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姚纯
(1.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江汉区 文化馆,湖北 武汉 430022)
美国的鲁迅研究属于大学学术建制的组成部分,体现了美国特色的汉学(亦称为中国学、中国研究)视野。在国际学术交流日益频繁的背景下,将鲁迅研究之研究的视野从国内拓展到海外,这种学术疆界的跨越,是学术创新的必然选择。与欧洲、东亚等地区相比较,美国的现代中国文学研究领域人员精干、观点纷呈、活力四射、成果丰硕。近40年来,美国汉学界与中国学术界的对话十分频繁,不夸张地说,美国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成果直接推动了国内的现代文学史研究进程。那么,在国内已经成为显学的鲁迅研究,在美国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体系中状况如何?美国的鲁迅研究与国内的鲁迅研究相比较,有何过人之处,或存在哪些不足?在强调交往与对话的学术全球化时代,国内鲁迅研究是不是可以和美国鲁迅研究形成一种良性的对话互动?基于对这些问题的思考,笔者根据族裔身份的区分,选择美国华裔学者的鲁迅研究为对象,对此进行历史的梳理与文本分析,试图借助学术史的回顾从而廓清观念的流变。对美国的鲁迅研究进行再研究,既是对一个经典学术问题内在蕴涵的发掘,又是对一个国际热点问题跨时空、跨文化的反思。
随着华裔数量在美国学术界的蓬勃增长,族裔身份成了人文研究领域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美国的鲁迅研究群体依据族裔身份,可以大体分为两个不同的知识社群,其一是美国本土汉学家,其二是华裔汉学家。华裔汉学家划分的依据何在呢?首先,作为第一代移民的大多数华裔汉学家(早期大多来自台湾和香港),语言训练与文化记忆来自中国本土(至于第二代、第三代乃至与中国语言、文化十分生疏、隔膜的华裔美国人,并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之内),在美国接受的是系统的西式学院训练,这种夹心式或者双螺旋的知识结构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的选题旨趣、思想方法、文化立场与情感结构。其次,华人的身份印记与美国式的学科规训,形成既被出生地学界划分界线,又被西方学界疏离的双重边缘化境遇(当然也不排除有些学者试图洗白族裔出身而进军西方学术中心,例如杜克大学文学系的周蕾来自香港,主要活跃在英语世界的主流学界)。第三,由于语言和文化的先天优势,华裔学者的中国文学研究具有某种近水楼台的便利,目前在数量上也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随着留美华人的增长,还有不断上升的趋势。华裔及其身份在汉学研究中占据重要位置,这也是美国汉学区别于其他国家汉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对华裔汉学家和美国本土汉学家的主体身份加以区分,更能清晰地把握美国鲁迅研究的缘起、发展与变迁,以及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
众所周知,鲁迅的作品早已成为世界现代文学的经典,引起多国学者的普遍关注。国内有不少学者关注鲁迅作品的跨文化传播与影响(即“中国文学在海外”),例如乐黛云、张杰、顾钧、王家平、古大勇、程光炜、郑心伶、唐政等,他们或研究鲁迅作品的英译问题,或译介个别国家的鲁迅研究成果,或对整体的海外鲁迅研究成果进行评述,其扎实、严谨的研究成果,为后来的学者“接着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国内学者对美国鲁迅研究的关注由来已久,并且也有意识地对这些域外的鲁迅研究成果进行系统的归纳和具体的分析。不足之处在于,由于译介的选择性和滞后性,国内学者所接触的美国鲁迅研究成果还远远不够充分,尤其对于大量硕博士论文以及学术新动态涉猎更少。基于前辈的研究进展,笔者试图在八面来风、自由对话的语境中对美国的鲁迅研究成果展开更为充实的评述工作,试图突破以政治事件为划分依据的美国鲁迅研究分期,在对美国华裔学者的鲁迅研究进行深入的个案分析的同时,展示多元并进的研究格局,并揭示其内在线索与得失,从而为中西对话提供导航性质的学术地图。
夏济安、夏志清兄弟20世纪50年代赴美后,给美国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注入了新的研究力量,受到美国汉学界的重视。由于当时中国大陆特殊的政治环境的影响,夏氏兄弟的研究成果经过了多年之后才被介绍回本土,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删减版),而《黑暗的闸门》始终不见全本的译介,只有部分篇章被译为中文。与在美国获得广泛赞誉不同的是,夏氏兄弟的研究成果在中国本土的评价不乏争议。
