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兵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草明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长期从事工业题材创作而成名的作家。无论从题材的开拓性价值,还是创作的社会影响力来说,草明都应该在文学史上占一席之地。吊诡的是,诸多当下比较流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如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修订版)》以及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等,对草明的创作只字不提,即便有文学史提到也主要论其不足之处。但也有文学史家发现其小说结构模式的深远影响:“在草明的《火车头》,尤其是《乘风破浪》这两部长篇中,呈现了围绕某一问题、事件展开‘两条道路斗争’的结构模式。这种模式,后来在很长时间里,在不限于‘工业题材’小说中反复搬演。”如此老套的“两条道路斗争”模式竟被作家们反复运用,这恐怕是批评者难以接受的事实。那么,如此有生命力的结构模式为何屡遭诟病?上述现象的出现,到底是结构模式本身的不足,还是作家才能的欠缺,抑或评论标准的问题?《乘风破浪》是草明深入鞍钢生产线多年,为新中国成立十周年所创献礼之作,也是“十七年”工业题材代表作。重读《乘风破浪》,对上述问题进行思考与探讨,既可重新认识草明及其创作,也有助于合理评价“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
如果说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国革命走的是以农村包围城市,然后夺取城市的道路,主要依靠发展农业巩固革命根据地,那么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则由城市领导农村,工业建设成为国家发展的首要目标。因为工人阶级既是无产阶级革命的领导阶级,同样也是社会主义建设的依靠力量。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提出了新中国建设的愿景:“在若干年内逐步的建立轻重工业,使中国由农业国地位升到工业国地位上去。”工人阶级主导的工业建设成为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主流政治话语,也成为全社会所关注的对象,当然也包括响应党的号召,从延安解放区来到城市的作家们。
作为一名出席延安文艺座谈会,并受毛泽东邀请征求意见的作家,草明在聆听了毛泽东在座谈会上的总结报告后,“决心遵循毛泽东的指引,深入到劳动人民中去”。1947年,草明到镜泊湖水力发电厂体验生活,从工人口中了解到了这个工厂丰富动人的恢复生产斗争情况,感受到了工人阶级先进的思想所在,创作出了翻身工人主动修复工厂迎接共产党的中篇小说《原动力》;1948年沈阳解放后,草明立即到皇姑屯铁路工厂体验生活,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创作出反映铁路工人生活的第一篇长篇小说《火车头》。我们知道,草明虽然一直在写工业题材,但水力发电厂和铁路工厂都是她不曾经历过的生活,如何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创作不熟悉的题材?在草明看来,只有深入工厂劳动第一线,才能熟悉生产和建设的整个过程;只有亲自和工人接触,才能熟悉他们的生活,感受到他们的内心。草明的工业题材作品就是来自工厂第一线,因此读起来富有真情实感。在《乘风破浪》这篇小说中,就有这样一段广为读者称道的文字:
车间里,车轮像条弧线似的飞速转动着,加工的钢板在磨床上穿来插去;这角落刚冒起一阵电火的红光,那边又飞溅着紫色的火花。李少祥正眼花缭乱,耳朵却响彻着机器的大合唱……假如说一个炼钢工人在炼钢时怀着一种怀孕的母亲似的庄严的心情的话,那么,现在听见金属的切削声和钢材的焊接声,就有如母亲听见儿子在念书、在打球、在发议论那样,心情会变成快慰和感激的了。
炼钢厂的车间,对大部分读者来说,应该是比较陌生和新奇的,如果只是生硬地描写机器运作的场景,读者不仅感到索然无味,而且也不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作家将其转化为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一些情景,将工人炼钢时的心情与怀孕母亲类比,机器运转发出的声音也不再是刺耳和嘈杂,而是像母亲在倾听儿子说话。其实小说中的很多描写都很真切,这种陌生化的工作场景经过草明的情感体验,立刻让读者倍感亲切。
相对农村题材和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十七年”文学中反映工业建设的作品不仅数量少,而且“质量也逊色得多”。质量不高的原因主要是其叙事的模式化。如有研究者认为草明的创作“基本上都不脱生产竞赛、先进与落后、革新与保守、讲政治与讲业务、官僚主义与群众路线的冲突等情节模式,代表了当时此类题材的模式化通病”。该评论直击草明以及“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所存在的问题,也代表了当下学界的“共识”。文学叙事贵在创新,这种陈旧的二元冲突对立叙事模式已经严重限制了作家创作才能的发挥,但为何草明等作家继续沿用该模式进行创作呢?
