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韩 东
我们不能不爱母亲
特别是她死了以后。
病痛和麻烦也结束了
你只须擦拭镜框上玻璃。
爱得这样洁净
甚至一无所有。
当她活着,充斥各种问题。
我们对她的爱一无所有
或者隐藏着。
把那张脆薄的照片点燃
制造一点烟火。
我们以为我们可以爱一个活着的母亲
其实是她活着时爱过我们。
黑咕隆咚
两个小人儿坐着。
坐在石头上
坐在石头中。
石头里的光
厚实的房子里的光。
暗淡,他却以为是遥远。
很硬的风吹着石头
把山吹得叠摞起来。
石头花开
香气弥漫
丝毫也没有人味儿。
我就要远走他乡
和一个朋友已经诀别过
他不会等我回来。
我们的感情虽好,但交情没到那份上。
平静,就像今天的好天气
会维持一天。
树站在无风之中
就像在这之前或之后的一段时间。
垂亡让他变得干净了
空洞的眼神那么舒服。
我们去告别
隔着被子我抱了抱他
把头放在他的胸前好一会儿。
我握着他的手,冰冷的
但却像在融化。
这是我们和他诀别的时间。
他的眼睛是最后消失的
从早晨开始它们就一直瞪着。
现在是中午,我们离开医院走到街上
它们还没有合上。
我多么想抚摸他的眼睛
就像玩手心里的两粒大象皮。
有人在网上刚刚展示过
并让我们猜那是什么。
她伸出一根手指让我抓着
在城里的街上或是农村都是一样。
我不会走丢
也不会被风刮跑。
河堤上的风那么大
连妈妈都要被吹着走。
她教我走路得顺着风,不能顶风走
风太大的时候就走在下面的干沟里。
我们家土墙上的裂缝那么大
我的小手那么小
可以往里面塞稻草。
妈妈糊上两层报纸,风一吹
墙就一鼓一吸,一鼓一吸。
她伸出一根手指让我抓着
我们到处走走看看
在冬天的北风里或是房子里都是一样。
梦中他总是活着
但藏了起来。
我们得知这个消息,出发去寻父。
我们的母亲也活着
带领我们去了一家旅馆。
我们上楼梯,下楼梯
敲开一扇扇写了号码的门
看见脸盆架子、窄窄的床
里面并没有父亲。
找到他的时候是我一个人
我和母亲、哥哥已经走散。
他藏得那么深,在走廊的尽头
一个不起眼的房间里
似乎连母亲他都要回避。
他藏得那么深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
但我知道就是我父亲。
他的生活很贫乏
悲哀在于他知道这一点。
活动范围窄小,交往的人有限
老城的小街上有一家每天必去的咖啡馆。
据说他终身未娶
有爱人就像没有一样。
也许这是故意渲染的效果
力图道出存在的本质。
这得有多么丰富和敏感的内心。
有一天他读到一位圣人
把自己砌进了一栋石头房子里。
他说这是他理解的广阔。
在那房子外面的街上
他走着,黑衣高帽
寻找进入的门户。
我们听见了单调的手杖声。
有时,我心中一片灰暗
想找一个远方的朋友聊一聊。
因为他在远方。
他的智慧让他卑微而勇敢地生活
笑容常在
像浑浊世界里的一块光斑。
走路、买菜、坐单位的班车……
他酿造一种口味复杂的酒
把自己喝醉了。
我常常想起他的醉态可掬,他的酒后真言。
他在一张红纸上写了一个黑字“白”
我在白纸上写了一个红字“黑”
就是这样的。
我们可以聊一聊:
卑微的生活,虚无的幻象。
他对无人大街情有独钟。
深夜时分,渣土车呼啸而过
他对这之后的寂静情有独钟。
不需要知道街名
在哪座城市
突然他就被抛到了街上
在一条无人大街上醒来了。
长夜漫漫,还没有过去
灯光烁烁,只照耀灯杆。
就像是从渣土车上掉下来的一块水泥
从运家禽的车上掉下来的一只鸡
从运垃圾的车上掉下来的一块垃圾
突然静止
然后又被风吹着慢慢地向前而去。
他愿意自己是一团灰
被吹过一条无人大街
无街名,无阻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