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语言的本体意义和独特价值

2018-11-13 08:10程大利
中国文艺评论 2018年3期
关键词:笔墨中国画语言

程大利

笔墨语言是中华民族的创造。由笔墨语言构成的中国书画是一个自成体系的文化形态,它和“造型艺术观”不尽相同,甚至有很大的区别,它有着其他文化所不具备的独特性。“五四”以来,中国画总是被“中西古今”这个问题所困扰,尤其是“东方”、“西方”的观念对中国本土画家的冲击特别大,似乎笔墨不思考东方西方真的就走投无路了。在文化自信这个概念提出之前,就已经有了很多“文化自信”的先行者,黄宾虹就是一例,但更多的人不去思考这些问题。今天我们应重新认识“我是谁”和“我从哪里来”。人类文化有区别,这种区别会永远存在,可以“和而不同”,也可以“见贤思齐”,但作为创作主体,一定要弄清“我是谁”。笔墨传统是我们的文化底色,梳理源流以引发对未来走向的思考极为必要。

一 、笔墨语言之源流

“象思维”应是中国艺术的本源问题。它来自中国古典哲学。《周易》从哲学高度阐发“意象”。“易”的基本思路是以“象”论“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这个“象”不是形象,这里的形才有“形象”的意味。“圣人有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易·系辞上》),“意象”的概念是在原始宗教思维基础上形成的宇宙生命的符号象征体系。它在两个方面与艺术思维相通,一是它的象征的感性形式,二是它的直觉感悟方式。所以,“观物取象”是先秦美学的重要观点,它不同于希腊美学强调的逼真惟肖的形象观照,而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类万物之情”,以如此的宏观观照所产生的“象”已不是个体事物的模仿或再现,而是象征自然生命的运动状态。后来“心象”这个词更强调了“心”对“象”的作用和意义,这样就明确地标示了“心象”与“形象”的不同。

“象”与“气”相融,与“道”相通,常有很强的精神性。故而老子说“大象无形”。中国美学最初始就上升到如此的高度,提出了如此精深的美学命题,而西方美学史直到康德之后才产生了类似的命题。

构成《易经》最可宝贵的理论精髓是宇宙生命运动的辩证法则。这种辩证法则被老子阐释运用。“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艺术也是一妙。“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的道,正是自然生命的规律。所以,老子认为对美的观照(即所谓“玄鉴”)不能局限于对具体物象有限形式的观照,而是着眼于生命运动本质的“大象”,这种对日常功利的超越,才是审美的前提。大巧若拙、“味无味”,最高的和谐是超越和谐本身。

笔墨文化与“象思维”密切关联,很多美学命题与“象”关联,如物象、意象、心象、境象、观物取象、澄怀味象、立象尽意、超以象外等。先民作画,追摹的是自然之道,一气化形,万物成象,山川浑然一体,物象绵绵不绝,于万千气象中追索大衍运行,体味造物者游的快乐。

书画同源证明着“象”的思维,汉字也起于对自然的摹写。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周官教国子以六书,其三曰象形,则画之意也,是故知书画异名而同体也”。所谓书画同源,是笔墨文化一大特征。这与世界其他民族的艺术源流有了区别。

老子、庄子的“大象”观和“象外”说是中国书画审美源流的开端。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庄子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野;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秋水》);“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天道》)。所以,“唯道集虚”追求一种精深微妙的精神境界,开启了先秦以来,中国书画在探索深层审美视野和艺术思维方面,不以描摹客观物象为目的,而是不断拓宽精神之求,抒写情致抱负即所谓“为天地立心”为旨归。如后来的倪云林“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董其昌“若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川绝不如画”。笔墨者,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正是“象外之象”。

