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杨莎妮
当年的闺密颜舒仪突然邀请我吃饭,她邀请得很坚决,甚至都没有说为什么吃饭。我只得前往她炫耀过很多次的“high-line”西餐厅和她对面而坐。坐在这种声名远扬的餐厅我以为她会有什么大事向我宣布,甚至想是不是有求于我,很快我发现她真的仅仅是为了吃,吃完七八块小面包和一整块牛排,颜舒仪又把满满一盘金枪鱼蔬菜沙拉吃得只剩下几片残叶。沙拉酱点缀在盘中,那曲线看起来就像一幅太极图。
我把橙汁推到她面前:“噎不噎?”
颜舒仪打了个嗝:“一百二十分饱,太爽了。”
“失恋就要吃这么多吗?”我皱着眉头说,此前在她咀嚼的缝隙中她说她失恋了。快速地甩出一句,似乎那不是重点。但我知道这就是重点。
“是我甩他的好吗,”颜舒仪抽出一张有着压痕的定制纸巾擦擦嘴,“一年多没见面了,故事也有一年多了,都在这儿。”颜舒仪戳戳自己的胸口,心脏的位置。我摇摇头,老生常谈,所有不同的婚外情都只有两种结局,修成正果和半途而废。
颜舒仪说,这段感情让她很难受,但越是难受越不能自拔。老男人不解风情,不是个做情人的材料,但胜在真诚憨厚,经常把人弄得气呼呼地独自在深夜一个人喝闷酒。隔两天又被老男人自我检讨似的道歉逗弄得心里像有爪子挠似的,想要立刻捶几下他肉墩墩的肚皮。
总是让颜舒仪生气的原因,是老男人喜欢在颜舒仪面前提起自己的老婆。颜舒仪见过他老婆几面,远远地看着。他们夫妻确实像夫妻那样逛街购物,那个女人总是笑嘻嘻乐呵呵的,对着孩子生气时,眼睛也似笑非笑水灵灵地弯着。
颜舒仪不讨厌他的老婆,但是,老男人总是从手机里把他老婆带着儿子出去玩时的照片翻给颜舒仪看,总是在说“我老婆吵着要买根金手链”“我老婆去Gucci了,说今天全场九折”……渐渐地,颜舒仪厌恶起他老婆来,一种纯粹的厌恶。颜舒仪无法把厌恶传达给那个女人,只好把这火发到老男人和她自己身上。很多次她想问,你怎么能做到对一个跟你上床的女人不断地说起自己的老婆?每次都忍住了,这句话不仅能打击老男人,也会恶心到自己。
有一次缠绵之后,老男人兴致勃勃地说:“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厉害吗?”颜舒仪哼哼着,把头塞进老男人腋下,一时还没从刚刚的快感中出来。
“因为啊,”老男人说,“我昨天刚和我老婆做过,而且时间超长,是最近十年来最长的一次。”
颜舒仪像挨了一记闷棍,一脚把老男人踹到床沿。下身还暖热着,头脑却瞬间着了火似的,让她一刻也无法待在这个男人身边。颜舒仪一边快速地穿衣服,一边在心里感叹自己怎么这么下贱,怎么能容忍这种没有任何顾忌的娓娓道来。
那天颜舒仪以为就要真正分手了,当她想要删除老男人电话号码的时候,心跳得厉害。知道自己删除不掉号码,也就知道这次不可能真正的分手。她等着他的道歉短信和电话。果然,第二天,老男人一离开家门,就打来了自我检讨的电话,任凭颜舒仪发了足足二十分钟的火。颜舒仪骂着骂着就笑起来。相互之间又开始想念,老男人想念颜舒仪滑溜溜的皮肤,颜舒仪想念老男人拍打时可以配上“咣咣”音效的肚皮。
“感情这么好,为啥甩了人家?”我听了觉得难受,却又漫不经心地问。
“是啊,感情好,还经历了患难。”颜舒仪不经意地说。
她居然用了患难这个词!一个月见面两三次,每次见面不过匆匆忙忙的几个小时,像谈一项过时不候的合作,何来患难?