夏济安的《黑暗的闸门——关于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的研究》一书,对包括鲁迅在内的左翼作家及其创作情况进行研究,并对鲁迅思想深处的绝望、犹疑等灰色地带的特征进行剖析。《鲁迅作品的黑暗面》一文,试图将读者的目光吸引到鲁迅作品中的“黑暗面”,鲁迅以“梦”“死亡”“鬼魂”等为主题的精彩篇章是最具魅力的,包括《野草》、有乡愁意味的杂文和一部分小说。相对于胡适对中国光明形势的乐观,相对于周作人、林语堂等对宁静祥和的传统中国的迷恋,作者深刻地指出:“鲁迅时代的性质是什么?不就是过渡时期吗?用那种只有光明和黑暗对峙的方法,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充分理解它,因为这里还充满了各种各样有趣的灰色的影子……鲁迅正是这样一个时刻的记录者。”夏济安的鲁迅研究角度十分新颖,在彼岸故国50、60年代强调鲁迅作品的战斗精神和光明力量的时期,挖掘鲁迅作品政治功利之外的魅力,并且较为恰切地论证,认为鲁迅精品的魅力来自他在“黑暗面”的游移、观察和挣扎。从这一方面来说,夏济安的鲁迅研究可谓眼光独到,笔锋犀利。这也许部分得益于远离本土的一大优势,由于疏离了政治功利,守护精神独立,从而挖掘了更新的文本纵深,得以对研究对象进行更为全面、客观的审视。
人文主义理论和英美新批评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夏志清的学术研究。早在40年代,他就接触到了燕卜逊的新批评理论,其英美文学研究也一直循着新批评的理路,注重文本细度,挖掘字里行间的“宇宙玄机”;与此同时他对利维斯(Leavis)《伟大的传统》中的人文主义批评方法也多有吸收。《中国现代小说史》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重要地位。兄长夏济安与他志趣相投,曾在1956年创办《文学杂志》,对西方的批判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均有接纳,他的《黑暗的闸门》同样影响深远。具体看来,夏志清在他的著作和一部分访谈中,均表示对鲁迅的评价不高,即使距他最初写作《中国现代小说史》40多年之后,虽然他的许多学术观点都发生了变化,对鲁迅的评价却始终如一。虽然他的学术见解不无个人特定政治立场带来的某些偏见,然而,保持文学性的标准,固守自己的立场,言人所不敢言,这种学术勇气也常常为人称道,甚至被视为一种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的体现。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书中,夏志清对鲁迅本人的声誉和他的“英雄”殊荣之间的互惠关系进行了说明。他对鲁迅作品的评价比较中肯,无论是对《药》的象征意义的分析,还是对《故乡》《社戏》等小说的抒情性特征的由衷赞叹,都遵循着发现“优美的作品”的研究初衷。夏志清对鲁迅小说的评价在今天看来也许已经不再出众,而且他对《阿Q正传》所享声誉的反驳,过犹不及,缺乏更深入的考察,后来他在另外的文章中对此进行了修正。夏志清另一个引起非议的观点是对鲁迅杂文的评价,他将鲁迅的杂文创作,尤其是晚年的杂文创作看作是创造力衰竭的一种替代,对其杂文整体评价偏低:“他的十五本杂文给人的总印象是搬弄是非,啰啰嗦嗦。”夏志清既对鲁迅杂文中打击敌人的冷酷无情的态度进行否定,又认为鲁迅的温情使得他难于跻身世界著名讽刺家之列,并且认为较差的作品如《孤独者》都是因为里面灌注了温情。
夏氏兄弟的研究所具有的前瞻性除了体现在对张爱玲等优秀的小说家的发现,也体现在对鲁迅作品的文学性本身的关注,体现在对鲁迅心理更深层次的挖掘。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和夏济安的《鲁迅作品的黑暗面》等作品相对于大陆来说所具有的异质性、争议性,为国内学术界尤其是鲁迅研究学界带来了活力,让国内学者或更坚定、更理性地捍卫鲁迅,或更冷静、更开放地充实鲁迅研究。其前瞻性的观念使国内学者对照、比较,反省自己的不足;富于争议性的研究,则为中美学者的学术对话提供了具体的话题。
林毓生在美国师从自由主义大师哈耶克,对中国历史、思想有持久而深入的思考。他在本国接受了早期教育,对中国的历史和传统有比较全面的了解,在国外受到的学术训练、思维训练则形成了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新眼光。林毓生以对中国思想以及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复杂意识的分析为依托,探讨鲁迅的反传统及其复杂性。他自述:“我的书,讲的就是意识形态反传统的部分与非意识形态肯定传统的部分的冲突,讲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内在矛盾。这个分析是很复杂的。”林毓生对鲁迅的研究包括如下两个方面,一是对其复杂意识的剖析,二是对其作为知识分子的评价。
在“显示”的层面上,林毓生认为从《阿Q正传》《狂人日记》等作品中不仅可以清晰地看到鲁迅的反传统意识,也不难发现他对于传统文学形式的诸多借鉴。他以鲁迅对木刻艺术的关注为例,充分说明鲁迅心灵深处传统与现代意识的共存。从这些方面可以见出,在鲁迅的“显示”意识层面上,技巧的传统和思想的全新并不构成冲突和矛盾。按照林毓生的思路,真正引起鲁迅意识紧张的,在于思想道德的层面。他对鲁迅意识复杂性分析的独特之处在于,并不认为鲁迅意识中的“紧张”来自思想和道德两个不同的范畴,即知识上和情感上对传统割裂的态度。相反,“鲁迅既要在理性和道德方面献身于全盘性的反传统主义,同时又信奉中国的某些传统价值,这就在他的意识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紧张,它不是形式上或逻辑上的矛盾”。林毓生从《在酒楼上》中看到鲁迅笔下的主人公的意识的紧张,这种紧张,正是吕纬甫对新思想的信念,和实际上他不能认同传统价值之间的冲突。在私人的领域内,他认为这些传统具有价值,而在公共场合,他又觉得这些传统需要被取代。到后来,他表面上回到传统,而意识深处又否定这种传统,认为反传统才是应有的态度。吕纬甫隐示的意识层面的冲突和鲁迅是一致的,鲁迅自身也并没有超越这种意识冲突的危机。
