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晓宏
《金沙江文艺》邀我为创刊四十年写篇稿子,这是对我的信任。
今年的纪念活动很多,“弹指一挥”于是成了个滥词。年年在读 《金沙江文艺》,并不觉时日飞走,只看见新人辈出。直到杂志社催稿,才发现日光真快,这文章还没有写好,那期限已迫在眉睫。从书柜深处抱出一堆老旧的 《金沙江文艺》,坐在案前愣愣地看着、回忆着。这一梳理,还果然已有四十年的光景、果然如金梭银梭,果然是“弹指一挥间”。
说起《金沙江文艺》,还真是话长。我最早读到的《金沙江文艺》,是父亲当年从田良耕公处弄来给我的三册内部发行的季刊,分别是1980年第1期 (由楚雄州印刷厂和昆明彩印厂印装,封底标为1979年第1期,总第五期),1980年第2期 (由楚雄州印刷厂和七二一六工厂印装)以及1980年第3期。那时我刚以全州语文成绩第一名考入楚雄一中读高中,正遇上一中以改革的勇气开启了校团委成员“海选”模式,我以最高票忝列校团委委员。以“另册”的根苗,能得到如此的荣誉,父亲自然很高兴,给了我这几本 《金沙江文艺》,要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因为这满满的正能量,我还真的把刊物上的所有东西都当成语文课外的范文来读完了,并将这几本杂志一直保存下来,它们也就成了我本人阅读史上最早珍藏下来的一批藏书。当然,那时父亲也有几本书的,我读过,也保存了下来,但那毕竟不能算是我的藏书。如今翻来,这三本 《金沙江文艺》竟是那样的亲切,封面的上下花纹,竟土得如此漂亮;封面的少数民族姑娘那干干净净的脸蛋,竟红得如此好看。以致于连带着的那背上的花篮、箩里的羊羔、手里的圆规,在今天看上去,都是那样的熟悉而亲切,因为这一切,都无不洋溢着一种春天的气息。这,就是我的 《金沙江文艺》记忆;这,就是我的 《金沙江文艺》情结。这记忆从未走远过,这记忆此刻正闪现在我的案头。是的,它就在我的面前,它裹挟着四十年的风雨尘埃,奔来眼底。
《金沙江文艺》是千里彝山四十年间一个最美艳的故事,它记录了一个生龙活虎的人群,它记录了一批沁人心脾的文字,它展示着一种精神,它高歌着一曲弦律。
我认识 《金沙江文艺》,是从认识人开始的。楚雄解放后,外乡人父亲选择了离开队伍,下乡办学之途。尽管由于所谓军阀之后的身世以及走资派的烙纹,使得他饱受风霜,然而这却使得我从降生到老来,都一刻没有离开过校园的浸润和洗礼。也正因为如此,我从小就与楚雄文教界老一辈的先师们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而这其中不少长辈,正是改革开放前后楚雄文化教育事业与文学艺术事业的开路先锋。《金沙江文艺》的创造者,正是从这样一批人中走出的。这批优秀的文艺先锋,当时大多因各种历史的原因去做了中小学教师,因为各级各类学校的三尺讲台上站立着他们,所以我历来不认同片面否认当时中小学教育质量的“铁的逻辑”。而这一批人集中在楚雄城参加粉碎“四人帮”后楚雄州的首次“文艺创作积极分子代表会议”的时候,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没有召开,而这时距离楚雄首届文代会的召开,也还有一年半之遥。所以应该说,正是这批开路先锋,吹响了楚雄州文艺新时期改革奋进的号角。
