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我没有考证过书签的源流。但书签的功能我是知道的。其实,如果仅从功能上讲,许多东西都能当书签,随便一块纸片、一块布头、一个包装盒、门票、钱币、竹签、笔等等任何小物件,甚至手机,都可拿来当作书签用。实际上,这是把书签太功能化了。真正的书签,不仅是功能化的,还具有诗化、美学化、文学化、知识化等功效。一枚好的书签,还能唤起阅读的欲望,勾起往事的回想,唤起对美好事物的向往,相当于同时在读两本书了。
我喜欢书签,也收藏了不少书签,有的是风景名胜,有的是名人故居,有的是古董文玩,有的是花鸟虫鱼,有的是世界名画,可以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有的还是个性书签和名人书签。朋友崔月明兄曾多次赠送我书签,都是他自己设计制作的,书签上的图案,有的是他自己拍摄的风景照片,有的是他自己的诗歌作品,有的是他自己出版的图书的书影,还有他自己各个时期的个人影像。有“明月书房”的系列书签,不仅有他的个人不同时期的照片,还配上古体诗,有一枚书签上,就有《感怀》二首,其一是:“宦作无道小人瞅,奚与檐雀说根由?大辩不言成一世,宁静故我不悯秋。”其二是:“人生自觉入大道,天地方圆未成雕。冰清玉洁尘不染,不畏巷语说清高。”这种书签,其功效就不仅仅是书签了,还承载着致远而严肃的个人情怀。先锋书店也制作过书签,图案绘制极精,随意赠送购书者。我有一阵常去买书,也得到过赠送,书签上除印有书店电话外,还有数行文字,都是挺有意境的现代诗或格言妙句。
多年来,《世界文学》杂志一直有书签赠送,每一期都和当期的杂志主旨有关。余华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一套十多卷本的文集,出到第二版时,每册里也赠送了书签一枚,书签上有余华的头像,余华的手写签名,还有余华创作谈里的一段话:“我发现自己的写作已经建立了现实经历之外的一条人生道路,它和我现实的人生之路同时出发,并肩而行,有时交叉到了一起,有时又天各一方。”
由我策划出版的几种文集,有的都专门设计了书签,比如分两辑出版的“黄蓓佳少儿文集”共十七本,每本都有一枚书签,先出的十本中,书签带有强烈的风格化,即书签造型是五角星型,且有镂空图案,正上方的一个角上,是“黄蓓佳少儿文集”字样,分两排。中间的图案是该书的书名和封面图案,比如《遥远的风铃》里的书签,是紫罗兰色,图案是一丛芦苇边一个奔跑状的少女,整个书签活泼而诗意。第二辑七本的书签又是传统式,“黄蓓佳少儿文集”为直排,下方也截取了封面图案,并标注了出版社,书签稳重而大方。“金曾豪少儿文集”的造型和构图也是别具一格,分别是火烈狐、小兔、小猫、小狗等几种小动物的剪辑造型和配上的卡通画,特别有趣味,而在下方又不失时机地配上一段文字,实际上是这套文集的内容提要,可以充当广告。
有一套书签,是鲁迅纪念馆的展览书签,书签上部分是关于鲁迅的木刻板画,下部分是鲁迅手迹,鲁迅手迹都是写在花笺上的,影印也十分精美。版画都是名家所刻,有1934年张望所刻的《负伤的头》,1935年陈铁耕所刻的《母与子》,1935年陈烟桥刻的《拉》,1935年力群刻的《鲁迅像》,1935年赖少其刻的《比美》,1934年李桦刻的《细雨》等。这些木刻家,都是当年鲁迅提倡的中国木刻时涌现出来的杰出代表,他们都得到过鲁迅的肯定和支持。这一套书签,是在北京鲁迅纪念馆内部小书店购买《周作人散文全编》时,书店老板赠送的。
我最近得到一套书签,是随《点滴》杂志寄来的。书签很有特色,叫“巴金藏书插图书签”,这类书签是否可称“主题书签”呢?书签共有六张,装在一个精致的小涵套里,分别是列夫·托尔斯泰的《童年·少年》插图选(两枚)、《国立俄罗斯博物馆藏画》选、但丁《神曲》插图选、卢梭《忏悔录》插图选、《俄罗斯风俗写生画》选。这六种插图十分精美,构图精巧,画艺精湛,让人产生许多联想。更让人感佩的是,在每枚书签的背面,录有巴金作品的语录,有四种是《随想录》里的语录,一种是《第四病室》里的语录,一种是《写作生活的回顾》里的语录,这些语录,是巴金一生智慧的结晶,值得反复玩味,比如《第四病室》里的语录是这样的:“我喜欢读书,喜欢认识人,了解人。多读书,多认识人,多了解人会扩大你的眼界,会使你变得善良些,纯洁些,或者对别人有用些。”怎么样?这样的书签会不会相当于一部大著呢?
