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启平
(金华职业技术学院,浙江金华 321007)
余华是“先锋派”的代表作家,早期的《一九八六年》、《现实一种》、《死亡叙述》等作品,作者以旁观者的姿态,运用极其冷酷的笔调,把罪恶、暴力、死亡为作为描写对象,由此来揭示人性丑陋阴暗。
但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活着》作为过渡,他的创作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作品虽然命名为《活着》,叙述的却是和死亡有关的故事,主人公福贵身边的亲人相继离去。死亡仍旧是其一大主题,但是,出于人道主义的生命关怀,余华流露出对生活的温情。“这种冷静更多地渗透进感情的因素,他不再是远观,而是用融入生活的态度关怀着每个人的生命状态。”在面对无可预料,逃无可逃的命运面前,福贵一家人相互体谅、扶持,携手面对。因此,余华创作风格从先锋转向现实,由死亡而面向“活着”,由冷漠而走向温情。
作为先锋小说作家,余华早期的作品着力表现对人性幽暗的探寻与剖析。
人性冷漠、亲情缺失的现象在诸如《难逃劫数》、《现实一种》、《世事如烟》、《古典爱情》等一些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显眼。余华的另一个经典文本《现实一种》,讲述了一系列暴力事件是由皮皮无意中摔死堂弟这个偶然事件所引发的。当山峰得知儿子不幸死亡时,他将愤怒与仇恨全部宣泄到自己的妻子身上,他俯身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提起来,接着又往她脸上揍去一拳……并吼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在巨大的悲痛面前,山峰的理智失去了,夫妻之情也荡然无存了,只剩下暴力的影子。
此外,自私与冷漠的延续也是早期作品的特征。
《世事如烟》中,90余岁的算命先生不惜克死自己的儿子以给自己增寿;60余岁的老妇与孙子同床而怀孕;父亲卖掉六个女儿以牟利,第七个女儿在这种无望的生活中自杀了,可尸体依然被父亲卖了;《古典爱情》中,饥荒之年即使是昔日娇贵的富家小姐也同样被家人无情地抛弃沦为“菜人”;《难逃劫数》中的父亲老中医教唆自己的女儿在结婚当晚毁了丈夫的容貌,并由此而感到十分高兴……如此种种,在这些作品中读者感受不到有关亲情的一丝温暖气息,而只感受到高于亲情的自身利益,或者冷酷的人性。
然而,从《活着》开始,作家带我们走进了一个温情的世界。
《活着》主人公福贵原来是远近闻名的阔少爷,连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却因为吃喝嫖赌而把家产输光了。福贵败掉了所有的家产,连所住的房子都要被抵押出去。在福贵的猜测中,这债是要父亲还的,也只能让父亲还,如此一来,父亲会不会揍死他。出乎他的意料,父亲没有从床上蹦起来和福贵拼命,却是让福贵亲自挑着铜钱去还债,变相地他让懂得钱来得千难万难的道理。他还告诉福贵,徐家老祖宗是靠鸡变鹅,再变羊,最后变成了牛才发家的;而到了他们爷俩的手里,牛变羊,羊变鹅,鹅变鸡,甚至连鸡也没了。从而,父亲戏谑他们父子俩是败家子,母亲宽慰他“上梁不正下梁歪”。福贵妻子心疼他,告诉他只要以后不赌就好了。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到节衣缩食的生活,亲人们不是没有怨恨,只是比起一家人能活着,这些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们选择了宽容和理解,并且相信福贵能改过自新。在战乱的年代,福贵被抓去当兵了,生死垂危的母亲依旧笃信“福贵没有去赌”。
“福贵经历了多于常人的困难,如果是从旁观者的角度福贵的一生除了苦难还是苦难,其他什么都没有;可是福贵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讲述自己的一生时,他的苦难的经历里立刻充满了幸福和欢乐,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妻子,他相信自己也是世上最好的子女,还有他的女婿他的外孙,还有……”这些幸福和欢乐正是由于整个大家庭的经营和维持,亲人间毫无条件地理解对方,毫无保留地宽容对方。