楚雄文艺界之所以敢发先声,早动征程,余活力同志和马荣春同志功不可没。如果没有他们两位的睿智和魄力,在那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田良耕先生和芮增瑞先生就不可能因时受命、开垦生荒。如果没有马荣春、芮增瑞两位实干的班头,就不可能迅速形成杨继中、熊望平、黄晓萍、张学康等一批文联机关班底中最早的耕者,也就不会迅速形成包括马旷源、熊次宪、卜其明、陈九彬、张海平、黄立新、唐楚臣、李湘举、苏轼冰、饶云华、孙庆明等一大批成绩斐然的作家群体。1983年以后,随着州委、州政府对张毓吉先生的进一步任用,张毓吉先生在彝州教育领域内披荆斩棘的同时,也高度关注和支持着全州文艺事业,他和芮增瑞先生,如同老一辈文人中的双翼,振翅引领了一批批后进者的飞翔,同时又以他们的高尚人格和宽广胸襟,保护和善待了不少风雨中的幼苗。他们那一辈的代表,还有早逝的夏扬先生。
我喜爱 《金沙江文艺》,是从喜爱文章开始的。像张毓吉先生的 《巫风·楚俗》,芮增瑞先生的 《难忘的启蒙老师》,黄晓萍大姐的 《岁月的回声》,卜其明兄的《狮山僧》,周品生兄的《小康》,唐楚臣老师的 《秧歌天》,还有高产作家马旷源兄的很多文章,我都是从 《金沙江文艺》上读到的。读到了他们的文章,也就了解了他们的学养功底,思想才情。尤其是近些年来,文学的社会功能日益受到尊重,各种扶持机制不断完善,年轻的文学爱好者们人才辈出,楚雄州在文学艺术创作、文学艺术批评、民族艺术表演、书画艺术创造等多方面、全方位精进不止,好戏连台。甚至拿下了五个一工程奖,甚至走出了楚雄作家群。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教师、医生、公务员、商人纷纷拿起了笔绘水描山,抒发情性。从 《金沙江文艺》中走出的老年人、中年人,尤其是青年人,甚至是在校学生,作品纷纷见载于大报名刊。段海珍、秦迩殊、李夏、杨淑美女士的长篇小说,余继聪君的乡土美文,杨荣昌君的文学评论,朱绍章君的诗歌,都早已声名远播。而所有的这一切,都与《金沙江文艺》这块厚土难解难分,都与马老、芮老、张老等几十年传下的园丁精神同源同辙。在这道深深的辙痕中,我分明看到了芮增瑞先生之后,一样清晰地留下的祁树森兄、周文义兄、张林敏兄、李茂尊兄们有力的足印。而满腔热忱的园丁,除了前面提到的前辈外,还有现在依然耕耘着的著名作家帕男、米切若张、李学智等好友。
毫无疑问,楚雄州文学艺术事业当下的火红局面以及楚雄作家群的群号在京华叫响,是在李茂尊兄的主持下实现的。当然,万丈高楼平地起,其筑基之劳不可不问。而 《金沙江文艺》周围立起的座座风标,神助之力可有三端,一端乃新时代党和政府的高度重视与殷切瞩望,一端为老中青作家和广大文学才俊敏于时代、勤于笔耕的深度参与,即有现场之谓也。另外一端,则是楚雄州文联和 《金沙江文艺》四十年连绵未息的“门风”。用心发掘人才,精心培育人才,衷心成就人才,这就是 《金沙江文艺》四十年传承下来的园丁情怀。德厚而心纯,才端以怀远,这就是 《金沙江文艺》草创诸公为后人立下的文学风范。这一点,茂尊及所有园丁群体是继承下来了的。
楚雄的文学爱好者是幸运的,因为有 《金沙江文艺》;《金沙江文艺》是幸运的,因为生逢其时。中国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生的 《金沙江文艺》,如今已是根深叶茂,参齐南天;而《金沙江文艺》这一秀圃中长出的材栋和结出的果实,则久已若群星般绚烂。
回望楚雄文学艺术事业走过的四十年,其成与败,得与失,都可从 《金沙江文艺》中找到注脚。但 《金沙江文艺》在四十年历程中粹炼而成的为人民书写,为时代放歌的精神本质,则彰显了楚雄文学和楚雄文学书写者的集体精神风貌。正是这个集体和这种风貌,给 《金沙江文艺》和楚雄的文学艺术界带来了不竭的生命力。