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银杏树的文章,其中有一节,和书签有关,造录如次:
2003年春天,我在盐河边的旧书摊上淘书。这些摊主大都和我相熟,有的还是朋友,有什么好书都会向我推荐。那天我在熟人的书摊上淘得几本小册子之后,正欲离开,一位李姓摊主大声地喊我过去,说新收一批外国小说,让我看看有没有可取的。我去看了,书的品相不差,而且都是美洲大陆的,有《胡安·鲁尔福全集》《百年孤独》《中奖彩票》《死屋,一号办公室》《酒吧长谈》等,这些书我大部分都有,《百年孤独》还有好几种,有的虽然没有,对作者也不陌生,如《巴比伦彩票》,作者是拉美爆炸文学的代表人物博尔赫斯。我有些爱不释手,问了价格后,以平均每本不到五元钱购得十余种,喜不自禁地回家了。
躺在阳台的竹榻上,一本一本翻看,发现这批书都有签名,知道原藏者叫李静,并吟有藏书印,印章非常简陋,和普通的私章无异。在《百年孤独》的扉页上,原藏者还用蓝墨水笔工整地签上“1995年购于青岛”的字样,从娟秀的字体看,我主观上认定原藏者应该是女性。正闲翻时,一片东西从书中滑落到我的怀里,我捡起一看,是一枚书签。这不是普通的纸质书签,它是树叶做的,准确地说,是一枚银杏叶子做的,银杏叶子的叶、柄完好无损。怎样把银杏叶子做成书签,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仅就这枚书签而言,它天然、精致、小巧,造型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压制得非常平整,原汁原味中,透出女孩子的纤细和敏感。我小心地捏着书签的长柄,想象着制作者对书的挚爱和热忱,想象着她阅读时,心随文字畅游,文随心情氤氲时的情景,想象着一个阅读者,伴着书香,心灵释放的纯粹,一种感佩之情油然而生。阅读真是第一等的美事,“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说的就是爱书人读书人的思想境界。可惜了,是什么原因,让书的主人舍得将自己精心挑选的藏书和亲手制作的书签一同散失于旧书市呢?我不愿过多地推想,心愿里以为,只要书签还在,书香就会延续,仿佛银杏叶子上清晰的脉络,古人把它比着书的梗概,寓为“书脉”。那就是书香一脉啊,不绝如缕,代代流传。
这段文字记叙的是别人夹在书里当书签用的银杏叶。鲁迅先生曾记录过自己夹在书里的一枚枫叶,那是他在《野草》里的一篇文章,篇名叫《腊叶》,文章开头便说:“灯下看《雁门集》,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这里用了“忽然”一词,是没想到的意思。哪来这片枫叶呢?鲁迅接着写道:“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它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鲁迅先生虽然没有明说留这片虫蛀过的枫叶夹在书里是做书签用,而且“暂得保存”是怕“与群叶一同飘散”。但是,我私里认为,接下来,他未尝不是把它当作书签来使用了。
我书房里的书签,除了书橱里随意放些外,书桌上、茶几边,甚至窗台上,也是随意乱放的,这里一堆,那里一张。有时候打开一本书,还没读几页,或刚读点情绪出来,就被杂事所扰,不得不放下书时,就随便摸一张书签往里一夹(有时随手拿到什么都可当书签的)。有时候也会归归类,比如有一次,我在整理书桌时,看到两枚好看的书签,其中一枚上有一行字提醒我:“呼啸山庄”,还有一段引句:“关于爱和恨的伟大诗篇”,我就知道这是《呼啸山庄》里的书签了;还有一枚是《三个火枪》手里的书签,上面的一段引句特别震撼:“‘人人为我,我为人人’,闪耀着‘骑士精神’的耀眼余晖”。“按图索骥”,我让书签回到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因为书签上的“引文”,也有可能是诱使阅读的重要因素啊。
