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和爱的殇逝

2018-11-14 09:05
山东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音乐

陶 林

记得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在他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中曾经写下过这样的一段话:“人生的苦难是不能得一知己,有一些同伴,有些萍水相逢的熟人,那或许还可能。大家把朋友这个名称随便滥用了,其实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朋友。而这还是很少人能够有的福气,这种幸福太美满了。一朝得而复失的时候,你简直活不下去,它无形中充实了你的生活。它消失了,生活就变得空虚,不但丧失了所爱的人,并且丧失了一切爱的意义。”

这是一段并没有太多深意的话,当罗曼·罗兰用一种极其平淡的口吻将它写在自己的作品中时,或许,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它将是艺术的另一个领域里、另一位大师命运的最真实写照,同时,他也不会意识到,它将成为有关友爱之中人伦情感的最有力的洞析。

一直以来,作为一个为缪斯女神所俘虏的青年,我关心着人类历史上那一个个被千万人的景仰擦得锃亮的名字。有位文艺前辈说过:“音乐是天空的艺术,文学是大地的艺术。”是的,当我坚定地行走在大地上时,我忍不住再次要抬头仰望我们共有的天空。这两者其实距离并没有我们所设想得那么遥远,正如六十年代鲍勃·迪伦的那首歌曲所暗示我们的:人们其实并不需要抬那么多次的头就能看见天空。我非常明确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地平线的方向上,大地和天空本是融为一体的。

于是,我不得不提起柴科夫斯基了,那位让天鹅轻轻跳起芭蕾舞的大师,那个被全部的悲怆所击倒的男人。我们都知道,柴科夫斯基是俄罗斯音乐的最高峰,为俄罗斯音乐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这位音乐天才,五岁时就能根据莫扎特、罗西尼歌剧中的咏叹调主题在钢琴上随意变奏,很早就师从钢琴大师鲁宾斯坦,并成为他的得意门生。1866年,他还是一个26岁的青年时,柴科夫斯基就成为了俄罗斯音乐最高学府——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教授。至今,这个俄罗斯最高音乐殿堂里还矗立着他不朽的塑像。我们还知道这位天才是11部歌剧、3部芭蕾舞剧、6部交响曲还有100多首歌曲的作者。他的名字与《叶甫盖尼·奥涅金》《黑桃皇后》《胡桃匣子》《睡美人》密不可分,代表着音乐世界的一座山形独特的勃朗峰。当然,还有那无可替代的《天鹅湖》。无论是芭蕾舞乐的视角,还是全部音乐的视角,它代表着美的极限。

我关注较多的却是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那个以悲怆命名的交响曲。当我在电脑中写作这篇随笔时,作为背景音乐的就是这支曲子。它反反复复地鸣奏着,用许多充满魔力的音符编织出一颗悲惨的内心。我可以清楚地把握到这颗内心的怆痛,所有的哀愁、挣扎、希望、凄恻、啜泣、战栗、迷茫、抑郁、呐喊、倾诉,交错纷乱,清晰有序。或许,我能听到并没有我写下的这么多,又或许,我写下的根本没有标识出我听到的一半。但是,我完全没有拿文字去与音符试比高的愿望。从那令人潸然泪下的主旋律,到苦闷中轻盈娇柔的舞曲,直到最后死亡在哀诉中无可阻挡地降临,倘若一颗心灵确实会在悲哀中崩溃的话,那么,没有任何声音能胜过《悲怆交响曲》对那一过程的描摹了。在文学的大地上,我唯一能看到一位同样属于俄罗斯的文学大师能准确无误地做到这点,那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

