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鬼

2018-11-14 07:11罗小禅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8年11期
关键词:有鬼顺子小西

罗小禅 (彝族)

“有一种花是令我害怕的。它不问青红皂白,没有任何预兆,在猝不及防间整朵整朵任性地鲁莽地不负责任地骨碌碌地就滚了下来,让人心惊肉跳”。这是张爱玲在 《花开的声音》中写山茶花的败落,这样触目惊心的死法,那种自杀式的悲壮,让我每每想起,都为之大骇,似乎有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角落,死去的红梅表姐骤然明亮起来,如茶花般极端与刚烈,让人不寒而栗。

是全国上下轰轰烈烈的脱贫攻坚工作,让死去将近二十年的红梅表姐再一次让人胆寒。听说,是驻村扶贫的女干部小西被红梅当年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顺子吓得七晕八素,牵出了他家里有鬼的事。

小西凭着一截打狗棒,踏着起起伏伏的狗吠声,与大大小小的狗斗智斗勇,穿过曲折狭长的小巷,好不容易才走到贫困户顺子家。那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家伙。四十多岁牛高马大肢体健全的男人,被列为建档立卡贫困户后,即便有各种政策扶持,他就是不愿意建房,不愿意搞种养殖,不愿意加入合作社。

小西在门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以木棒用力一抵,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做贼似的先探进半个脑袋,看院里静悄悄的,就走了进去。这是个非常小的院子,柴木、草芥、犁耙、篮子、筛子杂乱地堆放着,角落里一棵郁郁葱葱的山茶树,已有一人多高,叶子绿得油亮。“这要到了花季,不知道要开多少山茶花”,小西不觉发起呆来。晃过神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猛然转过头去,只见台阶上半开的门缝里,伸出半个男人的头颅,对着她似笑非笑。小西大吃一惊,惊魂未定地向屋里的人:“顺子,你在干什么,怎么叫你也不答应?……”

坐定后的顺子依然嘿嘿地笑着,小西问了半天话,他只是答应一句半句,问不出个所以然,小西起身推开堂屋门,想看看能不能通过修缮加固来解决房屋的安全问题。

他就有一间两层的房子。一楼是堂屋加卧室,中间隔了一块板,做成门的形状,成了套间。木板两边有一副很旧很旧的对联,小西辨认了很久,才从残旧的断片上看出对联的内容:“洞内桃花开半夜,房中贵子结五更。”“这是贴了多少年了”?小西心里嘀咕着,踩着咯吱声不断的楼梯爬到了楼上,只是没过几分钟就尖叫着连滚带爬地跳下来,迅速跑到门前的大石头上,飞快地跺着脚,双手不停地在腿上拍打,随着这夸张的动作,脚下的石头立刻便黑了一层,一大批跳蚤被抖落在地,四散而去。

“我都从来不到楼上去哩。”顺子嘿嘿地笑着,搓着两只粗黑的大手。

隔壁大婶听到惊叫声,连忙过来把小西招呼到自己家里。大婶悄悄地说:“小西,你怎么一个人去他家呢?他一个独人,基本上不与人来往,只与他死去的媳妇交流,据说每到傍晚他就能看到死去的媳妇,说她总是坐在院子里的山茶树旁,脚前的簸箕里装着虎头鞋、老虎帽,手里绣着桃红色的山茶花,准备做个小抱裙,有时候她会站起来,显出大大的肚子,旋即进屋,找剪子或顶针。这事村里的人都知道哩……”

“难道说他家里有鬼。”小西不知是被太多跳蚤叮咬产生了过敏反应,还是想起自己刚刚还站在那棵茶花树旁,只觉得身后仿佛有凉风刮过,身上一阵阴冷,汗毛倒竖了起来。

二十年前关于红梅表姐和顺子的事,虽然是有二三百户人家的大村子,却是家喻户晓,纵然事隔多年,一经提起,仍如身临其境。作为她的表妹,更是在家人的口里听到过无数次。

红梅表姐比我大五六岁,人长得好看,读书成绩也好。在我对写作文苦不堪言,因为不会写“给某某的一封信”而备受折磨时,她的父亲正站在村里人们进出必经的“大街” (其实是一条稍微宽些的村间道路)上,手里攥着一本杂志,逢人便说,我家姑娘红梅有一篇文章发表在 《女性大世界》上哩!虽然我没搞清楚 《女性大世界》是什么东西,但丝毫不妨碍回到家再一次被兼任我语文老师的父亲批斗。