黄宾虹说:“中国画的一切奥秘尽在太极图中”,象内,象外,虚实相生,笔墨变化充满着太极规律。

所以,中国画的奥妙绝不在皮相,不是简单地追求“似”“不似”的问题,不是“表现”“再现”问题。是为了表达人这一作为世界主体的“内美”精神。

二、笔墨语言的精神旨归

弘扬笔墨艺术的目的就是发扬它具有的独立审美的价值。中国画不重写实的“心象”观,强调人格品操的“中正”观,与西方造型艺术拉开了差距,就像两条大河源流不同,各自归海。笔墨发自内心深处,也抵达内心深处。笔墨的本质是诗,“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笔墨语言符号本身就是形式,它来自书法,通达音律,长于心灵的抒写,是中国古人表达自由的方式(当然还有诗歌等等)。中国画自汉至唐宋一路发展,宋以后渐渐不去模拟世间万象(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也可以视为不擅长直面社会现实(《清明上河图》之类的作品少之又少),但借山水、花鸟和道释仙佛及仕女、才人、渔樵、逸士抒发通天尽人之情怀,一样体现生命的意义,创造出以传神为目的的自然展现着画家心灵,它虽然不直接参与社会的各项变革,但仍表达着深刻的人生价值和真切的生活感受。它“内修心而外益世”,“抒胸臆以振斯文”,通过抒情达志来表达画家的是非观、生命观和人生观的诸多诉求。客观上却做到了“成教化,助人伦”。让社会归于至善,在主观上修心逸情,甚至祛病养生。“润物细无声”地“度己”、“度人”、净化社会。

它不重题材的大小,黄宾虹、齐白石都没有什么重大题材,《河上花图》(朱耷)的价值绝不在《康熙南巡图》之下。笔墨语言的高境界在于“体道义之合,究圣哲之蕴”,“心穷万物之源,目尽山川之势”(龚贤),它不停留在“为山河立传”的认知层面,“江山如画”,“江山不如画”(黄宾虹),“借笔墨图写天地等物,而陶泳乎我也”(石涛),“画夺造化”(一“夺”字道出实质)。造化,仅是艺术家借以敞开心灵的工具,状物只是抒发心志的手段,不是摹仿自然,而是引发感怀,进入更为精神化的世界,“万物皆备于我而有我在焉”。这正是中国画的高度所在。

自宋元之后,中国画,尤其山水和“四君子”类写意作品几成为超越物象的描绘而洋溢着纯粹意义的表现载体,笔与墨成为象征意义的美感表达。这种迅速发展的绘画过程成为艺术史上的特异现象。14世纪之前笔墨语言的高度成熟堪称人类文化史上的奇葩。宋代的艺术,在同时代的全世界堪称精美绝伦,遥遥领先着人类艺术的脚步。作为精神的载体,在宋代,笔墨被提到关键地位。“国画民族性,非笔墨无所见”,“舍笔墨而无它”(黄宾虹),用笔被赋予了人格化的意义,所谓“生死刚正谓之骨”(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这也是中国古典哲学陶融下的独特命题,人画一律与“诗如其人”“书如其人”完全一个道理。笔墨不仅仅呈现着物象体量的空间性存在,还呈现着作者的精神状态和审美趣味。所谓“中正”,所谓“正大”,所谓朴厚拙辣,所谓虚灵和从容都是笔墨气象,这种微妙的表现与体验,无不存在于笔墨的辩证关系中。

内质之美,是人类审美境界中的“至境之美”。老子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独”字是内求之美。屈原说:“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内美修能就是人格塑造。所以,人格问题是笔墨语言的关键所在。文征明说:“人品不高,落墨无法”。不过是历代经验的总结。当代,总有人想反驳这一条,纵然举出这样那样的例子决然不是中国书画主流,终究是对中国笔墨文化的无知所致。

所以,修为成为笔墨语言的最大障碍和终生难关。“不食人间烟火”就是修为之解,远离功利诱惑,寻求天地精神。笔墨的大自由是修行的结果。中国画尊重才华,但更看重道心的恒久和终生的修为。历代大师的笔墨遗存无不展示着精神的纯粹性,是心灵自由的记录。

三、笔墨语言的技术规范

作为精神载体,笔墨语言经千年锤炼后,形成了一套自身规律,就像成熟的艺术形态总有程式法则一样,笔墨语言也有着严格的程式规律和审美标准。如“轻浮”“油滑”“纤弱”“生硬”“甜腻”永远不会被认为是好看的。而且中国画用笔的审美标准和做人的标准高度一致,好笔墨永远是在充满辩证规则中的高度统一。

生、熟、平、留、滑、涩、方、圆、轻、重、薄、厚、苍、润、老、嫩、刚、柔、清、浑、巧、拙、朴、华、甜、辣、浮、甜熟、荒率、霸悍、刻露、苍茫、雄劲、冷逸、沉逸、野逸等,均体现了辩证规律和趣味的高下。

