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
太阳暖融融的,倚在廊檐下的公公,双手插进袖笼里,后脑勺靠着墙,用冒着油渍的军帽罩着脸,睡着了。坐在旁边补衣服的老伴,推了他一下,“醒醒,受凉了你就快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公公哼唧两声,长叹道,“还是去阎王爷那里报到好啊,早走早不难为儿孙!”
他动弹了一下,又呼噜起来。
“真是躺着睡不着,坐着就打盹。要去了呢!”老伴嘀咕一句走进屋里。
儿媳妇大洋马“吱……”的一声把电动车开到门前,从车后斗里端出两碗香喷喷的肉馅饺子:“大大、妈妈,饺子趁热吃吧!”
婆婆一惊,这不节不年的送什么饺子?她忙不迭地接过来,感动的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了,端着碗的手有些颤抖。她望望天,又直愣愣地看着儿媳妇很久,不相信这是真的。特别这声亲亲的“妈”,叫得她心里发抖,仿佛天籁之音。
大洋马趁老两口愣怔的功夫,快速地把他们的铺盖搬上了电动车,电门一紧,就开出了鸡场的大门,身后留下一串喜人话来,“大,妈,你们吃好了就自己往前走一走,我回头来接你们啊!”
之前的大洋马,个把月也不来这里一趟,即使猴年马月来一趟也没个好言语,常常大呼小叫地批评婆婆公公,不是这里不是,就是那里不好,然后吃饱喝足,一推碗走人。在鸡场忙活的人,常常指着她的后脊梁,骂她不是人养的。
老夫妇就国通一个儿子,国通遗传了父亲老实忠厚的秉性,年轻时和女孩子一说话,脸就憋成个下蛋鸡。而找的媳妇大洋马却是只山喜鹊,专门找公公婆婆的不是,这里“咋咋”,那里“呱呱”。国通成家立业后,老两口就成了儿子媳妇的保姆,洗衣做饭、拖地抹桌,一刻不停。
小孙子出世了,老两口喜得两眼笑成了一条缝。媳妇身份也随之升了级别,对老夫妇改称“他爹、他奶”了。其实称呼算个啥呢,不就是个代号吗?只要一家过的快快乐乐,儿媳把他们排号叫,老两口也不在乎的啊!
孙子上幼儿园了,大洋马的脾气芝麻开花节节高,她不是嫌老两口脏,就是说公公抽烟影响孩子的健康。常言说:老要识时,少要乖。为了接班人健康成长,老烟枪的公公,戒烟若戒毒一般,难受得抓心挠肺,每当烟瘾来得急,他就赶紧跑到门外猛抽几口解馋。
那天,玉帝和王母吵了架,打翻了墨水瓶子,天神们都哭丧着脸,儿媳妇一进院子,像是挨马蜂蜇了一钩子,尖叫道:“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知好歹,把家里搞得烟熏熏的!”公公的心,如重锤撞击闷钟,只有“嗦嗦”地颤抖。这是自己的“错”啊!怎么就戒不掉这晦气烟呢?他扬手掴了自己两巴掌,垂下了心酸的老泪。公公秉承家事家了,不和儿媳相争是非的古训,心里有屈,就往肚里倒着流泪。
秋风吹瘦了树木,这天早上,婆婆很难起床了,老伴帮她穿好衣服,她觉得腰怎么也直不起来,将就着扶着墙挪到厨房,烧好了全家的早饭。饭后,老头子用电动三轮车送孙子上了幼儿园,又带老伴去了医院。CT片子一出来,医生说是腰椎间盘突出,需要卧床理疗。这下可难坏了公公,公公唉声叹气,老伴不能做活,这一家子吃喝洗涮谁来管啊?婆婆安慰公公说:“哎,我慢慢撑着嘛!”晚上收拾清了,公公才陪着老伴去理疗。衣服没有从前洗得及时了、地面也没有从前干净了、饭也做得简单了不少,儿媳的脸色如同死人进门,见了老两口,恶狠狠深深地剜了一眼,一口唾液吐在了南墙上。
半个多月过去了,婆婆的腰好了点。在板材厂上班的大洋马,周六休假,儿子被支委会推荐去县里参加基层学习班去了。人老觉少,老两口早早起了床,他们就去庄稼地看看冬小麦的长势,地里是否还有返魂草。回来后,老两口怎么也开不了门了,打电话给媳妇,大洋马说,在娘家呢,就挂了电话。老两口左等右等、东张西望,直到太阳偏西,也不见大洋马回家的影子。老两口终于明白了什么。于是,他们谁也不说话,沿大运河边,在凄凉的冷风里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到了一段岔河口,老两口停下了脚步,相互挽着手慢慢地向河心走去……
河对岸,有个养鸡老板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河水漫到了老两口胸口,他们还是往里走。鸡场老板喊破了嗓子,招呼鸡场的乡亲一起,救了老两口。老两口咬死不说儿媳的过处,就说老两口都觉得活得实在没有意思,想一起去阎王那里去报到。鸡场老板是个好心的聪明人,他没有多问什么,就安排老两口给自己鸡场看门,这样老两口才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地。
