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兰
在一些长篇小说里,经常会看到一些与主要情节关联不大的描写,比如许多外国小说里的一些景物描写,就显得格外冗长繁琐,读起来惹人生厌。我们通常把这些描写称作“闲笔”。长篇小说既然是全景式地描写社会生活,既然要摇曳多姿,丰富多彩,不能写成一条干巴巴的筋,就不可能没有一点闲笔。《红楼梦》里的描写,有的地方也常有一些闲笔。这些闲笔对情节发展似乎没有什么推动,对人物行动的走向和结局也没有什么影响,但曹雪芹就是那样津津有味地写来,我们也一样津津有味地读着。这是因为,曹雪芹的闲笔,比起有的外国小说那些冗繁的闲笔,要有意思得多,读者读起来也会有兴味得多。
而且,曹雪芹的描写,更不像有的外国小说那样,与主要情节和人物活动割裂开来,而是在情节的发展中使用闲笔,在人物活动中使用闲笔。他的本领在于,或者说他的艺术水平高超之处在于:这些描写,看似闲笔却并不闲,反而对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行动起到了更好的作用,收到了更好的艺术效果。
我们可以看看有两处使用闲笔的描写:
有一处,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那一次。
《红楼梦》里最先发生的重大事件,是宁国府里的少奶奶秦可卿之死。贾家两门里,宁国府是辈小位分大,人少排场大。老一辈兄弟俩,宁府是老大,荣府是老二。这会儿老兄弟两个都过世了,老一辈只留下了二门的夫人贾母老祖宗,这是两府里共同的老辈儿了。但宁府供着宗祠,是族长的位分,逢年过节祭祀祖先,荣府老小都得到宁府里来。宁府的官二代是贾敬,但贾敬不染红尘,只在城外什么观里虔心修道,连世袭的官儿也让儿子贾珍袭了。这个贾珍属于官三代,也是一脉单传,儿子叫贾蓉,娶的媳妇叫秦可卿。贾珍和这个儿媳妇秦氏似乎有什么暧昧,而且这个秦氏似乎又有什么神秘背景,老红学新红学包括刘心武新新红学说得沸沸扬扬,且不去管,咱们只说文本,就是这个秦氏年轻轻地病死了。贾珍的夫人秦氏的婆婆尤氏也说是病了不能管事;贾珍又是要“倾其所有”风风光光地大办丧礼,而且一些王爷公侯级别的官长和诰命夫人们也要来吊唁并出席丧葬活动。这时候,宁府里确实需要一位女性掌家来管理内务。
于是,荣府里的掌家媳妇王熙凤,就受邀来协理宁国府。
宁府里贾珍老爷就是个不太务正业的人,少爷贾蓉也是个纨绔子弟,掌家的女主人尤氏又能力平平,平日里宁国府的内部管理就差一些。现在有了这样一件丧葬大事,散漫惯了的宁府管理人员和丫鬟仆人明显不能适应。王熙凤在荣国府,是大老爷(贾赦)的儿媳妇,又是二老爷(贾政)的夫人王夫人的娘家侄女。上有老祖宗的支持,下有王夫人的关照,她本人又确实是个能干的女强人,府里的管理人员丫鬟仆人就不敢有半点怠慢,荣府里的内务管理就井井有条。老祖宗很满意,凤姐本人更是很得意。这次来到宁府里协助办理丧事,一来事情重大确实需要上下齐心认真办事,二来凤姐又是个争强好胜喜欢出风头的,就需要树立权威显摆本事,让宁府的丫鬟仆人们俯首听命。因而一到岗位,她就分配任务确定职责,又制定纪律严肃制度加强管理。宁府里的工作秩序,立刻就紧张起来了。
但是,宁府的管理松弛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的,丧葬活动最重要的那天,一早上班,发现有人迟到了。
王熙凤可不是个好性子的人,她不会轻易放过这种现象。
……按名查点,各项人数,俱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传来。那人惶恐,凤姐冷笑道:“原来是你误了!你比他们有体面,所以不听我的话!”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初次。”正说着,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往里探头儿。
本来,迎送亲友这一项事务,不会是一个人,而且这当儿时间尚早,还远远没有到客人来吊唁的时候。凤姐简单批评两句,也是可以的,反正没有误了什么事。但凤姐怎么能简单批评两句了事?在平时,凤姐管家就是严格惯了的,处事方式本来就是严苛惯了的。现在协理葬礼大事,正是要立威的时候,凤姐怎能宽容放任呢?但凤姐批评迟到的人,不是批评他违犯纪律耽误工作,而是“不听我的话!”迟到了违犯纪律倒在其次,“不听我的话”就是蔑视凤姐权威,那就不可原谅了。
丧事很隆重,纪律很严格,新领导要立威,听话很重要。这个人顶风违纪,后果会很严重。看来,下面就是凤姐怎样严厉训斥和严肃处理违纪人员了。
但是,曹雪芹不这么写。
原来凤姐到宁国府协理事务,自己荣国府的事务并没有交代给别人。荣府有了什么事情,相关人员仍然需要过宁府来向她请示报告。现在,事情正在节骨眼上,荣府那边的王兴媳妇过来了。王兴媳妇,算个小部门负责人吧。
接下来,事件描写的方向转移了——
凤姐且不发放这人,却问:“王兴媳妇来作什么?”王兴家的近前说:“领牌取钱,打车轿网络。”说着将帖儿递上,凤姐令彩明(随身丫头,凤姐不识字,凤姐平时靠彩明记账)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大小络子若干根……”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发下,王兴家的去了。
还有,紧接着——
凤姐方欲说话,只见荣国府的四个执事人进来,都是支取东西领牌的。凤姐命他们要了帖念过,听了一共四件,因指两件道:“这个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领。”说着将帖子摔下来。那二人扫兴而去。
这还不算完,还有——
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便问:“你又什么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子回道:……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再发。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务琐事。
直到处理完这几项鸡毛蒜皮,凤姐才又接着处理违纪事件。这会儿,大家还都在诚惶诚恐地等着她处理呢。凤姐——
登时放下脸来,叫:“带出去打他二十板子!”众人见凤姐动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数打了,进来回复。凤姐又掷下宁府对牌:“说与赖升(宁府总管家)革他一个月的钱粮!”吩咐:“散了罢。”众人方各自办事去了。……于是宁府中人才知凤姐厉害,自此俱各兢兢业业,不敢偷安。
又打又罚,看你再迟到,看你们再偷懒!