林毓生的《关于知识分子鲁迅的思考》一文,从迈克尔·波莱尼对于创造性本质的观点出发,认为鲁迅的思想也具有这样的创造性,也就是“敏锐的逻辑思维和对具体特殊现象的生动感觉”的结合。他认为,鲁迅的这种复杂意识反映了20世纪中国文化的危机,而这种复杂性在其他的“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中并不具有代表性。关于鲁迅的虚无主义问题,林毓生关注其虚无主义思想的来源,也关注他为什么不陷入虚无主义的原因。从《狂人日记》等作品看来,表面上是鲁迅反传统的最激烈的表现,然而真正深入这个文本,会发现其中的虚无主义和绝望的情绪,那就是:“一个人如果不能明了中国社会和文化的本质,不能从它的影响中脱离出来,他也就不能从中国的吃人传统中摆脱出来;然而这种异常的清醒却又使人丧失了改变中国社会和文化的能力。”然而,鲁迅终究没有陷入虚无主义,林毓生认为关键在于他的虚无主义与俄国的虚无主义者存在如下区别:俄国的虚无主义者的虚无来得更为绝望,是一种无所限制的虚无感,而“鲁迅徘徊于希望和绝望之间,这种痛苦的紧张使他强调意志——努力响应生活召唤的意志……这种观点不是来自‘上帝死了’的那种欧洲观念,而是来自认为可以在此时此地发现生活意义的中国观念”。另外,林毓生提出的重要观点是,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思想由自身内在地达到超验境界、神与人同在的有机宇宙观,深深影响了鲁迅,使得鲁迅式的绝望不至于无止境地滑向虚无主义。可见,林毓生更加关注的是鲁迅从传统文化所汲取的力量,而非从西方获得的思想,包括马克思主义的“黄金世界”的乐观。
林毓生对鲁迅的关注是一如既往的,如《鲁迅个人主义的性质与含意——兼论“国民性”问题》,探讨鲁迅的个人主义思想,《鲁迅“国民性”论述的深刻性、困境与实际后果》对鲁迅的国民性批判进行再思考。他对鲁迅在“五四”时期的复杂的意识的分析,既体现了博大精深、睿智深刻的学养,又代表了一代海外华人学者借由鲁迅表达的现实关怀:研究“五四”历史是为了迈出“五四”思想的藩篱,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光大“五四”精神,实现科学、民主、自由的目标。
李欧梵初期的鲁迅研究更为关注鲁迅在公私之间的“私”与在社会、个人之间的“个人”层面上对艺术的态度。他认为,在“公”以及“社会”的层面上,鲁迅逐渐走向了政治和革命,而在个人层面上,却带有悲观的、颓废的色彩。李欧梵注重分析鲁迅创作中的现代艺术意识,他从唯美主义、超现实主义的角度来看待《野草》,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爱欲”角度来研究《补天》。
《铁屋中的呐喊》是李欧梵鲁迅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在第一章,他注重鲁迅心理变化过程,探寻促进这种变化的因素,他认为从小康到几近潦倒的家庭对鲁迅的心理造成了深远的影响。鲁迅对传统的兴趣是从庄子到汉魏六朝志怪小说与嵇康的“小传统”而非孔子到宋明理学的“大传统”,这种选择对鲁迅心灵世界的塑造也至关重要。第一章之后的篇章,李欧梵开始注重回到鲁迅的文本进行哲理和艺术的分析,他自嘲比起国内学者的鲁迅研究来说,自己的研究“颇不正统”,对国内学者的看法往往持有不同意见。该书对鲁迅短篇小说、散文诗、杂文的艺术方面进行的研究更值得关注。具体来说,李欧梵的小说分析遵循着两条线索,其一是对鲁迅作品的现代性技巧的艺术性分析,其二是对独异的个人和庸众的思想性研究。在现代性的技巧这一点上,李欧梵认为,鲁迅的现代性的技巧不同于徐志摩等作家露骨的西化,他是“一位更自觉的‘中国现代作家’”。李欧梵从鲁迅小说所运用的新的形式、叙述者视角的转换、主体性意识、象征叙述等不同层面,分析其小说中现代性技巧的运用。在思想性特征这一方面,李欧梵从“看”与“被看”的经典场面出发,认为鲁迅作品中的夏瑜和狂人,是清醒的被看者;也有如阿Q和祥林嫂一类的庸众,他们构成了鲁迅笔下最重要的一组人物,也凝聚了他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李欧梵对鲁迅的杂文也有较多分析,值得注意的是,与夏志清等早期西方学者否定鲁迅杂文的艺术性不同,李欧梵以中国文学传统为背景,认为鲁迅的杂文作为一种散文形式,是对传统的创新和继承。他对鲁迅杂文中的“隐喻方式”赞誉有加,认为“这就是一种通过可加强文章内容寓意广度的形象和警句来表现非系统思想的形式”。也正是这种杂文的形式让鲁迅获得一种写作的自由。
在《铁屋中的呐喊》总序中,李欧梵对自己的学术思路进行了回顾,其中一条线索是:“我是先从五四时期的浪漫精神出发,逐渐向不同的文化时空探索和投射、在中国现代文学方面,从五四走向一九三〇年代,而鲁迅研究则成为一个中介,他晚年住在上海,我也不觉对上海的都市文化产生兴趣,甚至为了摆脱鲁迅的‘魔障’,故意去研究他最不喜欢的东西——十里洋场的摩登上海。”作为中介的鲁迅,并没有在他后来的作品中消失,比如说《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中,鲁迅是站在浪漫主义的局外人,浪漫主义的一代,或歌颂爱情,或吹捧个性,或单纯依赖西方,这与对时代复杂性有理性体认的鲁迅都是不相容的,因而,鲁迅对此表现更多的是一种批判的态度。