更多的时候,我把书签固定地放在书架的一个格层上,便于随时取放。有时候呢,不是因为要用书签,只是拿出来看看,欣赏欣赏上面的图案和文字,算是一种浅阅读吧,是我书房阅读和写作的一种补充,一种有益的精神生活。
格非的中篇小说《隐身衣》,由人民文学印行时,扉页上配有一张藏书票。藏书票是粘贴在打一个细线框子的扉页上的,下边还有尼采的一句格言:“没有音乐,生活就是一段谬误。”这是指书的内容,讲一个和音乐相关的故事。但是严格意义上讲,这算不上正规的藏书票。藏书票其实就是木刻板画(也有纸刻的),印不了多少张。如果随书一起印刷,花色一样,那就是“山寨”版了。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无独有偶,不久前买一本《玲珑文抄》,著者谢其章,也附有藏书票一枚,彩色的,画面上是一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滩式大美人,细眼、蜂腰、丰臀,身穿花旗袍,斜靠在栏杆上,做妖娆状,背景楼间平台上,还有一晾衣的女佣。整个画面美艳且通俗,具备了藏书票的一切元素,值得把玩和欣赏。
我曾经请一个在中学做美术老师的朋友给我刻过藏书票,不是一张,而是好多张,正宗的黑白木刻版画,都有“陈武藏书”的字样,或阴或阳,或方或圆,配上不同的图案,有粗犷、稚拙之美。有一枚甚至还刻了我的头像,底本是根据我的漫画记得的,挺神似,深得我的喜爱。
我对藏书票的最初了解,是读唐弢先生的《晦奄书话》,书里有一篇《藏书票》,对藏书票的源流做了概括,认为是西洋藏书家的产物,“就像中国的藏书印一样”。那么,藏书票起源于何时何地呢?“欧美藏书票的发现,以德国为最早。就现在所有的资料看来,第一张藏书票的制成远在1480年以前,画一天使,手捧盾牌,牌上图腾似牛非牛。这是在一位名叫H·勃兰登堡(H·Brandenburg)的藏书上发现的。德国的藏书票带有浓重的装饰风格,构图谨严,风靡一时。意法等国流行洛可可(Rococo)式的藏书票,花纹华丽,和17世纪的建筑相似,后来风格渐变,只有人体图案仍极常见,简有以钢笔成画者,和传统的方式不同。”唐先生接着又说到德国藏书票对其他各国的影响,“北欧诸国对藏书票亦极讲究,推其根源,大都出自德法两国。英国素崇保守,图案单纯,缺乏变化。美国后记,到现在藏书票虽极普遍,但在形式上仍不能超越欧洲各国,有时以抽象派的画缩印在藏书票上,炫异猎奇,似不足取。日本在模仿了一通欧洲形式以后,建立了自己的风格,这便是以浮世绘为底子的纯粹东洋形式的画面。”中国藏书家当中,喜欢藏书票的也大有人在,老一辈有郁达夫、叶灵凤等,都把藏书票当成邮票一样搜集珍藏。
近读谢其章先生的《书蠹艳异录》,有一篇《我们羞涩的藏书票文献竟都出自叶氏之手》,对于藏书票流传在中国的实际情况,做了有理有据的分析,认为“中国藏书票无历史,翻来覆去说的就是那么有限的几张。”“那几张”又是谁在讲呢?原来是叶灵凤先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叶灵凤先生共发表了三篇文章,分别是《藏书票之话》《现代日本藏书票》《书鱼闲话》。据谢其章在文章中说,《藏书票之话》发表于1933年12月《现代》第4卷第2期,“是已知最早的中国藏书票文章。