借助于悲怆的尾音,我忍不住想预先写下这样的一个判断:上帝给予了天才以悲怆的理由,于是,天才就给予了所有人一个比天堂还要精美的世界。当整部交响曲在我的电脑里渐渐消失的时候,我将为自己的判断追索全部的理由。于是,一切又回到了本文开头罗兰的那个命题中去了:“它消失了,生活就变得空虚,不但丧失了所爱的人,并且丧失了一切爱的意义。”以我对这位与陀斯妥耶夫斯基媲美的音乐大师的崇敬,他为悲怆所吞噬的全部细节,将如月光般照射进入我的想象,支撑起我对那些独特灵魂的判断。

我们都知道,比起文学,音乐其实是门相当风光的艺术。金色大厅里万众瞩目中的挥洒自如,紫色广场上的引吭高歌,哪怕是一个不知名的小酒馆里即兴发挥,一旦音乐声响起,释放出音符的艺术家必定会立即成为焦点所在。从某一种角度上来说,音乐首先是一门技艺,那种必须具备清秀脱俗的面孔,然后能伸出修长的手指在钢琴边微笑的技艺。在这门技艺达到炉火纯青之前,天赋被反复强调,艰苦的训练被反复强调,还有就是能够从容不迫地面对大众展示自己的心态需要培养。最好的音乐是能让全世界都为之欢呼并顶礼膜拜的音乐。在群星璀璨的音乐大师中,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比如说音乐的皇帝贝多芬,即使那些适应洛可可艺术风味的王公贵族们如此厌恶那咆哮、那气势、那力度,也非常嫉妒他所赢得经久不歇的三次鼓掌,但他们没法否认桂冠当属于这位失聪的天才。比起太阳的光辉,一些小虫举翅的遮挡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或许有巴赫险遭湮没的例子,但在他的遗作遭遇到门德尔松时,这位钢琴演奏之父立即将全部的艺术生命给复活了。

然而,柴科夫斯基却是位天生害羞的音乐家,虽然他仪表俊美,而且风度翩翩,具有着交际场上所必需的一切“硬件条件”,对异性有着很强的吸引力,但他对交际充满了恐惧,决不愿轻易地抛头露面,而且似乎并不怎么热衷于与女性交往。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典型的封闭型人格,标准的抑郁质性情。青年的柴科夫斯基曾经爱上过一位歌剧演员,并一度准备与她结婚。但可惜的是,世俗的暴力最终葬送了柴科夫斯基的初恋,因为种种的原因,那位异国的意中人最后还是离他而去。这次夭折的恋爱给了性格孤僻的柴科夫斯基以致命的打击。在他内心深处,这一打击的力量被保留到了1877年,到了柴科夫斯基37岁的时候,使得他一直以一种老光棍的方式生活着。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想到了卡夫卡,同样是一个生活在孤独与不安之中的老光棍。我更有兴趣在此将他们作一个小小的类比:一个孤僻的文学大师和一个孤僻的音乐大师,他们为两个彼此不同的世纪所分隔,一个二十世纪,一个十九世纪,却相似地为一种情绪所困扰。于是,两人中一个用文学作品阐释出了荒诞,而另一个则用音乐作品诠释出了悲怆。这或许就是现代主义与古典主义的区别所在,但感觉中,我更相信这是人格上的分别所致。为绝望和孤独所包围的卡夫卡拥有着错综复杂的文化环境,这使得他不得不反复敲打每一种侵袭自身的情绪,好像一个考古学者在反复琢磨着古老陵墓里的利刃一样,最终能认定的却是那些利刃是用以自杀的。但柴科夫斯基不同,他的绝望和孤独更多地笼罩在一个质地单纯的文化背景中,而且这一背景曾经成功地酝酿出陀斯妥耶夫斯基这样纯粹的绝望者,那么,在另一个领域里酝酿出柴科夫斯基也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了。

作为卓有成就的一个艺术家,柴科夫斯基的初恋以失败而告终。可能对于常人,这一失败并非什么左右命运的事件。我们通常认为,更好的恋人将是下一个。但艺术家注定要有的偏执摧毁了柴科夫斯基,像拖延一场灾难那样,它将他的婚姻拖延到了若干年之后,拖延到他37岁的时候。正如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这时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光棍了,就跟卡夫卡一样。