红梅初中没毕业就回家了,一则是当时农村的习俗,女孩子总要嫁人,是别人家的人,多少识几个字就行,好好培养家里的男孩才是大事;二则是她爱上同村的顺子,也就无所谓读不读书了。

他们是在山坡上对调子跳脚时产生感情的。村里的青年男女每到月圆之夜,就会相约到山上选一块平坦的地方对调子,姑娘们唱,小伙子弹弦子来合,唱到高兴时,大家就围成圈,跳起欢快的左脚舞,只到月亮落下去,才约好下次相约的地点,各自回家。红梅调子唱得好听,嗓音如同山林里的小鸟清脆嘹亮;顺子弦子弹得好,在村里小伙子中也是数一数二。

与红梅相识相知,顺子是惊喜又忐忑的。喜欢她,有些话又不敢说,特别是家里有鬼的事,怕一说缘分就到了尽头。很久以后,顺子才鼓起勇气说出来。先说家里兄弟姊妹多,土地又少又寡,在村里人的眼里,是名副其实的穷人。而红梅家祖上是地主,虽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被批斗,但在村中还是有根基,甚至是文化人的代表。琢磨着红梅对他的信任,他才大胆地说起家里有鬼的事。哪知反倒惹来一阵哈哈大笑:“哪里有鬼?谁见过鬼?它一直住在你家?”搞得顺子无比尴尬,又如释重负!

红梅喜欢花,顺子折腾了大半年,在家中院子里种活了一棵山茶树,好让红梅过门后天天与花相伴。

母亲是最先发现红梅有异常的人。因为红梅那段时间对彝族调子无比感兴趣,对跳脚赶热闹也是无比上心。诸如“正月十五”“二月九”“三月会”这样的节日,她一个都不错过,村里或周边村子有喜事,她都要去赶热闹。在家里做活,也是边做边哼着调子,她把每个调子都唱出了真情实意,她唱 《情郎小哥》时含情脉脉,“情郎小哥情郎小哥哪个有你好,情郎小哥情郎小哥哪个有你标,搽上了胭脂花粉哪个有你好,心上的小哥人才哪个有你好。”唱完后一脸水红,发呆很久,这些都让她的母亲起了疑心。特别是缴获了她枕头下藏着的绣了一半的鞋垫,进而找到还没来得及送出的粉蓝绣花衣裳后,母亲更加拿定了她的心思。

在母亲的软磨硬泡下,红梅终于向母亲坦白,承认了与顺子的感情。然而换来的是母亲狂轰滥炸的责骂,紧接着,一家人组成了统一战线,对她进行轮番轰炸。他家里穷、家里有鬼的话,像点在豆田里的蚕豆恰逢连连雨,在坚实的泥土里疯狂地拱了出来。

顺子家的鬼叫老鸹鬼,不知具体形状和特征,反正代代流传,只要沾染上,家里孩子会夜哭、会生病,会各种不顺。村里没有人愿意和他家来往,甚至都不愿从他家门前经过。即便不得已去他家一转,回来有个头疼脑热的,就会被认为是把鬼带回来了,要赶紧送鬼。村头李家的大头鬼也是一样,不知道是何时入住家里的,住下就再也不肯走。即使跑出去,也只是串门,被别人一送,就回来了。

红梅微微凸起的肚子,暂时镇住了家里的人。她的父亲咬牙切齿,表态只要把孩子打掉就可以嫁过去,大着肚子出嫁,家里实在丢不起人。

顺子家是真的穷。他们从村里走到乡上,在亲戚家借了200元钱,到城里拿掉了孩子。以为苦尽甘来的红梅,刚回到家就被命令,要她马上和顺子分手,嫁给家里为她物色的另一个男人。