文内附叶灵凤自用藏书票一枚,另有两面道林纸印的各国藏书票15枚”。《现代日本藏书票》发表于1934年5月《万象》创刊号。“文内附藏书票6枚,另有整页双面藏书票,计彩色藏书票7枚,黑白藏书票8枚”。《书鱼闲话》发表于1934年12月《文艺画报》第1卷第2期上。“此文有三个小标题‘书斋趣话’、‘旧书店’、‘藏书印与藏书票’,除了在文内附有图片外,另有一整页的彩色插图,计藏书印6枚,藏书票5枚。”谢其章在对叶氏的三篇文章作简要的概括后,说:“在我羞涩的收藏中,竟然有幸收集齐全了中国羞涩的藏书票文献,并有幸第一回原模原样地展示初刊本书影及文献首发时的版面,这真是件爽事。”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但时代不同了,当代人喜欢藏书票的也不在少数,我曾在网上看到有专为人制作藏书票的艺术家,需求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对图案提出要求,对方设计好后,按枚收费,两相情愿,各得其所。这方面的小型沙龙也常有聚会,我前边提到的那位中学老师,就经常参加这样的沙龙,有时也会对我讲讲聚会时的情况。我对藏书票算不上迷恋,有时偶一为之,说是“附庸风雅”也不为过。
“漫笔”,不是一种文体,漫说“笔”的意思。这里又单指毛笔。
俗话说,墨陈如宝,笔陈如草。在文房四宝中,笔最不容易保存,连耐用消费品都算不上。喜欢者,主要是在意笔的来头,在意笔杆上的刻字,如“特选海藏楼用笔·陶元”。海藏楼是民国闻人郑孝胥的书斋,陶元,就是“陶元笔庄”的主人,清末民初一位有名的制笔工匠。
喜欢毛笔,是因为毛笔字,喜欢毛笔字,是因为毛笔字写到一定的境界可以叫书法,有中国传统的味儿。我不会写毛笔字,确切地说是不善书法,但这不影响我喜欢毛笔,我曾花过数百块钱买五枝羊豪,藏在书橱里,找书的时候,会和它不期而遇,取在手里,一枝一枝玩赏,感觉有毛笔的书房,才算真正的书房。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买了好多帖子,常常翻看,对那些有来头的书体特别崇拜,私下里无端地认为,我不会写毛笔字,都是因为圆珠笔、钢笔发明的错误,如果当年没有这些玩意儿,我说不定成为一个书法家也未可知。这种无头厘头的想法当然很可笑。但由此却想到,新文化运动要是不废除古文,及至后来不搞汉字简化,我们也就不会把古典文献当着学问了。顺着这样的思路,一路狂想下去,觉得电脑也确是坏东西,汉字输入技术也实属多余。
话说到这儿,恐怕要有人说我头脑发热了吧?且慢,话说某一天,我真的用毛笔做起了文章来。在书桌上摊开稿纸,取砚磨墨,正襟危坐,提笔运气,小楷字,千字文,费时一两小时,虽然是累了些,却别有趣味。从此,我的书房里除了电脑,又多了这么一套写作的器具。天天读书写作,在电脑上工作久了,自然会腰酸背疼,这时候,坐到书案前,磨墨、展纸,用毛笔写篇短文或小诗,既是休闲,又可调节姿势和神经,同时又能长进书法技艺,真是一石三鸟啊。
不过,再好的笔,在我手里也用不出好来。因为我常常兴致来时,写几笔。放下了,就是几个月不动手,加上我有坏毛病,即不能随手洗笔,这样,等下次想起来再写时,发现我的笔已经凝结很久而化不开了。等到好不容易化开时,已经过去一两个小时,那点写字的小兴趣,又消失得不见踪影。有时候,在画家、书法家朋友那里,看到他们时不时地拿出新得到的好笔,互相间说说,谈谈,心也痒痒的,想弄一枝占为己有,一想到自己对笔的态度,对学书的态度,只好作罢。看来,我成另一种“叶公好龙”了。
但,这不妨碍我对笔的喜欢,一有机会,就会买几枝。