李欧梵近年来又将研究的目光投向了文化研究,如都市文学、印刷文化、电影文化研究等,鲁迅仍然是他的关注点之一。《再从“头”谈起——缘起鲁迅的国民性随想》是李欧梵的鲁迅研究发生转向的代表作之一,“幻灯片事件”是鲁迅研究者们所热衷讨论的一个学术热点,尤其是华裔汉学家,他们对鲁迅的“幻灯片事件”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幻灯片事件一般被认为是鲁迅的一个真实的经历。2006年,在纪念鲁迅逝世7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上,大村泉的《鲁迅的〈藤野先生〉一文是“回忆性散文”还是小说?》引发了对鲁迅自传性质文字的重新考察。于是很多学者从《呐喊·自序》中看到了虚构的成分,认为鲁迅为了强调弃医从文的重要性或者出于其他目的而构建出了这一“幻灯片事件”。例如,王德威从这个幻灯片事件中看到了砍头,看到了鲁迅对于一种意义断裂的焦虑,看到了鲁迅对于砍头和死亡的迷恋。然而李欧梵认为,“为了达到更加抽象概括的目的,王德威的论述牺牲了语义。”李欧梵通过还原几张在西方社会广泛流传的“砍头”照片的历史情境,对照片的拍摄地点、照片上的死者身份、行刑者和观众的情况进行了具体分析,既抨击当时帝国主义的猎奇心态,又反思鲁迅关于砍头幻灯片的论述视角,追问鲁迅为什么未注意到这些照片中似乎更加重要的方面,比如说个人与集体的问题,帝国主义的问题。他指出,砍头照片中的被砍头者从照片来看难以辨别国籍,而鲁迅能够确认当时幻灯片中的人的身份,也是为其国民性理论的提出作铺垫。李欧梵的这一论述消解了鲁迅研究中对“幻灯片事件”作为事实来接受的正统看法,从而提出了叙述行为本身的戏剧性、建构性。与从国民性批判的角度来分析幻灯片事件迥然不同,李欧梵提出了不同结论,认为“鲁迅的取舍虽然突出了揭示‘看客’国民劣根性的主题,达到了从痛苦中汲取心灵精神的升华和国家民族的理想的目的,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无意中忽略了揭露帝国主义者凶残屠杀弱国人民的暴行,弱化了对被屠杀者等弱者的同情”。此文进一步分析了鲁迅国民性理论的受众问题,也可以说是启蒙对象的问题。李欧梵认为,鲁迅有意识地规避了许多问题,并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国民性理论的受众是谁,“鲁迅怀旧意味的《呐喊·自序》是写给新时代的‘离经叛道者’,即‘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而没有把幻灯片中沉默的看客或其他人群作为受众。”通过李欧梵的分析,不难发现这样一个悖论,与林毓生研究中所提出来的悖论相似:真正需要被改造的,或者说看到这些作品而产生反思的,是那些沉默的看客,或者是人群,而能够认同国民性理论的,却往往只是启蒙者自身,因此,“启蒙”的有效性就值得怀疑。李欧梵从极为细小的切入点引发出无比广阔的社会情境和文化空间,从“为什么这样”到“为什么不那样”的思考方向,为研究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视角。
从夏志清到李欧梵,再到王德威,许多学者已经对三代华裔汉学家的承续关系进行过探讨。鲁迅在王德威的学术研究中并不占主体地位,他认为中国现代文学中并非鲁迅一枝独秀,相反非常丰富驳杂,鲁迅并不能够代表整个现代文学,甚至也不能代表现代文学中的左翼文学。王德威就他的鲁迅研究的立场和视角解释道:“就我的研究立场而论,最希望做到的是扩展我们对鲁迅及其谱系认识的这么一个张力。”
王德威的鲁迅研究主要包括如下论文:《从头说起——鲁迅、沈从文与砍头》《“真的恶声”?》《鲁迅下凡记》《鲁迅之后》《重识〈狂人日记〉》。他根据博士论文改写成的专著《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部分内容是对鲁迅的研究,从第一章概论——“鲁迅之后”也能看到试图在鲁迅之上建立文学谱系的努力。王德威一开始肯定了鲁迅对后学的典范式贡献,但是他所说的典范,不是指写作的模式,而是“阅读中国现实的特殊历史情境”,激发后来者突破这一范式,并与之对话。鲁迅对后来者的影响也在于他对写实主义的深深信服和实际上不断质疑的深层次悖论,在于他的不断反省,不断自我质疑的人格魅力。王德威认为,“鲁迅的忠诚追随者将他神格化……只有少数作家,如茅盾、老舍及沈从文等,才模仿了其人,而非其文。”他对《狂人日记》的剖析既有语言学、叙事学的细致分析,又有心理学角度的分析、历史阐释学的探究,意欲揭示鲁迅作品中现实与愿景,写实与寓言之间的紧张和辩证关系。王德威提出“鲁迅之后”,认为并非贬低所有的作家而抬高鲁迅才是对鲁迅的尊重,那些质疑和逾越鲁迅之声,恰恰反证了鲁迅的影响。王德威的关注点在于,以鲁迅牵头的一个写实主义的谱系:茅盾受政治和历史因素牵制的历史小说,老舍的笑和煽情对写实主义的颠覆,沈从文的乡土抒情中的思辨,王德威认为他们在鲁迅之后都脱离鲁迅而独自形成高峰。