红梅一定是在身心疲惫、无计可施的时候,无比迷恋顺子宽广的胸怀,让她暂时忘记痛苦和伤害。当她再次有了孩子后,父母只能心如死灰地让她过了门。

顺子家也相信自己家里有鬼,毕竟世世代代村里人都这样说,自己不相信也难。顺子大姐出嫁时候,男方家怕顺子姐把鬼带过去,提了各种苛刻的条件,甚至要求出嫁当天不吹唢呐,不放炮仗,怕鬼跟着送亲的过去,顺子家都一一应允。红梅结婚时也一样,顺子家怕鬼出来作祟,先送了鬼,才敢把新媳妇接回去,整个过程也不放炮仗,不吹唢呐,只在喜房门上贴了红对联。

种活不久的山茶树冒出了新芽。野生山茶就是这样,移植很难种活,但只要成活了,很小的树也会开花。秋天刚过,花苞就冒了出来,顶着一朵粉粉嫩嫩的小花。红梅看着这小小的山茶花,想起以前到山上背柴,总要折一束插在柴背头上,回到家插在罐头瓶里;与顺子对歌跳脚的地方,四面都开着山茶花。每想到这些,她心里就美美的。她坐在那棵小小的山茶树旁,一针一线地绣着山茶花,做着婴儿用的衣服鞋帽。

怀孩子的女人大多比较能吃,口味也特殊。有时候想吃酸的,口水一下子就弥漫上来;有时候想吃甜,也是想得心慌。但顺子家里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只有鼓起勇气回了娘家。

刚走进娘家大门,原本清闲的一家子瞬间忙碌起来,有的忙着扫地、有的吐口水、有的斜瞅着双眼默不作声,终于有人开口了,“是不是顺子养不起你?”“是不是没米下锅?”“是不是饿了、馋了跑回来了?……”

懊恼地回到家徒四壁的家中,她沮丧地发现,顺子一天都没有回家,她似乎是忽然才发现顺子是那么爱玩的。他总是跑到村里的小卖铺和别人打扑克挑三工,赌点小钱,有时很晚才回来。以前只是晚上出去,现在竟然大白天也玩去了。她不由得烦躁起来,坐不住了,就在屋里走来走去。苍蝇嘤嘤嗡嗡地飞着,她捡了块厚皮纸当苍蝇拍,在墙上啪啪地乱打,忙了半天,竟然一个也没打到,她更烦了,手上一使劲,厚皮纸就从门口飞了出去,在风中悠悠慢慢地落了地。居然连厚皮纸也来较劲,这么用力地扔出去,原想砸疼它、咂碎它,却一点用也没有,她异常地恼怒起来。

她走出家门,把村里的几家小卖铺都找遍,才在张家小卖部找到了他。他正和同村的两个汉子挑三工。他可能拿了手好牌,正与小二一较高下,赌资水涨船高,已经从一元底价加到了十元,顺子颤抖着双手,再一次把扑在桌子上的牌摸起来偷偷看了两眼,咬咬牙,又加了一元。对手思索再三,终于放弃。一亮牌,顺子的一对K,原本认为很大了,却遇到小二的“金链子”。顺子懊恼地付了钱,想继续扳本,敌不过牌友的起哄和红梅的怒火,只得起身回家。

他们一前一后往回走,都憋了一口闷气在胸中左碰右撞,寻求迸发的通道。红梅终于忍不住,把这些天积攒起来的怨气一一转化为数落顺子的利器,一起射向顺子。顺子蓄着怒火,但又笨嘴拙舌,敌不过红梅的伶牙俐齿,越积越多又无从发泄的怒火,憋得他像正经受高温烘烤的烟叶,青筋暴露。顺子在暴跳如雷地打了红梅一耳光后,所有的愤怒都找到了决口,全喷射了出去,只剩下一个泄了气皮球似的身体。他一声不吭地蹲在墙角,大决战也转变成冷战。毕竟打了一天扑克,那种把把都是争锋对决,时刻高度集中的紧张情绪早已让他精疲力尽,况且最后还血本无归,心疼、懊恼、后悔,各种情绪交织充斥,最后经过和媳妇一番争吵纠缠,仅存的一点精力在短暂的爆发后终于透支干净。

