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三叹

2018-11-14 09:05孟庆尧
山东文学 2018年7期

孟庆尧

秦陵遐思

他还是一个13岁的孩子,就已经开始构筑自己的坟墓。这个孩子不是悲观厌世、行将就木的痨病秧子,而是初登大宝,心雄万丈,正欲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秦王嬴政,这总难免让人困惑。仰望淡雾中的秦陵,看这原野上的土丘,看这土丘上丛丛石榴树上明灭的花,近处的花像燃烧着的火焰,而更多的花藏在树后和雾里,像那些隐遁在历史尘埃里的谜团。沿着湿漉漉的台阶我攀向秦陵的顶端,带着种种疑问,走近那蛰伏了2200多年的“祖龙”,走近这皇权的发端和颠峰,去问候这位身形孱弱而永远伟岸着的英雄。

从先人手上接过大秦江山时,嬴政还是个13岁的孩子。尽管当时的秦国已经雄居关陇、虎视天下,但毕竟庄襄王新葬,新政权立足未稳,且山东六国同仇敌忾,而这个孩子却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的“百年之后”。也许因袭的习俗决定了国王在登基的同时要考虑自己的归宿,但有哪个皇帝像他这样,动用劳役72万人,历时十余年,移动土方超过500万立方米,几乎以来之不易的帝国作为成本,去营造一座坟墓?也许因为一直身世不明,且曾在赵国饱受屈辱,早熟的他看透了人生和世事,向往躲进一个谁也没法打扰的墓穴,独自去抚慰受伤的心灵?但即以始皇自居,他已经为子孙安排了万代的帝业,挟着无人企及的雄心、胸襟和胆略,自诩“功盖王帝,泽及牛马”,他又岂是顾影自怜、形影相吊的可怜虫?

墓高47米,走完短短的一段台阶,我仍然无法从苍茫的历史迷雾中找到答案。

站在秦陵的顶端,南望,是屏风一样环绕的骊山,峰峦苍翠而静穆;北望,是玉带一样偎依的渭水,水流沉寂而舒缓。披山带水,秦陵就这样从容在一场场风雨的侵袭、一个个朝代的更替里,像历史留下的一个印记,更是一个不曾被磨灭的现实。时近中午,太阳从头顶上的云层里放射出千万条光带,蒸腾着眼前水土肥美的八百里秦川,刚才还灰蒙蒙的雾气,顿时罩上了多彩的光晕。不到秦陵,难得一见山河的壮丽,先不说地下埋藏的珍器重宝和无数的未解之谜,单是风景的奇特就足以令人神往。选了这么个地方长眠,果然是千古一帝的眼光!

也许正因为风景的奇特,吸引了各色人等的注意力,在眼前的每一方土壤、每一块山石、每一道水波里,几乎都能翻出一段经典的历史故事。正是在那渭水之滨,周武王访到垂钓的姜尚,由此合八百诸侯而一举灭殷,文治武功流传后世;正是在那骊山之阿,周幽王为博一笑而烽火戏诸侯,葬送祖业成为千古笑柄。秦王把自己的陵墓选在渭水与骊山之间也许是个巧合,但拿秦王与他们两人做比较,还真有不少相同之处。一统江山,秦王武王同为后人所景仰,然而秦王“席卷天下、包举宇内”的气概又为武王所不及;秦王虽然没有为妇人所惑,但由于轻废太子重用佞臣而为王朝覆亡埋下祸根,这一点却与幽王相似。而放在整个历史长河中去比较,尽管“蜂准,长目,掣鸟膺,豺声”,佝偻着腰身望之不似人君,但论功业,灭六国、修长城、统一货币文字和度量衡,后世的各代君主谁人能望其项背?论暴虐,坑降卒、用酷吏、兴苛政,焚书坑儒,不计国力大兴土木,上至桀纣、下至隋炀雍正,也都应自愧弗如。从这个角度看,秦始皇是整个封建王权的集大成者,他所体现的,是封建集权最本质的特征。