在改革开放大潮下应运而生的 《金沙江文艺》,如今正面临着举国上下改革开放再出发的时代呼唤。我们有理由相信,乘着新时代的风帆,这块园地定将再一次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打造出一代文质相称的时代升级版,即品质、品类、品位俱新的人才辈出的地域性高水准文学艺术平台。
此时此刻,我忽然想起了大家都在说的“初心”。闲翻中掉出了两本书刊,一本是 《金沙江文艺丛书·杜鹃花的种子》,一本是1985年第2期 《金沙江文艺》,封面是满幅的青山绿树,之间有一股长长的清流。我油然想到了楚雄的三位老人,他们是依然健在的马荣春同志和早已离去的张毓吉、芮增瑞两位老师……
《楚雄三老集》前言
张毓吉卷·前言
巍巍雁塔,是数百年来威楚河山上唯一没有倒下的历史文化脊骨,无论沧海桑田,无论暑往寒来,无论王朝更迭,它都坚定地矗立在南山之巅,忠实地见证着一方生民的筚路蓝缕,见证着这个古老边城从愚昧向着文明的蹒跚前行,也见证着各族儿女由贫穷落后向着全面小康的伟大进发。然而南山雁塔之所以被前人列为旧时鹿城八景之一,之所以被楚雄人民世代尊为文笔塔,盖因其见证了滇中地区文教黉弦的点点滴滴。
所谓府治正脉,郡学文案,天之所覆,人之所仰,皆因从洪武而至于今,风气弘启于此,而英俊亦自此迭出。这期间,这里经历了从书院黉宫到现代大学的蜕变。抚今追昔,从诸生藏修息游到一类本科招生,雁岭南山始终是千里彝山最高学府的象征,也即是楚雄的文脉所在。而在这百世文脉形成的过程中,则浸透了无数代师生的移山心力。在他们当中,张毓吉先生自然是无法回避的一位。之所以无法回避,是因为他维护了传统的教统学风,拓开了边城的办学境界。他推崇团结求实、勤奋奉献的办学精神,费孝通先生亲为手题;他赴京汇报高等师专定格之务,楚图南先生欣题校名;他慧眼力推四库存目入校镇馆,孙毅老将军挥毫写下图书馆名;他搭建拙朴庭园精研办学之策,魏巍先生兴题雁峰精舍……而他倡导的人品才华功底、道德学问文章,则成为无数青年教师立德树人的座右铭。
张毓吉先生是“霸道”的,然而他的“霸道”,其内涵却是“霸气压四座,一片菩萨心。”他学养极深厚,然而却有着少见的虚怀。他对个人的学阶功名从来不感兴趣,一事当先,他从不会首先考虑个人利益和个人影响,更不会赤膊上阵,志在必得。但对中青年一线教师的学术进步和业务晋级却左叮右嘱,念之切切。他在同辈学者中常说:“座上朋辈三千客,我是倒数第一人。”然而就是这位“倒数第一人”,竟能在偏僻的雁峰精舍,同时引来陈贻焮、王运熙、徐中玉、钱谷融、张少康、缪俊杰、周来祥、张文勋、马兴荣、骆小所、吴宏一、曹顺庆等四面八方的名家大师,齐聚一堂,检讨学术。这样的规格阵仗,雁塔山之前没有过,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了。在上述老一辈学者中,如张文勋先生、骆小所先生、马兴荣先生、宗廷虎先生、殷光熹先生、李子贤先生等,对楚雄高等教育的发展、对我校人文科学的进步以及学科建设、专业建设、人才队伍建设,是倾注了大量心血的,是恩重如山的。
今年恰是张毓吉先生出任原楚雄师专校长30周年,而这位在彝州人民心目中享有崇高威望的校长离开我们也已经17年了。17年来,总有很多乡人系念着他的英名,总有很多师生追忆着他的风范。为了纪念这位令人敬仰的前辈,我将其遗存的诗文进行了整理校订,在戊戌清明之际奉献给想得起先师的友朋们,或可如见音容。