处理结束,严厉又果断。效果也很明显,一扫宁府平时的慵懒作风。
这里的故事情节,就是凤姐严格纪律,处理违纪人员,让宁府的人知道了她的严厉,从此不敢懒散下去了。中间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务,对于这个故事情节的发展趋向,没有任何影响。
这里的人物活动,不论是要处理人的凤姐,还是将被处理的迟到者,中间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务,对于人物活动的结局,也没有任何影响。
凤姐是荣国府的掌家媳妇,府里大小事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管理人员都是要向凤姐请示才能去处理的。不论是此前还是此后,基本上没有见到写这些家务琐事,但在这里,在这个节骨眼上,一连写了好几起。
应该说,这就是闲笔了。
但这些闲笔并不闲,并不是没有作用。
它对增强故事场景的气氛,作用是太明显了。
重要的是,它对展现凤姐的性格和处事方式,作用更是太明显了。
本来,凤姐看见了王兴媳妇,知道是自己府里有事,完全可以抓紧时间教训几句,做出处理决定,结束了违纪事件,再去听王兴媳妇的汇报。但她不,她要把正在处理的事放下,先问王兴媳妇有什么事。
我们知道,那个迟到的人这会儿把心提得老高,不知道凤姐要怎样处理自己呢。其他的人呢,虽然不是自己犯事,但一样得低头垂手大气也不敢出,乖乖地接受训诫。这个过程是很折磨人的,等候处理比起已经决定了处理结果还叫人难熬。一见王兴媳妇来了,犯事的和没有犯事的,都以为很快就会有个处理结果,让这个挨训的情景快快结束了。
凤姐的办法,就是要让这种折磨多延宕一会儿,就是要让那违纪的人继续把心提得老高,就是要让他们低头垂手不能松一口气。这样比快快处理宁府懒散惯了的人们印象会更深刻,产生的惧怕心理会更强烈。凤姐是有名的“凤辣子”,是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宁府的人们算是领教了。他们还敢把凤姐的话不当回事吗?
对那四个来领牌的执事人,凤姐一听,就知道两个有猫腻。那牌子是支取钱物的,哪里容得你们马虎?直接就把两个帖子摔地上了。凭着凤姐的精明,谁也别想蒙混过去。宁府的人,还敢来打马虎眼吗?
还有张材家的,一下就说了好几起事。凤姐是该答应的答应,该驳回的驳回,该登记的登记,该支取的支取,要多清楚有多清楚。荣府一大家子,几百口人呢,不清楚行吗?不这样日理万机行吗?
能者多劳之态可掬。
头脑清楚,手段果断,精力充沛,能力过人,又不怕得罪人,随时就会放下脸来。这样的荣国府管家媳妇,让你们见识见识。你们过去听说过凤姐儿怎么怎么,没见过吧?
