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雨
刘禹锡(772—842年),字梦得,祖籍河南洛阳,父亲刘绪为避安史之乱寓居嘉兴,刘禹锡的少年时代在江南度过。贞元年间进士及第后,刘禹锡一路做到监察御史、屯田员外郎,却因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朗州司马,此后长期谪宦,直到晚年才回到长安。对此,他曾作两首讽刺诗寄托怀抱,《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与《再游玄都观》,以桃树喻新贵,以看花人喻趋炎附势之徒,面对20多年的人事变迁,发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式的感叹。其中“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等诗句脍炙人口,流传千古。刘禹锡与白居易、杜牧等著名诗人交谊颇深,有“诗豪”之美称,他擅长创作怀古诗、讽刺诗,尤工绝句、律诗等体例,诗作语言浅显、意蕴深厚、独具卓见。《石头城》便是一首杰出的吟咏南京的咏史怀古诗,是《金陵五题》联章组诗的第一首:
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歘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耳。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金陵”“秣陵”均为南京的旧称,刘禹锡写这首诗时,还没有到过南京,但这并未妨碍他出色地歌咏这座尽人皆知的六朝古都。南京自东汉末年孙吴建都,历东晋、宋、齐、梁、陈,一直是南方的政治、文化中心,其繁华程度不言而喻。《金陵五题》分别择取了石头城、乌衣巷、台城、生公讲堂与江令宅五处古迹依次进行赋咏。昔日繁华已灰飞烟灭、一去不返,诗中所包含的历史盛衰之感打动人心。
石头城故址在南京清凉山,该城依山而建,南临秦淮河口,是六朝军事重镇,因此石头城通常又被用来作为南京的代称。《石头城》被置于联章组诗之首,无疑起到了统领全诗、奠定基调的作用。“山围故国”与“潮打空城”相对,“山围”“潮打”点明石头城背山面江的地理位置,“故国”与“空城”都是指石头城,“故”字点出昔日繁华已然过去,“空”字表明而今遗址荒芜冷落,无论是时间维度还是空间维度,都带给人昔盛今衰的感受。“周遭在”与“寂寞回”相对,通过写山川这些亘古不变的自然物,从侧面映照出六朝人物风流云散之荒凉。前两句以对照手法,总写江山如旧而人事全非;后两句依然采取对照手法,进一步深化了这一主题。“淮水东边旧时月”,以“旧时”冠于明月之前,赋予了明月一种情感,颇有“秦时明月汉时关”(王昌龄《出塞》)的意味,将视角由石头城转向在秦淮河上升起的一轮明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女墙”指城墙上凹凸形的小墙,泛指矮墙,末句写东升之月逐渐西落,远远望去,似挂在石头城的矮墙上一般,又将重点落在了石头城上,紧扣题面。这两句的对照,除以月之恒常对照人事变换以外,还以月之有情映照出人事之无情,进一步增添了诗歌的沧桑之感,让人格外唏嘘。
诗人描绘夜深人静之时,被群山衬托、被潮声与月色笼罩的石头城,用而今的荒凉寂寞对比昔日之繁盛,其中传达出的意旨与他的另一首怀古诗《西塞山怀古》的颈联“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可谓一脉相承。整首诗作音调流美、意境悠远,不仅使白居易深为叹服,论定必使“后之诗人,不复措辞”,也一直为后世交口称赞,理所当然地成为“金陵怀古”系列题材中的杰出篇章。
古典诗歌中的怀古作品,或者是由于诗人登临游览而发思古幽情,或者是诗人未曾亲临但有所感触从而对古迹进行吟咏;其思想感情包藏在字句之中,或者借史事以抒怀言志,或者对历史进行评价,从而达到古为今用、借古喻今的效果。因此,怀古与咏史往往密不可分。虽然从诗歌题材的角度出发,咏史诗与怀古诗之间有着细致划分,但其实二者界线十分模糊,常常不能截然分清。这首《石头城》便是如此,其中既有对古迹的咏怀,又融入了诗人的思考与观点,是一首咏史怀古诗。
值得一提的是,《石头城》所属的《金陵五题》是由五首七绝组成的联章组诗,这种诗歌形制极易让人想起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七律。它们之间确实存在许多相似之处,其中的传承关系表明刘禹锡应当受到了杜甫的启发,但他没有亦步亦趋地使用七律,而是选择了七绝。此外,在整体结构的安排上,杜甫的五首七律均是分咏,而刘禹锡在此基础上,创造性地运用了以第一首总领、其他四首分咏的方式,这在艺术手法上就属于推陈出新。
唐代咏史怀古诗的创作十分成熟,李白、杜甫、刘禹锡对此都非常擅长,发展至晚唐,更有李商隐、杜牧、温庭筠、许浑等著名诗人接续前贤,使咏史怀古诗大放异彩。叙事含蓄、立论精警是评判咏史怀古诗艺术水平的重要标准,刘禹锡的作品文笔流丽、含蓄隽永,在咏史怀古诗中可谓自成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