下秦陵向东,我来到举世闻名的兵马俑陪葬坑。在这里,2200年前大秦勇士气吞山河的战阵似还隐含着冲天的杀气,并且从勇士们洋溢着英气的眉宇间、似有青筋在跳动的手臂上、似在飘逸着的战袍的褶皱里,我看到了一个强大帝国的细腻和充实,在一个跪俑的鞋底上,我甚至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针线巴脚。是的,百万秦师不是虚张声势的庞然大物,以无与伦比的实力做后盾,他们是所向披靡的貔貅、是令人闻之胆寒的战神、是让六国惊魂的噩梦。嬴政,从他13岁开始,就驯服并躯赶着这具钢铁的战争机器,“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大海,北过大夏”,纵横天下,直至一统华夷。秦兵马俑现在被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遍看其他七大奇迹,哪个奇迹不是巨大的人力物力资源组合的产物?而拿捏这些巨大人力物力资源的,正是那些至高无上的权力。遗憾的是权力是面双刃剑,朕即国家、朕即律令,无与伦比的权力,能产生无与伦比的奇迹,也能造就无与伦比的灾难;能创造无人企及的功业,也能滋生空前绝后的暴虐。

至此我忽然领悟到,就在面南背北的那一刻,嬴政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化做了一个权力的符号,权力已经扭曲了他作为孩子的正常思维。一方面,他要证明自己的权力给天下看,包括修建这座后世君王无法逾越的坟墓;另一方面,他珍视权力带给他的一切,甚至不惜把这一切带进坟墓。他何尝不“真的好想再活500年”,奈何人生苦短,徐福和伏生他们只会装神弄鬼,蓬莱、嬴洲、方丈遥不可及,不能白日飞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人间完不成的穷奢极欲,何妨就带进坟墓——或许存在另一个世界呢?

我们的民族,是个崇拜英雄的民族,而历史似乎也确需英雄去创造,然而在秦陵我分明看到,任何一个时代,个人至高无上的权力,都是建立在众多的人失去应有的权利这一基础之上的,一个人权力的无限膨胀,意味着众多的人被压制和奴役。当一个强大的统治者意欲用天下为自己殉葬时,那些“黔首”,就连草芥也不如了。这不能不说是英雄崇拜者的悲哀。

为康有为一叹

自幼痛恨满清,缘于看了历史课本关于清史的记载。所痛恨的,不止清末的丧权辱国,也包括所谓的康乾盛世——当时的欧洲开始步入民主科学的春天,而远东的老大帝国却正走向专制和集权的颠峰;所痛恨的,不止昏聩的拖着条猪尾巴的庸吏,也包括本来应该有良知的读书人——列强虎视,国家危若积卵,他们却还在枯坐书斋,竟日摇头晃脑,咏四书、拼八股。因此读书写作,凡有关满清,总是惟恐避之不及。近日清理藏书,无意中翻出一本忘记了什么时候买的《康有为政论集》,拂去封面厚厚的灰尘,随意翻阅,竟被它一下子吸引住了。一口气读完,掩卷不禁要替清庭的列祖列宗们高兴:有清一朝,出了个康有为支撑门面,他们凋敝的老脸上,也算多少有点光彩了。

夜压神州三万里,独照赤县一孤灯。清庭,这幢虫蛀水浸腐烂锈蚀风雨飘摇的老屋,在外力的撞击下,眼看着就要跌入历史的尘埃。皇亲国戚王公贵族都在含垢忍辱,封疆大吏铁甲将军只能向隅而泣。独此一介书生,起自海南乡野,着布衣而欲与食肉者谋,身不满七尺却想只手擎天,轻生死,犯斧钺,一意挽狂澜于即决,扶大厦之将倾。天下浊浊,引猎猎清风;举世喑喑,发河东狮吼。康有为,用自己的学识、胆略和良心,在中国有史以来最恶劣的社会氛围里,演绎着一个传统文人的风骨。其言也,汪洋恣肆几近太白;其文也,沉郁顿挫不让子美,明经纶,知兴衰,通古博今,学贯中西,康圣人,确非浪得虚名!