在《“头”的故事:历史·身体·创伤叙事》(《想象中国的方法》一书中译作《从“头”谈起——鲁迅、沈从文与砍头》)一文中,王德威分析《藤野先生》和《呐喊·自序》中所提到的中国人麻木围观的幻灯片,鲁迅自道,正是因为这张幻灯片,自己走上了唤醒国人灵魂的文艺之路。王德威认为,自此“一系列有关身体政治的书写已然兴起,并且不断试探写实主义的美学与伦理学之界限”。他向前追溯至晚清的忧患余生的《邻语女》中的砍头,同时期,则瞩目于沈从文作品中的砍头大观,向后则延及舞鹤的《余生》,作者以这四者来构建一个“砍头”谱系。王德威有意建立两种不同的“砍头”范式——鲁迅的范式和沈从文的范式。他认为,忧患余生(《邻女语》的作者)和鲁迅都从外国侵略中国的场景开始,但两个人的控诉最后并没有指向侵略者,而是指向了中国人的人性,以及中国文明中影响深远的野蛮性。不同的是,忧患余生还试图以儒家思想来救国,但鲁迅完全颠覆了这一可能性,同时也质疑了人的精神和思想可以改变的可能性,因此显出鲁迅思想深处的“黑暗面”。作者认同夏济安的《黑暗的闸门》对鲁迅作品的黑暗面的论述,认为“鲁迅本该奋力祛除这些鬼魅,没想到他竟然仿佛一头栽进那股黑暗的力量之中,为其所欺,为其所惑。‘断头’的焦虑与‘无头’的恐惧最后竟成为鲁迅灵感的秘密泉源”。王德威从《药》《阿Q正传》《铸剑》《铲共大观》中的砍头叙事出发,认为鲁迅真正感兴趣的是一种身体的政治,他沉迷于黑暗的力量,对为中国寻找一条活路心余力绌。对于沈从文和舞鹤(《馀生》的作者),王德威认为“中国饱受现代性的摧残,如何在这块土地上寻找幸存之道,是沈从文和舞鹤小说的核心议题”。沈从文的砍头不同于鲁迅的砍头,他们虽然同为五四时期的作家,但是沈从文代表了另外的一种“五四人文主义精神”。
王德威对写实主义的反思,一是上述提到的《写实主义的虚构》,在写实主义内部寻找突破点。其二是《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从与写实主义截然不同的抒情入手,挖掘现代文学中另一条文学史线索。后一著作中也论及鲁迅,认为鲁迅作品中的抒情具有抒情传统中的“怨”和“兴”的意味,是一种不可忽视的抒情传统之现代表征。但王德威也认为沈从文、陈世骧等人在革命战争年代对抒情传统的召唤与鲁迅的怒式抒情相比较,更显得难能可贵。国内学界在谈到美国的中国现代文学传统时,往往将夏氏兄弟、李欧梵、王德威等人作为历史的序列相提并论,甚至有人称为所谓的“谱系”。实际上,他们是彼此并立而无依附的山峰,师承上无所关联,立场、观念、思路、方法上也有很大的差异。
王德威谈及海外的鲁迅研究现状时说:“我觉得海外的鲁迅研究好像出了两本书之后,我没有看到更多的学者真正再专注于此,在国外做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我们的注意力好像在不断地移动。”现代文学研究的视野固然在不停转换、展开,然而,毕竟无法回避鲁迅。笔者从代表性、影响力着眼,在上面列举了五个研究个案,但是,对于学术成果的选择并无扬此抑彼之意,还有很多个性鲜明、多姿多彩的鲁迅研究成果值得关注,以下分四个方面予以概述。
陈珍珠(Pearl Hsia Chen)的《鲁迅的社会思想》是美国华裔学者中第一篇以鲁迅为主题的博士论文,与黄颂康(Sung Kang Huang)的《鲁迅与现代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一书,较早地对鲁迅的社会政治思想进行系统分析,体现了美国早期的华裔学者受大陆鲁迅研究思路影响的特点。王靖宇(John.C.Y.Wang)的《作为中国传统文学学者的鲁迅》一文主要是对“学者鲁迅”的还原,认为对鲁迅作家身份的强调往往忽略了他的学者身份,实际上,这两者在鲁迅身上达到了完美的统一,鲁迅的创作对他的中国传统文学研究有积极的影响。孙隆基的《是否该被吃掉——鲁迅参与政治的难局》借助鲁迅小说中的“吃人”的主题,引申出个人主义为集体主义所淹没的主题,他主要探讨鲁迅的个人主义思想,并确认这一思想影响了鲁迅的“超人”思想、国民性批判以及对参与政治的复杂态度。刘禾的《中国现代小说中第一人称叙事的政治性》指出,以《狂人日记》为滥觞的第一人称叙事实际上是一种主体性的体现,将主体置于第一人称叙事的问题化论述中。她认为现代作家批判了资本家的自由主义,而正是这种自由主义激发他们来反叛古典和传统的源头。钱福伦(FlorenceChien)的《鲁迅为萧伯纳的辩护》则考察了萧伯纳来华以及鲁迅对萧伯纳的推介这一具体的事件。张隆溪的《走出文化杂居:政治、理论及中国文学研究》则对美国学者的鲁迅研究提出了异议,认为詹姆逊等学者为鲁迅等作家的政治化写作大唱赞歌,有一种乌托邦式的“东方主义”之嫌。史书美(Shih Shu-Mei)在《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一书中,将进化论作为鲁迅思想中的一个有持续性影响的因素,并对进化论、科学主义、个人主义、人道主义等节点之间的转喻进行了分析,还原了鲁迅思想的一致性与复杂性。史书美也十分注重中国、日本与西方的现代主义的交叉研究,这有利于破除二元对立思想带来的局限性。顾明栋的《鲁迅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一文是对鲁迅研究的研究,他对普实克、李欧梵、唐小兵和王德威的鲁迅研究均有所评价,并提出了自己对鲁迅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关系的观点,确认了鲁迅革新当时中国的文学观念而试验新的文学技巧的努力,认为他所表现出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倾向使其成为连接中国和西方传统与文学的第一人。