最好的机会是那次去湖州,不但买了几枝好笔,还参观了湖笔博物馆,真是惊掉了下巴,了解了许多关于湖笔的知识。湖州的笔,称为湖笔,与端州的砚、徽州的墨、宣城的纸相提并论,俗称“文房四宝”,苏州才子王稼句写过一篇妙文《笔舫》,收在中华书局出版的《听橹小集》里,对制笔的工艺有详细的考证,文中说,“制笔有选料、浸皮、发酵、采毛、水盆、熟毫、胶头、装管、剔修、刻管等十数道工序。据伍载乔《霅溪棹歌》自注:善琏人多以笔为业,春前选毫,俱妇女为之。而制笔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剔修,则都由男子来做,剔修的好坏也就是成败的关键。包世臣《记两笔工语》中记善琏笔工王兴源的话,说得最简明扼要,他将笔工分为能手和俗工,能手之修笔也,其所去皆毫之曲与扁者,使圆正之毫独出锋到尖,含墨以着纸,故锋皆劲直,其力能顺指以伏纸。俗工意亦如是,而目不精,手不稳,每至去圆正之毫,而扁与曲者反在所留。曲且扁之毫到尖,则力不足以摄墨,而着纸辄臃肿拳曲,遇弱纸即被裹,遇强纸即被拒,且何以发指势以称书意哉。一管好笔,有所谓尖、齐、圆、健四个标准,即屠隆《考槃馀事》说的‘四德’”。据说,湖笔能够“天下第一”,应该从元代开始,元以前,文人墨客都喜欢用宣州笔,苏东坡、柳公权就对宣州笔格外喜欢;元以后,宣笔逐渐被湖笔所取代,《湖州府志》记载云:“元时冯庆科、陆文宝制笔,其乡习而精之,故湖笔名于世。”有诗赞曰:“湖州冯笔妙无伦,还有能工沈日新。倘遇玉堂挥翰手,不嫌索价如珍珠。”看看吧,有人愿以“千金”购买一枝湖笔,足见其声誉有多卓著了。到了明末清初,制笔工艺逐渐到外地大城市,不少湖州人在外地开店制笔,比如北京就有“戴月轩”笔庄,还有在清乾隆六年开设的“湖州王一品斋”笔庄,苏州的“贺连清”笔庄和“贝松泉”笔庄也很有名。王一品斋笔庄的名气很大,许多著名的文人、画家、书法家都和该笔庄有联系,比如在“王一品斋笔庄”成立220周年店庆时,郭沫若就有诗赞曰:“湖笔多传一品王,书来墨迹助堂堂;蓼滩碧浪流新韵,空谷幽兰送远香。”王一品笔庄创立251年时,启功先生也有题诗,云:“湖州自古笔之乡,妙制群推一品王。驰誉年经二百载,书林武库最堂堂。”诸如像沈尹默、老舍、沙孟海、周建人、叶浅予、吴作人、程十发等名家,都给王一品斋笔庄题过字或作过画。
这次湖州之行,看了很多笔,也了解了笔的起源、发展演变和制笔的工艺流程,算是大开了眼界。
喜欢花花绿绿的笺纸,说起来,是在年轻时读了黄裳先生的有关书籍,知道用这种古雅的信笺上抄写诗词,是古代文人间通行的做法,为一大快事。读鲁迅、郑振铎文章,还知道这二位大师在新文化运动时期,收集过各种古笺,印了一本《北平笺谱》,印工极精,印量极少,扉页题字为沈尹默。全书共收笺谱332幅,分六册,“画师刻工,两俱列名”,鲁迅和郑振铎各有一序。鲁迅的序由“天山行鬼”魏建功书,郑振铎序由郭绍虞书。鲁迅在序中说:“……及近年,则印绘花纸,且并为西法与俗工所夺。老鼠嫁女与静女拈花之图,皆渺不复见;信笺也渐失旧型,复无新意,惟日趋于鄙倍。北京夙为文人所聚,颇珍楮墨,遗范未堕,尚存名笺。顾迫于时会,苓落将始,吾侪好事,亦多杞忧。于是搜索市廛,拔其尤异,各就原版,印造成书,名之曰《北平笺谱》。”我对书法是大外行,自然没有资本在八行笺或水印花笺上抄诗写字,却喜欢买些信笺收藏着玩。2011年春夏两季,我在北京写作一段时间,曾数次跑到琉璃厂,挨家纸店里搜寻信笺,每次都有所收获,有暗格,有明格,有水印,有套印,更有暗花、飞鸟。有一种是上等白宣印的齐白石花卉,十分素净淡雅。这些信笺,形状也大小不一、肥瘦不等,但比例都出奇的协调、好看,纸的色泽也柔和、养目。我还淘有一种六七厘米宽、三十厘米高的云彩头蓝笺,瘦长条形,十分高古,仿佛不是用来写字的,藏起来把玩倒是更合适。