毓吉先生乃性情中人,向不喜刻意为文,四处发表,以壮声名。他的吟诗属文,往往有感而发,又每每话出如风,一发即逝。有心人记下一点,遂以留存,大部分却早已散佚。20世纪八十年代,好心人搜集了部分篇章,劝他出版,但他仅愿意自费以非公开方式印制百余本诗文小册,取名 《槐下集》在少数亲友中赠阅。《槐下集》很快一抢而空,更多同仁及学子求之而未能得。1993年8月,毓吉先生和芮增瑞先生同时在安宁疗养,增瑞先生一再敦促他将 《槐下集》稍作增补,公开出版以飨同好。加之当时毓吉先生称作“小友”的祁树森、马旷源、熊望平、卜其明等全力相帮,先生终于同意在 《槐下集》基础上整理了部分诗文,定名为 《诗文散笔》,交云南大学出版社公开出版,张文勋先生、马兴荣先生、芮增瑞先生分别为其作序。《诗文散笔》出版发行后,反响很大,很快又已一卷难求。1997年12月,在楚雄州文联的大力支持下,退休一年后的毓吉先生又整理增订了 《诗文散笔》,仍交由云南大学出版社出版,是为二版。此次我所选编的 《楚雄三老集·张毓吉卷》,根据我往日的记录和毓吉先生生前给我的部分手稿,对照 《槐下集》和两版《诗文散笔》,作了重新整理校订,并将尚未公开发表过的部分诗文增补其中列为副编,以期尽可能地反映作者思想感情的基本面貌。张文勋、马兴荣、芮增瑞三位老先生当年所写的序言以及刘仁良、聂索等先生的评论诗文很有价值,张海平先生的回忆文章亦翔实而真切,特附于正文之后,以供大家阅读。
毓吉先生性情直率,他骂过不少的人,也得罪过不少的人。但我敢说,他从不泄私愤,也没有私敌。他的嬉笑怒骂,一半是文人率真,一半是事业担当。他无党无派,虽沉冤廿载,然而一经“解放”,则披肝沥胆,耿耿赤心,对党和人民的事业无限忠诚。他俭朴廉明,两袖清风,刺贪刺虐,仗义执言,敢于动真碰硬。他政治坚定,立场鲜明,严守纪律,为党分忧,维护党的领导,坚持社会主义的办学方向。时至今日,我们这些共产党人,仍能从他的精神中,感受到很多的正义与赤诚。他像这巍峨的雁塔一样,已然成了我们这所学校的一个人文符号,一种学校精神。
2006年,学校党委、行政和宣传部门确定以我所写的 《南山雁塔记》作为申报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附件材料之一,我在这篇碑记中引用了前人的几句诗:文明有塔入云中,化日光天气自雄。独立不随人俯仰,悠然千载老风霜。塔犹如此,人自应然。我忽然想起毓吉先生去世时我写的一组挽联,现谨将其中一联做些修改,放在这里:
梁木未朽,又一个干净人物;
斯人已去,有几篇传世文章。
我乃乡曲之氓,向无高明之见。愚以为滇中文教,积弊仍重,而人文生态,亦尚待淘滤。此时此刻,我不禁惶惑起来:将来的文案南山,除了趋之若鹜的所谓高层次的科研、项目、论文、成果、平台、文化的指标和数字以外,还能守得住不阿权贵的道德节操,还能读得到沁人心脾的锦绣文章么……
芮增瑞卷·前言
楚雄三老中,增瑞师是我认识得最晚的一位。那是1981年夏天我从楚一中转入二中文科班作为插班生的时候,少先师和洪勤师均向我介绍了语文教研组的各位老教师,其中分别都提到刚刚被州委调到楚雄州文联去了的“好人芮增瑞老师”。那时就晓得芮老师是一位热爱文学并早有成就的前辈,而且少先师还特别向我提到过《怕进城的李大爹》。1982年我考入云南大学中文系,新生报到的第一天傍晚,时任中文系主任张文勋先生到宿舍看望我们时,关切地问到“楚雄的曹晓宏是不是腿有点毛病?今年是我亲自去招的生,我招了他,印象有点深。”我报告文勋先生:所说就是我了。他打量了我一番后,便坐在小木独凳上和我聊起了楚雄的两个人,第一位是他称老同学的张毓吉,第二位正是他称作老乡的芮增瑞。我立即回答说,张毓吉老师很熟,他的“大爷”张毓贵公与我的父辈是故交;芮增瑞先生的名字听得很熟了,在州文联,没有见过面。文勋先生便愉快地和我讲起了他和芮老师1950年代在一次关于“抗美援朝”的征文活动中同时获奖的往事。那时,我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哥哥”——幼稚的小“文青”而已。
