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婷婷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姜文新作,同时也是其“北洋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邪不压正》(2018)上映后,依旧得到了如《一步之遥》(2014)时毁誉参半的评价。和《一步之遥》一样,姜文在电影中肆意挥洒着自己在塑造超现实感上的才华,一个混乱、迷惘、焦灼的,不乏魔幻意味的社会被立体式地呈现,各路令观众熟悉而又陌生的角色接连登场。这也就导致了,部分观众痴迷于姜文所造之“梦”,认可姜文苦心制造的荒诞与黑色,而部分观众则表示电影难以理解。而抽离机制,正是理解电影以及这两种迥异观点的关键。
《邪不压正》来自张北海的小说《侠隐》。在对北京的认识,以及叙事重点的设置等方面,张北海与姜文截然不同。张北海在北京度过了童年时期,并且认为北洋时代的北平是值得怀恋的“金粉十年”,在小说中,张北海力图截取一个老北京生活的横断面,让戏剧纠葛产生于一个特定的场景中,并让其发展和解决,以再现一个符合自己审美想象的北京,这其中就已经有了对生活对象的改造和概括;姜文无意于用镜头带着观众穿街入巷,回望那个一去不复返的老北京,他要塑造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虚幻世界。因此,姜文没有对原著进行镜像式的呈现,而是进一步地突破了原著的束缚,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物搬上银幕。
从“假定性”的角度来说,姜文的改编是无可厚非的。“假定性”的概念来源于俄国艺术理论,假定性理论认为,艺术作品是创作者对生活种种理解与感受的一种凝聚与变形,无论艺术作品属于写实的抑或非写实的,其本质上都是创作者的对生活的一种“假定”,即对生活的提取与再现,观众最终收获的是艺术的真实而非生活的真实。姜文并不要求观众把电影当成真实,而是对诸多生活事物的外在表象进行艺术处理,以表达一种内在精神实质的真实。于是相较于张北海尽可能地让读者相信自己笔下的世界,全身心地投入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中,姜文则是让观众不断地从叙事中抽离出来,对电影中的世界产生怀疑。
“抽离”的前提是观众的融入,因此,在电影中,姜文极为注重布景、用镜、对白,制造了大量逼真的细节,使电影具有现实主义的质感。例如,为了表明蓝青峰作为辛亥元老的位高权重且心系家国,在蓝青峰与朱潜龙吃饺子的对白中让蓝青峰以“老西子”和“小诸葛”提及阎锡山与白崇禧,电影结束时蓝青峰救出送往东交民巷的张将军,则是其时在北平养病的抗日名将张自忠。又如,在协和医院的相关情节中,李天然对着西医误割下来的梁启超的肾脏庄严宣誓,以及医院西门的匝道,乃至钟楼、老北京的城墙等,都做到了对历史的还原。
又如,在场景和道具中,为了体现年代感,姜文也颇具匠心。如李天然在美国赤裸上身跑步经过金门大桥,而其时金门大桥还在施工,因此一闪而过的镜头中,观众能看到大桥顶端施工的塔吊和焊工焊出的火花。此外,根本一郎与李天然打斗的拳脚功夫,李天然用以和蓝青峰会合的浪琴手表、屠户店门的猪尿泡,还有发生在北平的帕梅拉案、胡同里走街串巷的手艺人“磨剪子来抢菜刀”的吆喝声等,都是对特定时空的写实性展现,吸引着观众融入李天然的生活。
而在对叙事背景进行写实性表达的同时,姜文又不断“粗暴”地加入各种有违常理、诡谲多端的情节或细节,将整个时空“陌生化”,每每观众在入戏之时,姜文都会提醒观众这一切并非真实。
这其中最为直观的就是,姜文有意用数万青瓦搭建出来的“屋顶世界”。在电影中,李天然和关巧红每每在屋顶上见面,关巧红也常在屋顶与其他人达成交易,显然普通人甚至小脚不便者都能轻易上来,屋顶自然也成了能够飞檐走壁的李天然穿行无阻的通途。但电影中的屋顶连缀成一片,李天然甚至能够在屋顶上自由自在地骑自行车,这显然是违背现实的。屋顶世界是姜文有意塑造出的一个有别于下面那个污秽、钩心斗角社会的伊甸园。
又如李天然有一项匪夷所思的本领,那就是能够躲避子弹,亨德勒身为一个妇产科医生,却能为唐凤仪打美容针,李天然被注射了毒品却丝毫不受影响。还有关巧红小脚的恢复,唐凤仪的七十岁的年龄,唐凤仪只见过李天然两面却决定跟他私奔,还表示要去南半球买一个未来能和澳大利亚连在一起的岛,两人生出一个国家等,无不有悖于观众的生活经验。但只要与朱潜龙对自己弑师一事的回忆联合起来,就不难发现,朱潜龙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忘记了自己做过的恶事,一切都在提醒观众,这是个荒诞的世界,人们的行为逻辑、关系等是不能用现实生活来衡量的。它们有意违背真实,却综合呈现了另一种心理真实,即整个社会的信仰崩塌,人自我角色定位混乱、内心迷茫,国家内外交困,一切无法预期也无法评估,人生犹如一场大梦。因此李天然的始终报不了仇,蓝青峰的游走于正邪之间才是合理的。
俄国形式主义代表人物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在谈及“什么是艺术”的时候,认为:“艺术之所以存在,正是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艺术的目的是提供作为视觉而不是作为识别的事物的感觉;艺术的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是把形式变得模糊、增加感觉的困难和时间的手法,因为艺术中的感觉行为本身就是目的,应该延长。”换言之,艺术是要将事物复杂化而非简化,让接受者从习以为常的各种生活现象中脱离出来。在姜文之前的电影,如《太阳照常升起》(2007)中的火车产子,《让子弹飞》(2010)中的马拉火车,《一步之遥》(2014)中的花海等,都是在电影中加入的传奇感和虚构感很强的细节,延长了观众理解电影的时间。部分观众难以接受姜文的这种虚实相间的抽离叙事,因此指责姜文陷入狭隘的自我欣赏中,脱离大众的趣味,可见抽离机制的维度与限度落于何处,依然是电影人需要继续探索的。
《邪不压正》的小说影像化,是姜文的一次经典的抽离机制运用示范。他没有止步于讲述一个快意恩仇的故事,而是在情节、细节等方面加入了更多奇想,有了更多天马行空的发挥。可以说,在整个“民国三部曲”中,姜文都体现出了这样的“重构历史”的造梦倾向,给观众带来了新奇的审美感受,虽然给观众对电影的理解制造了阻碍,但这是一种值得肯定的可贵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