“十七年”文学中的“两条道路斗争”叙事模式的确立和广泛运用,很明显有着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深远影响。二元对立叙事模式,如美丑、善恶、忠奸等进行对照,有利于作品传达爱憎褒贬,不仅可以使作品中的人物性格鲜明,而且还可以“文以载道”发挥出文学社会功用,从而达到教化目的。草明在文艺座谈会后,深入工厂体验生活,从事思想工作,尤其是在创作《乘风破浪》期间,担任鞍钢第一炼钢厂的副书记,是党和国家政治路线的拥护者和实践者。显然,草明的创作理念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审美特征,会自觉不自觉地用政治伦理视角去思考生产和建设中存在的问题,以泾渭分明的对立模式来传达和诠释对工人阶级的理论预设。
深入生活,发现问题,探讨解决方式,这是草明创作值得肯定之处。可以说,草明以一个知识分子的高度社会责任感,继承了五四“问题小说”的优良传统,是“赵树理方向”在工业题材领域的回应。我们知道,草明来自延安解放区,坚决遵循延安文艺座谈会精神的指引,紧跟解放区赵树理创作所标识的“方向”。而且草明和赵树理一样,都是深入工农兵的劳动之中,一边做群众工作,一边从事文学创作。赵树理之所以经常称自己的小说是“问题小判了冯棣平违背党的工业路线主张以及右倾保守思想的错误,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帮助厂长宋紫峰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并废除工厂束缚工人创新的规章制度,让工人参与管理。生产热情高涨的工人发挥出惊人的创造性,顺利完成了国家下达的增产任务,而这个任务是厂长宋紫峰根据尺子科学计算后,认为不可能完成的增产数量。
《乘风破浪》昭示了工人阶级的政治优势和集体力量,也预示了重技术轻政治管理模式的彻底失败。在中国工业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以“两参一改三结合”为核心内容的“鞍钢宪法”,就是在《乘风破浪》出版一年后正式提出。而“两参一改三结合”的具体内容,居然和草明在《乘风破浪》中所探索的解决工业建设中各种矛盾的方法如出一辙。可见,草明在《乘风破浪》中所描绘的兴钢其实就是新中国成立之初大型钢铁企业的生产状况,她在小说中提出的解决“两条路线之争”的方案就是在探索新中国早期工业建设的道路和发展模式。尽管小说将生产和生活中的矛盾与问题进行简单化处理,但作品带有特定历史时代工业建设的鲜明印记,也记录了作家在鞍钢工作和体验的心路历程。
如果说“两条路线之争”是《乘风破浪》的主线,那么还有一条不容忽视的“副线”,那就是感情故事。为了不使工人阶级成为一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符号性形象,草明在小说中设置了不少与生产劳动互相呼应的情感线,贯穿小说始终的有李少祥和小兰、宋紫峰和邵云端的曲折情感生活,还有何大姐、刘明智等不同的婚姻状况。其中既有公司的管理层,也有车间普通工人;既有思想先进者,也有落后分子。无论他们在工作中处于何种岗位,回到家庭后,都需要有个人正常的情感生活。那么,草明是如何将与情感绝缘的钢铁工业生产与充说”,是因为“我写的小说,都是我下乡工作时在工作中所碰到的问题,感到那个问题不解决会妨碍我们工作的进展,应该把它提出来”。在体验生活和具体工作中所遇到的问题,以小说的形式进行审美观照,用创作“干预生活”,探讨解决问题的可能途径。
草明在鞍钢当了三年的党委副书记,全面掌握了工人们的思想状况,也基本熟悉了炼钢厂的生产流程,当然也在工作中遇到许多新问题,发现了较为复杂的矛盾冲突。“总之,个人主义、本位主义思想和集体主义思想之间的矛盾:骄傲自满,因循保守与广大群众的积极性与创造性之间的矛盾……凡此种种,就构成了一幅缤纷复杂的图画,使得人眼花缭乱。”也就是说,在现实工作生活中,在工人阶级内部,的确存在着诸多不可调和的矛盾。而草明在工作中肯定比一般作家更敏感地感知到工作中的问题和矛盾。尽管这些问题和矛盾不是一下子就能轻易解决的,但草明是一位长期从事工业题材创作的作家,对工业建设和工人们有着更深的情感和更深切的体会。她除了在现实的工作中努力化解矛盾,也会在文本创作中继续探讨解决问题的方法。可见草明的创作就是为了解决社会实际问题的,也只有深入基层,才能知道如何去思考和解决问题,这也表明了自现代以来的知识分子和作家创作的社会责任感。