其后,在文勋师、光熹师、传藻师以及邓贤、文清诸师等关爱我的师长的介绍或推荐下,我又认识了彭荆风师、杨苏师、周良沛师、米思及师、张长师、晓雪师等文学艺术界的老师们,而在与他们的交谈中,很多都和我提到了芮增瑞老师。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芮增瑞老师的文名,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然而那时的我虽然酷爱文学,也爱动笔写作,甚至也还常常被上述各位恩师表扬或点评,但我又实在不喜欢“文学社团”这种东西,也不喜欢“文学青年”这个称谓,包括不喜欢像于坚、稼文这几个好兄弟那样疯疯癫癫、喝五吆六地到处去看日出,到处去烧篝火,到处去嚎诗,到处去干扁担酒……以至于有次于坚兄喝高了,还和我瞎嚷嚷说:不喜欢高原的太阳,就不是伙子!当然这些都是同学、弟兄之间的逗乐与调侃而已。我身体不好,喜欢静伴,不爱热闹,师友们又都很关心照顾我,他们很理解我的脾味,也就不拖我去热闹了。后来与芮增瑞老师结识后,交往越深,就越能感受到老先生对我这个后进之徒的真心理解和尊重。
上世纪80年代我到楚雄师专任教后,和芮老师见面的时间多了起来。记得有一次陪文勋师与芮老师、张校长散步,芮老师和文勋师均谈到我的所谓“旧诗根底”,随行的韦绍翔老师也插了一嘴,说是他观察了中文系的教师,发现只有我懂声韵,也整得清楚诗律。校长指着我让我有本事么写点作品去老芮那点发下嘛,芮老师也说他那里旧诗非常缺乏,希望我经常拿点去用一下。我脱口而出道:“我手只写我心,我心不换酒钱。”话出如风,校长自是拿我一顿臭骂,文勋师、绍翔师忙打圆场。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芮老师竟十分严肃地制止了校长对我的责骂,并认真地说了一句:“晓宏这个话很深刻,他是对的。”从那时起,我对芮老师的印象中,留下了一份威严——因为他对我们晚辈的这种特别的理解,因为他对我当时那种可笑的年少轻狂的大度和包容。
后来,我照例极少发表诗文,但每有心得,每有所写,我还是常送呈芮老师指正,而芮老师也一直关心着我时不时写下的一点点爪痕鳞屑。上世纪90年代,我曾经写过三句话,表达了对芮老师的崇敬之情:
雅言执礼,霭霭和风;
落红有意,润物春泥;
云山气度,彝鼎精神。
这些人格特征,无论是在他对双亲的缅怀、对师长的纪念,还是对患难之友的深情、对新老同事的谦让,抑或对文艺大家的尊重、对后起之秀的扶持等诸多方面,都无不鲜明地得到体现。又如在他对地方历史的通晓,对乡梓前贤的忆念,对传统戏曲的娴熟,对民间歌谣的梳理,对民族文化的谨严,对亢奋假想的质疑,等等等等,都无不体现出学者的良心和学术的廉耻。
