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个名字叫命运

2018-11-13 15:36鲁太光
青年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东北北京小说

⊙ 文 / 鲁太光 蓝 石

鲁太光:蓝石兄,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我觉得你这两年的作品有一点比较特殊,就是你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独特的城市人群。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以我的阅读经验看,这几年写城市生活的作品大致就这么几种情况:一种是写奋斗、波折、成功,走的是通俗写作的路子;一种是写奋斗、失败、颓废,有点小资写作的意思;还有一种就是失败,失败,再失败,大致是底层写作的套路。你写城市生活的小说跟这些作品不一样,主人公不是志得意满的成功人士,但也不能说是失败人士,因为他们大多经济独立、衣食无忧,有点儿“中产阶级”的味道。在当下的城市文学中,这个人群还是蛮独特的。这些人出现在你的小说中,是有人物原型的吗?

蓝 石:是的,我写的这群人穷富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卡”相,就“卡”在那里,有的勉强可以称之“中产阶级”,有的并不是。一个人处在这样的状态中,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我写城市里的这个人群,可能更关注人的这种无力感,和无处诉说的尴尬。记得酒桌上有朋友问,男人最害怕什么?我的回答是尴尬。在我看来,人生何处不尴尬。尴尬是你有话说不出来,憋在嗓子眼,那种感觉真是欲哭无泪欲说还休,而一旦你说出来,就会变成祥林嫂。所以我笔下的人物虽然大多数是衣食无忧的,可是他们的处境却仿佛被“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其实,这种人到处都有,或者说人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卡”住,陷入这种尴尬的状态中,我自己有时候就这样。

鲁太光:你说的“卡”,或者说“不上不下”的生存体验,真是一种独特的城市经验。这也是我把你的写作纳入“城市文学”范畴的理由。我认为,小说人物不再为衣食无忧而烦恼,是“城市文学”特征之一种。另外,你小说中人物的情感状态也比较独特,那就是他们有一种深深的疏离感,甚至失败感。比如剧本《冬天在北戴河》,王峰看似比较从容,左拥右抱的,但实际上,他为一种深深的失败感所控制,他甚至连爱情也不敢相信,更不要说婚姻了,因而只能在女人间游走。短篇小说《交个朋友不容易》的小说主人公好像连人也不敢信任,于是只能与一只玩具泰迪熊“交朋友”。这是一种比较病态的情感,有点儿“城市病”的意思,你为什么关注这种情感样态呢?

蓝 石:许多人看上去“高大上”,其实,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他们身上的“失败感”几乎无处不在。《冬天在北戴河》的初稿里,我把这个在两个女人中周旋的王峰写得实在不堪,有点哪儿都上不了岸的感觉。至于说到《交个朋友不容易》,我的确有这样一个朋友,我的微信头像就是“小熊”的照片。这里面有我对人性的失望,许多不能跟朋友说的话,我完全可以对它敞开心扉。因为我不怕它告密、不怕它曲解我的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现在酒局越来越密,场面越来越大,但真正坐下来掏心窝子的人却很少。社会复杂,人心难测,让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多留个心眼”,即使想说点什么心里话,语言也是试探性的,预感话不投机,只能端起酒杯说:“兄弟,走一个!”

鲁太光:我们谈的,一方面是城市生活问题、情感问题、人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其实还是个“时光问题”。我个人感觉,你对人性或者现状的失望,源于你有一种很深的“时光情结”。读你的小说,感觉你好像不是在向前看,而是在向后看,而且是一直在向后看,好像前边的时光没什么好看的,而后边(即过去的岁月),却充满了魅力。比如,长篇小说《中年期》本来是写“中年危机”的,写人到中年为生活所裹挟,想突围,却又发现根本没什么“围”可突,有点儿类似鲁迅“无物之阵”的悲凉;缓解这种悲凉情绪的,还是对过去时光的回望,对母亲的回忆。最后,小说主人公何继东竟立即买车票开始一次返乡之旅。你看,“往事”的吸引力有多大呀……

蓝 石:我说过,我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就像我喜欢喝酒,但从不喝闷酒;冬天,我去北戴河跑步、读书;夏天,跑云南避暑、读书;日子过得很逍遥,起码看上去是这样;但是,我并不快乐。我在一种矛盾的心情中游走,有时候喜欢“回望”也就在所难免了。二〇〇〇年初,我写过一个童年视角的小说《二哥》,发在《十月》杂志上。之后,我集中精力写作了一系列童年视角的短篇,大概有十来个吧,写作的目的就是靠一次次回望获得些许快乐,或者说,我是在“回望”中走向前方的。