我们知道,在人类全部婚姻的历史上,最糟糕的婚姻记录不是花花公子、富贵人家、负心汉、负心女以及帝王将相的婚姻,虽然他们也糟糕透顶,但绝对没有艺术家的婚姻那么糟糕得耐人寻味。有句耳熟能详的西方谚语是:“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也同时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还有一句话:“在每一个糟糕背后都藏着一个更糟糕。”这两句话拼合起来就能代表柴科夫斯基与梅克夫人全部相遇的经历,而这次的偶遇又将和柴科夫斯基最为糟糕的婚姻记录捆绑在一起,并且成为造成其糟糕的最大肇因。当柴科夫斯基遭遇到梅克夫人的友爱时,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难辨其幸耶或者是不幸。

梅克夫人是个富有的寡妇,和任何一位有教养的贵妇人一样,她有着自己一个偏执的嗜好,她相当热爱音乐,并且她本人有着极高的音乐修养。与有些贵妇人不同的是,梅克夫人不怎么喜欢社交。这位前铁路大亨的遗孀只让一位客人进入她家豪华的客厅,那就是俄罗斯著名的音乐家鲁宾斯坦。他是柴科夫斯基的恩师,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成功的音乐教育家,他还开办了较负盛名的彼得堡音乐学院。随便要说一下,柴科夫斯基本人也是一位相当成功的音乐教育家,他著有《实用和声教程》《和声简明手册》两本教材,而其中的《实用和声教程》成为世界音乐教程的典范著作之一。这位大名鼎鼎的鲁宾斯坦先生经常到梅克夫人家串门,在她那金碧辉煌的客厅里为她免费演奏一些美妙的曲子。这些曲子有的是一些古典的名作,有的是时下流行的作品,还有就是鲁宾斯坦本人的得意之作。我们可以设想,在壁炉旁的那架钢琴上,美貌的少妇能听到些什么。以她的口味,首推的还是欧洲那些已经进入经典史的名家们:亨得尔、海顿、莫扎特、伯辽兹、门德尔松。我估计,贝多芬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这位音乐皇帝的作品不怎么适合那种暧昧的场合。

1876年12月,一个相当寒冷的晚上,照例来访的鲁宾斯坦为梅克夫人带来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自己得意门生的得意之作。可以想象,在没有弹奏那个曲子之前,鲁宾斯坦一定讳莫如深,他一定会对梅克夫人说:“哦,夫人,今天我又给您带来了一个音乐天才的作品。”夫人则会小俏皮一下:“所有卓有成就的音乐家都是天才,包括您自己。您该不是又谱出一部得意之作了吧。”借用一下大仲马的幽默,我为鲁宾斯坦设计的台词是:“哦,我的最得意之作就是发现了那个音乐天才!”当然,假如这段对话出现在小说里而不是这篇随笔里,它会更容易让人信服一些。不过,管它什么文体呢,人生得意能几回。

鲁宾斯坦为梅克夫人弹奏的是柴科夫斯基交响诗《暴风雨》的片段。贯穿着柴氏音乐特有的美丽与忧郁,犹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剑,乐曲径直刺入了梅克夫人的内心。很自然地,她向鲁宾斯坦询问起乐曲的作者来。鲁宾斯坦这时才告诉她,那是自己得意门生柴科夫斯基的作品,同时,他还向这位贵妇人详细介绍了有关这位门生的其他一些情况。比如说,像很多年轻的艺术天才一样,他正身陷于贫寒的困顿之中,生活常常是捉襟见肘云云。总而言之,日子很不好过。这番介绍一下子打动了梅克夫人的心,她决定资助这位毫无疑问的未来的音乐大师。