颜舒仪见我不信,而不是好奇,就怄气般地说起了患难经过。老男人带颜舒仪去吃海鲜自助餐。两个人咯嘣咯嘣地啃着凉凉的生虾生蟹,聊着时局和文艺,还得空腾出一只手来,在桌子底下摸摸大腿。时间在夜晚流淌得特别快,从相对论的角度来看,两人真的有了恍惚的爱情,所以两个多小时过去也没觉察。忽然,老男人胖嘟嘟的脸,开始变色。他紧皱着眉头,握起拳头,汗珠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额头和稀松头发下的头皮。
“胃……胃疼。”老男人结结巴巴地说,“应该是急性肠胃炎,几年前得过,就,就是这种样子。海鲜不新鲜,你不要吃了。”
颜舒仪看着老男人的样子有些想笑,他非常像战争电影里视死如归、临死不忘交代任务的同志。喜感归喜感,可又觉得心疼,惨白的脸色、亮晶晶的汗珠,看来真是疼得严重。
“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很疼很疼吗?”
老男人痛苦地点点头:“去医院吧,有些扛不住了。”
颜舒仪搀扶着老男人走向停车场,老男人厚重的身体斜倒在颜舒仪一边的肩膀上。这和躺在床上,双手支撑起上半身完全不同。
架着老男人到了他的雅阁旁边,老男人说:“不行啊,疼得开不了车了。你来开吧。”
颜舒仪把他扶上副驾驶座,等自己坐到驾驶座上,才想起来这是手动挡的车。颜舒仪的车是一辆自动挡的沃尔沃。在驾校学的是手动挡,过了好几年,完全忘记了该怎么操作手动挡。
看着老男人虚弱地缩在座椅上,颜舒仪的心瞬间强大起来,凭着依稀的记忆,多年不用的左脚竟神奇地发动起了汽车。一路上车子熄火两次,几次挡位大概不对,车子发出奇怪的声音。但自始至终颜舒仪就是没有告诉他,自己应该算是不会开手动挡车的人。
这大概就是爱吧,颜舒仪想。他让我变得强大起来,一直是个遇到事就想躲起来,什么都不想改变的人。他让我觉得自己充满了斗志。颜舒仪一边手忙脚乱地换挡、油门、刹车,一边规划起未来。自己的未来人生中应该没有这个男人的位置,偶尔瞥一眼旁边老男人光亮亮的脸,心里面扬扬得意对事物的掌控和坚强。
到了医院,忙前忙后地挂号、排队、就诊、挂水……挂水时老男人要吐,颜舒仪举着药瓶搀扶着老男人去了水池。腥臭的呕吐物让颜舒仪看到自己未来贤惠的模样。悉心地倒了开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老男人喝下。颜舒仪浑身带劲,一点儿感觉不到自己的疲劳。一定是真爱,才会如此的动人。
这之后两人的关系更加亲密。老男人疼爱地亲吻着颜舒仪的发际线,把她搂在怀里,一遍遍地喊她小乖乖。
“后来出了什么事?感情这么好还分开?”对他们的关系再不屑一顾,我还是忍不住好奇起来。
“什么事也没出。但如果一定要算的话,突然有一天,我就放弃了,果断地退出这段关系。删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干净利落,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一天,颜舒仪和老男人约好了下午去北固亭江边散步。可临出门前,收到了老男人发来的短信。小孩儿突然发了荨麻疹,和老婆带孩子去医院。短信的文字简短省略,惜字如金。一看就知道是在家里,背着家人地下工作似的发出来的消息。没有别的安排,衣服围巾也穿戴整齐,颜舒仪想,不如自己一个人去江边散散心吧。
沿着江边的堤岸被铺上了暗红色的颗粒跑道,色彩、质感与滔滔江水冲突得厉害。但孩子们很喜欢,撒野似的在跑道上疯跑,尖叫呼喊让颜舒仪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走啊走啊,直到走到跑道的尽头。再往后便是没有做成景观带的荒蛮区域。地面是干硬了的土地,杂草也肆无忌惮地蔓延,丘陵地带特有的软绵绵的山,就在不远的地方俯卧。
