农们摸清了香水沟菜农的来意后,很是气愤,他们觉得香水沟人在危难时期抛弃了赵技术员不够义气,更意识到赵技术员被抢走面临的损失,便对香水沟来人怒目相向。
香水沟人认为赵壮是他们培养出来的技术员,因特殊情况才离开香水沟的,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就应该回去,觉得有理走遍天下,便也不甘示弱。最后,赵壮劝也劝不住,双方差点动起手来。
几个代表回到香水沟,乡亲们一看他们气恨恨的模样,就知道事情没办成,情急之下,乡亲们不得不把目光对准了改竹。
其实,改竹也很焦急。自从贺富贵回来,自己花钱替他还了债,也就觉得自己尽了作为夫妻一场的责任,从道义和良心上得到了一些安慰,尤其是贺富贵回来后仍恶习难改,参与杀害石头兄弟,被判无期徒刑,就更觉得这辈子与他的缘份走到了尽头,心里对赵壮的思念就如大棚里的青苗,一天胜一天高,一日比一日浓。但他了解赵壮的性格,她不开口,他是不会自己回来的,赵壮也不会无缘无故的丢下饮马河的乡亲们,怎么办?她在苦苦琢磨着。
村里贺富贵家族的人也有许多是菜农,他们认为贺富贵已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了,也就不再庇护他了,而且他们也认识到过去对待改竹和赵壮的不公平,也来劝改竹,让她把赵壮接回来,自己好好过日子,也为乡亲们造造福。
思来想去,改竹决定还是悄悄去见赵壮一面。乡亲们听说,都高兴得不得了。
到了饮马河村,找到赵壮的住处,当改竹突然出现在赵壮面前时,俩人什么话也没说,一下子就拥抱在一起,把委屈和思念都化成了泪水,尽情地流淌。
赵壮抚摸着改竹的头发安慰她说:“不要着急,咱们慢慢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总得让双方的乡亲都满意才行嘛!”
后来,香水沟和饮马河乡的政府都出了头,但也协商不倒,谁也不愿放弃赵壮这个乡亲们脱贫致富的“宝贝”。最后,还是山桃在外闯荡有经验,她亲自找到了金炜明副县长。
开始,金炜明也没个好主意,他手托腮帮想了半天,忽然茅塞顿开,他想过量生产蔬菜积压,价低,运费高,菜农竞相低价出售,相互恶性竞争,加上运输车祸人祸,菜农损失惨重,蔬菜商贩渔翁得利。为解决这个难题,要指导当地金融单位发放专项贷款,积极支持菜农和当地企业及外出务工农民返乡兴办企业,进行脱水蔬菜加工、发展蔬菜系列小商品,开展蔬菜深加工,促进蔬菜的就地加工增值转化;利用农金团贷,引进生产设备,招聘大批技术员,鼓励农民工返乡创业,解决农民工夫妻两地生活及留守儿童老人独孤生活等问题。如果由县政府出面把两个乡的菜农们组织联合起来,统一经营管理,信用社再贷款支持扩大经营生产,形成规模经营优势,岂不两全其美?他高兴得一拍桌子马上站起来去找朱县长。
朱县长听了金炜明的设想,非常支持,当即两人拍案定夺。
经过几天的筹建,香水沟和饮马河两家成立了“香饮蔬菜责任有限公司”,并选举产生了董事会,下设两大部,生产技术部主任由赵壮担任经理,负责两个乡的蔬菜生产技术指导,运销部经理由山桃担任,并在北京成立销售办事处,负责蔬菜的销售和运输。县联社及时放发贷款一百万元,支持购进大型运输卡车五台,地秤一台,并在两乡交界处盖起一溜十间平房,作为公司办公地点。形成了“农户+基地+企业”的产业结构模式,实现了产、加、销一条龙发展。
公司正式开业那天,热闹非凡,县、乡两级政府领导,北京蔬菜批发公司负责人,信用社代表全部参加了开业典礼。一时间会场内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公司还特邀了县有名的鼓匠艺术团前来助兴。
典礼完毕,朱县长在金炜明和陆正的陪同下,特意见了赵壮,鼓励他继续为乡亲们的科技兴农多作贡献。陆正趁机笑盈盈地问:“啥时吃你和改竹的喜糖呢?这件大事也该提到日程上了吧?”
