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化背景下电影现实主义的困囿与突围
——《我不是药神》的文化解读

2018-11-14 04:49陈献勇吴宝宏
电影文学 2018年21期
关键词:程勇我不是药神药神

陈献勇 吴宝宏

(沈阳师范大学 旅游管理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新时期中国现实主义电影起源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伤痕文学和寻根文学,在对现实的关照下,表现出了对于“文革”的反思和文化的寻根,在红色主流文化和高雅精英文化的抵制中艰难发展,如《芙蓉镇》和《黄土地》。20世纪90年代,中国电影出现了特有的“硬核现实主义”风格,如贾樟柯的《小武》和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21世纪以后,真正具有社会现实意义且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只有陈可辛导演的《亲爱的》和今年观众心目中的封神之作《我不是药神》。《我不是药神》是一部以苦难为底色,混合了喜剧新奇刺激公路元素的现实主义商业电影,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每一个人都在试图与苦难抗衡。在现实主义的表达上实现了本土化的叙事——“苦难地活着”。从张艺谋《活着》中“毫无目的”的生存到陈凯歌《霸王别姬》里“不要尊严”的苟活,影片最终回归到了中国现实主义电影的脉络。

一、现实主义与电影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指的是在形象中最充分地表现现实生活的典型特征,通过细节的真实性、形象的典型性和历史性对人物进行刻画研究,从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中选取有意义的人物和事件,经过个性化和概括化的艺术加工,创造出典型的人物和典型的环境。电影的“现实主义”是一种艺术概念,涉及对电影媒介认知和功能属性的确定。作为一种美学精神,电影现实主义则是通过审美的方式,在正确的价值导向之上,对现实生活本质、社会历史发展、人性善恶的判断进行深刻揭示。但并不是所有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影片,都可以称得上电影现实主义的作品,展现现实的影片可能具有某种现实的意义,但未必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几乎每一部电影都具有某种程度、某种层面的现实主义的寓意,不论是革命历史、魔幻冒险,一部电影出品年代的现实语境都会赋予影片不可剔除的现实意义,但我们不能就此说每一部影片都是现实主义影片。

二、电影现实主义的困囿

作为大众文化的载体,中国电影艺术的发展波折丛生。中国电影的现实主义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中产生和发展的,它的身上体现了极其明显的意识形态性。20世纪30年代至70年代,政治意识形态对电影的强势介入和干预下,中国现实主义电影逐渐引入一元化封闭道路。新时期现实主义电影起源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伤痕文学和寻根文学,在对现实的关照下,表现出了对于“文革”的反思和文化的寻根,在红色主流文化和高雅精英文化的抵制中艰难发展。如《芙蓉镇》讲述“四清运动”对普通人的迫害,《黄土地》则融入了浩劫之后人们对于传统文化的重新关注和反思。20世纪90年代,中国电影出现了特有的“硬核现实主义”风格,贾樟柯的《小武》和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可概括为这种硬核现实主义的两种表现形式。

21世纪以后,现实主义在全球范围内遭遇了表达的困境,中国也不例外。伴随着对于审美日常化的学术讨论的兴起,主流文化和精英文化对于大众文化的束缚式微,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造就了新世纪的娱乐狂潮。随着张艺谋开启的大片时代的到来,商业片迅速崛起并席卷票房,营造了电影市场繁荣的景象。中国现实主义电影在受到国内大众娱乐文化侵蚀的同时,还受到以美国好莱坞为主的西方电影理念的冲击。不同于中国影片根植于现实生活进行创作的现实主义道路,美国电影的现实主义大多遵循形式化原则,即在虚构的现实中书写迎合大众文化的故事,在虚构之上呈现出轨的真实感。两种文化夹击下生存的中国现实主义电影创作面临着多方面的压力和风险,导致不少创作者选择智慧地规避,不去表现时代的变迁及处于时代变迁中的人们的喜怒哀乐和嗔痴贪怨。在18年里,真正具有社会现实意义且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只有陈可辛导演的《亲爱的》,一部“打拐题材”电影和今年的现象级影片《我不是药神》。