我说过,我是通过文字认识了芮老师,而在与他相识的三十年里,我又是从他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中读懂了他的文字。翻阅着芮老师的文字,我仿佛亲随他佇立蒙化大寺山巅,追忆五味杂陈的童年,凭吊他可亲可敬的祖母和母亲;我仿佛就是年轻的他,在享受着西南联大中文系高材生舒璐先生国文学养的浸润;我仿佛是一个跟班的书童,陪伴着他和毓吉师,在那“改造人的好地方”,看着他们“一锄一担”地苦筑着思想改造的“康庄大道”,体会着“岁寒三友”们的生死情谊与性格反差;我又仿佛在他的亲手牵携下,去当面感悟老一辈艺术名流的大家风范,去追随着一批批彝山颖秀们如坐春风……
芮老师是谦逊的,谦逊到“无我”的境地。人们提到楚雄的《金沙江文艺》,很难不和芮老师联系在一起。然而芮老师叙述 《金沙江文艺》,却常常忘记提及自己。他总是习惯于强调马荣春同志的大力支持,又总是习惯于突出田良耕等其他同志的富有创意的思想以及“挖老板田”的艰辛。每每提及他主持的工作及其发展成就,他总是如是说来:
是马荣春同志亲自带领、亲切教导、具体帮助,使我逐渐熟悉这条战线的工作;是田良耕、黄恩泽等同志为我打下良好的基础,使我得以学有榜样,少走弯路。
(芮增瑞《读 〈秋叶〉 有感》)
然而作为新时期楚雄州文艺工作的老领导,马荣春同志却是对芮老师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芮增瑞同志是楚雄彝州新时期文艺事业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他和先后调入文联的田良耕、杨继中、熊望平、黄晓萍等同志一起,形成了一个认识相通、志趣相投的战斗集体……。本州各民族作家的作品,在全省和全国……占有了一席之地,文艺事业出现了令人高兴的繁荣局面。
芮增瑞同志……为彝州培养各民族文艺人才竭尽心力,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是以牺牲他自己的创作为代价换来的。
(马荣春 《〈楚雄当代作家文选〉序言》)
因此我说,芮老师又是无私的,无私到“忘我”的程度。他不知培养了多少年轻人,为他们的成就奔走呼号,但偏偏从不为自己出本东西去四处运动。鉴于芮老师夫妇均长期患病,其生活甚为清贫,所以当他75岁生日之际,马荣春老曾为其两部文稿出版事宜多方奔走,黄晓萍大姐也曾热心准备,最后幸得李俊、李怡两位部长出手相助,方才有了楚雄州当代作家文选中芮老师的两本著作。
芮老师的成就并不只限于文学艺术创作及研究,作为学养深厚的地方文化硕宿,他在地方汉语文献的笺识校注方面,在地方历史文化源流的考证方面,在地方传统戏曲的研究方面,在民族民间文化的梳理方面,特别是对彝族文化的立论等诸方面,都倾注了大量心血,提出了不少启迪学界的观点。然而在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学术的问题上,芮老师又是一位秉持学术操守,捍卫学术尊严的学者。他对谨严的学术成果,总是满腔热忱给予称道,哪怕这一成果还显得稚嫩,哪怕研究者还不具名阶;但对有失谨严的学术,他却向来都要提出质疑,哪怕研究者已被某种势力运作为大师名家。正是因为这一切,我才要大声地为其礼赞,赞其坚持真理,不阿世好;赞其呵护后进,不怕压力;赞其言及自身,从不评功摆好。
芮老师在即将退休的时候,找我谈了一次关切的话。他鼓励我说:“你的旧体诗词很有韵味,楹联辞赋也很大气,你不要淹没了自己,是不是到文联、作协里兼个职,做点工作,起点作用?”我当时还是以一向固执的态度回答说:“一则,我不喜欢文学家的群体里那种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的气候;二则,我年轻时就立过誓——在文学的道路上,要永远做一个 ‘不结盟主义者’。”芮老师并没有再多说一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依然是给了我一个充满着理解的十分真实的微笑……