赵壮使劲儿点了点头。
其实,赵壮早有此意,只不过他和吴丽娜的婚约还没正式解除。他想抽空进城找到她尽快办理离婚手续。
香饮蔬菜责任有限公司成立后,实力倍添,名声大震。据山桃从北京回来说,公司的蔬菜品种要啥有啥,数量要多少有多少,质量要多硬有多硬,啥时要货啥时就能送到,北京方面的公司非常满意,已挤跑了外省的几家蔬菜批发商,买卖越做越兴隆,就是北京办事处的人手太少,忙不过来,想从公司派个有能力有经验的人作伴。可一时又找不出来,只好说等有了合适的人再说吧。
一天黄昏,赵壮正在大棚里观察温度计,一个工人走进大棚说:赵哥,嫂子来了。
赵壮头也没回,仍在观察,说:“哟,你不是刚回家嘛,这么快就喊我吃晚饭了。”
原来他以为是改竹来了,现在虽说他跟改竹还没登记,但人们都承认了他们的关系。
“不……是丽娜……”这个下岗工不知该如何说好了。
“啥?”赵壮一回头,看见吴丽娜面容憔悴,披头散发,满身灰尘,双手提个提包垂头站在门口,他愣住了,他没想到吴丽娜会来找他。
“赵壮,饭好了,快回家吃饭吧。”说着,改竹一撩门帘走了进来,她看到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不知那女人是谁,这是为什么?
赵壮一扭头,大步走出门外。吴丽娜哭着喊:“赵壮,你打我骂我一顿吧,我吴丽娜对不起你呀,我没脸活下去了。”
天哪,改竹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女人就是吴丽娜呀,她瞧着吴丽娜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出门外。
听到摔门的响声,改竹猛地惊醒过来,她想天已黑了,这女人人生地不熟的,出点事情可就不好了,忙跑出门外,拉住了要寻死觅活的吴丽娜。
吴丽娜拉着她的手抽泣着说:“好心的大姐呀……”
“不要叫俺大姐,”改竹平静地说,“俺就是贺富贵原来的老婆田改竹。”
吴丽娜一听,羞得挣脱手又往外跑,正好碰在从外面进来的罗山桃身上,改竹忙叫山桃拦住她,山桃一边拦住吴丽娜一边问改竹这是谁呀?
当山桃得知眼前这女人就是赵壮的妻子、贺富贵的姘头时,气愤得拳头握得叭叭响,她猛地一摔吴丽娜,吼道:“让她走,让她去死,她还有啥颜面活在世上。”说完,一转头也不回地走了。
改竹一看山桃倔脾气又上来了,就知道指望不上了,只好自己亲自拉住吴丽娜,把她带到自己屋里。
整整一夜,改竹的屋里灯一直没熄,她和吴丽娜静静地坐着,人们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赵壮在院子里转悠了半夜,几次想进去,可又一直没有进去,他也不清楚,这两个女人在说些什么。
第二早上,改竹从屋里出来,径直来找山桃,山桃仍在生她的气,不愿搭理她。
改竹不计较,笑笑说:“你不是说北京办事处缺帮手,缺个见过世面能说能干的人吗?”
“你想去?”山桃笑了,“那太好了。”
“看,你又取笑俺,”改竹一戳山桃脑袋,“俺连家门也没出过,拙嘴笨舌的,种菜还行,哪敢上北京耍嘴皮子,别让人贩子拐走就不错了。说正经的,俺给你推荐个人。”
“谁呀?”
“吴丽娜。”改竹平静地说。
“啥?”山桃瞪大了眼睛,“你神经病啊。”
“山桃,她也是个女人,一个苦命人,现在她走投无路,咱不收留她,她会出事的,再说,她能说会道,能打会算,见过大世面是块做买卖的料,你就收下她吧。”
“不,俺怎能跟她这种女人共事?”
“这就由不得你了,”改竹一边说一边走,“俺找董事会去说。”
事后,吴丽娜真的被派到北京办事处当销售员去了,赵壮为此事还跟改竹吵了一架。当赵壮问起改竹啥时准备婚事时,改竹叹口气,悠悠地说:“等等看吧。”很多人都没想到,吴丽娜这个曾在浊流中挣扎过的女子,确实练就了一套过人的攻关本领,在后来的业务中,她带领打工返乡的人,深入北京各大菜市场、饭店、建筑工地、居民区等等,帮助乡亲们占领了首都好几个大市场。尤其是几次买主故意赖债拖延菜款时,是吴丽娜挺身而出帮乡亲们追回了菜款,据说也付出了艰辛的代价,但吴丽娜觉得很淡然,因为她心里明白,她是在用行动向赵壮和乡亲们赎罪,面对听到的一些风凉话,她都能坦然对之。
当有人问她何时与赵壮破镜重圆时,她却很坚定地告诉人们:她要主动跟赵壮离婚。
二十九
这天清晨,金炜明和巩书记刚刚从乡政府出来,就看见乡派出所所长徐建国骑着摩托飞驰而来。
他一见巩书记就说,村里寺庙院里的水塔出人命了,经常在寺庙院里拜佛的陈仙死在了水塔下面,现场初步勘查好像是服毒自杀,还有遗书。奇怪的是水塔井盖钥匙,却卡在他的嗓子眼。
县里公安局刑警队的专家已经到了。
当案件的真相大白时,让全村人禁不住魂飞魄散。
原来凶手就是郝利仁,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要置全村人于死地。
案件的起因还是因为郝利仁的非法集资。
郝利仁非法集资被公安部门破获后,仓皇携款出逃,在附近邻省的一个林场里,惶惶不可终日。每天心惊肉跳噩梦惊扰,一有风吹草动就感觉魂飞魄散,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听说附近的集资受骗的村民,一看找不到郝利仁,追讨的次数就逐渐少了。香水沟的村民们反而追讨得越来越凶,特别是在神经病李胜利的鼓动下,每天都在郝利仁的别墅前治理整顿。这就让郝利仁恨得心里磨刀霍霍。心想你们不让我活,我就不让你们活,咱们干脆就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临死拉个垫背的。或许村里人死光了,就没人跟他追讨债务了。
想好了作案手段,郝利仁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潜伏到了寺庙院里。他见四下无人,就敲碎了机井房的玻璃,钻进去找到了水塔上面铁皮盖锁子的钥匙链,抓住铁梯就往上爬。
没想到,他刚刚爬到第一个格子,就被刚出庙门的陈仙看到了。她大声喊到,是谁?要干啥!