荒凉的场景中又不乏几处跳跃的景象。一对四十岁左右的男女四手相握,脸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女人穿着短裙坐在大石头上,大概硌得慌,不时扭动着屁股。男人善意地拍拍她的屁股,摸摸她穿着黑丝的大腿,甚至把嘴凑向她的鬓角。他们不会是夫妻,夫妻到了这个年龄,都是若即若离,绝不接吻的。
颜舒仪远远地看着类似这样的几对情侣,有一种被孤立在另一个时空的错觉。一对男女站了起来,牵着手走向不远处的一辆奔驰车。侧面车窗玻璃贴着黑色的膜,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大概是迫不及待了吧。颜舒仪想等着看车子震动的样子,可车子纹丝未动。在车里做爱是什么感觉呢?老男人和颜舒仪聊起过这个话题。他们总是在颜舒仪的出租屋里做,虽然老男人说一定要和颜舒仪试试车震,可在一起一年多了,他们永远固定在颜舒仪的床上。
二十分钟过后,两人从车里走了出来。男人拽拽衣襟,女人整整丝袜。站着聊了几句,男人坐上驾驶座,女人走进不远处的一辆粉色的轿车。两辆车一南一北向两个方向分开。彼此还带着对方的气味,向两个不同的家庭走去。颜舒仪觉得,这情景似乎正是自然界中一种无可逃避的现象。
五点左右,几对情侣陆陆续续走了。五点大概是空档期。下午来约会的该回家做饭吃饭了,晚上过来偷情的不等到天黑不会出动。荒野之上,颜舒仪小小的身影伫立在风中。
干燥泥土的地面上有着各式花纹的车轮印。也许会有行家能够凭借轮胎印说出是什么车子吧。私家侦探也可以。那么这里是不是常会埋伏着偷拍的私家侦探,会不会再怎么小心谨慎也会有被发现的一天。颜舒仪胡思乱想着往前走,突然发现地上有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巾。纸巾前面还是纸巾,苍白尽头还是苍白,满眼都是雪白刺眼的面巾纸。
颜舒仪放开视线,愕然地发现,这江边慌乱的地面上被纸巾覆盖了大半。像是航拍的镜头俯瞰着地面,颜舒仪在纸巾堆里像一只僵死的昆虫。镜头越来越远,一大片带着污浊的苍白将颜舒仪的身体掩盖得消失不见。地球的轮廓渐渐显现,这是一颗白色的、被纸巾包裹的星球,这是一颗正在流脓发臭的星球,污浊的液体从一层层覆盖上去的纸巾底下顽固地渗出来。
颜舒仪想,他们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在想些啥。他们是爱情吗,他们在那一刻是真心付出的吗,他们给了他们什么,他们又得到了他们什么?颜舒仪觉得每一个他们都是用心在一起。即使是下午的一会儿,或者夜幕下的瞬息。每一个他们都是爱情,都是真心,就像这满眼白茫茫的纸巾,在没有使用之前,干净得耀目而刺眼。
原来这颗星球上有那么多的真爱,在一起的时候谁也不会觉得谁是在玩弄谁,事前事后他们会思考,而那个关键的时刻,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心付出。
问题在于,颜舒仪心目中的男人,以及她认为男人心目中的自己,都真心付出,而且开始污秽而腐烂。余下的不过是一个难熬的过程。事情就是这样,仅仅就是这样。颜舒仪取出手机,想要把老男人的联系方式全部删除。心情依旧高度紧张,无法按下“确定”键。
这样好了,颜舒仪决定自己和自己玩一个游戏。她捡起一根枯草枝,在地上画了个直径一米不到的圈。如果在这个圈里的纸巾团里找到一个避孕套,就立刻删除所有的联系方式,一个颜舒仪说。如果在这个圈里的纸巾团里找不到一个避孕套,就保留所有的联系方式,另一个颜舒仪说。
颜舒仪蹲下来,一个一个地把纸巾团打开。没有、没有、没有……当颜舒仪把一个隐隐透着粉红色的纸巾团捡起来的时候,眼泪突然间流了出来。都是液体,都那么迅猛,像极了男女之间真情流露的那一刻。好了,终于可以删除联系了,早就该删了嘛。颜舒仪擦了把眼泪,打开纸巾团,看着缩成一团的避孕套。
“好了,就这么把他甩了,利索吧。”颜舒仪说着,没看我,看着刚端上来的君度橙抹茶蛋糕,微微举起调羹,把粉嘟嘟毛茸茸的蛋糕狠狠地一切两半。她下手有些坚决,里面的奶油顿时软化了,微微往外流。