在欧洲,由一个贵妇人出面资助一些年轻的艺术家是很正常的事情,贵妇人们需要年轻的艺术家们充实自己的沙龙,装点自己百无聊赖的感情生活。为了生存和出人头地,艺术家们也乐于归入这些贵妇的翼护之下,从而有个活路,并得以维持自己的艺术创作,或者帮助自己更好地为社会所接受,这种风气在法国尤甚,比如说卢梭、伏尔泰、巴尔扎克,都曾经托身于那类贵妇的庇护。俄国的贵族们都是非常铁的“法国迷”,他们处处效仿法国人,这点也不例外。所以说,梅克夫人决定出资帮助柴科夫斯基倒也不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原因。对于她来说,或许只是其贵妇生活所必须的一个方面而已,或许,梅克夫人有着一个怜悯之心,她意识到了决不能让这位音乐天才埋没于贫穷之中。但对于柴科夫斯基,这笔资助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往实处里说,就是关系到人生的头等大事,吃饭问题,或者说,能否吃饱饭问题。用一句非常市井的话来说,写音乐是写不饱肚子的,诸多音乐前辈大师的命运就是很好的教材。

正在贫寒、苦闷、彷徨之中越陷越深的柴科夫斯基能意外地收获到这份资助,顺带还有一位少妇的不乏友善的仰慕,自然是无比地感激。因此,他是没法拒绝的。梅克夫人也是个非常讲究分寸的人,当她给予柴科夫斯基以资助的时候,她都说是给予他一笔基于他伟大作品的酬劳,这更令这位害羞自负又敏感的天才感激零涕。是的,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是份体面的支持,情深饱满的支持。在写给梅克夫人的信中,他是这么说的:“如果不是有了你的友谊和同情,我一定会发了疯而且毁灭了。你所给我的一切全是一个安全的锚,你把我将用尽的才气又聚集起来,然后使我再度走上了音乐之路。”从柴科夫斯基这段声情并茂的表白中可以准确无误地看出,在他的判断中这场友谊的出现意义很重要。当然,友谊是在不断的资助和交往中慢慢培养起来的,但在那富有传奇色彩的一开始,它就注定要朝一个高度唯灵化的方向发展。恰如柴本人所描述的:“一个安全的锚。”它的作用不是晾晒在阳光灿烂的甲板上,而是在深水的最底层,以难以捉摸的方式,用唯一的并且是最小的体积维系着全部的庞然大物。那庞然大物就是生活、艺术和生命本身。

在梅克夫人这只细锚的保护下,柴科夫斯基的才能闪现出最灿烂的光华,美妙绝伦的作品开始在他的笔下源源不断地涌出,就像是一股无可遏止的急流。用艺术上的术语来说,他迎来了创作上的高峰期。然而,与我们以常规心态所设想的友谊不一样的是,柴科夫斯基与梅克夫人奇怪地从不相见。他们之间交流思想和情感的唯一方式就是通信,并在信件中交换照片,也就是说,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鸿雁传书的基础上的。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他们其实是一对笔友。即便当这种友谊渐渐发展成为爱情的时候,他们最本质的关系还是一对笔友,纯而又纯的柏拉图之恋。马克·吐温先生曾说过这样的话,他认为友谊的书信往往是对人最有好处的。但我的理解是,在通讯还不算太发达的那些时代里,纯粹依靠书信的维持的交往是令人疑窦丛生的。它一方面有其坚固性,但对人往往有坏处而没好处。太纯粹的东西总是令人生疑而且极具危害,就如毒品,越是纯粹就越是可怕。请原谅我这样草率地论断,因为与一个纯粹的音乐家相比,纯粹的作家们太了解人性的种种不确定因素了。虽然有很多作家,比如萧伯纳、莫泊桑,都遭遇过类似柴的情况。甚至,包括写下这些文字的我自己。