芮老师正是以他独有的品性,赢得了人们广泛的赞誉和永恒的追忆。无论是像艾芜、李乔、冯牧、晓雪、玛拉沁夫、苏策、杨苏、彭荆风、汪曾祺、周良沛这样的前贤,还是如祁树森、周文义、张林敏、李茂尊、黄晓萍、熊望平以及旷源、次宪、其明、海平、九彬、晋宏、米切、帕男、存荣、全华、云华等等后辈,甚而是继聪、荣昌等一批茁壮而起的青年才俊,均对芮老师怀有一份敬重。这也正意味着芮老师精神与事业的不朽。
2018年,在芮老师八十寿诞之际,我曾写过一首七言律相赠,今天专此录于文末,权当结语吧:
秋来爽气楚天清,
北斗文章映画屏。
八秩铁心酬壮志,
一竿风雨叙平生。
锄苗素有阳和意,
诲课岂无金石声。
桃李门墙喜大寿,
青山朗月颂遐龄。
马荣春卷·前言
大约10年前,当我拜读了马荣春同志赐赠的 《秋叶》后,便一直难以放下集中娓娓叙出的一切:那朴实无华的白话,那义无反顾的步履,那爱憎分明的立场,那开拓创新的勇气,还有洋溢在字里行间的那种坚卓的信念,以及萦绕在作者心胸深处的对父亲的怀念,对妻子的真情,对人才的尊重,对艺术的敬畏,对事业的忘我……凡此种种,无不强烈地扣击着我的心弦。由于马老的清廉和低调,他只是自掏腰包印几片秋叶以赠同好,因而读到过 《秋叶》的朋友毕竟不多。自从我向中共楚雄州委宣传部建议抢救正在消失的“楚雄记忆”,并着手对楚雄地方汉语文献进行系统整理研究之时,我就萌生了选编一本马老文集的愿望。因为马老和与他同辈的一些老人,曾经深深地影响过改革开放以来的楚雄社会文化和文学艺术事业。而屈指数来,像马老一样尚且健在的老同志,则已经无多矣。
我认识马老,大概是1977年到1978年间的事了。那时我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学生。因为姐姐在州文工团工作,我便成天跟着她在怀象剧场里混戏看。当时,正值粉碎“四人帮”不久,楚雄州文艺团体因迎来早春的气息而蕴育着无限的生机,其歌队、舞队、灯队纷纷排演着一系列新的作品。也正是在那段时间,我不断听到“马部长”这个称呼,也不断地目睹着文工团的老中青演职员们奔走相告“马部长”对他们某个新剧给予肯定时那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从那时起,我实际上即以一个邑中少年的眼光,见证了“马部长”对楚雄文艺事业倾注的心血,见证了况先生、潘先生、李宝珍、冷用忠、吴子惠、张丕坤、吴刚、周冠生、李汉杰、李湘举、朱照琨、和桂珍、袁家德等等这些艺术家们的精湛表演,见证了一批朝气蓬勃的青年艺术家的成长历程以及楚雄文艺传帮带的优良传统,见证了艺术青春勃发的演员们不停地忙碌于“调演”和“下县”的辛勤奔波,见证了州文工团的分家以及《于无声处》《怒吼吧黄河》《丹心谱》《蝶恋花》 《磐石湾》《苗岭风雷》《包二回门》《游春》《阿混新传》《如此孝顺》等一批耳目一新、深受楚雄人民喜爱的戏剧的上演。
我至今依然记得,1978年,获得“第二次解放”的楚雄人民,怀着喜悦的心情,迎来了一次简朴而热闹的“20年州庆”。那一天,走在游行队伍中最亮丽的风景,正是“马部长”关心与指导下的原州文工团的队阵;那一天,游行队伍走过之处,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那一天,当热闹的队伍行进到北门外时,楚雄城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仿佛老天爷也在为楚雄人民的节日助兴……