三、电影现实主义的突围

(一)本土化的苦难叙事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与苦难有着很深的缘分,走在大街回望人群,我们能轻松地捕捉到一种不谋而合的木然和伤心。这片历经了五千年而生生不息的土地从来不是岁月静好的遮羞布,它经历了无数朝代更迭、杀伐征战、猎猎战旗和劲马嘶鸣,饿殍遍野人如浮萍,苦难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化作隆起的高山和奔腾的大河,同时也刻在了其后代子民的背脊。《我不是药神》是一部以苦难为底色,混合了喜剧新奇刺激公路元素的现实主义商业电影,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每一个人都在试图与苦难抗衡。在现实主义的表达上实现了本土化的叙事,“苦难地活着”。

1.生的困顿

程勇是我们社会小人物的浓缩,胆小怯懦又有着毫无底气带来的张扬的戾气。这个影片就是讲述了一个小商贩从牟利到让利,从无奈到伤心的故事,它充满矛盾,因此具有张力。程勇家暴前妻、走私壮阳药、父亲生病对着医生送礼哈腰、在儿子面前刻意维持着尊严的苦涩,这是社会底层的中年男人的真实状况。如果说程勇一系列的小人物所反映的是生的困顿,以吕受益为代表的白血病患者就是存的实苦。病人在家人、金钱、治病活着中,每一天的生存不只是肉的困顿,还有灵的折磨,人生像是一副上帝无意间留下的残棋,终其一生斗争都百思无解,只能在医院家庭中辗转活命,靠着和程勇走私赚来的钱和救命药提心吊胆地苟活着。“你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生病吗?”阿婆下意识吐出的一句话道出了电影所想传达的苦难核心:“人本质上有着相似的痛苦。”“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鲁迅的这句话被很多人用来反驳痛苦的相似性,但鲁迅先生的前提是“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欢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从外部表现来说,人类的困苦有着多种表现形式,但实质相通:毫无商榷地活着。

电影元素对于现实主义的表达一类是强调自身权利的切实。如《三块广告牌》讲述的绝望母亲米尔德,因女儿惨遭奸杀而追凶无果,无奈之下在路上竖起三块广告牌与警察局对峙的故事。《聚焦》根据《波士顿环球报》中的新闻报道改编而成,讲述记者为了找出美国神职人员猥亵儿童的真相的过程。一类是对于政府责任缺失的关注。如韩国类型电影《七号房的礼物》中,女儿为患有精神迟滞症状的受到犯罪指控的父亲上庭辩护的故事。印度电影《厕所英雄》中,对于女性权利的呼吁和关注;一类是表现家庭的悲欢和现实关怀。如日本电影《人生密密缝》中,借着家庭生活的微妙视角下的对于边缘人的摹写。《无人知晓》中,哥哥的“普通孩子”的设定在最熟悉的生活流中,隐藏着无声的残酷和平静的暴力。

2.灵的萎靡

“喜剧将那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悲剧将那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关于灵与肉的讨论从五四运动起一直没有中断。普遍而言,不管是《肥皂》中的四铭的虚伪、《一地鸡毛》中当代青年小林的疲于应付、《废都》中庄之蝶精神世界的“侏儒化”,文艺作品大多关注知识分子。在《我不是药神》中,灵的萎靡不只在知识分子身上,还发生在市井街头。白血病患者在医药公司抗议天价药时,医药代表的冷漠和无为;假药贩子张长林利欲熏心地贩卖良知;程勇在影片开头守着一间药店混不吝地熬着,如果不是父亲病重妻儿离去,他应该还是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老病死,都没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长大;长大就长大,长不大就算了。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因为生存的困境所带来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之后,所幸对人对事都愈发宽容起来,脸上渐渐呈现出木然和慈悲。以程勇为代表的底层市民灵的萎靡,是今天这个时代所面临的主要问题。