村里的房屋挨得挤,相邻的两户人家大多同梁合柱,只隔一堵墙,往往是家里摔个碗,大声说话,前后左右的人家都能听见。顺子和红梅这一吵一打,消息以他们走过的蛇形小路为中心迅速扩散。

从这里只需往上走几步,就是原来的村大队,后来改为村公所,再后来改为村委会时,就搬到村头公路旁办公了,这里空出来,作为村医院。医院里有一男一女两个村医,女医生声音洪亮,她在二楼说话,大门外经过的人也能听到。红梅管不住顺子,争吵还被打的事很快就传到了这里,经过充分的酝酿发酵,几天后像高音喇叭似的在村里直播出来,引发了一场更大的爆炸。

红梅是几天后去看的病,在整个看病的过程中,那个她要喊一声大娘的女医生,嘴里絮絮叨叨,没停止各种责备。最后在红梅说出医药费要赊账时,更加激起了她的愤恨,低声的责骂瞬间升级为破口大骂,说她不知道害羞,这么小的年纪,没结婚就有男人的孩子;说她不孝顺,父母的话一句不听;说她活该受罪,不顾一切投奔的男人也会打她;说她就是个穷命,看个小病也要赊账,之前就已经赊着300块了,照这个样子何时能赔得起……

大娘的声音越发响亮,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在一片嘈杂混乱中,红梅似乎暂时失明失聪,越来越看不到,越来越听不到,身子越来越轻,几乎是飘着回了家里。

几天后,顺子也经历了这样失明失聪的过程。在他进门闻到浓浓的农药味,看到床上神志不清的红梅时,魂也飞远了。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到村医院,请求大娘赶紧跟他到家里救他的媳妇、她的侄女,他满头大汗、舌头打结、毫无章法,在他看来,说完这几句话,似乎花了不少年月。正准备咒骂的大娘,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把已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咽下,简单收拾下就跟着来了。不一会儿,婚后从没有迈过顺子家大门的红梅父母也来了。他们都不敢怎么说话,生怕声音会打断塑料管里时断时续的点滴。

躺在床上的红梅高耸的肚子这时变得非常突兀,孩子在里面艰难地打着滚,一下翻到这边,一下滚到那边,一下又高高地立起,把肚子拱起个大包。孩子每动一下,她青黄的脸就要抽搐一阵。用了很大力气,她才从枕头底下摸出几张钱,“大娘,还给你钱……”她艰难地说着。

“拿给你爹”。大娘把眼睛看向了门外。红梅再也没有力气了,那是她逼着顺子刚刚才借回来的钱。

大娘翻了翻她低垂下的眼,说在家里怕是不行,要赶紧送到乡医院,最好尽快转到县医院。一声令下,家里就翻天揭地地忙起来,有人拨打了120,因为村子离县城太远,往外还有十多公里的土路,怕延误时间太久,医生建议分两头行动,他们从县城进来,这里赶紧往外送。顺子像无头的苍蝇,在村里有小卡车的人家跌跌撞撞、来回奔忙,又把那些颠三倒四、毫无章法的话说了很多遍,才终于找到一辆车。

小卡车在山路上喘着粗气颠簸爬行,走了三四十分钟后终于在隔壁村的坝埂上与县城进来的救护车相遇。一家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准备把病人转移到车上。医生迅速过来查看,检查结束后无情地宣布,“人已经不行了,不用去医院,你们拉回去吧……”

失魂落魄的顺子回到家里,把红梅安顿在屋里后,像一只忍到极限终于爆发的狮子,挥舞着锋利的爪牙,张开血盆大嘴,扑向身边的人。首先是当医生的大娘,“不就是欠了你三百块医药费吗?村里谁家没欠过你钱,你偏与自己的亲侄女过不去?三百块钱,我会还给你,很快就能还给你!可你却不顾她这么大的肚子,恶毒的咒骂了她一早上,生生逼死了她……”他咆哮着,似乎要用眼神和嘴巴将对方生剥活剐。