郝利仁不理会,就想赶紧往上爬。陈仙快步跑来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脚脖子,使劲儿往下一拽,就把郝利仁扯下来,摔倒在地。同时把他身上背的大塑料袋抓到了手里。
陈仙一看是村里失踪多时的郝利仁,也吓了一跳。灯光下,陈仙看见了郝利仁手里的钥匙链,他认得这是水塔上面蓄水池铁皮盖锁子的钥匙。
陈仙问他,大半夜的,你想干啥?
郝利仁竟然嘿嘿一笑说,村里水塔的水不干净,想撒点漂白粉,消消毒杀杀菌。
陈仙迟疑了一下,把手里的塑料袋举到鼻子前闻了闻,觉得特别呛鼻子难闻,好像是杀老鼠的毒药。陈仙一下子警觉起来。
就在陈仙一愣神儿的时候,郝利仁突然猛扑过来,把陈仙死死压倒在地。
陈仙拼命挣扎,大喊大叫。混乱中,陈仙用手指抠破了郝利仁的脸,扯下了郝利仁手里的钥匙链,猛地塞进嘴里,一口就吞下去了。
郝利仁一看恼羞成怒,抢过陈仙手里装着毒药的塑料袋,撕开,一下子连毒药带塑料袋都捂到了陈仙的嘴巴上,一直捂到陈仙中毒咽气。然后跑到机井房里,找到一张废纸,伪造了陈仙的自杀遗书,说是控诉石头和村委会把水塔建在了寺庙院里,破坏了风水,因果报应等等。
随后郝利仁连夜潜逃。
事发不久,公安人员抓到了郝利仁。通过陈仙指甲缝里血迹的DNA比对,认定他就是杀害陈仙的凶手。得知案件真相的村民们后怕不已,都在心里感谢佛教徒陈仙。
三十
冬日的阳光,很温和地罩在山坡上,改梅正在菜园里忙着修剪果树,儿子铁蛋腿夹树枝当马骑着遍地乱跑。石头牺牲后,改梅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缺少了生活上的依靠,她整日沉湎在对石头的思念之中,显得郁郁寡欢。乡亲们让她说明铁蛋是石头儿子的真相,希望县联社能够照顾一下。陆正也有这个意思,可石头那个“卫士”还没批下来,县里就不好定夺,再说,铁蛋是谁的亲生儿子,石头不在了,现在也很难说清了。
改梅一边修剪一边咪着眼凝视茁壮的枝条,心里掠过一些欣慰。去年果树全部开花挂果了,而且硕果累累,地膜坑养的猪鸡兔都成群了,塑料大棚每年收入也不少,想着以后全家就指望这承包的几十亩荒山,改梅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前几天,村里干部上山通知她回村委会商量如何续签承包合同,究竟怎么包,她心里可一点儿底也没有。其实,久居荒山里的改梅已很少知道村里的事儿了,她也不清楚村里正在搞土地二轮承包,按国家规定,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部分需调整的承包合同正在调整。
以前郝利仁一伙老惦记她的荒山果园。好在他已经完蛋了,改梅想着禁不住松了口气。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还是有人已盯上了她承包的那绿树满坡的荒山了,因为荒山下面是滚滚的乌金哪。
贾英才的亲戚们见改梅的荒山日渐变绿,树也结果了,猪也出槽了,羊也肥壮了,心里就堵得慌,他们四处放出风声,说改梅的荒山实际上是石头承包的,如今,石头已经死了,就应重新承包。再说,山是国家的山,要承包也得轮着来,怎能让一人独占?
李胜利在村里听说,心里很是气愤,他骑着自行车来到荒山,找到了正在果园里忙碌的改梅,他把听到的消息告诉改梅,改梅一下子又惊又气,半天说不出话来。改梅男人正从坡上下来,改梅便跟他商量怎办,他却说:“咋办?那咋办?人家可都是村干部的亲戚哩,你,你说咋办?”