《乘风破浪》着力塑造了分别代表落后和先进的两个典型形象,一个是骄傲自满、迷信技术和管理成规、抛弃群众路线的厂长宋紫峰,另一个是主动积极、富有创造性、具有全局意识和高度集体主义精神的炼钢工人孙少祥。小说以能否完成国家下达的增产任务为中心,描述了炼钢厂内外存在的种种矛盾。这些矛盾其实聚焦于“两条道路之争”,即是否强化党对工业生产的领导。最终在党的领导下,企业的思想分歧和生产问题都得以圆满解决:由中央派下来的陈家骏筹备并成立兴钢党委,加强对企业的领导。兴钢在党的支持和领导下,批溢着人伦亲情的家庭生活结合在一起的呢?而且,我们知道,在“十七年”文学中,情感叙事因其个人性和私密性,与政治理性所主导的无私无欲的“宏大叙事”,在表现内容和叙事方法上均被认为是“格格不入”。于是,在“十七年”众多的红色经典文本中,个体情感叙事往往被遮蔽,被人为“缺席”现象随处可见。再者,情感叙事一般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知识分子的专利,具有大公无私高尚品质的工人阶级,他们的情感叙事呈现出怎样的不同?书写恋爱婚姻等个人情感是否会影响对工人阶级这一最先进群体的形象塑造?作家又是如何处理情感叙事与政治叙事二者之间的关系?这些显然也是重读《乘风破浪》需要思考的问题。
小说叙事以工业建设为主,情感叙事为辅,立刻就能让读者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风行一时的“革命+恋爱”小说。但无论是革命与恋爱的并行不悖,还是为了革命而放弃恋爱,二者首先都是建立在对个人价值的追求上。即便在革命与爱情的两难抉择中,选择了代表历史发展趋势的革命,但至少在选择之前已经确认了恋爱的事先存在。而草明《乘风破浪》中的工业生产和恋爱婚姻之间则有着明显的轻重取舍。同在山东滨海小乡村一起长大的李少祥与小兰可谓是青梅竹马,后来李少祥响应号召进钢铁厂学炼钢,离开了情窦初开的小兰。本来答应明年就回来看小兰的李少祥,不仅一别六年未回,甚至两人还一度断了联系。其中还有一句让人印象深刻的话,面对小兰的避而不见,李少祥“懊悔万分”说道:“这都怪我恋爱没经验。不,最要命的还是炼钢没经验,硬是腾不出时间来……”
如果说《乘风破浪》中有一个“生产+恋爱”的模式,那么李少祥的恋爱让位于生产。一旦恋爱和工作产生冲突,毫无疑问李少祥选择的肯定是工作。因此才会出现李少祥在学习炼钢的六年时间里不回去见小兰,也不谈儿女私情。当李少祥在何大姐的帮助下消除了两人之间的误会,并约定时间准备赴约之际却发生意外状况,在可能再次失去小兰和留厂应对“共青”平炉的紧急情况之间,李少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尤其是在结婚的前天晚上,睡在一个炕上的李少祥和小兰不是规划美好生活的未来,而是半夜起来对坐桌边埋头写算,合计着大平炉吹压缩空气、提前脱氧、缩短冶炼时间等生产问题。恋爱本应该是人们一种正常情感和行为,但在草明的小说中却沦为工业生产的附属品。不仅如此,小说中的恋爱和情感根本就是建立在生产劳动基础之上的,而且带有生产劳动特征的恋爱更吸引人,感情也会因生产劳动而加深。作品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李少祥的头不知不觉地和小兰的头挨得很近,甚至闻得到从她面颊散出来的芳香和帽子上残留的机油的气味。他注意地看着她那胡萝卜似的又红又壮实的手指的动作,心里不免羡慕地想:‘半年多,就有这大的进步。’”女性面颊的芳香和残留的机油气味对李少祥来说,一样具有女性魅力,而看到小兰胡萝卜似又红又壮实的手指时,对其爱慕之情更为加深。