在写给柴科夫斯基的信中,梅克夫人是这样说的:“你爱音乐太多了,因此来不及爱女人,我知道你的生涯中有过一次爱,但我认为那样的爱是柏拉图式的。这是一半的爱,是一种想象中的爱,而不是心上的爱。”她指的是柴科夫斯基青年时代那场导致他性情剧变的恋情。应该说,梅克夫人的话是相当正确的,柴曾经所面对的就是一种纯粹的柏拉图之恋,一种“一半”并且“想象中的”爱。但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她将要给柴所带来的是一次更加“柏拉图”的爱情,纯粹的纸上之恋,纯粹的想象之恋。

因为沐浴着想象中友谊温暖的阳光,在艺术殿堂里漫游的柴科夫斯基变得非常有才气。不久,他就为自己的朋友献上了一曲著名的《第四交响曲》,在这首曲子的总谱上,柴科夫斯基写道:“献给我最好的朋友。”这部交响曲是柴科夫斯基最具喜剧性的作品。它的节奏悠扬又美好,充满了新鲜的活力,虽然有时也流露出柴科夫斯基难以掩饰的忧郁,但欢乐是无法替代的主旋律。用所有对艺术充满敏感的耳朵去谛听,我们很容易就能体会到哪儿布满了甜蜜,哪儿布满了柔和,哪儿布满了温暖,就像是在听取一位友人在倾吐内心的隐衷与欢乐。

这部充满才华和人性之美的作品获得了理所当然的巨大成功。1878年冬,当它在莫斯科首演时,作为承受这份礼物的梅克夫人不惜带着病、冒着风雪去聆听。无疑,她比任何一位听众都要幸福。因为,在第二天,她就给远在意大利访问的柴科夫斯基拍去了一份电报,祝贺他的成功。当然,这也应该被看作他们友谊的成功。世俗的鲜花和掌声,引起不了这位音乐大师的兴趣,相反,他在极力回避着它们。惟有挚友的贺词才令他陶醉。像每一个艺术家会做的那样,柴科夫斯基做了一个非常有艺术感的回报:他当即寄赠了六片花瓣给梅克夫人。毫无疑问,当梅克夫人收到那六片花瓣时,它们都应该枯萎了,但梅克夫人还是被那夹在信中的花朵所击倒。在激励性的回信中,梅克夫人写道:“花使我陶醉,我嗅着它的香味,心里带着一种傲然的欢喜。我爱树,甚于爱花,因为树比花更有力量。” 是啊,树要比花更有力量,这位夫人陶醉得甚至有点得寸进尺了。

花朵通常用来被形容两种东西,一种是美好的,比如美貌;一种是短暂的,比如年华。而事实上,这两者又是一体的。当他们忘情地用花朵作为幸福的标记时,他们都注定要承担那美好与短暂的结合体。我记得刘小枫博士曾经写过一篇非常好的文章,有关于卡夫卡的爱恋经历的,叫《一片枯叶上的温湿经脉》。借用这源自于卡夫卡本人经典的象形,我们可以将柴科夫斯基和梅克夫人的这段交往命名为:“六瓣枯萎花朵上冷凝的湿香”。

我们知道,老光棍柴科夫斯基在37岁时被婚姻这只强行蹦达进他生活的小球打破了原有的节奏。那是1877年左右,也就是与梅克夫人相交甚厚的时候。就像是契科夫笔下的那个套中人,这位在艺术中才华横溢而在生活中疑虑重重的大师听从了家人的安排,与一位叫安东尼娜·米林高娃的姑娘结识了。在那位姑娘的苦苦追求下,不久后,柴科夫斯基终于答应和她结婚了。这将是一场不恰当而且相当糟糕的婚姻。那位成了柴科夫斯娃的女性没有将人伦的欢爱带给柴科夫斯基,而是像潘多拉那样释放出无尽的痛苦却唯一保留了希望。在写给梅克夫人的信中,柴科夫斯基这么没心没肺地抱怨道:“安东尼娜并不使我害怕,她只是使我沮丧。可怜的女人,为了使我的生活愉快,她已经做到了能够做到的一切,然而我却以最大的憎恶去看待这一切。”是的,最大的憎恶,这位自私的音乐天才道出了内心的全部真相。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对于某些艺术天才来说,他们生来就被判定孤独这种刑罚,被剥夺在日常的人伦中享受爱的权利。