刘禾的《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一书对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提出了质疑。该书第二章——“国民性理论质疑”,在国内也掀起了一股讨论热。刘禾认为,国民性理论,是一种出自西方中心主义论者甚至是西方霸权主义者的话语,“西方有关中国国民性的知识受当时的理论决定,而与现实少有关联”。国民性理论是一种由话语构建起来的“现实”。批判西方帝国主义的梁启超和孙中山都不免屈从了“进口”的国民性理论,为他者所惑。她对于早期国内学者使用从日本传教士话语中译介过来的国民性理论不以为然,认为那只是对传教士话语的中国翻译,即使是鲁迅的《阿Q正传》也是如此。刘禾既要批评这种“翻译”,又不能否认这一过程中的貌合神离之处,因此她抛弃了之前论梁启超和孙中山不能辨别西方霸权话语的结论,通过对《阿Q正传》进行文本细读,认为鲁迅“创造了一个有能力分析、批判和否定阿Q的中国叙事人,由于他在叙述中注入这样的主体意识,作品深刻地超越了斯密思的支那人气质理论,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大幅改写了传教士话语”。值得注意的是,刘禾用一种理论的“构建性”特征来淡化中国的国民性或者劣根性的实际存在,虽然她肯定了鲁迅对于传教士话语的改写,但是,如果这种国民的劣根性并非真实存在,即使是改写,也是毫无意义的,因而她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鲁迅真正对于现实的关注,也就是林毓生所说的“对具体特殊现象的生动感觉”。与林毓生等老一辈学者对“五四”时期借思想文化解决问题的热切期待不同,王斑更加强调鲁迅作品中对身体的崇高美学的构建,他的《历史的崇高形象:20世纪中国的美学与政治》一书中认为,《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文“是对身体进行诗化,预示着一个崭新民族的崇高身体。美学在此被定义成自然与身体的有机的语言。正是以这种语言,鲁迅和其他人把中国的‘精魂’写成一个即将到来的新民族的完美典型。作为最易为共产主义借用的‘五四’文化,这种有机的语言给予了革命和集体主题的伟大表征以支持”。对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的关注给王斑的研究带来了新的视野,他能够突破“语言教条、政治僵化”的死胡同,关注西方马克思主义,尤其是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其研究更多重视政治与现代性的实践。蒋辉(HuiJiang)的《从鲁迅到赵树理:中国文学现代性中的政治认同——讲故事的谱系》,主要探讨中国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的革命叙事小说创作对政治的认同,对体现于作品的国家与叙事关系进行了分析。李劼《枭雄与士林——20世纪中国政治演变和文化沧桑》一书的“鲁迅:通向毛泽东的独木桥”、“革命愤青的鲁迅批判和鲁迅的左转”两个章节,对鲁迅进行了批判,前一章节认为,他的思想尤其是对历史和政治的观点都是短视的,他对同时代文人的“谩骂”也具有大批判意味,并认为从鲁迅到毛泽东,从鲁迅到激进革命,并非偶然。后一章节,则从部分左翼作家对鲁迅的批判和鲁迅的左转出发,认为他与当时的其他抱自由主义态度的文人相比,实际上是一种怯懦。李劼对鲁迅的激烈批判在华裔学者中并不多见,他并不认同鲁迅批判一切的精神,而更关注具有普通意义的人文精神。
对于鲁迅创作方向的变化等不同层次的研究,丰富了美国学者对鲁迅的认识。黄一书(Huang I-Shu)的《战斗中的专栏作家:对鲁迅杂文的考察》一文,用定量分析的方法对鲁迅杂文的主题进行了梳理,对早、晚不同时期的杂文风格进行了区分,并指出鲁迅杂文对社会现象的真实反映和对社会的深刻影响。殷鼎的《作为一个不完整句子的文本——〈祝福〉的叙述奥秘分析》一文,用罗兰·巴特的结构主义理论对鲁迅的《祝福》进行了解析。同样运用结构主义来分析鲁迅作品的还有黄维宗(音译)的论文《无法逃避的困境:〈阿Q正传〉的叙述者及其叙述》,通过对鲁迅作品的叙事学分析,显示了文学叙述的困境。唐小兵的《鲁迅的〈狂人日记〉和中国的现代主义》对“狂”与“疯”进行比较,认为“狂”是鲁迅的《摩罗诗力说》中“摩罗”的力量,是福柯的《疯癫与文明》中的极具创造力的疯癫。他探讨了在语言构建和再现之外,使得“现实是什么”的问题转化为了“现实是怎样通过不同的社会符号来实践”的问题。较早地提出《狂人日记》的现代主义倾向,改变了长期以来从现实主义角度研究鲁迅作品的单调性与局限性,对后来者的研究具有启发性。王如洁(音译)的《鲁迅的〈阿Q正传〉和交错书写》认为,阿Q实际上是透过文化帝国主义之镜所创造的一个殖民地的国民形象。邹琳(Lin Zou)的《变革和交流中的情感主体——20世纪初期中国作家对古典中国美学的回应》一文认为,20世纪初中国作家对古典美学中的“境界”有所回应,王国维、鲁迅等人也深受影响,但是,这一代作家对境界的理解和挪用、对内在自我的强调,试图构筑新的历史语境并抵抗物质主义。周杉(Eva Shan Chou)《从周树人到鲁迅的文学的连续性》认为,从学者周树人到作家鲁迅之间具有文学上的连续性,通过分析《故乡》《祝福》等数部作品,周杉认为这种转变并不是突然的,鲁迅的学者生涯已经为他走向小说创作埋下伏笔。刘禾的论文《生命的形式:鲁迅生命中生物仿生学与佛教的交汇》将注意力集中在鲁迅生命中的两种重要的文化交汇,即生物仿生学与佛教形而上学。这两种文化对鲁迅的影响体现在他对进化论学说的持续关注,及其短篇小说《祝福》对佛教《贤愚经》的借鉴,刘禾试图为理解鲁迅的生活和工作并为现代中国关于科学与玄学的论争提供一种新的线索。张旭东的《中国现代主义起源的“名”“言”之辩:重读〈阿Q正传〉》是在重读、细读鲁迅作品后,重新审视中国现代主义起源的研究成果。黄承元(AlexanderC.Y.Huang)的《以虚无为实有:鲁迅与现代中国文学的悲剧意识》一文认为,鲁迅的悲剧意识具有跨文化的意义,这种悲剧意识既是对西方存在主义所强调存在的荒谬感的悲剧性体认,又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不被理解的孤独的悲剧感受。周杉的《头发的故事:鲁迅的前共和时期》和《鲁迅读者群的形成:1918—1923》两篇文章都十分重视史料分析,后者用鲁迅最初发表小说时期大量的史料来确认鲁迅读者群的形成,认为其小说实际上经历了一个缺乏读者的沉寂期,到《呐喊》结集出版以后,他的读者群才正式形成。