所谓的“视觉冲击力”与笔墨的审美是相悖的。笔墨的技术境界以“文雅”和“粗俗”作区别,以“火气”和“文气”相对照,永远追求“内美”的力量。在中国画里,热烈不是宣泄,冷静不是冷漠。最忌高远失中,偏激不平,不屑于“笔墨贪奇、丹青竞胜”。汤贻芬在解读笪重光的《画筌》时,有以下批评:“笔墨贪奇,多造林丘之恶境,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奇峭之笔易作,作之一览无余,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中国画笔墨讲求中正清雅,观通不妨照隅,求末亦是归本。这正是中国画审美的核心价值所在。

故而以写意传神为标准的笔墨必须要有用笔的质量要求,以书入画成为极为重要的要求,以书法贯通画法,而且每“以篆籀之笔入画”,所谓“金刚杵”,所谓“绵里针”,所谓“屋漏痕”“折钗股”都是书写意味的技术含量,其他民族绘画不求如此。一向谦虚的可染先生晚年说:“余童年弄墨,迄今60余载,朝研夕磨,未离笔砚,晚岁信手涂抹,竟能苍劲腴润,腕底生辉,笔不着纸,力似千钧。此中底细,非长于实践独具慧眼者不能知也。”这就是为什么“大器晚成”的道理。“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是笔墨语言的规律。20世纪以来,有人画了一辈子,只有画,不见用笔这是违背笔墨规律的。这正是今人短于古人之处。

笔墨境界是养出来的、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是千锤万炼后的水到渠成,是悟得清风明月的脱俗见解。而不是刻意打造,不是一味创新,不是苛求面目。须知,獐头鼠目也是面目,而笔墨语言是终生修行后的“古今独步”,是消化了传统后的“独辟蹊径”。历代大师,笔墨无一不过硬,是因为识鉴、学养、眼界、功力都超过于常人。含深取广,以应鼎革,内蕴丰厚,境界高迈,故能成其“新”。“我之为我,自有我在”,但须是一个融汇古今通达天地的“我”。笔墨是十分个人化的形态,对笔墨的体味更是千差万别,消化传统,开掘自己,抵制从众合流,保持个人感受,力避时风侵染,警惕市场、拒绝炒作和包装、保持相对纯粹的精神空间,大约是笔墨个性的成因。笔墨的最高法是“心法”,心不陈腐,笔墨就是新的。笔墨的本质是诗性的,好诗是“发自内心深处,抵达内心深处”。这正是“内美”的境界。

四、当代需要浸透中华传统精神的笔墨

既然笔墨文化有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成熟的审美规范。守成、传承应是当务之急,“古法之佳者守之”,笔墨语言的创造性首先来自传统,来自对传统的理解、消化和运用,当然也来自画家对造化、对社会人生的感受和体悟。这就要求国画家要具备两方面的能力,一是能不断发掘传统笔墨的美学价值,并实现认识上的突破;二是提高拓展笔墨语言新形式的自觉性,这来自领悟生活,关注当代,关注世界。要把对创新的认识落实到对笔墨的锤炼中。

中国画立于当今世界的意义应是彰显中华文明的独特魅力。不是接轨,而是融合,是拉开距离的并存。潘天寿先生的这一立场十分明确,意义深远。

中国书画对中国人独有涤虑身心、知世悟道的功能,在今天仍有价值。在人类社会进入到后工业时代,环境或人类的社会生活处于重重危机之中,追求平和中正、砥砺自省的中国画更有了存在的价值。用徐复观的话说,它不做“以火济火”“以水济水”的事情,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一剂良药。

中国画历来要求人们静下来、慢下来、淡下来。“慢”是中国传统精神生活的核心。“快”导致人心浮动、艺术作品的精微化大大降低。不思考就画画,画画就为了参展,为了获奖,“笔精墨妙”便烟消云散。

虽然笔墨语言会随时代而发展,会不断产生顺应时代并会被后世认可的新元素。但对本体意义的重视,对笔墨语言精华的保护和传承,应是中国画家的担当和坚守。避免“转基因”的方向,也是对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具体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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