红学泰斗俞平伯,早年就和老师周作人通信,集有信札百余通,俞平伯仔细装裱有三大册,自制封面,上有签条,书“春在堂藏苦雨翁书札”。上海译文出版社曾出版一册《周作人俞平伯往来通信集》,收入书信391通,其中,周作人致俞平伯210通,俞平伯致周作人181通。最早的一封信,是俞平伯致周作人的,时间是1921年3月1日,最晚一封信,也是俞平伯写给周作人的,为1964年8月16日。这些书信,谈什么的都有,有谈论创作、讨论学问的,有嘱写序跋的,有借书还书的,也有说一些家常话的。信中提到的名人更是不计其数,我们熟悉的就有蔡元培、钱玄同、胡适、叶圣陶、废名、朱自清、刘半农、马幼渔等数百人,大都是文学界、教育界、学术界的重要人物,谈论的话题,也涉及很广,社会的,个人的,家庭的,正如有人总结的那样,“足以反映那个时代的社会形态、文化背景、教育状况、学者之间的交往以及他们的学术观点和文化追求,展现了他们及其周围人们的生活图景。”
因为喜欢信笺和信笺上的书法(当然也喜欢这两位大名家了),买了这本《周作人俞平伯往来书信集》,其次才是喜欢书信的内容,做写作的参考用。在书房发呆或饮茶时,我经常把这本书拿出来,观看书中近百幅信札书影,真是百看不厌。这些书影,写在各式各样的信笺上,两位大师好像比着谁家藏的信笺多似的,几乎每封信都换一种,而且有的还很有来头,比如俞平伯的,有几种信笺,应该是俞家独有,如1931年9月15日用的信笺上,就有“曲园制”的字样,1935年1月上旬的信,笺纸上也有“曲园”二字,这可不得了,俞曲园是俞平伯曾祖父,清末大儒,已去世几十年,此笺早成一宝了。又如1932年2月3日,周作人致俞平伯的信笺上,有“苦雨斋”三字。“苦雨斋”是周作人的书房名。从这些用纸上,可见二人是何等的讲究了。更讲究的是,二人还经常在书信上,吟有图章,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的是名章,有的是别号、闲章等等,有一封周作人致俞平伯的信上,居然吟有四方小印。数十年间,周俞二人的友谊、情趣,都通过这些书信,自然地流露出来。又由于二人都是文章好手,诗词名家,书信上所涉及的内容,常常风趣雅致,有时也交换品尝书画方面的心得体会,或互赠诗词作品,再配上那些雅致的信笺,看是一封普通的信,集美笺、书法、印章之美于一体,高级得不得了,我每每翻看时,心情都十分愉快。
好友葛丽萍是书法家,写一手漂亮的小楷。我约编她的一本书稿时,她附有一信,也是写在仿古笺纸上的。娟秀的小楷字和古意的小花笺,让我仿佛回到了前朝。由此,我还专门打电话给她,请她再用各色笺纸给我书写几幅小字。不久后,我就收到她抄录在信笺上的几幅书法小品了,书写的是她自己的诗词,笺和书法十分搭调,特别秀雅。后来,她自己一有余暇,就用好看的笺纸抄自己的诗词,可把玩,也可赠送亲友,算是很雅的休闲了。还有一事,也麻烦了葛丽萍,就是我策划的“回望汪曾祺”丛书中,有我一本《读汪小札》,需要抄录汪曾祺的几首诗,作为做图书的插图用。葛丽萍的小楷书法非常合适,她也非常用心地用四种不同的花笺抄录了四首汪曾祺诗。《读汪小札》出版后,我留下这四小幅作品,笺纸精美,小楷高古,加上汪曾祺的诗,成为我笺纸收藏中难得的上品。
广陵书社的特色是雕版印刷,该社印制的雕版精品《十竹斋笺谱》影响很大,承曾学文社长送我一套二十张,深蓝色涵套装成一涵,我当宝贝珍藏起来。该套笺谱纸好,图精,可用,也可欣赏。雕印的图画,有的和书房有关,如“青灯”、“尚发”、“达旦”等,都有一书一桌,配以小插花;有的和园林有关,如“雎鸠”、“带雨”、“如兰”、“篱菊”、“聚翠”等,或几枝墨竹,或一块太湖石,或一竹篱小景,都很可看。