前天,村部的高音喇叭一连响了两天,现任村主任在广播里提前向村民宣传新一届村委换届选举工作。
大洋马想到了丈夫李国通——国通是村里历任支委,又很得老支书的赏识,现在趁选举刚开始,帮国通吹吹风,弄个村主任干干,我也在人前有面子。
那天太阳爬上了树头,大洋马跑到村支部,说明了来意。老支书轻蔑地暼了一眼大洋马,笑了笑,说,谈谈国通的竞选条件。大洋马圆睁着一对能说话的大眼睛说,国通他年轻有文化,热爱共产党,还是历任支委,前不久还进了县学习班呢!老支书,你说他哪样不合条件?老支书吸了一口烟,长叹一声说,“是啊,你丈夫年轻,热爱共产党!可他连生他养他的父母都不爱,你看他蚂蚁串豆腐——还能提得起来吗?这下,我怕他是连支委也挂不住啦……”
大洋马顿时脸红得如烧熟的大虾,无地自容。
回到家里,大洋马像是丢了魂,一时发呆,一时㧟头。是啊,自从公婆被抛出家门,丈夫李国通和自己一直处于冷战状态。他虽然没有对自己动手动脚,可是,整天面无表情,如木偶一般,整天趴在电脑上,夜深了,电脑还传来一阵阵“嘀咕嘀咕”的声音,偶尔他眉开眼笑,双手就如鼠扒土一般,快速敲击键盘。现在网络交女友不稀罕了,难道国通因为自己不孝公婆,在外搞网恋?这段时间,他常常独自去公婆住过的屋里睡觉,始终不肯碰自己,自己偶尔心血来潮,主动出击,国通都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事。国通成了梁上的咸鱼,自己却成了一只猴急的猫……
国通自从父母出走之后,他如芒刺缠身,觉得自己无脸见人。父母含辛茹苦养育自己,娶了媳妇,父母本该享受天伦之乐,可是这个不尽人意的媳妇,活生生把父母挤出家门。每当大洋马如母老虎一般咆哮自己赚不来钱养家时,他举起的拳头又无力地放下了。是啊,自己无用,要是有本事赚到大摞大摞的钱,我李国通能喝你这杯窝囊酒?他唉声叹气地在心里埋怨着自己!
走投无路的国通,在城里望着白花花的太阳瞎转悠,当他走近环湖绿岛《电子商务有限公司》门前的时候,那里聚集了好多人,他停住了脚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对面前站成一条线、同样是西装革履的一群年轻男女说,“我们电商是干什么的?就是创造这个网络的商业平台,搞线上线下的一系列商业活动的。我们本地的所有土特产品,全部可以通过这个网络商业平台,走向国际市场。去年台湾的一个国民党上将,临死时想吃一口家乡的酸浆稀饭,我们不就是通过这个平台在他临死时满足了他的愿望吗……”站在不远处的李国通,大脑里像通了电,忽闪一下亮,又忽闪一下亮。要这样,我们村的农副产品,何不通过这个多元化的立体网络平台走出去呢?
想到这里,他兴致勃勃地找到了业务主管。
主管起先对他的很赏识,打算招他为业务学员,可人家电话打到村里一了解,知道他是一个不孝之子,事情就作罢了。一个下巴长着一颗黑痣的女主管好心地对他说,我看你对我们电子商务公司很上心,你对自己的父母一定要好一些。这样吧,你明天来我这里进行网络客户端软件培训,以后的事情我来通融。李国通感动得快要给她跪下了。
这一天,李国通突然人间蒸发了,急的大洋马头上冒汗,心里乱颤。他知道自己犯下的错误被人嘲笑,也影响了丈夫的名声,这个闷葫芦在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还能活得成?她如坐针毡,心里如井里的打水桶——七上八下。
手机屏幕一亮,一阵铃声。大洋马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抹去了额头上的一层细汗,用颤抖的声音问,国通你在哪里啊?
国通说,我在干正事情,家里的事情就交你了,你知道该怎么办!嘟,嘟,嘟……
国通挂了电话,大洋马六神无主。这个狗日的闷葫芦,肯定扫帚抵门出岔枝了!妈呀,他要是在外和人家“花狐狸”有故事了,我可怎么办啊?儿子将来也要背臭名出大难的,老天爷啊,李家好端端的家就要散板哩……
离婚?大洋马曾听过无数夫妻不和闹离婚的故事,大洋马认为,两口子在一起过不了,离就离呗,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呢?可今天想到这件事情,自己即将面临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对李国通这个冤家是如何的不舍!