改梅男人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改梅气得不再搭理他,他就又低着头干别的营生去了。
这时,从坡下冲来一伙人,改梅和李胜利一看,正是想夺改梅荒山的村干部贾家的几个亲戚,他们一上坡,就咋咋唬唬地嚷嚷:“改梅,这荒山原来是石头承包的吧?既然他不在了,就应充公了,就该重新承包,你不该一人霸占集体财产,是吧?”
“啥!荒山本是俺承包的,凭啥说是石头包的?”改梅愤怒了。
“你凭啥说是你承包的?”来人不甘示弱。
“凭啥?俺有合同,是俺签的字,”说着她转身冲进窝棚拿出了合同书,往他们面前一展,“睁大眼看看,白纸黑字红印,哪一点是假的?”
来人一时哑语。
“就算你承包的,可也不能只由你一人包吧,这风水轮着转,好处大家沾,山是公家的山,坡是集体的坡,凭啥只准你一人包,就不准别人包?”
“包?你们咋原先不包?现在眼红了?”改梅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透过泪帘,她仿佛又看到了她跟石头跑亲串友借钱筹集资金忙承包,也好像看到了自己一家人在荒山秃岭上栽树浇水开荒地垒猪舍,还看到了石头与自己扛石块被磨得血迹斑斑的肩头和烈日下耕作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如今,刚见点收成,就有人来抢夺自己的果实,她怎能不气愤?怎能不伤心?
这时来人又继续刁难:“你有合同算啥?过去的合同不算数,早作废了,你没听说,现在上头让搞土地二轮承包,二轮承包,你懂吗?就是进行第二次重新承包,既然是重新承包,那过去的东西不就算没用了吧。”
“咋是这回事儿呢?”改梅一下子拿不准政策,因为山外的世界她早已陌生了,她把探询的目光转向李胜利。
李胜利大声回击:“简直是胡扯,二轮承包是啥意思,你们懂不懂?二轮承包是继续承包的意思,谁敢说作废原先的合同那他就是违法。”
老李一席话,震得一伙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言语。
忽然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又跳出来叫嚷:“你个神经病懂个啥政策,尽是一片胡言。咱们别信他那一套,问她改梅答不答应,不答应咱就来硬的。”
“啥硬的?你们还想吃人不成?”老李怒目相向,“俺看你们无法无天,该治理整顿了!”
“嗬,你个神经病,抬出毛爷爷吓唬俺们,还怕你不成?怎?石头走了,你想接班?哈哈……”人们哄笑起来。
“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几个人说着就从腰间拔出砍刀,朝改梅的苹果树扑去,手起刀落,几棵小苹果树就被拦腰砍断应声倒地了。改梅心疼得一下子竟瘫倒在地上,老李怒吼一声,推着自行车就朝砍树人猛扑过去,几下就把砍树人撞得满地乱滚。
几个人恼羞成怒,一起朝老李围攻起来,其中一人还骂着,你他妈的,不是动口不动手吗?怎么还动起了车子?你他妈的说话不算话啊,趁老李不备,一拥而上摁倒他狠揍,改梅吓得一下子昏死过去。
这时,一辆吉普车开足马力,冲上山坡。车还未停稳,就从车上跳下几个人来,人们一看呆了,巩书记、陆正和乡派出所所长,从车上走下来。
原来是田改竹和赵壮在村里听人议论说,几个村干部的亲戚上山逼改梅转包果园去了,才忙跑到乡政府找领导出面阻拦,正遇上巩书记和陆正下乡,众人忙跑上山来。
这时,派出所所长已把几个砍树打人的村民带到了巩书记面前。
“简直是胡闹!”巩书记额上的青筋蹦起,“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俺们,俺们也想承包荒山……致富……”其中一人还想狡辩。
“想致富?就靠掠抢别人的劳动果实?简直是土匪作风。”巩书记大声喝斥。
“荒山那么多,你们可以通过自己辛勤劳动来承包,来致富嘛,缺资金,信用社可以支持你们嘛。”陆正也不无生气地告诫他们。
“别跟他们罗嗦了,”派出所所长怒气冲冲地说,“你们知道犯了什么罪吗?”
