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 壮
现代小说中,有两种叙事结构方式相对比较常见。一种是借助强劲而清晰的故事逻辑来整合经验:围绕一条戏剧性的冲突或悬疑线索,越来越多的人与事被吸附、卷入并展示出来;当故事发展到合适的时机,蓄积的张力便被引爆,释放能量的同时实现形式的完成。另一种写法,则类似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情节和节奏罕有起伏,物象、对话、动作等细节以波纹甚至回声的方式铺展扩散;而在经验的堆积或情绪的营构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小说便以意象或言辞(当然是铺垫已久)的方式,收束于某种意味深长,却又难以言明的启示(或者情韵)。
回到作品本身。陈崇正的短篇小说《白鹤》,于以上二者皆有所取,却又同任何一种都未完全重合。换言之,这个故事是在不断地切换和游离中探索着自身独特的生长空间。一方面,作者在小说中不断地埋设伏笔、制造悬疑,这样的举措似乎已积蓄起了巨大的情节爆发势能。诸如曲灵那场疑似入室强奸的激烈性爱、在话语和行动层面皆被反复强调的“怀孕”情结、略显神秘的小男孩和他更加神秘的爸爸……有关这一切的讲述,占据了小说多半篇幅,它们中的任何一条线索都可以推动这篇小说向前飞奔。然而另一方面,诸多潜在的“爆点”,最终又都不动声色地消解掉了。怀孕的猜测被证实为虚惊一场,那场疑点重重的性爱也因此可以不再深究;至于小男孩及其父亲的谜底,虽然以“爆炸性新闻”的方式被揭开,但曲灵却早已远离爆炸现场——彼时,她已在广西乡下欣赏着梯田和油菜花。强劲的力量汇拢而来,又在时间的推进中不留痕迹地消散于无形。我们忽然发现,那些来自于情节自身的紧张最终亦被情节自身消化,倒是曲灵在地铁入口前茫然无措的脚步和丈夫范冰那生气全无的背影,在不知不觉中沉淀出更为清晰久远的印象。
《白鹤》中,不断凸显的“震惊”可能,最终被消解为无尽的“震颤”。这不仅是形式问题,更是内蕴问题;不仅关乎小说的叙事节奏,同样也关乎人物的精神节奏。所谓兴奋过后的疲软、力量积蓄后的消散,恰恰是曲灵这一人物的生命状态写照。进而言之,那种弥漫于小说细部的失望和虚无、流逝和枯萎、冲动执拗背后的意义缺失、奔波忙碌之余的无所着落,亦是当下都市语境中普遍存在的精神状态。借用小说中的原话,这是“眼中的光渐渐暗淡下来”的过程。对于文学而言,想要在现实性的意义上阻止这暗淡,显然是超纲的任务;然而我们若能将此过程以充满艺术感的方式表达出来,那么对于光芒或暗淡本身,便也同样构成了某种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