虽然小说中的人物依然承受着生活给予的苦难,但在这苦难背后彰显了余华强烈的悲悯情怀,让读者能够感受到作品所带来的人性的光辉和亲情的力量。
除了这种将心比心、理解宽容的亲情,作品中带给我们更多的是同甘共苦和珍惜忍让,让读者体会到浓郁的亲情和温暖。
生活得如此窘迫,家中的每个人都努力使生活更加好些,年纪最小的有庆也不无例外。每天天蒙蒙亮时,有庆就把镰刀扔在篮子里,一只手提着,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撞撞走出房门去割草。但是,等割完草回来,上学也就来不及了,只能跑着去上学。这一来一往的,有庆鞋子坏得特别快。当福贵教训他不懂得体谅他母亲之后,有庆就光着脚丫去上学。寒冬腊月的,即使穿着鞋子都毛骨悚然,更何况光着脚丫子。想来,并不是有庆不怕冷,他不过是为替他做鞋的家珍着想,想让家珍轻松一些。
当煮钢铁出了差错的时候,福贵和家珍都各自埋怨自己,开脱对方,为承担责任相争。家珍患了软骨病后,依旧照常干活,怕自己拖累一家,竭尽所能分担家庭的重担。同时,凤霞更累了,不仅田里的活没少干,而且家里的活也得多干,真是一天累到晚。有庆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想念书了,想要帮着干些地里的活。同甘共苦,这四个字深入福贵一家人的灵魂里。
当有庆、凤霞、家珍、二喜相继离去,只留下凤霞的孩子,苦根,陪着福贵。要上城里卖菜,福贵拖着正睡得香的苦根,刚满5岁的孩子两只手抓住后面的箩筐,跟着福贵半开半闭着眼睛往城里走。当他清醒了,就会拿出两棵菜抱到胸前,还会时不时地问福贵:“轻些了吗?”看着5岁的孩子如此稚嫩又乖巧的模样,我们除了感叹命运的不公之外,更抱有对孩子心疼与怜惜。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苦根甚至会和福贵一起干活,福贵告诉他镰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气,苦根听了之后说“镰刀越快,我力气也就越大啦”。镰刀越快,人越勤快,力气越大,只有力气变大了,能帮福贵做的活就多了,福贵也就轻松了,苦根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担。
二喜在娶凤霞之时,福贵让二喜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凤霞实在命苦,小时候的一场高烧,让凤霞变得又聋又哑。二喜理解福贵,更心疼凤霞,在娶凤霞那天,把大前门香烟一盒又一盒送人。因此,钱花多了,欠下了债,连毛线都不敢买来送给凤霞,更甚者到了夏天,宁愿自己喂饱蚊子,让蚊子不再咬到凤霞,也不肯买一顶蚊帐。二喜又岂是小气之人,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舍得在娶亲那日将香烟一盒一盒地送人?他不过是想让凤霞过着不欠债的安定生活。二喜这番作为,连福贵都不禁感慨“二喜是个实在人”。由此可见,福贵也同样理解他的实在,他的体贴。
余华曾说:“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中国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同甘共苦的温情正是忍受现实给予的苦难、无聊和平庸强大支撑的源泉。
20世纪90年代,由于市场经济开始步入活跃期,导致了叙事语境发生的巨大的变化。人们厌倦了虚伪的理想主义,开始走向务实。而活跃于同时期风格怪异的先锋文学已无法适应人们的在文学方面的审美追求,更重要的是先锋文学是西方的舶来品,存在着和中国本土文化不相融合的问题,因此,先锋文学走向了衰落,而先锋作家们也开始回归传统。
余华的前期作品,常常使人们感到不安,并失望于文字中所表现出暴力、欺骗的亲情,感受不到一丝亲情所带来的温暖。然而,由于对家与亲情的渴望,使得余华转变了其创作风格,而正是要这种转变,他向世人昭示亲情的力量,告诉我们亲情才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活着》作为余华的转型之作,其创作风格与先前的先锋小迥然不同,作品中的许许多多情节都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幅温情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