“犯罪?不致于吧?”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俺们只是想吓唬吓唬她……”
“吓唬?你们已经犯了侵犯别人财产罪和故意伤害罪,二罪归一,你们已经够蹲监狱了。”
“扑嗵!”几个人就给领导们跪下了,“俺们该死,俺们该死,饶了俺们这一次吧,树,俺们赔,俺们赔。”
改梅也忙跟巩书记给他们求情,“都是乡里乡亲,拖家带口的,不容易呀,树俺也不用赔,要是他们想承包别的荒坡栽树,俺还可以送他们树苗。”
“改梅呀,”巩书记紧紧握了握她的手,“你可真是太善良了。”说着,他抱过铁蛋儿,疼爱地用胡子拉碴的脸挨挨铁蛋的小脸,“石头,可真是农民的好财神呀,可惜呀,可惜呀,他走得太早了。”望着远处排排整齐洁白的大棚,巩书记沉浸在对石柱的怀念之中。
三十一
冬天的塞北,灰蒙蒙黄秃秃的一片,没有什么色彩,除了能在各村的大棚里见到浓郁的绿色外,其他的地方,只是一种单调的灰黄色。
经历了不少的风风雨雨,眼看着快要步入年关了,陆正思谋着过几天轻松的日子,没想到,平地传来一声闷雷,岳父凌致远被拘留审查了。这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外,他首先想到的是岳母,她连续两次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一个人孤独无助,怕有什么闪失,他忙亲自驾车,把岳母接到了自己的家,希望老人家能过个不太冷清的年。
谁料没过几天,陆正家忽然来了几个县法院的执法人员,他们进屋察看了看,就亮出了查封房子的封条,原来,法院已查明,这所岳父给的房子和凌志住的房子,全是当年皮毛厂厂长雇人建的,两处房子共造价六万元,算是厂长送给凌致远的一份礼物,凌致远当时也推辞过,但实在推辞不了,房本的户主都办成了自己一儿一女的名字,再一想,自己马上就退休了,给儿女们留点家财,也算是一种最后的补偿吧,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凌兰倒是好像早有准备似的,神色平静的打包东西,准备离开,这时,一名法官又拿出一张搜查证,要搜查这所房子,原来有人状告陆正的事情也有了眉目,凌志为了有立功表现,主动提供了陆正受贿的线索,据凌志交待,包工头到陆正办公室送礼被拒绝,想到陆正家又不认识,便请凌志带路,是他悄悄地领着包工头子去认的陆正家门,自己却没进去,但他知道包工头送了一尊金佛像,今天,是两桩案子一块办了。
凌兰蜷缩在沙发角里,她的精神世界已塌坍了,她天天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法官在屋里搜了搜,就转到供佛像的地方,一名法官静静地观察了一下,就上前用双手慢慢捧起了佛像,顿时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像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时,凌兰忽然从沙发上跌起来,冲上去抓起“真佛”像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嘴里还念叨着:我每日供奉膜拜你,可你这真佛也不灵验,不保护我们一家,我白供奉你了。说着,搂住母亲,娘俩哭成了泪人。
一名法官走过来,蹲下身子,轻轻把金佛捧在手里,很小心的用手试了试它身上的土,站起身来,对凌兰语重心长地说:“它确实是真佛,你每天烧香念佛,知道佛的旨意是什么?佛也是主张惩恶扬善的,人做了善事,佛会保佑的,但人如果做了错事恶事,它也来保佑,那它真的就不是佛了。你应该知道,佛是不会受贿的。”
一席话,说得凌兰似乎有所领悟,她不由地点点头,又把“真佛”像从法官手里拿过来,说:“我再拜它一次,行吗?”
法官很大度地点点头。
凌兰就把佛又摆在了香案上,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她很镇静地对法官说:“现在,我在佛祖面前发誓,我收金佛的事,陆正一点也不知道,全是我自己干的,还有一点,我想说明白,当时我确实是以为是镀金做的工艺佛,请你们明察。”
“我们会查清的,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决不会放掉一个坏人。”
这时,陆正推门进来,看到这种场面,他愣住了。
当他弄清事情的原委后,呆呆地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凌兰和母亲又搬回母亲家,陆正不愿去岳父家住,就独自回到了联社宿舍住,他就想单独处一处,静静地想一想。
一时间,这件事在县城传得沸沸扬扬,陆正家被查封,搜出金佛像的事也越传越神了,这对面临规范联社民主选举的陆正来说可真是当头一棒。
三十二
最近,县里召开两会。许多人大代表都提议案,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李胜利也参与其中。有人告诉他你不是人大代表,不能什么提议案。李胜利不吃这一套,说第一,我从始到终都是代表人民,所以我的人大代表不需要选举,我就是天生的人大代表,随时随地可以提意见,只要意见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就行。第二,我也不提什么书面议案,我的议案就在心里,当众说出来更痛快。
他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我们应该走到群众中间去,向群众学习,把他们的经验综合起来,成为更好的有条理的道理和办法,然后再告诉群众(宣传),并号召群众实行起来,解决群众的问题,使群众得到解放和幸福。”
李胜利治理整顿的重点放在了香水沟村里退耕还林农业贴补问题和郝利仁无手续承包荒山乱采乱伐背后的腐败问题。他在治理整顿这两个问题的演讲中,把许多事情的内幕和细节都说得很清楚,这就让许多人感到恐慌。人们都不知道一个精神病,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幕的。其实事情的真相是有人专门给他提供了一份秘密材料,从他家的门缝里塞进去的,当然是匿名。也许这个人是想揭露这些问题,自己又没有胆量,就透露给李胜利,让他出面揭发。
有人说李胜利就是被人当枪使了,可是李胜利不这么想。
他觉得这是人民群众对他的极度信任,觉得自己重任在肩,就是要给人民群众当枪使,一定不能辜负群众的期望。他还按照材料提供的信息,重点去实地核实,结果还真是差不多,这就更加增添了他的信心。
村里一些村民们还表示,要跟李胜利一起并肩作战,关键时刻需要他们出面作证或者一起上街治理整顿,他们都去。他非常高兴人民群众觉悟的提高和进步,拍拍胸脯表示自己抓革命促生产,你们的事情我都管了!但是他根本没想到,他抛出来的不是两个苹果,而是两个重磅炸弹啊!