因为那内心中的憎恶的驱使,在一个寒冷的冬季里,柴科夫斯基乘着夜色离开了自己的寓所。他将自己为迷乱所左右的身体交给了寒冷的莫斯科河(这又令我想到了同样投河的伍尔芙)。然而,或许是河水太浅了,或者是还放不下自己的艺术,投河的柴科夫斯基并没有被死神所接纳,这一期限被延迟到了1893年。他只是感染了风寒,医生认为他必须更换环境,静心疗养,而且再不能回到妻子身边了。于是就有了他温暖的意大利之旅。如卡夫卡悔掉婚约有异曲同工之妙,柴科夫斯基不惜用一种痛苦来摆脱另一种痛苦,以期获得某种灵感的产生。他成功了,又恢复到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光棍生活中了。但是,痛苦究竟蔓延到哪里了呢?可怜的人啊!

对待柴科夫斯基的这场婚姻,他的挚友梅克夫人是如此反应的,她在回信中如是写道:“你知道不知道,当你结婚的时候,我是多么地难受!在我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想到你和那个女人亲近,我简直受不了……当你和她搞得不愉快的时候,我竟高兴起来!我恨那个女人,为的是她不能使你快活,但如果你和她生活得非常欢快,我会百倍地恨她。我认为她把属于我只应属于我的东西掠夺去了,把我的权利剥夺了过去,因为这世间,我爱谁都不及爱你,我认为你的价值超过了一切。如果这几句话使你烦恼,请原谅我这不能自制的自白吧。”

多么痛快的一段自白,简直是歇斯底里。不需要作太多的分析,所有人都能读出这封信里的蛮横,那种只有情不自禁的人才会有的蛮横。那样露骨,那样不近人情,全然不顾柴科夫斯基的幸福,也毫不尊重安东尼娜。在这场博弈中,她完全将自己扮演成一个霸道十足的强者,不惜牺牲柴科夫斯基的现实生活来满足那似乎极端唯灵化了的内心,和纯粹得似乎不可理喻的爱情。如果说,安东尼娜失去的只是一个丈夫的话,那么,梅克夫人获得的就是整个柴科夫斯基。他成功地为她献上了《第四交响曲》,还有那“六瓣枯萎花朵上冷凝的湿香”般的爱情。

那么,是否能将那么多的责难真正加在这个以柔弱为名的女人身上呢?不能,那样也是不公平的。对于梅克夫人,在后半生的时间里,这份由友谊催化出的爱情已经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她也曾尝试过将这鸿书传情转化为真正的花前月下,转化为钢琴之畔的持手共奏。毕竟,即使是极为高雅的音乐也有其合理世俗化一面,这不同于孤灯下文学的探索。那种夫唱妇随、实实在在的感觉的确叫人神往。可是,柴科夫斯基本人恰恰也是个有艺术癖的人,他对男女之情的淡漠可以作为一个典型的心理症状来分析了。纵使梅克夫人再努力,柴科夫斯基也不会让人间的欢乐来干扰他艺术天国的痛苦的。梅克夫人知道,她是没有成功的希望的,于是在最后,她选择了放弃。在1890年,这个十九世纪最后十个年头的开端,她作出了一个左右他们两人生命的决定。

没有比艺术家的感情和婚姻更糟糕的事了,我们可以指出柴科夫斯基,也同样可以说是凡高、贝多芬、莫扎特、波德莱尔,可以说陀斯妥耶夫斯基,甚至是托尔斯泰。有人因为这糟糕而得福,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当他经历了一生婚姻和命运的蹉跎而换来安娜悉心的真爱时,他变得无与伦比,在短短三年“唯一的日子”里写下了最后最有力的辉煌;有人因为这糟糕而蒙难,比如托尔斯泰。他离开了深爱着的妻子,走向俄罗斯的荒野,死亡一下子抓住了他。但不管怎样,和柴科夫斯基一样,他们都是不幸的。