大洋马一夜未眠,直到天光大亮,还感觉到今天的阳光没有昨天的光明。经过了一天的思来想去,她眼睛一亮,计上心来。
面子算个什么东西,也就一块遮羞布,拉下来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这样,就才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公公婆婆到了自己的家,眼前一亮,新的床单被褥,自己做新郎新娘时也没用过。桌椅条台擦得贼亮,大洋马里外忙乎得乐呵呵,老伴要伸手帮忙,大洋马却说:“妈,你腰不好,歇着吧,和大聊天去。”公公就这屋到那屋踱来踱去,大洋马轻声慢语问:“大大呀,你是想抽烟吧?”公公哆嗦着嘴巴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天见黑的时候,大洋马在公公的茶几下放了一条“红南京”。
大洋马如抽筋骨了一般,再不睡懒觉了,清晨早早地起床打扫庭院,做好早饭,接送孩子,家务事情一肩挑。公公老寒腿,她为公公买了一大包“暖宝宝”,督促公公敷在腿上。
近几天,公公翻来覆去琢磨着,他对老伴说:“国通妈,国通他媳妇怎么变了个人?老屋拆迁款都给用完了,我们老两口现在是‘大麦去皮就剩仁(人)了’,你说她葫芦头里卖的是什么药呀?这几天,我想坏脑子也想不通啊!”
老伴也想不通,就摇摇脑袋说:“管她呢,眼瞎朝前瞎过。”
老两口和儿媳妇在一起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多月,这个农家小院又像孙子出生时一样,传出了开心的笑声。老两口也不再拘谨了,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家人。
冬日暖阳里,村部门口,有摊点、超市,棋牌室,人多热闹。大洋马说,“大,西头村部唱小戏、拉二胡、打牌的,样样有,你们别整天闷在家里啊,也去他们那里凑凑热闹。”
“我这双老寒腿,能到哪去啊。”
“大,我明天送你去。”
“妈,老支书家虽然是你的远房表妹家,你也要常去走一走,老年人就喜欢相互之间拉拉呱儿,八月节我妹给我带的这两盒桂花海棠糕你带上,表亲长时间不走就会生分了……”
大庭广众之下,媳妇每天午后用三轮车把公公送到村部门前赶热闹,并嘱问老李,“大,你身上烟抽完了没有啊,这几十块钱给你看小麻将。”
媳妇这一举动,惹得其他老人眼红。等媳妇走远了,本村一起长大的小老弟,对他开起了老公公和儿媳妇的玩笑话:“我说老杀头的,你的钢枪很硬嘛,看看,儿媳妇现在对你服软了吧!”公公就不高兴了,他内心里深藏着一层对媳妇的感激之情,另一方面对这个小老弟之言,对自己儿媳妇的不尊重,产生愤慨。两种感情掺和在一起,老人竟然撇开嘴唇哭骂开来,“我儿媳妇如同我的亲闺女,哪个狗日的下次再……”
冬至过后,阳光明媚如春,村部彩旗飘扬,音乐流淌,村民们喜气洋洋,精神振奋,个个郑重其事地为自己心目中的好村主任投上一票。
村民们手里的选票纷纷投进了红色的投票箱,唱票马上就要开始了。突然,人群一阵骚乱,一辆白色的奔驰轿车在会场外围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三个人,走在中间的是一个下巴长颗黑痣的漂亮女人,漂亮女人的后面是西装革履的原村支委委员李国通。来人和老支书略作寒暄,就坐在一边看民选。老支书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叫道:现在我宣布,第九届中共桃源乡李庄村主任竞选投票结束,现在进行唱票程序。
坐在台下的大洋马,心里像装着一只上下跳动的小松鼠,她抚着胸口,鼻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李三前一票,毛思梦一票,李国通一票,马梦兆一票……
李国通二百七十八票,李三前二票,毛思梦一票,马梦兆一票……
老支书坐在台上,他用满怀深意的眼睛望着坐在台下的大洋马,心里暗暗赞叹道,这个女人我小看她了,他妈的,她能干得出,还能收回来,可真是一匹人生竞技场上的骏马啊!她让公公婆婆为自己的丈夫满村拉票,这大河涌动,不听水声的法子,大洋马可真是用绝了!
唱票进行到了尾声,唱票员用高亢洪亮的声音报出了最后一票,“李国通两千一百九十八票,李国通得票率百分之九十八!”
场下一片掌声。
老支书站了起来,手向下按了按,场下的噪音就停了下来。老支书说:“今天是我们原支委李国通双喜临门的好日子,我代表全村两千多群众,首先祝贺国通同志当选新一届村主任,希望他在今后的道路上,不忘我们李庄村全体人民的初心,带领广大群众在共同富裕的道路上阔步前进,这是一喜。”
“下面我再给大家报第二喜,我们的李国通主任,现在被《电子商务有限公司》聘任为线下农副产品的线上供应总代理了,以后我们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地上跑来跑去的东西,锅灶上蒸煮、烹炸出来的东西都能通过这个网络平台,到四面八方的客户家里了!你们回去尽管使本事吧,只要你有手里有群“活猴子”,国通就能给你弄来让你头脑发昏的大票子!今天《电子商务有限公司》正式与李庄村签订合作协议。
台下掌声雷鸣,会场外鞭炮齐鸣,大洋马饱含着泪水,一对好看的大眼睛含怨带怒地望着这个狠心的李国通。李国通走下主席台,亲热地拥着大洋马的肩膀,面若春风地小声说,你可真是我的千里马,回家弄两菜,我要回去和大、妈好好喝两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