经他这么一说,红梅的父母从悲恸中回过神来,似乎终于找到了杀害女儿的凶手,加入了指责大姐的行列。“我的女儿……哪里轮得到你来骂她……你能帮就帮她……不能帮她就算了……”红梅的母亲哭得悲悲戚戚,往往说了上句,很久都不知道下句在哪里。

顺子全身的神经都高度集中在一个点上,听到红梅母亲的哭诉,本就轰隆成几个头大的脑袋此时又放大了几倍。他更加火冒三丈,这些所谓的家人,就因为红梅嫁给了自己,就一次次地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扫地出门。他更加歇斯底里,“你们就嫌我穷,看不起我,我有力气,我会养她!”“还有你们”,他一只利爪指向周围的人,“说我家有鬼,怕我把鬼带给你们,我就活该受穷,我就活该死了媳妇。”随着一个瓷碗清脆的碎裂声,他目眦欲裂,“你们才是鬼,你们都是鬼!”他咆哮着又摔出了一个碗,心惊胆寒的破碎声过后,是短暂的寂静。

这难得的寂静让红梅的家人们瞬间醒悟,纷纷调转枪口,一起炮轰向顺子:“你明知道她这个样子还一天到晚去玩去赌,还跟她吵架,还打她......我们把她养这么大,从来没有打过她,不让她嫁给你,是为她好,若不是跟了你,她就不会死?”

顺子高度紧张的神经被这样一点拨,原先拿定的主意似乎出了纰漏,随即被全部推翻,连自己也慌乱起来。怎么就不管她跑去玩了呢,不是承诺要让她过好日子吗?怎么不忍一忍,要跟她吵架争高下呢?最混蛋的是还动手打了她,搞了半天,自己就是那个万恶的杀人凶手!他的脑袋像一堆越理越乱的麻线,总也揪不到线头,像一锅煮涨的粥,咕咚咕咚地冒着粘稠的浓泡。他把双手深深地插进了头发里又拔出来,一拳打在一旁的墙上,鲜红的血瞬间溢了出来,有一点疼,也不那么疼,他恍惚地顺墙角滑了下去。

人死了总要入土为安。顺子的几个兄弟商量着办后事,道士也来了,所有的事情就成了固化的形式和步骤,按部就班。唯有两件事,较往常不同,需要定夺。

一是要埋在什么地方的问题。村里每个姓氏的家族都有坟山,供家族里的人死后安葬。按理来说,红梅嫁给顺子,就应当埋在景家坟山上,但按照家规,红梅还没有生育后代,并不算真正的景家人,就不能上景家坟山。对于娘家而言,出嫁的女儿更不能埋在自家的坟山上,况且即使没出嫁,也只能用对待小孩的办法来处理。据说凡是夭折的孩子,都是偷生鬼投胎,这样的小孩迟早要被阎王提前捉回去。大家都讨厌这种偷生鬼,要把它挂在树上,任凭风吹雨淋老鸹啄,让它吃尽苦头,来世不敢偷生害人。村里的老豹子洞、小人坟箐就是专门挂小孩尸体的地方,后来条件稍好些,就挖个坑,埋个小土堆。顺子想让红梅埋在自家坟山的想法,无数次地被父母兄弟以代代流传的风俗以及家规铁律驳回,只能懊恼地放弃。她只能埋在小人坟箐。顺子无可奈何地苟同。

二是怀着孩子的女人不能下葬,会成精,会成妖怪,会害人。在小人坟箐新挖的土坑旁。顺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专门抱尸体的人拿着一把刀,剖开红梅的肚子,提出差不多已经足月的孩子。他看到那是一个男孩,想再看看他的脸,却再也不敢了......他们母子挤在一个狭小的坑里,迅速被土掩埋,随即堆成一个小土包。这块地方有类似的小土包成百上千,常常是经过风吹雨打被磨平,又有新的垒上。顺子在土堆前用木片竖了块牌子,怕被来年的雨水冲平了找不到,又把做好的婴儿衣服鞋帽全烧在哪里,连针线和簸箕也一并烧了。第二年,他用石头把坟高高地垒起,像模像样地立了块碑心石,红梅的坟就成了那里所有坟中最鹤立鸡群的所在。

