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大学生活

○时潇含

“实在不好意思，今天老师又拖堂了，让你久等了！”小志气喘吁吁地从咖啡店外跑进来，嘭的一声把电脑包放在桌上。杯子里的咖啡晃动了几下，险些洒出来。“最近真的太忙了，要设计好几个网站，还要跟着学长学姐的团队做项目，期末论文又快要交了，今天好不容易挤出时间来。”说着，他擦了擦头上的汗，重重地坐了下来。单薄的椅子呻吟了一声，勉强坚持住了。

小志是我们山东大学试验班的高才生，过五关斩六将进入了试验班，与所有理科专业的各路精英一起读书。他读的是计算机专业，每天被高等数学、C语言折磨得食不知味，有项目的时候常常要忙到凌晨两三点。学校对此心里有数，因此他们宿舍楼里就有了自习室，通宵达旦，灯火长明。试验班的男孩虽年纪轻轻，但都有了早衰的迹象，发际线渐渐后移。在我们历院（“历史文化学院”的简称，下同）不过是笑谈的“学习使人秃头”，在试验班里却近乎现实。惨归惨，但他们是学校万人景仰的最有前途的一批学生，毕业后等着他们的基本上就是远大前程了。

我和小志是在社团活动里认识的，我们都是国际交流协会的志愿者，常常要给初来乍到的留学生送温暖。风里雨里去接机，大太阳底下带留学生游览校园，让他们熟悉学校环境。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朋友，因为都怀着一个出国学习的梦。我们约定每周一次，在学校的咖啡店里练口语、聊人生，这也算是一周繁忙学习过后的放松。每次聊完天，我们都觉得对下一周又有了期待。

我嘬了一口咖啡，笑着对他说：“别总是抱怨嘛，我们羡慕你们还来不及呢，你们上大学累一点儿，等毕业了就好了。昨天在洗衣服的时候，我听历院的学姐聊天，她们打算考热门专业的研究生，要不就只能去中学当老师了。”话是这么说，但是我心里知道，我们选择读历史专业的人，就是心里还有点儿飞蛾扑火的情怀，不过也深知，在现实面前，即使有情怀也是步履维艰。

他掏出水瓶，猛喝了一口，瓶中枸杞上下漂浮着，然后长叹了一口气：“我们每天就是学线性代数、打代码，太单调了，你们上周不还跟着老师去开封做社会调研吗，其实我们还是很向往你们诗情画意的世界的。”小志一提这个，我就来了精神，平时我们一贯走训诂的老路，不过是埋头在故纸堆里，生涩的古文一读就是一天，哪里有机会去外省做田野调查。这次老师却带着我们全系学生去考察河南的历史与现状，太有意思了。我放下咖啡，眉飞色舞地说：“你别说，我们还真的好不容易有次机会出去透透气，河南博物院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博物馆！多亏了像你们这样的高端技术人员，里面各种数字化展品比传统展品有趣多了。还有，我们跟着老师去老街区走街串巷，拜访当地居民，听听民间的传说故事，摆个龙门阵，大家从中午聊到大晚上，然后一起去吃夜宵，围炉夜话，简直有上古风范。”

其实我没跟他说的是，学历史好就好在空闲时间多，可以自由自在地探索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说走就走的旅行也可以美其名曰“田野调查”：去天津的五大道、意式风情区，就是考察租界西洋建筑的保存现状；到四川吃火锅之余去三星堆走上一圈，旅行摇身一变就成了探索青铜文明；而去俄罗斯贝加尔湖畔看蓝冰，便是深入观察罗曼诺夫王朝的落日余晖了……此举屡试不爽，乐莫大焉。但是看着小志愁眉不展的样子，我决定为了维持和他的友谊，还是不说为妙。