《乘风破浪》中的情感书写其实也是对主线“两条道路之争”的回应,从情感对象的取舍中隐喻政治路线的选择。李少祥面对喜欢自己的工厂播音员小刘表现出一些犹疑,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来自农村的小兰。这样的选择除了因为与小兰有感情基础之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兰从事的是轧钢工作,和来自大城市上海从事播音工作的小刘相比,更具工人的阶级特性。宋紫峰与邵云端、汪斯丽之间的三角情感纠葛及最终的结局,就更为明显地体现出情感书写的政治隐喻。厂长宋紫峰在国外学习期间与技术员汪丽斯产生感情,与担任宣传部长的妻子邵云端因感情不和提出离婚。喜欢技术员汪丽斯是否意味着宋紫峰对技术的推崇,提出要和邵云端离婚是否意味着宋紫峰企图削弱甚至抛开党的领导?虽然作家没有明确表示,但确实存在情感纠葛影射宋紫峰重技术轻政治错误路线的用意。当然,最终的结果是宋紫峰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自省,认识到了思想上的错误,回到依靠工人、走群众路线上来。与之相应的是,宋紫峰在婚姻情感纠葛中,回绝了汪丽斯,与妻子和好如初。其实不仅李少祥、宋紫峰等的情感抉择有着深刻的寓意,就连其他人的情感也意味深长。何大姐的丈夫,是一个“白面书生”,看不起劳动妇女,抛弃妻子与一个助产士结婚。刘明智和他的妻子王玉秋,一个是来自根据地的老干部,一个是辽阳县长得俊美的中学生,两人虽是夫妻但却情感疏离。“白面书生”与当工人的妻子肯定不能长久,来自根据地的老革命与学生出身的妻子之间的情感当然也很难融洽。与之相对的夫妻关系是老易夫妇属于工农结合,虽然之前劳动懒散,不思进取,但在群众的帮助下,能够改过自新,追求上进。而饶有意味的是陈家骏和妻子李玉洁,一个领导工业建设,一个是诗人喜欢在乡村和海边,但他们为什么能非常和睦相处呢?李玉洁来到兴隆后,对兴钢也产生了火热的情感,或许这才是他们能一起生活的基础。
由此,我们看到,《乘风破浪》中的婚姻爱情的题材,尤其是感情纠葛的故事,并非单纯地描写情感体验和生活感悟,更多的是借助情感来传达主流价值和政治观念。情感叙事虽然讲述的是小的婚恋故事,但昭示的却是大的时代主题。相对于同时期大部分作家在创作时基本摈弃对个人欲望的表达,草明对个体情感的关注,源自她对生活的独特体验和自觉书写。虽然小说中个体情感是让位于工业生产的,但她至少认可了情感也是叙事发展的基本动力,这同样也是值得肯定的。
相对于农业题材和革命历史题材内容的深刻和艺术表现的多姿多彩来说,包括草明《乘风破浪》在内的工业题材小说,确实存在数量偏少、情节结构模式较为单调等现象,这是学界评价“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成就不高的重要原因。但是,并非所有时期的评论界和文学史都认为“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成就不高,而只是自1980年代以来的文学史才或隐或现地传达出此类观点,后来逐渐被学界作为“定论”。
对于那些被认为“成就不高”的作家作品,文学史采用的方式要么是缩减篇幅,要么是一笔带过,甚至只字不提。如二十二院校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仅在第二册对“十七年”长篇小说的概述中提到《百炼成钢》和《乘风破浪》这两篇工业题材小说,然后用“反映工人和知识分子的作品相当薄弱”来进行评价。郭志刚等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则只提到草明的《火车头》,干脆不提《乘风破浪》。我们知道,文学史的编撰不能仅凭编写者的个人评价标准,还需根据作家作品在文学史上的价值。相对于《火车头》来说,《乘风破浪》的发行量和影响力则更大。《乘风破浪》出版后,不少工人读者发表笔谈文章评价该小说,认为这是一部反映工业建设的好作品。而且,也有文学史将其认为是“一部比较成功的、有着强烈的现实教育意义的作品”。其实,从草明及其工业题材小说的评价史来看,认为其质量不高的评价主要来自1980年代之后,而在这之前,评价极高。为何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给予的评价却天壤之别?到底是这部作品艺术水平低下?还是我们的评价标准发生了变化?