顺子似乎是从小孩子从母体里提出来的那个时候开始,就能感应到红梅的所在,特别是在傍晚,坐在院子里那棵茶花树下的女子,还在绣着花,簸箕还放在脚前,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这样一来,村里人更认定他家里有鬼了,更不敢到他家去,以至于前年顺子大哥千辛万苦重新帮他找来的媳妇,没住上几天,连门上的喜联也没来得及换,就被吓跑了。

小西虽然被顺子家里有鬼的事吓得头皮发麻,却也弄清楚了顺子的情况。再一次到顺子家的时候,她带去了州精神病院的医生,经过检查,诊断出顺子患有间歇性精神病,导致他时而清醒,时而恍惚迷茫。医生给他开了药,让他每天坚持服用,可以有效地控制病情。但是,精神疾病不易治愈且容易复发,药物只是控制了疾病的某些症状,当遇到刺激时又可能复发,要去除造成心理疾病的心理因素,才有可能彻底治愈。

顺子自从吃药治疗之后,清醒正常了不少,神说鬼讲的时候基本没有了。精神正常后的顺子,还真是个干活的好手,不管干什么活计都像模像样。小西反复给他宣传扶贫政策,帮他拟定了脱贫规划,建盖新房、养牛、打工都在规划之内。按照计划,房子原址拆除重建地方小,还夹在好几家人的缝隙中,盖了也不好住,到公路旁盖最好,现在通村公路都是水泥路,房子盖在那里,宽敞又方便出行。顺子左思右想,主意是不错,就是舍不得那棵山茶花,挖过去种,活的可能性很小。小西立即向他承诺,如果移栽过去活不了,从城里买一棵送他,包他栽活。顺子这才勉强同意。

顺子的房子在县乡村干部的督促协调下,很快就盖好了。他在院子角落里平了块地,小心翼翼地把山茶树移了过来。他耐心细致地养护,像个宝似的对待,遗憾的是还是没有成功,山茶树竟慢慢枯死了。

又一个周末,小西请人从县城带来棵大山茶,送到他家里。在村委会会议室里,一场面对广大群众的宣讲报告正在开展,县委党校李老师正为村民讲《移风易俗,共建美丽乡村》的报告,小西也坐在其中,被李老师结合农村实际又幽默风趣的讲授深深吸引,津津有味地听着。一些世世代代桎梏着人们思想的事情,在当时看来天经地义,从李老师口里讲出来,变成了一个个荒诞滑稽的笑话。在讲到破除封建迷信时,他就结合村情,讲有的人因为迷信思想作怪,说村里张家有药、李家有鬼,抖抖袖子就能把药下在别人碗里,从门前经过也能把鬼带回来,结婚都不准人家放炮仗、吹唢呐,怕惊动了鬼。“结婚都不放几串炮仗,那叫什么结婚”!他加大了嗓门,夸张的音调,幽默的表情,惹得台下哄堂大笑!

在一阵乱哄哄的笑声中,门“砰”一声被撞开,村里的小王二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语无伦次地说:“快,顺子从风吹岭箐的悬崖上掉下去了。我让他别爬悬崖,山茶花到处都有,他偏说就那棵最好,花朵和以前那棵一样红……”

大家这才惊觉,今天顺子说要去放牛,没来听讲座。说话间大家迅速离席,向风吹岭箐跑去。

顺子再一次睁开双眼,是半个月后的事了。他从悬崖上掉下去,刚好夹在半中的一棵树上,全身没有什么外伤,就是头碰在树桩上,造成颅内出血昏迷,经过积极的手术治疗,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出院后的顺子对小西说,他昏迷的这半个月,似乎沉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看到红梅牵着小孩来取走了山茶花,让他好好过日子。

一次回老家,我顺便去看了顺子的新房,他大门紧锁,似乎是听从小西的建议,外出打工去了。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就能看到他的小院里,那棵随风摇摆的山茶花正灿烂地开着,在霞光的照耀下,花朵鲜艳欲滴,红得像燃烧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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