王奥弗(A lfred S.Wang)的《鲁迅和汤婷婷:“药”在中国和美国华裔文学》一文,通过分析“药”在两位作家作品(鲁迅的《狂人日记》《药》,汤婷婷的《女勇士》《中国佬》)中的深层结构的寓意,指出他们在特定时期对本土传统文化和西方异质文化所作选择的异同。毛晨(ChenMao)的《阐释学和五四的潜在读者——胡适,鲁迅,茅盾研究》一文,用阐释学的方法与接受理论分析潜在读者对现代中国散文、小说和戏剧的影响,对胡适、鲁迅、茅盾等作家所凝聚的悲观情绪与实验主义小说创作进行了探究。王如洁(RujieWang)的《中国清醒的现实主义——鲁迅,巴金,茅盾,老舍》从现实主义手法运用的角度入手,对中国现代几位重要作家的作品进行比较分析。梅仪慈(Yi-tseFeuerwerkerMei)的《文本与互文本:鲁迅、郁达夫、王蒙的自我表现》通过揭示鲁迅等三位作家的作品之间的互文本关系,探讨在不同类型的作品中作者的自我表现倾向。王德威的《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一书对鲁迅与这三位作家在写实主义小说创作上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张丽萍(Li-ping Zhang)的《中国的呐喊和美国梦——鲁迅和菲茨杰拉德的比较研究》,任刚(Gang Ren)的《受害者的声音:斯特拉提斯·米里维利斯和鲁迅小说中人类暴力的文学性再现》分别对鲁迅与菲茨杰拉德以及斯特拉提斯进行了比较分析。梁梦(Meng Liang)的《精神的疾病:鲁迅和詹姆斯·乔伊斯的比较研究》用比较文学研究中求同性的方法对鲁迅和乔伊斯进行了相似性的比较,认为两人实际上面临着一些相似的处境:比如早年从事的医学行业,对主流文化的批判,对大众奴隶性问题的揭示等等。梁梦探讨两个异质文化中的作家之所以会如此相似的原因,认为“虚无主义”这种现代性的基本特征最终将鲁迅和乔伊斯联系在了一起。胡佳文(Felicia Jiawen Ho)的《现代小说中的自我全面审视——从鲁迅到萧红》一文认为,从西方批评家已经定义的主体性(包括个性、个人主义、理性主义、进化论和自我—社会对立)出发,批判了跨文化文学研究中第三世界知识分子主体性的缺失,认为鲁迅和萧红小说中的人物往往呈现出一种革新的、复杂的与异质的自我,而这种自我超越了西方的批评模式,实际上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独特性。
关于女性书写的成果有很多,这些研究往往涉及《娜拉走后怎样》《伤逝》等几部作品。周蕾的《女性与中国现代性》对理论本身进行了反思,通过分析《祝福》一文,认为祥林嫂作为一种社会生活的细节,处在一种传统和现代两种社会现实中都被排斥的位置,鲁迅笔下的女性往往是一种物化的、缺乏反思性的客体,从而削弱了他所提出的关于压迫的观点。张水梅(ShueiMay Chang)的《挣脱家庭的锁链,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娜拉形象(1918—1942)》一文,探讨了中国作家是怎样在当时的政治文化环境中接受易卜生创作的娜拉这一女性形象。作者具体论述了鲁迅、茅盾和丁玲三位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解读《娜拉走后怎样》《伤逝》之后,认为这两篇作品对女性命运的态度——无论是在实际的生活中,还是在文本政治中——都比较压抑而悲观,在鲁迅转向社会主义之后,对女性命运的态度才开始变得积极。钱莹莹(Ying-Ying Chien)的《女性主义和中国的新娜拉:易卜生,胡适和鲁迅》一文,从批判的角度对鲁迅一代知识分子关于女性的态度进行了质疑,认为在这一代男性作家笔下(包括鲁迅等),女性的声音往往被遮蔽,而且他们的叙述只是用新女性的标准来规约女性,比如经济独立,他们对女性的关注只是出于中国现代化的需要,而不是关注女性本身。林立春(Li-Chun Lin)的《中国“新”女性话语构成:1860—1930》,对中国的女性话语、女性主义都有不同角度的研究,探讨了鲁迅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或鲁迅对女性态度。此外,冯瑾(JinFeng)的《中国20世纪前期小说中的“新女性”》,陈爱玲(Eileen J.Chen)的《性别景观:鲁迅对妇女的凝视及其他愉悦》也有不少创见,值得关注。
笔者所爬梳、展示的研究成果难免挂一漏万,美国华裔汉学家从各个维度展开的鲁迅研究异彩纷呈,各有千秋,成果的数量和质量也十分可观。美国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唯有鲁迅如此引人注目,他所处时代的复杂性、其作品本身的魅力、他与同时代作家的关系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独特的“鲁迅现象”等,都吸引了许多汉学家孜孜不倦的努力。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美国学界处于边缘位置,就如阿拉伯语在中国高校外语系的地位,学者的心态是远隔重洋,隔岸观火,“冷眼”旁观。夏志清的博士唐翼明说:“‘ProfessorC.T.Hsia’,在美国汉学界,尤其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圈中,可说是无人不晓,它同‘祖师爷’‘最高权威’差不多是一个意思。