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秀丽
(潍坊科技学院,山东 寿光 262700)
电影《邪不压正》(2018)是姜文导演的“民国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改编自张北海的长篇小说《侠隐》。影片描写的故事简单至极,讲述了在动荡不安的国难时代,侥幸得救的李天然复仇的故事。姜文用他极具个人风格的影像语言,构造出富含隐喻的空间画面和个性分明的人物性格,利用历史与时代的厚重和碎片式的情节设置,将简单的复仇故事填充成饱满的137分钟呈现在观众面前,并通过寓言式的表达,为观众塑造出无限的想象空间。
传统的寓言,指用假托的故事或自然事物的拟人手法来说明道理或教训。电影世界中的影像,通常呈现的是对人生、社会等现实文本的想象性与寓言性,所折射的是最为广泛的社会共同文化和心理,在这一过程中,寓言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表现形式,逐渐成为电影创作者惯于使用的表现手段。20世纪,本雅明和杰姆逊对寓言性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论论述,认为寓言性的表达已经取代象征隐藏于文艺作品之中,并成为文艺作品的一个特征。在电影中运用寓言性表达,能够直接表达出导演所要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想象世界,并引导观众对影像世界中的故事进行重构,从而形成自己对于现实世界的理解与认知。在这一层面,姜文对于在电影中寓言性表达的运用成熟至极。
莫里斯·席勒认为,电影是一种视觉性艺术,空间是它的最重要的总体渲染形式。电影作为综合性的视听艺术作品,可视性决定了其天生具有空间性。空间在电影学范畴中逐渐具备了光影、色彩、物象、人物、音响等多维元素,电影空间随着电影的发展逐渐受到人们的重视,人们对电影空间的认识也从屏幕所体现的物质空间延展到导演通过镜头想要传递给观众的艺术想象空间。在电影《邪不压正》中,姜文运用了多种空间表现手法来加强其寓言性的叙事。
其中,对屋顶与地面的分割与空间塑造令人印象深刻。这也是姜文对于张北海原著《侠隐》的反重力特色的独特表达。利用极具个人风格的表现手法,将反重力表达“上去”,在电影空间中再现现实世界的同时,又简单粗暴地将影片主题中的“正”与“邪”划分为屋顶上和屋顶下两个相对的世界。利用对物质上的视觉空间的设置,使空间成为电影中所表达的社会关系的载体,激发观众想象空间的无限延伸,从而超脱出空间的象征意义,呈现出一种寓言性的空间表达。在影片中,姜文展现出其影视作品一贯的丰富想象力和狂放。屋顶的空间分割贯穿影片,在屋顶上,又巧妙地用李天然的动与关巧红的静形成视觉冲突,加深了视觉影像的表现力与思想深度。在影片所呈现的视觉物象空间中,李天然在屋顶上的跑动不曾停止,恰在想象空间中呈现出李天然的不断成长与成熟,这一体现也在情节设置上得到印证——李天然的复仇,从初回国内偷取根本一郎印鉴,将之印到仇人朱潜龙女人的臀上的恶搞式复仇,到隐忍躲藏钟楼等待时机,最终以武力决斗对抗式击败仇人。与李天然共同出现在屋顶空间的,还有多以相对静止形态出现的裁缝关巧红——另一个以复仇作为生命意义而存在的个体。值得注意的是,关巧红出现之初,其空间位置是相对高于李天然的,使李天然在与关巧红交流时处于仰视的姿态,镜头在拍摄关巧红时也以仰角拍摄,并配以光影特效。这一镜头语言的运用,成功地控制住观众的思考方向,将关巧红角色的定位轻松呈现在观众视线之中,暗示出其在李天然成长历程中的引领作用。