在正发展着的情节中,在正进行着的人物活动中,插入了那么多闲笔,收到了这样的效果。这是怎样高超的艺术描写手法啊。
还有一处闲笔,是在宝玉挨打那一次。
宝玉挨打,也是《红楼梦》里的一个重大事件,是宝玉和父亲矛盾的大爆发,是宝玉叛逆思想与统治阶级思想的大冲突。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前一天,宝玉去给母亲请安,母亲正睡午觉,丫鬟金钏在旁边伺候,宝玉就和金钏在一起低声说笑。不料他母亲正好醒来,发了主子脾气,说丫鬟把小主人勾引坏了,立马就把金钏撵了出去。金钏是正房夫人的大丫头,每月一两银子的身价,是有一定地位的;再说又是因为“勾引主子,行为不端”开除了的,又羞又恼,竟去跳了井。
第二天宝玉听说了金钏的消息,当然很难过,很不安。不巧这天忠顺王爷府又来人找宝玉的父亲贾政,说王爷最喜爱的一个戏子,和你们公子宝玉关系密切,如今这个戏子没有下落,是不是宝玉藏起来了?贾政就派人叫来宝玉,当面询问,果然宝玉知道底细。和戏子来往本是大家公子的通病,是贾政这样的正经主子最气恨的,何况是王爷府中的人物?贾政气得目瞪口歪,忍着气去送王府的人,命令宝玉站在厅堂上“不要动”,等他送走王府的人再来处置。贾政送王府的人转回来时,又遇到贾环。原来贾环在花园看到井里漂浮上来的金钏尸体,又惊又怕,正从花园跑回来。这个贾环是宝玉的弟弟,是赵姨娘生的,是庶出,平日里对宝玉的优厚待遇和倍受宠爱暗中嫉妒,这会儿正好“小动唇舌”,给父亲进了谗言。他对父亲说,金钏含羞带愧跳了井,是因为宝玉要强奸人家。
贾政正在气头上,这一下又火上浇油,当然就要好好教训宝玉了,立即就叫,“拿宝玉来,立刻打死!”
看来,宝玉这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了。
当然,除非是祖母赶来,才能解救他。
这时候,宝玉最盼望的,就是赶快找个人给祖母送个信儿去。
《红楼梦》里的这一段,是这么写的: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要动”,早知凶多吉少,哪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偏生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在哪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她,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 (书童,这里指焙茗)来吧。”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的事?”宝玉急的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
父亲出去送人,命令他站在原地不准动,等着挨打。宝玉只有赶快找人给祖母送信,也只有祖母赶来能够救他。但是,身边没有人,他的贴身小厮这会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好容易来了一个老姆姆,却是个聋子。你说“要紧”,她说“跳井”;你说“小厮”,她说“了事”,说了半天,还是没听懂他要做什么。结果是没等到有人报信,他父亲回来了,宝玉还是遭遇了一次平生最厉害的家暴。
这里的故事情节,就是宝玉挨了父亲一顿毒打——老姆姆来搅和了半天,对于这个故事情节发展的趋向,没有任何影响。
这里的人物活动,就是宝玉要设法给祖母报信,想让祖母来帮助他躲过一次挨打,结果是老姆姆没有报了信,宝玉就没有躲过去。对于人物活动的结局,没有任何影响。
这也是闲笔了。
但是,这里的闲笔并不闲,并不是没有作用。
这一段故事,要叫我们写,也就只会写急得团团转(我们写不出“干转”两个极为准确的字),怎么也找不见焙茗,如此而已。曹雪芹的笔下,凭空弄来了这么一个闲人,写了这么一个老姆姆——此前,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老姆姆;此后,也没有再见到过。她在全书中就只出现过这么一次。她是谁?她是干什么的?是哪一房的保姆呢?是个退休的老人吗?贾府里还有退休人员养老制度吗?她一个聋子老婆跑到贾政的会客厅做什么呢?我们一概不知,书中对她也再无交代。她的出现,就是在这一处,还没有解决什么问题。没有她的出现,无非是没有人报信,无非是宝玉挨了打。现在有了她,搅和了这么一遭,还是没有报了信,宝玉还是挨了打。有没有这个老婆子情节是一样,他就偏偏写了这么个老婆子。这完完全全是个闲人了,这一笔也完完全全是一处闲笔了。但是,我们读起来效果就不一样了,气氛也不一样了,故事就显得生动鲜活,情节就显得摇曳多姿。在宝玉正着急地想找个人给祖母报信的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个老姆姆,我们以为这下宝玉得救了,没想到偏偏是个聋子,七打岔八打岔,弄得宝玉急了又急,比急还急。弄得我们读者也急了又急,比急还急。
不仅是急,而且比急还急。比急还急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们无法描述。但我们看了《红楼梦》里这一段,就知道这样的描述便是。
它对营造特定情景的气氛,作用是太明显了。要叫我们那样写,急得团团转,又找不到焙茗,就叫呆板地讲故事,或者叫讲呆板的故事。曹雪芹这样写,就是艺术描写了,就是生动鲜活,就是活灵活现了。我们那样写,你会觉得无滋无味,读过去就会忘了。曹雪芹这样写,读者就会觉得津津有味,就难以忘记,就会沉浸进他的艺术氛围中去,就会随着书中的人物时而喜悦,时而痛苦,时而悠闲,时而焦急。宝玉挨打前这一段描写,我们和宝玉一起焦急了一回,我们知道焦急是怎么回事了,知道比急还急是怎么回事了。
我们还知道艺术描写是怎么回事了。
通过闲笔的运用,我们看到,和优秀作家比较,我们竟差得那么远。差距在哪里?差在艺术描写的功力。我们只会干巴巴地叙事,我们笔下的故事就是呆板的,就是不生动的,就是死的而不是活的。
当然,还差在我们不会使用闲笔。我们不知道,那闲笔,其实是不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