书房藏几涵美笺,闲来独坐,翻翻看看,浮生栗六,聊遣疲累吧。
这是我书桌上的小物件,有的是我从山上捡回的树根,也有从海边捡回的贝壳,还有家乡朋友送我的水晶原石。这些镇纸,不仅是书房用具和摆设,同时也是艺术品,在工作疲惫的时候,可供欣赏和把玩。
“镇纸”一词是有来历的,我在一本资料上看到这样的文字记录,说古代文人时常会把小型的青铜器、玉器放在案头上把玩欣赏,因为它们都有一定的分量,所以人们在玩赏的同时,也会信手用来压纸或者是压书,久而久之,发展成为一种文房用具——镇纸。古代镇纸大多采用兔、马、羊、鹿、蟾蜍等动物的立体造型,面积较小而分量较重,材质多为玉、陶瓷、铜等。明清两代,书画名家辈出,极大地促进了文房用具的制作和使用,镇纸的制作材料和造型也有了新的变化,材料除了继续使用铜、玉之外,还增加了石材、紫檀木、乌木等等,形状大多为长方形,因为这个缘故,镇纸也常常被叫作镇尺、压尺。
在我书桌上大大小小的镇纸中,有一枚镇纸是从小区绿化地里捡来的。那天我带五岁的儿子散步。小区里有许多鹅卵石,散落在水池里或花坛边,儿子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好奇而欢快地说,小兔子小兔子,多好玩儿。这是一块淡褐色扁圆形鹅卵石,表面如玉般润滑,一只红色的小兔子以奔跑的姿势处在中间位置,形象极为逼真。还有一枚镇纸是在东海水晶市场买来的水晶原石,透明的晶体内,嵌着一幅山水画,山体、树木、云雾错落有致,精妙绝伦,更为神奇的是那挂瀑布,从一片翠绿的树林中奔腾而出,直挂而下,似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意境。
在我的书橱里,我还珍藏一枚镇纸,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这是一块黄杨木,黄杨木是一种上等的木材,坚硬如铁,不易变形。父亲手巧,年轻时就制作过“洋钱票”版,还刻印过门神,这些都是我国传统的雕版技艺。父亲还会做二胡,那也是一刀一刀精刻出来的。这块黄杨木,就是父亲用来自作二胡的琴轴用的。琴轴,是二胡的重要部件,有上下两个(又名琴轸),起调整音量的作用,上轴缚胶内弦,下轴缚绞外弦。黄杨木结实坚固,用它做琴轴,不易变形,调音也稳定,不跑弦走音,我父亲不知从哪里搞到这块碗口粗的黄杨木,用锯条小心地锯开,然后仔细地雕刻打磨,做成琴轴。父亲一共制作三把二胡,一把送给了我小舅,一把送给了他的一位沈姓朋友,还有一把送给了我大哥。我珍藏的黄杨木,就是父亲制作二胡时用剩的木料。父亲生前一直把它当着宝贝,这里收那里藏的,去世后,就由我来珍藏了。黄杨木很沉,据有关资料介绍,碗口粗的黄杨极为罕见,要数百年才能长成。
我没有把父亲留下的黄杨木放在书案上,而是把它放在书橱里,每天,隔着玻璃,我看着它散发出金色的光泽,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父亲拉二胡的技艺不怎么样,只会拉简单的民间小调,但他喜欢做乐器,年轻时还想做一把三弦,自弹自唱。我推想,父亲对乐器的迷恋,可能因为年少时做过音乐家的梦吧。
镇纸也成了会议的纪念品。2012年12月,我在上海参加第九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讨会,会上发了一对红木镇纸,分别刻上巴金和柯灵的字,巴金的字是“讲真话,把心交给读者”,柯灵的字是“微型小说,小说行中最少年”。这样的镇纸,既实用,亦可把玩,更有纪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