事情的进展出人意料。原来许多答应跟他一起到县城人大会场治理整顿的村民,那天都没有跟他一起去,后来有的村民喝醉了酒吐露了真相,原来是有人深夜到他们家里,一手拿着钞票一手拎着铁棍,问他们是吃罚酒呢,还是吃敬酒?大家当然都愿意吃敬酒,何况是送上门的敬酒。只有李胜利没有收到敬酒,罚酒也没有,因为人家知道他敬酒罚酒都不会吃,那就给他吃“棒棒酒”。
那天的天气有点阴沉。李胜利刚刚走到半路上,就被一伙泼皮拦住了去路。他们恶狠狠地盯着李胜利说,你他奶奶的不是经常治理整顿吗?今天爷爷们也治理整顿一下你这个老刺儿头。说着,挥舞铁棒就把李胜利打倒在地,棍棒齐下,霎时间,李胜利就成了一个血人儿,滚落到了道旁的沟里。
一伙人把李胜利自行车上的毛主席像章一股脑抢走,把红旗拔下扔在地上。然后把自行车用铁棍砸成了麻花饼。
有人看见躺在沟里的李胜利,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民警闻讯赶来时,李胜利已经气息奄奄,昏死过去了。
后来,李胜利被送到了县医院住院治疗。金炜明回县城开会,在街上正好遇到了魏仁。魏仁是专门到医院看望李胜利的,俩人就一起到了医院。
进了病房,看见李胜利躺在床上,李亮正急得打转转。原来李胜利需要输血,医院缺血,正让家属自己找人献血呢。
几个人一问,金炜明说,正好跟他的血型一致,就跟着护士去抽血去了。
有人说,这下子李胜利该聪明点了,县太爷的血都给他了,呵呵。
许多人觉得这件事也许就这么过去了了。可是谁也没想到,李胜利的伤病刚刚好一点,能够勉强走路了,就自己把自行车又修好了,准备再次出征县城人大会场。有人告诉他,县里的人大会议早已结束了,人大代表们全部回去上班了。李胜利说,不管那个,自己就在人大会场外面进行广场治理整顿。
然而,就在李胜利准备出发的头天晚上,有几个人闯进了他的家里。
这伙人好像不是上次打他的那伙流氓泼皮,而是非常文绉绉的,看上去好像很有文化。他们提出要收购李胜利收藏的所有的毛主席像章。几十年来,李胜利收集了近两百个款式各异的毛主席像章,这些像章被他视作珍宝,用毛巾擦拭得发亮,一部分他小心地装在一个布袋里收藏。这些红色纪念品曾在几十年前被人随意丢弃,却在最近几年成为了利润丰厚的文物。据古玩店的老板们说,一个质量较好的毛泽东像章,如今可以卖到几千元,如果成套,价格更高。一些外地人想要购买李胜利的像章,却被他用“斗私批修”狠狠顶回。他只会偶尔挑选一两个,送给为他看病的医生,或曾帮助他的人。
对于这伙人的无理要求,李胜利当然不会答应,而且他还用毛主席的语录教育批评他们。
可是这伙人似乎对他的谆谆教诲不太感兴趣。既然给钱你不要,那我们就“拿”了。几个人翻箱倒柜,把李胜利收藏多年的毛主席像章几乎全部搜了出来,装进了他们带来的箱子里。李胜利眼睁睁地看着被人抢走了,愤怒无比,挣扎着要跟这伙人拼命。奈何他人老体弱,根本就不是这伙人的对手。
这伙人一拥而上,抱住他的手,让他把他家里供奉在书桌上的毛主席大瓷像抱在怀里,然后几个人又要把他的手强行扳开,想让毛主席的大瓷像从他的手中脱落。李胜利明白了他们恶毒的意图,就拼命抵抗,只见他怒目圆睁,双手颤抖,青筋暴起,想死死护住毛主席瓷像。
“嘎巴”一声,李胜利的双手被生生扳断,随着“嘭”的一声巨响,毛主席的瓷像被摔在了地上,碎片四溅。
就是这一声巨响,把李胜利的神经砸碎了。是他亲自把自己的偶像砸碎了啊!他的大脑轰然坍塌成为一片废墟,瓦砾遍地。他的灵魂像一缕青烟被飓风吹散。他大叫一声,真的疯了。
一伙人一看他们的目的达到,不慌不忙地撤了。只留下李胜利一个人跪在地上,手已经捧不着东西了,他把脸埋在毛主席像章的碎片里哀嚎。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指和脸庞,鲜血在碎片中浸漫开来。
次日早晨,菜农们发现李胜利没有按照约定交蔬菜,就到他家找他。一进门,却看见李胜利在自家种满苦菜的菜地里,用一根红裤带将自己挂在了两米高的大棚支架上。大伙赶紧把他解下来,却发现他的尸体已经僵硬了。
人们发现,在这个十余平米的阴暗小屋里,李胜利给这个世界留下的全部遗产是:地上一堆瓷像的碎片,五本泛黄起皱的毛泽东选集,一本贴满了百余幅毛主席照片的影集,以及六幅装有相框的毛主席画像。