一卷在手,令人晨昏皆忘。读着读着,从晚清混暗的天空下,迎面向我走来了神清气朗活脱脱的康有为。

所谓先知,往往来自深谋远虑和对国家民族未来的一份责任感。就在日本搞明治维新开始侵占中国的附属国琉球的时候,康有为就敏锐地看到了这个撮尔小国必“将窥辽东、先谋高丽”,进而威胁大清,他为此上书言事,提醒当局早做防范,但朝臣学士们“猥以疏贱,格不上达”,他的预言不幸在20年后的甲午海战中得到了验证;我们现在常说“改革开放20 年”,其实康有为在百年前就已经开始倡导“改革开放”,他多次上书清帝,言称“观大地诸国,变法而强、守旧而亡”,“处列国竞争之世,而行一统垂裳之法,此如已夏而衣重裘”,必须引进国外的先进的科技文化,重农、强工、兴商,废八股、禁缠足,通邮政、建铁路、开矿藏,甚至用现在时髦的BOT或DOT的方式引进外资,振兴中国的军工企业;现在我们说要推进政治文明,吸收人类一切文明成果,而康有为早年就曾提出应用国外先进的法律和制度,他甚至向清帝灌输过民权、民主和三权分立的思想。

作为一个有头脑的文人,比起芸芸众生,他多了份深邃,也就多了份忧患;他多了份清醒,也就多了份苦恼和烦闷。中国为鱼肉,列强为刀俎,“眼中战国成争鹿,海内人才孰卧龙?”国家危难,他不忍自弃,明明“《治安》一策知难上”,偏偏“只是江湖心未灰”!一声长啸,足以振聋发聩,奈何宫禁九重,上帝无言,百鬼狰狞,一个读书人的呐喊,在那个噩梦般的世界里是那样的微弱。所幸后来被有意励精图治的光绪帝起用,他也算“李将军遇高皇帝”,如果光绪帝果真能按照他的想法“乾纲独断”,“下明诏,行大赏罚,迁都练兵,变通新法”,能否“拒外夷,保疆土而延国命”,从而改写历史也未可知!怎奈上下制约左右掣肘,积重沉疴,已非人力可为。有心图强、无力回天,本来应有的一段管仲齐桓、张良汉高似的君臣佳话,刚刚登场,就被群小轰下台去。一代大家,到头来也只能“土室抚膺,闭门泣血”,经国济世的抱负,眼看着无可奈何花落去。此后,康有为仍然力主改良和维新,即使辛亥革命帝制被推翻他仍抱定自己的信念,被后世讥为满清遗老。尽管我也不苟同他的愚忠,但我佩服他作为一个文人的特立独行,至少他比那些没有自己的观点和立场的墙头草、应声虫们强之百倍。

生在晚清,是康有为的不幸,也是他的大幸。正是无边的混暗,衬出了那一点灯火的光明。

不因立于危墙之下而退身苟且明哲保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苟利社稷,不避生死。这也许就是自古以来有良知的文人与腐儒和犬儒的区别吧?

放下手中的书本,推开窗户,迎着二十一世纪的清风,不禁为康有为先生一叹!

马踏湖上读苏轼

骑瘦马,踏残月,你一路从黄州、惠州、密州来到这北方的水乡泽国。于湖光山色间走过了雪泥鸿爪的大半生,在知天命之年,你还没有畏惧出游、厌倦雪月、看够风景?在马踏湖五贤祠,我对着苏轼的塑像默默地询问。祠内,善男信女们鱼贯而入、顶礼膜拜,都带着满脸的迷茫与虔诚。旺盛的香火,没有熏蒸出深山古寺的那种幽溟神奥的情调,因为我总觉得坐在对面神龛上的,与其说是神灵,不如说是自己久违的一位老友。就仿佛昨天我还追随他在赤壁怀古、庐山看峰、蓬莱观海;或就在这马踏湖畔的一间茅舍,与他把酒临风、凭栏远眺,看翠盖连天碧、粉荷映日红。