(二)个性化的黑色幽默

“黑色幽默”,一种绝望的幽默,力图引出人们的笑声,作为人类对生活中明显的无意义和荒谬的一种反响。以表面上轻松、调侃、玩世不恭实则无可奈何的语调叙述沉郁而可怕的故事,从而产生荒诞不经、滑稽可笑的喜剧效果。不靠谱的吕受益、横冲直撞和黄毛、坚韧的思慧和总爱重复的牧师加上怂囧的上海小市民组合,这些碰撞产生的喜剧效果使得他们所代表的病体真实可爱,同时为影片最后的结尾进行了情感上的对比。程勇庸碌,黄毛像随处可见的村镇青年,吕受益带点知识分子的斯文和小家子气,真实又充满意味。在救赎与自我救赎中,主人公第二次去印度从药店出来,大马路上一座座神像从烟尘中穿行而过,两旁都是围观群众,就像是不久后目送警车的病人们,这是他最接近神的时刻,同时也是讽刺的极点——一个平民,出于同情心,在法律和道德的双重焦灼下,把自己变成了“药神”。

(三)当代化的英雄主义

娱乐至死是贴在当代挥之不去的标签。一方面我们比任何时候都呼唤良善美德的回归,另一方面我们或多或少又都畏惧良善意味的行为。在迫切建立与传统和西方英雄有所差别的大众个体诉求下,影片试图打造一个别于以《战狼》中冷锋为代表的官方力量的市民英雄:影片中的程勇自身一地鸡毛,离异无钱、父亲病重生意不善,从牟利到放弃再到让利白血病患者,主人公完成了“人性”到“神性”的转变。在一场可能带来牢狱之灾的冒险中,程勇理直气壮地抱怨和恐惧:“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又没得白血病”。与其说程勇在这一刻退缩,不如说他站在了人性的制高点,因为人性原本就是自私的。在巨大利益面前,他保护家人的愿望丝毫不比站在他面前的病友求生的欲望小。

不管是影片高度艺术化的程勇还是现实生活中的程勇“原型”,他们没有能力去改变,也实难凭一己之身撼动存在缺陷的社会规则,只能充当“药侠”或“药神”的角色,在情和法的边缘做着英雄式的人道主义的奉献,这种英雄主义真正拯救大义的,是他们牺牲而不是奉献的时刻。程勇坐着囚车行驶在长街上向道路两边望去,警察“慢一点”的叮嘱,一排排出现的摘掉口罩的脸,灿烂坦荡的人群中吕受益和黄毛的笑容,甚至在影片外所引发的关于医疗社会问题的讨论,对白血病患者的关注,以及激发的想要参与医疗改革的欲望及由此推动上层建筑做出调整的浩然之气,才是当代英雄主义的最终归宿。“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文艺作品不能只在揭露生活的真相,更应在看清一地鸡毛后使人仍拥有对诗和远方的向往,当我们悠久的历史信仰渐渐被人遗忘之时,当社会蛀虫不断涌现又被正义之剑斩除之时,我们需要呼唤英雄的诞生,更需要“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的市井英雄的出现。

四、结 语

从电影现实主义的困囿角度出发,《我不是药神》打破了电影现实主义的困境,实现了商业电影和现实主义题材的巧妙融合;运用本土化的叙事,影片通过刻画众生皆苦的困顿和灵的萎靡,加入黑色幽默的元素,塑造了一位“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的市井英雄,关照当下现实的同时,也激发起了社会民众参与医疗改革的欲望及由此推动上层建筑做出调整的浩然之气,从张艺谋《活着》中“毫无目的”的生存到陈凯歌《霸王别姬》里“不要尊严”的苟活,影片最终回归了中国现实主义电影的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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