至于在中国人的文学研究者与爱好者中,台湾自不必说,就是大陆,‘夏志清’三个字也是人人皆知的。”即便夏志清成就卓著,名满天下,唐翼明认为包括自己在内的华人学者“心境的基调其实是寂寞。一种远离主流、远离中心、缺乏认同感与归属感的文化‘边缘人’(Marginal men)的寂寞”。正如“余先生(笔者注:余英时)说:‘其实我们大家都是边缘人。’”唐翼明认为夏志清也同样有寂寞心态。深入学者离散、漂泊的精神世界内心,有利于了解其观点和立场的背后根源。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内学界兴起经久不息的汉学热,仿佛汉学在国外是一门炙手可热的学科,但从美国文学研究的整体学术架构来看,与英语文学、法语文学、德语文学相比,实际上作为区域研究的汉学在美国学术界尚处于冷清的角落,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美国汉学研究中也处于比较边缘的位置。在这种边缘化的大气候下,美国的鲁迅研究相对于其他的中国作家研究来说,保持着不低的研究热度,尤其在中国内地产生强烈反响,这是其他中国作家的海内外影响无法企及的。
与国内的鲁迅研究不可避免地走向体制化认同不同,美国华裔汉学家的鲁迅研究处于中国与美国的学术边缘,以他者视角区分并独立于大陆的鲁迅研究。虽然早期研究中存在政治意识形态与文学纠缠不清的问题,但是有将鲁迅请下“神坛”的趋势。夏氏兄弟比中国学者更早触及鲁迅作品的“黑暗面”,以及鲁迅对于死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李欧梵让鲁迅还原其自身,考察心理的微妙变化,对“颓废”艺术的欣赏等等,证明鲁迅主要是一个文学家,而非其他。王德威以晚清作为现代文学的起源,将鲁迅融入晚清、“五四”以及整个现代中国文学的大背景之中。1949年后的30年,国内学界的文学史叙述以鲁迅为中心,其他作家与之形成环绕或者继承关系,然而,在王德威的文化中国论述中,沈从文、张爱玲以及台湾文学、马华文学群星闪烁,鲁迅是其中闪烁的明星,却未必是北斗之首。有些华裔汉学家,利用自身西方理论的优势,将鲁迅作品套上了各种新潮的理论,成为一道引人注目的学术风景线。这些学者的鲁迅研究值得借鉴的地方不少,当然也有部分国内鲁迅学者表达了质疑的声音,认为华裔学者的论述中颇多种种牵强之处,这种对话也激发了一些具有活力的学术生长点。
美国华裔汉学家的鲁迅研究可谓方兴未艾,成果相当丰富,具有很大的研究潜力和研究价值。他们将本土的文化经验带入国外的学术研究,又将国外的学术经验反馈本土学术研究,形成了一种驳杂的学术研究风貌。他们频繁出入中国进行直接的学术交流与合作,成为国际学术对话必不可少的纽带。自50、60年代以来,美国华裔汉学家的鲁迅研究渐增,在国外的英文硕博论文库中,以鲁迅研究为中心或涉及鲁迅研究的大部分是华裔汉学家。“域外”于他们而言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场域,他们从全新的、未知的角度切入熟悉的中国经验,这种经验浸润了鲁迅或多或少的影响,因此其研究在美国鲁迅研究的整体氛围中又显示出了独特的一面。有的华裔汉学家并没有长时间地专注于鲁迅研究,加上国内译介的滞后,其很多研究成果没有被引进中国,从而影响力有限;而有些华裔汉学家的鲁迅研究贯穿了整个学术生涯,或在其不断变化的研究领域中更新对鲁迅的认识和阐释,在国内外都有一定的影响力,从而成为海外鲁迅研究之研究不能忽视的部分。
通观美国华裔的鲁迅研究成果,研究的重复性、意识形态的偏见、理论的机械性运用、历史语境的隔膜等问题同样存在。从点线面结合的视点来看,对有代表性并且具有一定影响力的鲁迅研究成果进行深入的分析可以获得窥斑见豹的效果,对于了解美国鲁迅研究以及西方学术动态、理论偏好、文学趣味等,从而深入反思中美的鲁迅研究历史与现状,都是十分必要的。本论文所做的并非彻底的历史梳理和研究分析,而是试图建构一个对话交往的学术平台,重现敞开这一研究领域的丰富性与深刻性。
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华裔汉学家的鲁迅研究成果来看,不难发现,不少研究文本中都充斥着当时流行的理论,这是优势与特色。要想真正理解这些研究并不容易,因为首先要对这些学者所热衷的理论有所了解。至于大陆的学者关注他们的鲁迅研究,是出于鲁迅文本的魅力,抑或是理论的魅力?中国现当代文学不应当成为各种西方新理论的跑马场,而在理论日新月异的时代,要避免这种跑马场式的研究,反思理论本身是一种很重要的途径。
美国的鲁迅研究经过近90年的发展历史,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特点的学术成果涌现。总体来说,从早期浓厚的政治意识形态研究到近年来众声喧哗的多元化趋势,学者们在不断突破旧的研究传统与框架,在观念与方法的自由发展中不断深化“世界鲁迅”的内涵与意义。在信息全球化、学术国际化的今天,寻求跨文化的研究主体间的对话十分必要。而能够促成深入有效对话的动力,往往来自原创的、典范性的研究,尤其在封闭僵化导致研究缺乏活力的情况下,双向对话、众声喧哗往往能够激发新的生机。对国内的鲁迅研究者来说,需要以平常心态、平等眼光、平和态度看待异质文化中的鲁迅研究,既不必妄自菲薄吹捧太高,也不必盛气凌人求全责备,应让学术争鸣回归学术真理本身。无论他者的洞见或者盲视,都能够成为反思自身的契机,能够激发许多鲁迅研究的新话题与新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