1890年9月,梅克夫人寄给了柴科夫斯基最后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同时还寄去了最后一封信。在信中,她表示将停止与他的通信,并请求柴科夫斯基别忘记她。她并没有解释这样做的原因。

不难想象这封信给予了柴科夫斯基多大的打击。用崩溃还不足以表达他那张皇的程度,他接连写了几封信给梅克夫人,但都杳无音讯。为此,他开始无可挽回地惶惑、悲伤,甚至渐渐变得疯狂。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一直是一个有钱妇人的玩物,而且一朝遭到抛弃,所有付出的真情都成了泡影。他那强大的自尊给予了他致命的一击,他悲观失望地写道:“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对人类的一切观念,对人类至高品德的信念,都已经破灭了!”姑且不去判断他迁怒于全人类是否说得通,从这一句话中,我们可以测量出他悲伤的程度。

对于同一件事,梅克夫人是这么表述的:“白天黑夜,柴科夫斯基都占据着我的心。这一切似乎都是清白的,但我现在知道那是一种罪恶。”梅克夫人所说的那种罪恶感是针对自己的儿子的。在1890年,梅克夫人生了一场大病,同时,她的儿子也病倒了。在养病之时,她得以静下心来,反思自己这段感情经历,同时认真地照看自己的儿子。这两重的内心生活使她有了一种愧为人母的强烈自责。作为一个母亲,她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对孩子关心得太少太少了,她只是如此专注于一件事物,那就是柴科夫斯基的音乐。儿子的病痛唤回了一个母亲,磨灭掉一个艺术大师的信徒。幸耶?不幸耶?真不好说。

失去了梅克夫人之后,柴科夫斯基的名声却越来越响亮。他的大名到处被人提起,不仅在俄罗斯,在欧洲,也在美国。越来越多的鲜花和掌声涌向这位大师,与之同步的,他内心的创痛却越来越深。他希望用不断的成功来换取梅克夫人的注意,哪怕是只字片语。可惜,他只保留了失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成功不能补偿心灵的痛苦。”这使得他很快坠入了衰老,头发花白、脱落,并像所有高龄的老人那样步履蹒跚。往日艺术宫殿里的骄子已经心力交瘁。得之于斯,失之于斯,柴科夫斯基只有将内心的苦楚倾注到他最后的绝唱中去了。于是现在,我就得以在电脑里倾听这首著名的《第六交响曲》。

1893年,谱写《第六交响曲》的柴科夫斯基一次次地失声痛哭,泪水成了他的双眼不可更改的装饰。有很多次,因为悲伤过度,他不得不中止写作。内心真挚的独白,轻微泛起的叹息,诚恳的请求,还有泪水和生命的终结都在五线谱上交织成一片。假如你没有倾听过这首曲子的话,我要祝福你,你是个快乐的人。

在《第六交响曲》上演一周后,柴科夫斯基就与世长辞了。随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梅克夫人也离开了人间。这一前一后的一段过程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谁都知道会发生着什么。总之,人类历史一段最奇特最真挚最不可理喻最最难得最最复杂的友和爱就此变为一段趣话,在悲怆交响曲的节奏中就此湮灭。

我好几次见过柴科夫斯基的照片,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那双抑郁又充满疑虑的眼眸。对于柴科夫斯基之死,史家历来争论颇多,有人说他死于霍乱,有人说他因为同性恋的缘故而被沙皇赐死。我不是职业的史学家,无从去考证他的真正原委,也不宜作出我自己草率的判断。在《友和爱的殇逝》之名下纪念的,仅仅代表一段趣话而已。作为一个钟情于缪斯诗艺的写作者,现在,就让我用普希金的诗篇结束这段趣话:

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里,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怀念我,

在这世上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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