另一值得注意的空间表达,是人物对白对抗情节的空间弱化。在影片前段,朱潜龙与蓝青峰的一段对手戏精彩绝伦,仅通过两人对坐餐桌前的语言对抗,交代了剧情发展的一些隐含因素,在对话进行时,二者所处的空间仅仅是一间暗黑的小屋,空间的弱化将观众的感官集中于二者的对白与肢体语言,使观众对于影片台词文本的讽刺性与寓言性更加敏感。另一场波涛暗涌的戏是六国饭店中的精彩片段,每个人形态各异地坐在沙发中形成各自的独享空间,各个独享空间又在相互对抗中形成共享空间,这种空间的独立与重叠、对白的冲突和背景的弱化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与感官刺激,让观众感受到每个角色各怀鬼胎的心理活动和极具讽刺的寓言式表达,更留给观众思考品味与想象的余地。
在电影空间的寓言式呈现之外,姜文在电影叙事中从角色塑造、对白、情节的设置和镜头的运用等角度,更加直白地运用了寓言性的表达手法。本雅明认为,文艺作品中的寓言在形式上具有离心性、非连续性和破碎性的特点。在《德国悲剧的起源》中,本雅明对巴洛克悲哀剧的寓言风格深信不疑,认为寓言性表达的破碎特性与战后欧洲废墟世界的动荡恰巧吻合。遵循本雅明的寓言性表达思考逻辑反观《邪不压正》,影片将背景设置为国难时期的北平,时代本身的支离破碎和社会中人性的扭曲,无一不书写着巴洛克悲哀局中的寓言范畴。在影片中,李天然的屋顶跑酷镜头、主线剧情和各角色分镜头不时穿插,营造出观众在视觉上和时空上的混乱感与支离破碎感,正对应着本雅明的寓言理论之寓言的特征。
影片最初,李天然回到北平,一个从运行中的火车到李天然与养父亨德勒见面的长镜头一气呵成,之后交通工具变成汽车,汽车在城市中快速并毫无规章秩序地穿梭,在与城市中的人力车、自行车、马车甚至行人的矛盾冲突中推进剧情发展,通过交通工具的对比与冲突呈现出一个混乱不堪的北平,渲染出时代的躁动与社会中人的漂泊状态。
影片主要人物的身份设置也耐人寻味:医生、警察和裁缝。医生本该救死扶伤慈悲为怀,李天然却为了复仇杀人隐忍偷生;警察本该惩恶扬善行侠仗义,朱潜龙却恰是警察该惩的邪和恶;影片中有一个词出现了多次——体面,裁缝量体裁衣,正是给人体面的外在形象者。角色身份的设置迎合了时代设置中的扭曲与含混,深刻表现出人在历史发展的特定阶段中,灵魂的异化与精神的紊乱。之后情节的设置无一不是在加深时代特色所呈现的社会衰微期形态。朱潜龙对日本、高丽与中国罪犯处置方式的对比,枪杀中国罪犯时和朱潜龙喊出“邪不压正”后人群的掌声和叫好声,猪肉铺外吸食鸦片的烟鬼,根本书院中日本人根本一郎讲解《论语》时的中国人,亨德勒父子骑驴偶遇日军等,无一不在幽默诙谐之余极尽讽刺之能事,让观众在笑过之后又充满无力与幻灭之感,如此大胆狂放,充满姜文风格。在根本一郎与蓝青峰谈判对峙的情节,姜文更是用极简的戏中戏展现了他的叙事天赋,将对现实世界的重构热情转化为叙事激情进行书写与表现。
通过影片《邪不压正》,可以看到姜文试图将自己对社会现实的眷顾与关怀寄寓到电影的叙事表达之中,用影像书写现代社会中的社会关系与人的成长历程。姜文利用电影的外在表达形式,沟通观众的视知觉活动和情感,激起观众的审美经验与认同感受,努力用自己的想象力与个人风格建立与观众间的精神沟通并重构现实世界,所体现的正是寓言精神的异质同构关系,在姜文特色的寓言性表达中,观众也可以品味到其狂放不羁中的细腻情感和难以穷尽的哲理阐释,这一切汇聚在一起,构成了百嚼不腻的姜文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