李亮听说儿子李胜利的事情后,却是出奇地平静。
有人说赶紧得督促公安部门破案,把凶手绳之以法。李亮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那些人没有直接杀人。他们杀死的是李胜利的灵魂,这才是他们想要的,杀人不见血,抓住他们又能如何,顶多就是个抢劫。
对于李胜利的死,人们开始唏嘘感叹,慢慢地偶尔谈起,现在已逐渐淡忘,如蚁般地生活也从未因此缓顿片刻。失去了李胜利,香水沟仿佛少了一角风景。而风景可以再造,但李胜利那一身戎装,骑着挂满毛主席像章和红旗飘飘的自行车的形象恐怕永不会再看到了……
尽管李胜利家人没有给他开什么追悼会,就在李胜利出殡的前一天,按照当地的习俗,家里人也没请什么鼓匠和流行歌舞,就是用大喇叭反复播放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学习雷锋好榜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等歌曲。
这天的香水沟村里好热闹,村外村里的路上车来车往,人喊马叫的,好像是赶集或是过节。原来除了亲朋好友来祭拜李胜利,村里几乎是全村人出动,都来祭拜他。特别是还有许多来自县城的人,都自发来祭拜李胜利的,这可让许多人没想到。这些人里,有的是听过李胜利演讲茅塞顿开受到教育的,有的是在李胜利治理整顿有些单位和个人得到益处的,有的是在街上被人欺负得到李胜利及时解救的。
村里的一些老人也来了,田守义搀扶着李亮。魏仁也从北京赶回来,他特意到明登天府大院里,把金炜明叫上,一起来祭拜李胜利。
金炜明一边走一边回忆起,他刚刚住到明登天府大院里时,一天他在院里遇到了李胜利,李胜利也不管他是什么副县长,拦住他教导说:“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
祭拜时,金炜明在李胜利的灵前跪下,实实在在地磕了三头……
三十三
冬日的香水沟,原本颜色单调的黄土地,如今又增添了色彩。一种是白色大棚里的绿色,一种是黄色山坡上的蓝色。
经过几个月的奔波,金炜明跟北京一家光伏发电公司联系,引进了光伏发电产业。过去光秃秃灰溜溜的山坡荒地上,铺满了蓝格莹莹的太阳能采光板,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广大菜农们的大棚用电问题解决了。
村里村外,人们还经常看到香水沟村山上的明代土长城上、原野上连绵起伏的古汉墓群旁、棲隐寺的古松树下,还有田改竹大棚绿色蔬菜花卉采摘园里,田守义的农业示范园区内,以及明登天府的大院里,人来人往。从全国各地来香水沟旅游采风的人们逐渐增多,金炜明协助当地村民红色旅游加绿色采摘的农家乐红红火火发展起来了。
在县金融监管办的会议室里,金炜明和当地人民银行、银监办、农业银行、农村信用联社、邮储银行、农业发展银行、村镇银行,还有保险和证券业等金融单位负责人在讨论研究。与会人员决定采取联合贷款和相互担保的方法,实施银团贷款,支持引导菜农及企业组建集团经营,支持以蔬菜生产、加工、运输、销售及农超对接为主的绿色蔬菜基地,形成占领清河县周边及京津冀蔬菜市场的规模优势。
金炜明跟人民保险公司、大地保险公司、平安保险公司等负责人具体协商,为全县的农业和蔬菜产业投保入险,保驾护航,替农民们防化风险,为村民们旱涝保收创造条件。
这次会议,金炜明还特意把市里的证券部门领导请来了,他详细地介绍了以香水沟乡为中心、辐射全县的绿色蔬菜产业发展经过及其远景。证券部门的领导听了也很感兴趣,表示今后密切关注蔬菜集团公司的发展,支持做强做大,经过股份制改造,申请上市发展。
会上,金炜明还专门说起了前一段时间民间非法集资的事情。他说:农村普惠金融发展,就是要惠及农村金融及各种农民合作社,协调农村金融资金互助。特别是要处理好二龙沟煤矿非法集资的遗留问题,重点要帮助原来靠投机入股破产的村民,农金部门要想方设法大力扶持这部分村民,重新投入到农业和蔬菜的生产中去。目前许多外出打工的农民都纷纷返乡创业,这些都是好的现象。这些村民在外打工多年,见过世面,也积攒了许多经验,要发挥他们的作用,实现大家共同富裕的目标,精准扶贫的目标,就是一个也不能少,一个也不能落下。