从那时起,不论是后来的“负笈求学”,还是再后来的“下乡教学”,我与中国语言文化和中国文学艺术就一刻也没有分开过。由于性格的原因,我一直不喜欢以“文人”自道,也不太喜欢把自己卷进“文学”的群体中去。我经常开玩笑说,在文学艺术领域里,我是一个坚定的“不结盟”主义者。要不是前两年有关方面错爱,赏了我个兼职的州文联副主席,那我恐怕是到老都不会与楚雄州的文学家们有任何的交集了,以至于楚雄文学界的大师小匠们,甚至恐怕都一直觉得我是个与“文学”毫不相干的人吧。然而,由于从小就酷爱诗词曲赋和传统戏剧,又由于父辈的影响和对马老,对毓吉师、夏扬师、良耕师、增瑞师、继中师、陶冶师、萧晓师、国衡师、绍翔师等一批邑中师长的敬重,以及对树森家兄、晓萍大姐和望平、品生、旷源、其明、次宪、海平、九彬、李俊、文艺诸兄的关注,我一直是 《金沙江文艺》的忠实读者。正因为这样,我对当年“马部长”对这份刊物的创办和成长所付出的心血十分清楚,也十分感动。马老当年为 《金沙江文艺》创刊号所写的 《发刊词》,曾鲜明地提出了在民族团结进步这一人文背景下办刊的基本遵循,这就是马列主义的指导,古今中外优秀文化传统的传承与借鉴,火热的生活现实与现代意识的表现。尤其值得称道的是,马老在40年前,就大声地提出了呕歌“新时代、新生活、新人物”的导向。这一点,足足影响了 《金沙江文艺》和彝州作者40年。
我对马老的敬重,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彝州宣传文化事业和文学艺术事业所做的贡献,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思想上的坚守和他个性上的谦逊。我所认识的马老,是有着极强的自我克制力和极强的组织纪律性的,同时他又是一位从不隐瞒个人观点的老共产党员,他敢于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他一向追寻进步文化的方向,他历来都不曾向任何形态的封建迷信低头。他的阅历是非常丰富的,无论是黎明前在黑暗中寻求光明的“民青”岁月,还是18岁喜迎解放的“学步”旅程,抑或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乡村建党事业,他都无比认真,无限忠诚。正是这三个阶段,锤铸了他一生的意志品格,奠定了他对于信仰和信念的坚定执着,也锻炼了他一生的政治敏锐性和组织领导力。也就是说,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从那时起,就贯穿了他的一生。
穿着草鞋走进新中国的马老,正是用他一生的情感和笔触,对“站起来了”的人间给予了由衷的礼赞;用“一草一木总关情”的乡心,对千里彝山沧海桑田的轮替和人民群众内心世界的变化进行了深刻的体悟。他的很多话语,至今感人至深。
然而,马老对自己的一切,却从不津津乐道。正如他在1988年为 《金沙江文艺》创刊10周年而作的 《耕夫曲》中所说的那样,从支持田老师、芮老师“开生荒”,到悉心培育“中学生文学之友”,他就是一位辛勤的“耕夫”。《金沙江文艺》成长到今天,已然是”一派葱茏”了,而“耕夫”的筑基之劳与“园丁”的浇灌之功,又岂是我们可以须臾忘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