顺苇荡间的小径往前走,眼前是苏轼离开千年后的马踏湖。马踏湖古称少海,既以海名,想必这里也曾是烟波浩淼、舟船云集之地。宽阔的水面随无情的岁月流失,留下纵横的沟岔交错在无垠的鲁北平原上。小舟轻棹,翠鸟鱼鹰,酒家渔人,湖风水光,我捡拾着历史遗留的碎片,从马踏湖一枝一叶、每个涟漪、每声蛙鸣间寻找苏轼的脚印、影子或者吟咏时遗落的回响。尽管物是人非,但胜景吸引人处无论古今——历史的典籍可以枯黄,但阅读山水,总能从扉页间走下活生生的苏轼;苇荡惊风、碧波拂岸、渔舟唱晚,在自己和苏轼心里,分明激起了同样的波澜。感觉仿佛他抬脚刚刚离去、唤之能回;或者我就在来此的路上,和他失之交臂。忧从中来,不觉黯然。抬眼往前看,杨柳岸边,一池碧水,数茎荷花,没有想象中荷田的苍郁,没有“莲动下鱼舟”的空灵,清风徐来,淡淡吹送的,是荷花寂寞的芬芳;细雨洒来,大珠沉郁、小珠凌乱,这韵律曼妙但分明夹杂着失落。

此去眉山(苏轼的出生地),关河万重,“乌台诗案”劫后余生,被贬儋州又险些命葬天涯,宦途漫漫,阅尽天下美景和世事沧桑,你来到这北方的湖边驻足流连时,想必已身心疲惫、两鬓似雪。何处无湖?何湖无景?曾经沧海,这小小的马踏湖吸引你的究竟是什么?回到五贤祠,我又去和苏轼对话。他沉静,且无言。忽然记起他描写马踏湖的一首诗,里面似乎有诗人的答案:

“贪看翠盖拥红装,不觉湖边一夜霜。卷却天机云锦段,纵教批练写秋光。”

北方的湖,也满盛着西子湖上望不尽的田田风荷,贪看这红影绿偎,“不知东方之即白”,一夜白露扫净昨日锦绣般漫天幻化的云霞,澄明恬静的湖光,在秋日里忽现另一番新的景象,北国秋水图,就这样深深的印进了诗人的襟怀。不能“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但“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却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翠盖红装”随一夜风霜去似应感伤,但秋日湖光,不也更有一番新的神韵令人心驰神往?半世凄怆如云烟过眼,属于自己的,是那些胜景和那些胜景给人的启迪。从赤壁到马踏湖,景色迥异,但不改的是胸襟开阔、超然物外、得丧若一、清雄豁朗的苏轼。

自古以来,有大才华、而同时又有大性情的人,似乎注定要纵横忧患、命寄江湖。然而,阮籍日暮途穷、杜甫老病孤舟、孟郊寒虫夜号,为什么独有苏轼纵情山水,物我两忘,弃虚名如“脱钩之鱼”,躲利禄如“小儿延学”?也许苏轼原本就不是世俗中人,江山胜迹、天地景致,都是大块假之文章,借以丰富中国乃至世界文明。浮云时政、孤月此心,山水属于他,他也属于山水。

在我眼里,马踏湖因承载了苏轼而深邃和辽阔起来。

刘项原来不读书

强大的秦王朝未出三代便分崩离析,给后人解读封建王朝的兴衰成败留下了丰厚的谈资。贾谊说:“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杜牧说:“卒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看似都有道理,仔细琢磨又未尽可信。近读晚唐诗人章碣《焚书坑》始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烬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六王毕,四海一,始皇明白,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为成就子孙万代帝业,他听信韩非、李斯蛊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书,则焚之;儒,则坑之,然后就想当然的认为自此天下太平。被焚之书余火未熄,遭坑之儒体温尚存,山东自楚齐至汉赵群雄早已揭竿而起,而领头的陈吴刘项,没有一个与斯文沾边。我想始皇当时肯定哭笑不得:焚坑之事,白忙活了一场!此可谓古今第一决策失误。秦王朝覆灭的原因众说纷纭,我看再编历史不妨加上一条:秦始皇高看了文人,或者说秦始皇太拿文人当盘菜。

文人从来出幕僚、出师爷、出舌辩之士,却出不了叱诧风云、号令天下的大英雄。“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自然有他的道理。梁山之上的白衣秀士王伦草头王没当成,最后连卿卿性命都不保,便是一例证。此正所谓满腹才华,寸步难行;胸无点墨,纵横天下。可惜秦始皇再也没机会听此至理名言。商鞅、韩非、李斯,都师出名门,读书多、学历高,但他们能助图强、不能保守成;而刘邦、项羽,皆出身市井无赖,不读书、不看报,凭耍横使愣偏偏能一举灭秦。高看文人、轻视无赖,秦家王朝不破才怪。