1979年,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发表。对这部短篇小说,有文学史这样进行评价:“不仅大胆地揭露了十年浩劫对我国的工业战线造成的严重创伤以及积弊如山的现实,而且大胆揭示了新的历史时期出现的新问题、新矛盾,开了改革文学的先河。从艺术上看,这部小说对改革的描写还过于简单,给人以一种浪漫主义的热情而缺乏深刻的思想启迪,但在当时的社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们暂且不论这两篇小说的篇幅差异,仅从其题材、情节结构及其产生的影响来进行简单对比。被视为改革文学发轫之作的《乔厂长上任记》几乎是《乘风破浪》故事的翻版,同样采取的是二元对立结构,在政治叙述的主线外也有情感叙事。重型机电厂的厂长乔光朴情感纠葛居然和宋紫峰的基本相同,都是在苏联留学期间遇到的女同学,在对方热烈追求下也曾出现动摇,回国后也一样担任技术员在身边工作。当然,不同的是,乔光朴因懂技术、讲科学,按照科学规律管理工厂,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从而获得了极大的赞誉;而同样相信科学、按照规章制度管理工厂的宋紫峰,却成了讲技术而忽视政治的官僚主义典型。很显然,给予高度评价的《乔厂长上任记》,无论从故事情节,还是艺术技巧,都不能说是上乘之作,与《乘风破浪》相比,也就是把50—70年代受到批判的重新颠倒过来。那么,试问《乘风破浪》中所写的工业建设中的种种矛盾,是不是当时生产中出现的新情况和新问题?如果是,那么为什么《乘风破浪》就被认为质量不高?如果因为《乔厂长上任记》在当时的社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应该写入文学史,那么发表时产生了巨大社会影响的《乘风破浪》也应该写入文学史。如果因为草明将一个重技术、轻政治的厂长写成一个思想落后的受教育者,而认为50年代的作家“缺乏真知灼见”“追随一时流行的潮流”,那么这个结论只能是一种想当然的评价。要知道,《讲话》之后的作家们都怀着一颗为工农兵服务的真诚内心在进行创作。即便是所谓的“缺乏真知灼见”,也情有可原,因为作家没有接受专门的机器大工业和现代工业秩序与伦理等方面的理论,对工业生产管理只能靠自己在日常工作中去摸索和总结。
草明在多篇文章中都反复强调《讲话》对于她思想和创作上的重要指导性作用。尽管她童年和少年时代,生活在小乡镇缫丝女工中,从19岁开始写了近十年缫丝女工的苦难生活和斗争,但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后,认识到了自身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只有深入工农兵的生活中才能写出更为优秀的作品。“我尝到了投身于工人火热斗争生活的甜头:既可改造世界观,又可深入到他们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中去,获得不竭的创作源泉。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方向,是我创作道路的指南。以后,我义无反顾地向工人阶级学习,终生为工人阶级写作。”
在《讲话》的指引下,作家对自身小资产阶级思想进行深刻反省,自己虽然也是贫苦家庭出身,但自己从事的工作与工人阶级还是有着很大差别。于是,草明在1954年落户鞍山,来到鞍钢工人之间,真诚地体现生活,将工作中所遇到的问题写出来,也将她在工作中亲身经历的事情写在作品中。在《乘风破浪》中所写的那些事迹,其实都有着现实工作和生活的原型。“老孟泰的先进事迹,王崇伦为祖国加速工业建设的走在时间前面的精神,陈效法、李绍奎对炼钢做出的突出贡献,李延顺、王凌好的快速炼钢法等等,都深深启迪我的心灵,不仅时时洗刷我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并且常常促发我的创作冲动。”而《乘风破浪》中作为反面形象被批判的宋紫峰不走群众路线,也是强调要发挥工人们的积极主动性。陈效法经过苏联专家指点,他发明的快速烧结炉底的技术,从7天缩短到30个小时,而且寿命更长;鞍山小型轧钢厂工人张明山发明了自动化反围盘等等,都说明了普通工人正发挥着惊人的智慧。尤其是作为第一炼钢厂的旗帜,八号平炉一直保持着优异成绩,原因是三班工人的团结。他们定期召开三班碰头会,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推行打渣制度,互相补炉等制度。草明将这些先进的做法和自己的思考写入《乘风破浪》中,为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工业生产和建设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当然,草明的工业题材小说有着内容狭窄、情节结构单一等不足,而且这些确实是“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的通病。但工业题材小说的创作自由度和文本丰富性比不上同期的农村或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原因是多方面的。如草明自己也说:“据我所知,许多到工业建设中来的同志,都在摸索着怎样写,都觉得可以借鉴的工业题材的作品不多,优秀的更少,特别是一些创作经验更少的青年作家感到写工业题材不容易。”既有其题材性质的原因,也有作家自身所接受的思想和创作理念的影响,当然也有评论者的时代隔膜,未能“拨开历史的迷雾”去真诚地感知作家创作的内心声音。但不管怎样,包括草明的《乘风破浪》在内的工业题材小说,都是作家个人心灵的外化和精神追求的印记,是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书写与记录,具有不可忽视的文学史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