会后,参会人员一起又驱车来到了香水沟村实地考察。
天蓝格莹莹的,太阳暖洋洋的,山野一片安静。
到了村里,乡政府和村委会干部一起来迎接,随同大家走走看看。
村里原来的许多破旧危险的土窑洞都被拆掉了,一排排新房也盖起来了,村里村外的几条马路也硬化和拓宽了。金炜明组织发动金融职工捐赠的“乡村书屋”也建立起来了,书架上满登登的全是农业科技、乡土文学等等书籍,还有电子书屋也同时开通,农业市场信息网络为村民们打开和联通了外面的世界。村里的文化广场也建起来了,还安置了不少的健身器材,许多村里的男男女女早晚还跳广场舞,据说村里有几个哑巴和失明的村民也跟着跳。大伙儿就都乐了。
金炜明一行人想到村民的新房子里去看看,到了几家,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人。几个在街头晒太阳的老人们笑呵呵地告诉他们,村民们都在大棚里忙乎着呢。那里面枝繁叶茂的,满眼都是绿呢。
巩书记说,现在的村民们确实忙得很。乡政府还专门从县里请来老师给村民讲温室大棚的种植知识,怎样防治病虫害,人们白天干活忙,就晚上加班学。一时间忙得手脚不停,脑子也忙起来:今天琢磨着怎样种好菜,明天思量着如何卖个好价钱。嘴上喊着忙死了,手脚却不肯停下来。还引进了名、特、优,实现了精、细、嫩。有的一家就盖了好几个大棚。还有的村民靠着过去冬闲练就的好嘴皮,竟然坐火车、乘飞机,走出去搞推销了.
巩书记介绍说,乡里成立了蔬菜集贸市场,还在市场旁边建起了脱水蔬菜厂和蔬菜罐头加工厂。村里原来种地的许多人,因为土地流转后,都是发展大农业了,统一规划,规模经营,原来许多手工活也被大型的播种机、收割机等替代了,地里用不了那么多的人,就纷纷进厂当了职工,整日里穿着干净的工作装,用过去那双沾满泥土的手按在了印满洋字码的按钮上,指挥着一条条的流水线。一个人就赚了种地和做工两份的钱,心里美滋滋得不行。
有时村里孩子吃着方便面,忽然大叫起来:“爹、娘,你们看,这小袋里的干菜叶上面写着咱村脱水蔬菜厂的名字啊!”于是就自豪得不行,吃得更香了,嘴吧咂得声音更响了。娘便上来拍一下孩子的脑门说,吃饭声音别太大,不文明。
占春兴冲冲地领着大家指指点点,不停地说:“看,俺们香水沟变了样,变了样!”
县里金融办的主任看了,有些感慨,说:“我以前一说起新农村建设,马上就想到的是让农民进城,住高楼建工厂。现在我也琢磨,逐渐明白了,其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不是逼着农民离开土地家园上楼,而是从根本上建设适合农民自己的新农村,同时还要吸引城市居民到乡村就业和生活。农民将成为农业工人,或者是职业农民。也不知我的感觉对不对?”
陆正笑笑说:“不管是啥事儿,只要你感觉好,就对了。”
众人也乐了。
大家又往前走,要到日光温室去看看。
人民银行的高行长望着村外那一排排宛如朵朵白云的大棚和厂房林立的蔬菜加工厂,兴奋地说:“看来,咱们的金融扶贫路子是对头的,效果不错呀。”
金炜明听了,说:“什么话也不能说早了,更不能说满了。扶贫仅仅是开始,乡亲们的致富还需要时间啊……”
这时,山上放羊老汉沙哑的歌声,又跳过深沟,越过山岗,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
深不过那黄土地,高不过那个天,
吼一嗓子信天游,唱唱咱庄稼汉。
水格灵灵的女子,虎格生生的汉,
人尖尖就出在这九曲黄河边。
山沟沟里那日月,磨道道里那个转,
苦水水那个煮人人,泪蛋蛋漂起个船。
山丹丹那个可沟沟里,兰花花开满山,
庄稼汉的信天游,唱也唱不完。
东去的黄河呀,北飞的那个雁,
走西口的那个哥哥啊,梦见可瞭不见。
山涧涧那个流水呀,两条1条那个线,
死活咋的那个好上呀,死活就咋的那个断。
山丹丹那个可沟沟里,兰花花开满山,
庄稼人的信天游,唱也唱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