“好啦，跟你说点儿有意思的事情，我们理科生也是有很有趣的灵魂的。”小志显然不想再听我显摆我们滋润的生活了，“我和舍友前两天接了一个编程项目，做智能机器人。我们在宿舍埋头捣鼓了好几天，终于做出了一台平衡车。”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往前凑了凑，椅子在地上拖得哗啦作响，“我们的机器人不管是在平地上还是在坡上都能保持平衡，即使放好几本书上去，书也不会掉下来，等调试好了你一定要来看一看！”我望着手舞足蹈的小志，想起其实给机器人编程不过是他们作业的冰山一角，之前我们做问卷调查的页面就是他设计的，他还做过答题软件的编程。在我这个外行看来，技术总显得有些生疏，他却不厌其烦地给我强调他是怎么一个一个修补漏洞，通宵打代码才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为了让主页上的小飞机飞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他就调试了好几个小时。

我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大学生每天需面对的最平常的事情吧。我们的生活往往和电影里多彩的青春、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相去甚远，也不像高中老师说的那样上了大学就毫无压力了。图书馆要提前预订才有位置，自习室里永远有埋头读书的身影，参加各种活动和实习兼职的也大有人在。

“你说，怎么别人的是青春，我们就只有大学呢？”我两手托腮，闷闷不乐地说，“我在艺术学院读书的朋友，有一半儿时间都待在北京，平时去听听演唱会、看看话剧，晚上拉着兄弟出去吃烧烤，好不惬意。要不就是去香港看雷诺阿和莫奈的画展，然后找几家餐厅喝喝糖水、吃只烧鹅。每次看到他们的朋友圈，我都有屏蔽他们的冲动。”“艺术生才更难当呢，我们文化生其实差别并不大，只要努力总是有优秀的可能的，但是艺术生可不一样啊，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吃这碗饭的，别人怎么努力也望尘莫及。而且我们准备高考的时候，我学画画的朋友也跟我说，他们画画画到天昏地暗，看到石膏就想吐。”小志难得一本正经地说。看来即使抱怨连连，他也还是不愿意听别人说自己的专业不好啊。“你想啊，他们看画展、听演唱会，那也算是一种观摩学习，他们要琢磨前辈的技法和理念，怎么能和我们这些带着享受的心情去看的外行相比呢？”小志敲着桌子，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我听了他的话，深以为然，我倒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我们眼中艺术生的玩，其实也是一种学习啊。这么一说，我心里顿觉平衡多了，看来大家都各有苦衷嘛。

当晚回到宿舍，我盘腿坐在床上，就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光，百无聊赖地看着村上春树的《1Q84》，正好读到了天吾的几句话：“剥夺正确的历史，就是剥夺人格的一部分。这是犯罪……我们的记忆，是由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加在一起构成的。这两者紧密地纠缠在一起。而历史就是集体记忆，一旦它被剥夺，或者被改写，我们就无法继续维持正常的人格。”每次在深夜还在读枯燥的史书，假期里还要读连篇累牍的论文，跟着导师的团队翻译拜占庭的原始史料到头昏脑涨想要放弃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类似的话，立刻觉得身负沉甸甸的责任，还有自己一路走来时不曾忘记的初心。

夜色正浓，手机响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小志的消息：“今天跟你聊完，我发现原来数字与逻辑的世界是如此简单而纯粹，简单到似乎像一张白纸；而文艺的世界好像绚烂的晚霞，每一点儿色彩都是那么细腻丰富。”我无奈地笑了笑，小志还真是一个想当诗人的程序员呢。看完，放下手机，准备睡了。犹豫了一下，我又拿起手机，回了一条：“好好打代码，不然项目又做不完了。”

站在泥淖里，看对面陌生的风景，我们都觉得很美好；自己脚下荆棘遍野，路远马亡从来都只有自己知道。但是既然每一条路都不像表面上那样平坦宽阔，我们就更应该心无旁骛地好好走自己的路。

手机又响了一下，我没有看，把手机调成静音。夜深了，要好好睡觉，明天还有早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