鲁太光:说到这里,我想谈谈你小说中的人物。我们聊天时我说过,你这几年的小说特别成功的一个地方,就是小说中的人物都被你一个一个地写“活”了。可是我注意到,这些人物很少有好的命运,不论是曾经叱咤风云的江湖人物,还是风生水起的成功人士,更不要说那些底层小人物了,都活得比较别扭,有的还充满悲剧;有的人物,读的时候让人想笑,笑过之后又让人想哭,可谓百感交集。我觉得,你通过这一个个人物写出了时代,写出了时代的变迁,以及时代变迁中的人心和世态,这才会如此鲜活。

蓝 石:这几年,我回家乡的次数比较多,见的老朋友也多。当年腰缠万贯的大款在领低保,当年在社会上叱咜风云的人物在大街上开摩的,当年聪明绝顶的家伙成了人见人躲的骗子……对这些变化,大家聊起来都见怪不怪。我发现了许多意味深长的变化。比如,一说吃饭,他们特别爱问晚上都有谁?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去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两个人已经变成了有你没我的冤家。还有,阶层在这几年开始出现固化,有钱有权的组上一局,领低保的、退休的组上一局,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这些变化既让人伤感又无可奈何。我不得不琢磨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发生?之间的连带关系是什么?一些人物就是这么被“创作”出来的。

鲁太光: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你的小说基本上是围绕着两个城市写的,借用个时髦的说法,你的小说也是“双城记”:北京和沈阳。这两个城市,一个是你的故乡,一个是你现在生活的地方;感觉你正在这两个城市之上建立自己的小说世界,而且你已经在这两个城市之间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使这两个城市互相印证、说明、激发。但我以为,北京在你的小说里展开得还不是那么充分,只是掀起了一角面纱,而沈阳,或者说整个东北的样貌,则已经有了比较充分的展示。

蓝 石:东北是个很奇特的地域。全国大概只有东北人会说“我是东北人”,而不必说具体的省份或者城市,比如我就没有听说“我是西南人”“我是华北人”的。“东北”就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体,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连重工业经济衰弱都是“一体化”的。从地貌看,四季分明的东北地区坐拥中国最大的平原,东北可谓得天独厚,要什么有什么,是老天爷赏饭的地方;从曾经的辉煌看,东北地区,是中国的一个地理文化大区和经济大区,是大企业最集中的地方。可是,现在回去,“近乡情怯”这个成语太符合我的心境了。我对故乡的感情非常复杂。有一次,我和一位我尊敬的长者在我的家乡偶遇,我问他对我家乡的印象如何?他说:“说了你不要生气,这里有一股衰败的腐气。”说实在的,他这句话给了我特别大的震动。

鲁太光:衰败的腐气!多么有穿透力又多么有文学性的一个观察呀。你写沈阳的小说,其实就是在写这种“气”。如果这种“气”写出来了,那么这座城市的命运和其中人物的命运也就写出来了。想一想沈阳这座城市,还有东北许多城市的变化,真是令人感慨万千。文学对这些城市,以及与这些城市一起沉浮的家庭与人的关注还是太少了。在你的作品中,我希望看到你更多的对这方面题材的深挖,写出城市的命运。我觉得,你的小说在这方面写得还是比较成功的。——最后,问个问题:你来北京不是一年两年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可以算半个北京人了。对北京,你有没有什么“文学”发现?有没有把这座城市纳入自己写作版图的计划?

蓝 石:我来北京二十年了,大多数时间居住在二环里的老城区,甚至可以说是市中心地带,但我真的对北京不熟悉,也从未觉得自己是北京人。毕竟我是三十几岁才来到这里的,我只有一个故乡就是我的出生地沈阳。但北京的确是一个大气的城市,起码我来这里没感觉到被歧视。我对北京最直接的感受是“海纳百川”,想当年各地的文艺青年一波波潮水般涌来,操着五花八门的方言,或长发披肩或光头锃亮;我们在胡同里游走、在绿地席地而坐,人手一瓶啤酒,高谈阔论,特别有意思。那时候的后海安静、祥和,五道口是“打口带”的天下,南锣鼓巷的串店、麻辣烫,是我们喝“第二顿酒”的不二之选。想到这些,我会感到温暖。不过这几年,文艺青年们的生存好像比以前艰难了,越退越远了,一些城乡接合部成了他们的聚集地。如果有一天,我写北京,估计会写写这样一些人。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熙熙攘攘,永不停歇……

鲁太光:是呀,是呀,这又是一个令人百感交集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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