同样是不学无术之辈,一点没读书的,与多少读了点书的还不一样。还是有刘邦、项羽为证:

刘邦何人?一部《史记》,无一字载刘邦读书,刘邦身上,更无一点读书人的风范。萧何评价他说:“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年轻时“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为泗水亭长又“好酒及色”,到咸阳服徭役,得见秦皇帝,掩饰不住自己的贪婪,流着口水赤裸裸的感叹:“大丈夫当如是也!”后“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期间一次与项羽对垒,项羽以烹他老爸刘太公相要挟。街头混混出身的刘邦哪怕那个,关键时刻露了本性:我们曾“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又一次他被项羽追得惶惶如葬家之犬,一路上怕自己的儿子孝惠、女儿鲁元赘脚,把他们从车上扔下三次。天下一统,刘邦忽然想起他老爸当年曾责怪他“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在朝堂之上,当着众朝臣的面反问他老爸:“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无一点内在涵养和外在斯文,全凭自然的本能往前走,刘邦终成一代开国之君。

项羽何人?《史记》说:“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学兵法“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尽管书读的不多但毕竟读过,文人的小情调此后开始束缚这位盖世英雄的手脚,以至成了他致命的弱点。在浙江边上得见秦皇,他也垂涎三尺,但他毕竟比刘邦多读了几本书,还有一点点所谓涵养,他不说自己眼馋,却酸溜溜的对叔父项粱说:“彼可取而代也。”鸿门宴上,项庄拔剑起舞,乃上帝所赐机遇,但他贪蝇头小利,施妇人之仁,放虎归山,气得他亚父吐血。更令人叹惋的是,他四面楚歌、兵败垓下,乌江亭长驾船来救,提醒他:“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若重整旗鼓,还可图东山再起。你猜他说什么?“籍与江东子弟八千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我而王,又何面目见之?”又一次错过上帝的恩惠。项羽失败,败就败在他还在乎他的一点所谓的颜面,败就败在他不如没读过书的刘邦脸皮厚。

皓首穷经,耽误工夫不说,一旦钻进书堆,脑袋就会被书里的套子越勒越紧,最终难免为自己套上无形的清规戒律和道德枷锁,想再摆脱绝非易事。此正所谓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所谓汗牛充栋、学富五车,其实就是课业负担过重的应试教育体制(科举)造就的书呆子,不说读书越多越反动,最起码书本教不出治国平天下的雄才大略,不被自己的学问压出个精神分裂已是万幸。遍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不是“略输文才”,就是“稍逊风骚”,哪个是才高八斗的饱学鸿儒?哪个曾头悬梁锥刺骨的折磨自己?

“百无一用是书生”,信哉此言!精辟哉此言!难怪自古有人投笔从戎,难怪有人感叹“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难怪有人认定“斗鸡走马胜读书”。读书能使人清高,能使人脱俗,但不能当饭吃,更不能使人成就大事。一代宗师苏东坡曾写下《洗儿戏作》:“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虽云戏作,皆是真言。如果他苏某人真的从小“愚且鲁”未必不能无灾无难到公卿,但以苏某人的聪明,注定要颠沛流离、要“黄州惠州儋州”(《自提金山画像》),郑板桥说:“难得糊涂”,糊涂对白丁来说,是先天就有的宝贵资源,不可不珍视之;对于读书人来说,是读书的工夫换不来、求不得的一种境界。

抗战结束后,当时的社会名流傅斯年为促成国共合作从南京飞抵延安。在与毛泽东会谈时,毛泽东称赞傅斯年在“五四”期间所作的贡献,傅斯年说:“我们不过是陈胜、吴广,你们才是刘邦、项羽。”他提出想要得到毛泽东的亲笔手书,毛泽东欣然录章碣《焚书坑》以赠,诗中有毛泽东自谦的意思在,也暗含了他对各色人等在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所起作用的感叹。

余生也晚,糊里糊涂的读了几年书,也曾常常以读书破万、神交古人为志。偶读《焚书坑》,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方发觉自己在歧途上已经走的太远了。弃笔揽镜,见华发盈鬓,服膺长叹,是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